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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汉乐府诗《江南》看古代方位词序

2016-10-21张煜棪

中国民族博览 2016年2期
关键词:乐府诗江南

张煜棪

【摘要】“东西南北”四大方位词的排序具有深刻的文化内涵及严密的内在逻辑。方位词的文化意蕴与人类对其的普遍体验决定了“东”、“南”分别在“西”、“北”之前,心理象似性理论亦佐证了这一点。此外,词序也有可能受古音、中国人发音器官的特征以及中国古代的十字崇拜等因素影响。

【关键词】东南西北;方位词序;乐府诗 ;江南;十字崇拜

【中图分类号】H131 【文献标识码】A

一、缘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1]

作为一首汉乐府相和歌,《江南》非但不曾湮没在历史的河潮里,反倒以其高度的生命力,将荷塘中欢闹嬉笑、你歌我和的真味与鲜度长久地留存了下来。诗中后四句,将“东”、“西”、“南”、“北”四大方位铺排,反复咏唱,而丝毫不显呆板,质朴自然且颇有意趣。

然而,若在诵读之后细细究去,便会发现诗中的方位词序与其他不少文学作品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譬如,在《木兰诗》中,花木兰“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此处虽为互文,在方位词序的讨论上却仍有极大的参考价值)。再如,《礼记·檀弓》中写道:“今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识也。”又如,《汉书·张陈王周传》中张良关于定都何处有如下高论:“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西,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在古代文学作品中,以“东西南北”为序的表达,实不鲜见。

诚然,语言表达确实存在随意性,但当口头表达固化为书面表达,乃至经过时间打磨、广泛操用、经验积累、自我调整之后铸化作普遍的“社会习惯”,我们便不得不承认其中确有可捉摸或是难以捉摸的内在逻辑。欲探讨个中的内在逻辑,笔者认为可从两个方面入手:其一,厘清为何“东”在“西”前、“南”在“北”前、“东”在“南”前;其二,尝试讨论“东西”为何先于“南北”。

二、四大方位的文化意蕴

“东南西北”发展至今,从四个相对孤立的方位到一个内部有序的整合体,一切绝非巧合。方位词序并不是将四个方位信手拈来之后随意排去,而是根据每一个方位的文化意蕴结合人类对其的普遍体验作出的安排。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解“东”如此:“东,动也,从木”。官溥说:“从日在木中。凡东之属皆从东。”东风来,万物生,故名东。中国古代乃是农业社会,我国农业文明发源于大河流域,以中原农耕文化为主流文化,因此历朝历代在历法、节气等诸多方面多以中原视角为主视角。中原地处季风气候带,每年开春便有东季风、东南季风从太平洋上吹来,为春耕提供了有利的气候条件。“在长时期中,原始人无论对自己或自己借以生存的自然条件都没有任何有联系的观念。后来逐渐才开始对自己和周围环境有了极有限的观念。” [2]古代先民在劳动中积累经验,经过恐怕是相当长时间的规律摸索,发现了“东风”之奥秘。他们也发现了,万物生长靠太阳。那时,虽然人们还没有“挣脱神话式的梦幻世界及其狭隘的感知世界之樊笼” [3],但在“夸父逐日”中,先民对光明之憧憬、对扑朔迷离的自然之观想、对征服自然之渴望均得到了很好的映射。人们渐渐发现,太阳这个“大火球”竟日日从一个相对固定的方位升起,又从另一个相对固定的方位落下。这种对自然现象的规律性总结,不单是人类在从蒙昧枷锁的挣脱中寻获的历史进步,更从时间界定、地理参照、农作度时等方面对人类生活乃至文明的延续与发展产生了无可抹杀的作用。而这样的作用,或多或少又将人类推上了宣扬弥甚的敬日情结的地步。《尚书·尧典》中有“寅宾出日”之说,类似地,《吕氏春秋·孟春季》亦有这样的记载:“立春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迎春于东郊。” [4]

崇“东”思想从纯自然式的膜拜中脱胎出来,浸润在生活中的每一处罅隙。封禅崇东,“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益有无其应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而不臻于泰山(东岳——笔者注)者也” [5];居室崇东,“故有剖符之封,析圭而爵,位为通侯,居列东第” [6];座次崇东,“堂上之位,对堂下者,南向为贵,不对堂下者,唯东向为尊” [7]。就连养生,古人也奉信东主生,主张东向而眠。

再来看“西”。《说文解字》释“西”如下:“鸟在巢上也,象形。日在西方而鸟西 ,故因以为东西之西。”虽然学界对于“西”字是否为“鸟在巢上”各执一词,但许慎的解释确有可取之处,其不光符合常见鸟类的生物钟,也与当时人类的心理与生存状态相合。这很好懂:太阳落山,气温下降,加之原始的照明设备难以维持如白昼般光明的夜间生活,于是人们便日落而息(笔者认为此处的“息”指不劳作)。先民们以太阳升起之方向为东,“东”象征着生长与光明;又以其落下之方向为西,那么要说“西”象征着与“东”相反的寒冷与黑暗,也并不是信口雌黄。后来,“日薄西山”这一原本是描述自然景象的成语,被引申出了“人到老年或腐朽的事物衰败接近灭亡”的消极含义。与属木、具青色、主生、代表春天的东相比,西属金、具白色、主杀伐、代表秋天。所谓“秋后处斩”、“西归”、“西迁”等固定表达的出现也与这层含义脱不了干系。

上文在讨论崇东思想时,曾提到座次问题,《史记会注考证》关于《史记·项羽本纪》中鸿门宴的座次,注道:“南向为贵。”这其实与古代建筑物坐北朝南大有关系。每年冬至,太阳到达一年之中最北的地方——北回归线,而我国处于北半球,中原地区仍在北回归线以北,所以太阳仍是从南面照射过来的。建筑物坐北朝南,則可以最大限度地接受阳光。同样地,山坡南面阳光充足,利于草木生长,旺盛的生命力带来了鼎沛的阳气,因而山南谓之阳。或许正因如此,南帝(又名赤帝)掌管南方,代表着夏天,也反映了先民们对于火与热的崇拜。“南”又象征着富贵与长寿,现代人常说的“寿比南山”,可以追溯至《诗经·小雅·天保》中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 [8]。

“南面”一词泛指尊位,在汉语中又有“败北”一词,反映了与前者相对应的感情色彩。北方属水,具黑色。传说中的幽冥世界叫作幽都,位于北海 [9],“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其上有玄鸟、玄蛇、玄狗、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 [10]。这不免为“北”蒙上了一层黑暗与死亡的阴影。同时,冬天从西伯利亚吹来的西北季风席卷中原,带来了冬意与寒冷。这一点在御寒能力、医疗水平较低的古代是不容小觑的。

三、方位词序的探究

显而易见,相较于“西”、“北”,人们对“东”、“南”抱有更为正面的文化情感倾向。有学者认为:心理象似性强调概念结构影响语言结构,人们使用心理象似性原则,把感知者的主观感受应用到对词的情感含义的识解以及词序上 [11]。所以,当面临“东”、“西”二者孰前孰后的问题,人们有意无意地便按照心理象似性原则做出了抉择。“南”、“北”同理。

另一方面,方位词序也是按照一定的时空逻辑的。太阳东出西落,从时间上看,西面日落必然以东面日出为前提;从空间上看,北面少阳必然以南面见阳为前提。类似的逻辑在《诗经》中常见的表达“东征西归”里也得以体现。中国古代的绝大部分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舞台由男性主宰,在男权社会,崇阳思想越加蓬勃,与太阳紧密相连、象征阳性的“东”与“南”也就自然而然地就牢牢死死地压在了“西”与“北”之上。不过,纵然“东”与“南”有着相似的前提地位,但它们之间的次序仍是可以推测敲定的:若无东方日出,则南方实不得见阳。故而,“东”理当位于“南”前。

有学者指出,无论是“东西南北”还是“东南西北”,都遵循了参照点先于目标的认知规律 [12],孰是孰非,诚难定夺。笔者以为,不必争出个是非,两者都在现实生活中有普遍的适用性,此处暂只讨论“东西南北”之词序的可能原因。

一方面,“先民最早的空间觉醒来自于耕作和祭祀中对太阳的观想,在太阳升起和落下的自然规律中感知了东与西二元方位的空间观念,之后,二元论的成熟启发了与之对位的南北方位。” [13]由是可知,“东西”先于“南北”在人类的脑袋里扎根。

乐府立于汉武帝统治时期。那时,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学成为被广推的正统思想。儒家以中庸为至德,重“和”,这种“中庸”思想使两种相对立的因素彼此协调、配合适度,达到统一、和谐之境界。“东”与“西”、“南”与“北”,这两组对立因素分别放在一起,使一个四字词语不至倾斜,四平八稳、内生和谐。除此之外,中国人行文讲求对仗,这亦是某种意义上的平衡、和谐,“东西”与“南北”这一两两搭配恰也能符合这一文化心理。

笔者以为,一种文化现象经过时间考验发展为一种文化符号乃至文化情结,其个中奥妙定是不单纯的,也许包括了森罗万象,同样也定是不能用寥寥数页阐述清楚的。笔者在此提出两个大胆的设想:第一,方位词序与古音以及中国人的发音器官特征有关,第二,“东南西北”的顺序与古代中国的十字崇拜有关。而笔者想在此简单地讨论一下第二点。

十字符号早在人面鱼纹盆、鹿纹盆等半坡彩陶上就能寻到踪迹,而在临潼姜寨出土的五鱼纹盆、北首岭鱼纹彩陶盆、马家窑旋涡纹彩陶盆等之上也可见到万变不离其宗的十字符号 [14]。“中国原始先民即以十字图形构成陶纹的基本形态,以‘十字的变体‘亚字纹作为族徽标志;商代青铜器多有十字形穿孔纹,陵墓常用十字形平面,古金文中有先人礼拜十字或在人的头顶绘制十字的图形,并且战国铜器铭文中的‘黃帝二字都含有‘十字部,后世城市、建筑的格局也延续着十字框架。 [15]”中国古代建筑群方正的布局、中国古代城市道路网络结构无一不反映出古人对十字符号的情有独钟以及在表意识及潜意识的推动下对十字精神的不懈探索。

回过头再看《江南》一诗,作为一首多人口头即唱和歌,其后四句尤众人合作完成。在艺术效果上,身处某一方位之人唱完由身处相对方位之人接过接力棒,颇有你来我往、两相呼应的意趣,使欢歌笑语浸满莲间,赫然撑起了荷塘这片舞台。而人们在选择以“东—西—南—北”的顺序高歌劳作时,不但从十字符号的与人际关系的帮助里中汲取了精神力量,无形之中也丰富了十字符号与人际关系的精神内涵。

四、结语

“东南西北”这一排序在古诗文中频现的奥秘,不光引发了学界热烈的讨论,亦鼓励了不少生活有心人去探究。笔者阅读整理了部分已有的有价值的研究成果,并加以跟进与补充,同时也提出了两点个人设想。之所以提出大胆设想,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般为了求新所以故意为新,而是笔者经过思考与探索的抛砖引玉。此文旨在讨论,而非定论,希望能对方位词序探索得更加深入、方位文化内涵的越发丰富作出小小的帮助。

注释:

[1]《江南》选自:余冠英选注.乐府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2012,12.

[2]袁珂.中国古代神话[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1.

[3][德]恩斯特·卡西尔著,关子尹译.人文科学的逻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6.

[4]吕氏春秋[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5]张大可.史记全本新注(二)[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6]张大可.史记全本新注(四)[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0.

[7]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9.

[8]诗经[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9]袁珂.中国古代神话[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121。

[10]李润英,陈焕良注译.山海经[M].长沙:岳麓书社,2006,386.

[11]徐丹,吴莉.方位词“东南西北”词序的认知语义研究[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14,33(9):156-157.

[12]吴忠岫.汉英方位词 “ 东”、“ 西”文化内涵综述[J].科技信息,2008(16):571-572.

[13]王冬梅.十字形符号在古代宗教建筑中的语义探究[J].华中建筑,2013(2):22-27.

[14]钱志强.半坡人面鱼纹盆上的十字符号与中国古代的宇宙观(节选)[J].西北美术,1995(2):33-35.

[15]王冬梅.十字形符号在古代宗教建筑中的语义探究[J].华中建筑,2013(2):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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