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袭人事件部分流言溯源

“即使真吵架了，他俩如果不说，有谁知道他们两个在密闭的车子里吵架？”

事发后当晚，有可疑人员主动向至少两家媒体报料，内容多指向下车游客的责任。

电视台播出的视频并不完整，家属说，如果只看这段视频，会感觉园方的救援很及时。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吵架说”发酵

在明知有老虎的地方下车，那该是怎样的一名女子？

在北京一位媒体人看来，八达岭老虎袭人事件能成为一条“大新闻”，除了曝光的监控视频画面令人震撼之外，很大程度上还因为网传的“吵架说”——它为人们提供了解读、想象甚至宣泄的出口。

事件女主角赵青立即成为舆论焦点，网上一边倒的叫骂声，“母老虎遇到了真老虎”“带老婆去北京旅游看老虎”等段子纷纷出笼。有多篇10万+的微信文章立论均建立在“吵架说”基础之上。如《比老虎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对规则的蔑视》一文，直称赵青用生命演绎"no zuo no die"（不作不死），并引用郭德纲的话说，“千万要远离那些不守规则的人，因为雷劈他的时候，可能会连累到你”。该文获得了两万余点赞，一千余次打赏。还有的文章从人际交往的角度，认为人们应把易怒的人从择偶、择友名单当中剔除掉。

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杨立新在微博上发文评论此事，开头也是“即便当事人脾气火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当时没有别的依据，“只看到吵架（说）”。后来他见到受伤女子的父亲，听对方说没有吵架，只是晕车。

“我们怎么可能当着老人的面吵架？”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赵青反问。她说，“吵架”是完全没有发生的事情。在她看来，从网上曝光的视频看，她当时是“兴冲冲”下车的，根本不像吵架的样子。

此外，从视频中还可以看出，驾驶室车门是由司机主动打开的。这也印证当时的场景不是吵架——如果吵架，应该是丈夫紧闭车门，等她下车去拉车门。

赵青的父亲赵文认为，吵架的说法“完全是造谣”。“车子当时是一个密闭状态——动物园不是规定不准开窗吗？事发的当事人只有他们夫妻两个人，加上一个两周岁的孩子——孩子是不会说的，再加上我的爱人，就是去世的那个。他们两个如果不把这事说出去，有谁知道他们两个在车子里吵架？”

神秘报料人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某晚报网站是最早披露吵架细节的一家媒体。该网站于事发当日晚上10点13分刊登了一条题为《八达岭野生动物园 两女游客遭老虎袭击1死1伤》的新闻。

从报道内容看，这条新闻似乎源自“线人”报料——一名“知情市民”和一个“知情者”分别向该报记者讲述了事情经过。

“知情市民”称，在动物园猛兽区“绝对不允许私自下车”，“公园内每天都有广播，向游客告知相关事项，没想到还是有游客不听劝告”。

关于下车的原因，报道引用了“知情者”提供的说法：……年轻男女在车内发生口角，女子突然下车去拽男司机的车门，结果被蹿出来的老虎叼走……

南方周末记者分别电话联系了该条新闻的两名作者，记者董某某和实习生汪某某。两人均承认该条新闻源自线人报料。

据汪某某说，给她报料的是动物园工作人员。“口角说”是从园里传出来的，此细节未得到官方证实。第二天去采访家属，得知不是吵架后，就赶紧改过来了。该晚报在事发第三天的后续报道中，引用家属方说法否认了夫妻吵架传言。

另一个线人“知情市民”则是向董某某报的料，但董某某拒绝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该线人的身份。至于“口角说”，董某某认为“肯定是有人听到过”，“我觉得大家不可能是凭推测”，“家属也没有证据（证明没发生口角）”。

事发当晚，新京报新媒体也发了报道。南方周末记者从一位新京报记者处获悉，上述晚报的两名线人当晚也向《新京报》报过料。

其中一人自称是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现工作人员，但希望报道时不要透露其身份信息。该线人强调“园内有广播”，“有巡逻车喊话”，“他们（游客）应该是属于自身有责任”。值得一提的是，在延庆区委宣传部当晚发布通报之前，该线人就准确地说出通报中使用的游客“私自下车”这一提法。但新京报新媒体当晚发出的报道中未使用这些细节。

另一名线人自称是动物园前工作人员，他通过微信向新京报记者提供了一段关于车内“发生口角”的文字，与上述晚报网站稿的文字基本相同。记者一度将其写入报道中，但编辑因为该细节无明确消息源且无法核实而将其删去。

7月25日的北京晨报在报道老虎袭人事件时，引用了一位目击者“吴女士”描述的现场情况。这位“吴女士”同样说，“在自驾游览区是不允许游客下车的”，“一路都有广播，但还是没有能避免悲剧发生”。南方周末记者电话联系了写该篇报道的张姓记者，对方说吴女士是游客，是医院方面帮忙找的，也是在医院采访的，但没留其电话。至于作为动物园游客的吴女士为什么去了医院，这位记者没有作出解释。

被剪辑的监控视频

事发当日刊发的新闻并未引起太大反响。一直到7月24日16时40分，某电视台新闻中心微博发布了事发现场的视频，此事方引起轩然大波。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该视频在原监控视频片段基础上做了编辑处理，其中前半部分是赵青被老虎袭击的画面，一直到巡逻车出现为止，之后画面切换到动物园，分别给了园中警示牌和赵青签字的协议书数个特写镜头。

该条微博的转发量和评论量分别高达8万和9万。

当天下午17时37分，该电视台新闻频道也播出一则老虎袭人的新闻，记者采访了延庆区园林局副局长王淑琴，后者称游客“私自下车”受到老虎攻击，主持人最后点评说：还是那句话，冲动是魔鬼。

上述节目中使用的监控视频片段只有26秒，始于赵青从速腾车上下车，止于园区巡逻车开向监控盲区。

赵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只看这段视频，会感觉园方的援救很及时。但后来他在警方那里看到了完整视频后，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

按赵文的说法，后半部分的视频画面显示，巡逻车冲过去之后就停在路边，之后又陆续过来几辆车，但都没有往前走。完整的监控视频画面中还出现过赵青的丈夫刘元急促地拍打第一辆巡逻车车门的场景，“先是拍左车门，又绕到右面车门处拍”。

赵青的舅舅周克强说，在警方处看到了完整视频后，他“惊呆了”，认为完全不像报道的那样，“过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把人抬下来”，此前“没有一个人下车”。

家属未被允许复制该视频。在赵文提供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一段观看视频的现场录音资料中，可以听到赵文突然提高声音说：“就没动了！就停在这没动了!”他指的是那辆在曝光的视频中向出事方向冲过去的巡逻车。

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负责人曹志杰承认，电视台播出的视频出自园方，但否认是园区提供的，并称该视频已经被政府部门调走，园方已经没有了。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也没看过后续的视频。

南方周末记者从一位知情者处了解到，电视台记者是经调查组允许后拿到的视频片段，但未拿到完整视频。

“医闹”与“小三”

在被舆论定义为“作女”之后，赵青被网民“人肉”，包括其户籍信息、结婚照、在两家医院就诊时的照片等也纷纷在网上流传。

7月25日，在新浪微博实名认证的一位医生发出了一张“北医三院李大夫”的微信朋友圈截图，并评论“焦点人物在哪里都是焦点”。截图中的文字称赵青的父亲在探视病人时“提非分要求”“没有规则感”“不遵守秩序”。不过，这位医生后来删除了该条微博，并又新发一条：各位朋友，死伤者家属已经付出惨重代价，但罪不当诛，请各位口下留情。

一个关于赵青是“医闹”的说法也很快出现在网上，所附证据是一个微信群里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的对话，称赵青是三院SICU的医闹，“这次估计还得闹”。

赵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接到妻子、女儿出事的消息后，和妻弟连夜从安徽老家赶到北京。第二天上午抵达赵青做手术的北医三院ICU室，想去探望。护士没有同意，告诉他医院规定探望时间是下午三点。“因为着急，声音可能高了一点，但没有发生任何争执。”赵文还说，全家人以前也从来没有和医院发生过医疗纠纷。

北院三院很快通过媒体辟谣，否认赵青家人是“医闹”。

赵青是“小三”的说法也一度在网上盛传。一位媒体人感到奇怪：小三还会带着亲妈跟情人旅游？

调查报告公布后的次日，家属与园方再次见面。一位家属成员暗示园方在操控舆论，“如此纯粹地一边倒”。

“我们的智商不至于让我们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代表园方谈判的“孙总”对此坚决否认。他承认，事发后，有政府部门为了减轻他们的压力，希望园区出来说话，“说你们作为当事人一方都不说话，都是我们政府这个那个的。我说我们说什么？不能说。”

8月29日，园方与家属最后一次就善后问题谈判。在谈话结束之后，一直代表园方接受媒体采访的曹志杰突然对赵文说：“老赵，咱俩再说一下。不管媒体上从哪个角度说家里人，我请在座的各位相信，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赵青、赵文、刘元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