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迭部:最困难时刻,得到意外帮助

2016-10-20罗欢欢

南方周末 2016-10-20
关键词:张国焘红军

原本以为红军是“洪水猛兽”的藏族骑兵并没有把枪口对准红军,而是守护着这支部队的安全,其中迭部地区的首领卓尼土司杨积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发自甘肃迭部

九十岁的阿它已完全忘记了乡音。他不知自己来自何地,父母是谁。脑海唯一关于父亲的记忆,就是那把佩戴在腰间的盒子枪。

家乡残留在脑海里的唯一画面,就是家门前的那片竹林,那儿有一块奇石,对着它吹一口气,就能听到呼呼呼的回声。

对于长征,不知从何时开始,阿它记得自己一直跟着炊事班师傅们,捡树枝做饭。

在一个叫做迭部的地方,他被红军父亲送给了当地一位膝下无子的人,养父母为他取名阿它。彼时,他七岁。

刚到村里之时,阿它只会说汉语,经常自言自语,村里人给了他个“叽里咕噜”的外号。对于阿它而言,迭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藏语中,迭部意为山神“摁”开的地方,山大沟深,连接着岷山和黄土高原,是从四川前往陕西的必经之路。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迭部更是个陌生的地方,但在红军长征的历史叙事中,红军在此地走过了黎明前最后一程黑暗。

1935年9月,抵达迭部的中央红军外忧内患,这一段,也被毛泽东视为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

刚刚走出草地的中央红军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后有川军穷追不舍,前有甘肃军阀守株待兔。

外敌呈合围之势,内部正经历空前分裂——张国焘意图南下,中央红军坚持北上,千辛万苦会师的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不得不重新分开。

眼看山重水复疑无路,所有出路都寄于天险腊子口,利刃般的白龙江劈开了两岸高山,趟过便是柳暗花明。

80年后,腊子口河谷两侧的悬崖峭壁上的弹孔仍清晰可见,抚壁倾听,当年的炮火连天似乎仍在耳畔。

藏区不速之客

1935年9月11日,中秋节前夜,迭部达拉乡的高吉村来了一群陌生的客人。

得知张国焘企图以军队威逼中央,毛泽东不得不于9月10日凌晨两点率中央机关,以“打粮”为掩护,撤离巴西,赶往一、三军团驻扎的高吉村。

高吉村四面环山,被八座神山包围,“八头”在藏语中便念作“高吉”,音译时翻译错念成“俄界”,如今这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带有苏联气质的名字。

80年前,当地却有另一番传言:“红军来了要普烧普杀,共产共妻”,“红军头上长有八只角、红头发,红胡子,红军是俄国人”……

淳朴的乡民对红军充满了恐惧,纷纷躲进高山中。9月5日,当红一军团抵达了迭部时,村里25户人家早已人去楼空,唯有丹草的父亲和行动不便的老人留了下来。

迭部县党史办副主任给曼也曾听外婆说,红军来迭部时,他们也是举村搬迁到山上的牧场,但外婆因为身孕被迫留了下来。

结果很意外,外公下山后,外婆说,红军“你看着我笑笑,我看着你笑笑”,语言虽然不通,但微笑是最方便的语言。

为破除虚假宣传,红军用藏汉两种文字沿途书写标语,告诉藏民“红军不拉夫”、“公买公卖”、“红军是保护回番民族不当亡国奴的军队”、“保护喇嘛,信教自由”。至今,腊子口战役纪念馆内还保留了几块当年红军宣传民族政策的木板条。

如今的高吉村依旧是传统的藏式木楼,只是人口从当年的25户,扩大到一百多户。和80年前相比,唯有一户还保留原样,那就是丹草家。

丹草父亲在村里颇有声望,是村里的上师(懂藏文,懂佛法的人)。开始,他对红军充满了恐惧,但翻译告诉他,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要北上抗日,不会谋害他们,希望借宿一段时间。丹草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将自家房子腾空了给红军。

9月11日晚,村里又来了一批人,二层卧房住进了一位高个子首长,多年后,丹草一家才知道,住在这里的正是毛泽东。

时值初秋,白杨、白桦、红桦的叶子红的红、黄的黄,五彩缤纷,搭配着随风飘荡的五彩经幡,环绕着高吉村的八座神山。站在丹草家的二层木楼上,山色尽收眼底。

达拉河的河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夜,毛泽东辗转难眠,第二天他将在这栋藏族木屋,召开一次载入史册的会议——俄界会议。

如今,这栋藏家小楼已成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原本供奉着唐卡的经堂,挂上了毛泽东的画像,往来的藏族百姓都会向画像敬献一根哈达。

院子右边的毛泽东故居,曾遭过一场火灾,现在是按原样重修的,唯一从火灾中抢救下来的,就只有一根上楼的木梯,“毛主席曾爬过的梯子”。

相比毛泽东故居,俄界会议的旧址得以完整保留。经堂仍是80年前的模样,四面都是熏得黝黑的墙面,在另一侧摆放着当年红军遗留在此的瓶瓶罐罐,甚至还有一张破损的担架。

对于俄界会议,如今的管理员冷草听婆婆丹草讲过,当时二十几号人围着经堂里火塘席地而坐,开了一个很重要的会议。

为了给游客们讲解当年的故事,冷草特别学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日复一日地在这座百年小屋里讲述着祖辈们的故事。

冷草清楚记得,奶奶说过自己曾“给毛主席做过青稞面”,当时他们相对而坐,爷爷邀请毛主席坐在佛堂一侧,视为上座。

生死一战

9月12日一早,近二十来人召开了著名的俄界会议。会议上,毛泽东作了关于与红四方面军领导人张国焘的争论与目前的行动方针的报告。

报告指出,张国焘阻扰北上,从红一、四方面军会合时就开始了,他一直按兵不动,拒绝北上,直到中央政治局决定他任红军总政委,才调动红四方面军北上。但未到毛儿盖又动摇了,到了阿坝后,便不愿北上了,命令右路军南下。最后,公然抗拒中央政治局的命令,挥兵南下。

毛泽东认为,张国焘坚持南下是没有出路的,因为南面地形不好,又是少数民族地区,给养无法解决,红军作战只有减员,没有补充来源,战略退路也没有,如果不迅速北上,部队会大部被消灭。

与此同时,红军被迫变更建立川陕甘苏区的计划。毛泽东重新制定了基本方针,希望经过游击战争,打通同国际的联系,整顿和休养兵力,扩大红军队伍,在与苏联接近的陕甘广大地区创建苏区。

对于张国焘错误的性质和处理办法问题,毛泽东建议“最后做组织结论是必要的,但现在还不要做。我们要尽可能地做工作,争取他们北上”。

会上还通过了《关于张国焘同志的错误的决定》,为了尽力争取张国焘,这个决定只在中央委员中公布,并没有向下传达。早上会议结束后,营以上级别的指战员又在达拉河边的两棵白杨树下集合,传达了新的作战计划。

百里之外,张国焘也以个人名义给林彪、聂荣臻、彭德怀、李富春发来了一封电报,以总政委的身份训斥道:“一、三军单独东出,将成无止境地逃跑,将来真会悔之不及,望速归来受徐、陈指挥,南下首先赤化四川,该省终是我们的根据地。”

收到电报时,已是晚上10点左右,当晚正是中秋月圆夜,而一、四两支兄弟部队注定无法团圆了。

借口噶曲河涨水而折返阿坝后,张国焘召开了中共川康省委及红军中党的积极分子会议。会场上挂着的横幅,写着“反对毛周张博北上逃跑”的字样,公开攻击中央率一三军团北上是“逃跑主义”。

担心红四方面军可能会危害中央,9月12日会议一结束,中共中央便连夜开始赶路,沿着达拉河北上,在9月14日抵达了旺藏乡。为了避免目标过大,大部队住在旺藏寺,而毛泽东和中央机关一起驻扎在离旺藏十几公里之外的次日那村。

阿尼家是旺藏地区首屈一指的富人。孙子桑杰说,卓尼土司曾点过名,自己的爷爷阿尼在迭部至少排名第三。作为家中财富的象征,阿尼家盖着村里唯一的二层木楼,毛泽东到达次日那后,就借宿在阿尼家二层小楼内。

这天黄昏时分,红一方面军二师四团团长王开湘、政委杨成武接到政委肖华的信件,上面写道“军团首长命令即速继续北上,以第二师第四团为先头团,具体向甘肃之南的岷州前进,三日之内夺取天险腊子口,并扫除前进途中阻拦之敌人”。

当时,四团距离腊子口仍有两百里,三天内不但要赶路还要夺取敌人重兵把守的天险腊子口,这几乎是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成武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当时的四团的指战员们心里都明白,腊子口可能是北上途中最后的、最险要的一道关口,突破了腊子口,国民党反动派企图挡住我们红军北上抗日的阴谋就彻底破产了。如果拿不下腊子口,你们红军就要被迫掉头南下,重回草地。”这是关乎生死存亡的一战。

在迭部生活了几十年的腊子口纪念馆副馆长朱胜利发现,类似腊子口这样的地形,在整个迭部都找不到第二个。

它位于两座悬崖的交界处,白龙江像一把刺刀在两座悬崖的底部冲出了一条隘口。据当时的史料记载,当时这段隘口只有8米宽,底下就是湍急的白龙江,水深超过了3米。要想出山,只能经过隘口的独木桥,两边的高山都是90°以上的悬崖。

在这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隘口处,敌人铸造了一座大碉堡,四挺机关枪正对着独木桥。四次强攻下来,依旧无法靠近。

9月16日,团长王开湘、政委杨成武召开会议研究战术,最终抓住敌人两个弱点,一是碉堡没有顶,二是后侧山顶无人把守。他们决定,派出小分队爬上右侧的悬崖,从山顶扔手榴弹破坏敌人碉堡,接着大部队再从正面进攻。

其中一名叫云贵川的苗族战士,成了取胜的关键,正是他第一个爬上了悬崖,让小分队的突击成为了可能。17日凌晨三点,小分队爬上了山顶,从上至下突破了敌人的堡垒,正面部队也对碉堡发起了总攻。两支队伍相互配合,最终拿下了天险腊子口。

“腊子口一战,北上的通道打开了。如果腊子口打不开,我军往南不好回,往北又出不去,无论军事上、政治上,都会处于进退失据的境地。腊子口一打开,全盘棋都走活了。”聂荣臻元帅事后评价道。

意想不到的帮助

红军能够突破重围,一方面是红军骁勇善战,另一方面也与当地藏族同胞的挺身而出密切相关。

原本以为红军是“洪水猛兽”的藏族骑兵并没有把枪口对准红军,而是守护着这支部队的安全,其中迭部地区的首领卓尼土司杨积庆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早在1935年9月上旬,国民党驻甘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就电令国民党陆军新编第十四师师长鲁大昌火速调集兵力,进驻腊子口,构筑工事固守。

同时,要求迭部地区的首领卓尼土司杨积庆动用两万藏兵,在草地边缘、岷山脚下全歼红军。实际上,路上并没有藏族骑兵来袭,即使正面相遇也只是空放几枪便躲进森林。同时,受土司暗示,仓官杨景华将曹日仓的麦粮暗中开放,接济过境红军。

当年的曹日仓已经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毁,据当地的百姓表示,没烧毁前,门板上曾记录了当时红军分粮的具体情况。当年红军在此地共收粮30万斤,在仓内留下了江西苏维埃纸币两捆。

1988年,迭部发现一件“镇县之宝”——“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人民委员会财政人民委员”的印章。据说,当时红军在藏区公买公卖,收粮时都会付钱或立下借条,这枚大印给这些借据盖章所用。

杨积庆一家的善行,成了鲁大昌手中的把柄,他向朱绍良指控杨积庆“阳奉阴违,不但不遵命堵击,反开仓供粮,私通红军”。1937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日,鲁大昌买通杨积庆下属姬从周、方秉义等,制造了“博峪事变”,杀害了杨积庆和他的家人。

正因卓尼土司杨积庆的善行,1951年,周恩来专门就此事给杨的后人们送来了一封感谢信。杨积庆本人也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杨土司的善举,改变了红军在迭部的处境。作为政教合一的领袖,杨积庆号召藏民们收治流散红军。

次哇村村支书巴杰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提起过,当时红军过境时,留下了大量的伤员。

7岁的小男孩阿它就是当时红军留下的遗孤。鲁大昌的部队曾返回扫荡过几次,阿它被养父母保护了起来。

据悉,当时迭部类似阿它这样的流落红军大约有两百多人,都是在卓尼土司杨积庆的号召下,被藏族百姓领回了家里。

其中部分红军伤愈后继续追赶大部队,仍有部分选择留下,他们改了藏族名字,与藏族家庭通婚。唐明九15岁在四川阆中参加红军,17岁跟着部队到迭部。由于在藏民家养伤而掉队,后来便在迭部生活了一辈子。

最开始,唐明九多少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年头久了,唐明九却再也回不去了——吃惯了糌粑,喝惯了酥油茶,再回去“却发现家乡的生活有些适应不了”。

1974年,迭部曾对流散在当地的红军进行统计,总共有28人流落在当地,他们都与当地的藏族家庭通婚,并在他们的保护下活了下来。

在官方制作的画册中,这些老人几乎已经看不到任何红军留下的痕迹,和阿它一样,他们穿着藏袍,戴着礼帽,手里捻着一串串佛珠,俨然是藏族老人。

唐明九的女儿唐玉玲说,父亲偶尔也会想家,这时,母亲就会想办法弄来一些白米,给父亲熬上一碗白粥。特别是到了晚年,父亲总爱走上二十多里山路,去腊子口战役旧址,在那里发上半天呆。

腊子口纪念馆副馆长朱胜利说,如今的腊子口,因为修路已被炸开十几米,当年的悬崖峭壁已被削去了一边,再也不见当年的险峻,白龙江的河水也浅了不少。

唯一不变的是,当年战斗之时,路边两棵“红军树”(枫树)被保留下来,低头一看,漫山遍野地长着俗称“幸运草”的三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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