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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球:这么近,那么远

2016-10-20何潇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2期
关键词:马球马术俱乐部

何潇

这项与中国有着历史渊源的骑士运动,正在归途之上。路阻且长。

“中国人来了”

伯尔尼兹山(the Bernese Alps)下的小镇格施塔德(GSTAAD),是一个可以满足人们对瑞士风光幻想的地方。甚至对于那些腻烦了日内瓦、苏黎世与巴塞尔,厌倦了洛桑、卢塞恩与茵特拉肯的人,格施塔德的宁静与低调,依然可以唤醒他们的感官,恢复他们对于自然的感觉。

这个藏在阿尔卑斯山臂弯中的小镇,像一张安放在信封里的旅游明信片:青山翠谷、时见雪峰,古老的小木屋旁,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最美的时刻是晴天清晨,群山被太阳点亮,一点点撩开云雾面纱,露出葱郁脸庞——宛若少女触到情人的目光,瞬间明媚,容光焕发。看到这样的情景,我便明白,为何这个山间小城,会成为戴安娜王妃、伊丽莎白·泰勒、让娜·莫罗、朱莉·安德鲁斯等众多名流的心头所爱。

与我同来的人,许多来过瑞士数回,却几乎都没到过这里。一开始,大家管格施塔德叫“小镇”,觉得它淳朴非常。然而,当我们走过几条小街,看到比肩的路易威登、卡地亚、普拉达精品店,不时从身边飞驰而去的法拉利、玛莎拉蒂等名牌跑车,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格施塔德好比山中的圣托洛佩,是隐蔽的富人度假天堂。

能吸引世界名流聚集的小城,往往因某些运动而闻名。在格施塔德,是滑雪、网球和马球。每一年,这里都会举办相关赛事,吸引来世界各地的参赛者和观战者,整个小城因此沸腾,仿佛一个小节日。我之来到这里,是为了观看马球比赛——一年一度的宇舶格施塔德马球金杯赛(Hublot Polo Gold Cup),又拉开了帷幕。

今年的比赛有些特别,因为“中国人来了”。在这场比赛中,中国选手刘诗来,代表宇舶表队出战,并担任队长,与其他三支球队对抗。这是格施塔德马球金杯赛历史上“零的突破”。

“这是20年来,第一次有中国战队参加马球金杯巡回赛。”宇舶表董事会主席兼路威酩轩集团钟表部门总裁让-克劳德·比弗(Jean-Claude Biver)说,“我们很荣幸能够邀请到中国的俱乐部征战格施塔德。此次邀请加强了我们与源于中亚的马术运动之间的联系。”

第二日,比赛正式开始,好比一场由马球引起的嘉年华拉开了帷幕。赛场是开放的,引得全城人都跑来围观。马场之外,搭建着许多帐篷,每个帐篷里人来人往。帐篷各司其职,有出售酒水快餐的,有供媒体休息使用的,有出售骑马设备的,还有出售高级手工巧克力的。

人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各不相同。本地画廊来这里展示艺术品,希望能找到识货的有钱金主,见到我也拉住殷勤介绍;有人跑到这里来看表,作为赞助商的宇舶表,推出了一款限量200枚的Chukker腕表,在VIP区域做展示,非常亮眼;豪华跑车的厂商,在草坪上展示他们的豪车,经验告诉他们,这里有他们的潜在客户。从现场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看来,大多数的人,还是与我一样,是为比赛而来。

这大约是我看过的马球比赛中,离赛场最近的一次。实际上,我就贴着草皮站着,连马匹跑动时抽动的肌肉,都看得分明。这天下了一场雨,草坪更为鲜绿了,在灰色的天空下,贴着青山静静敞着,好似一幅水墨山水。骑手在草坪上奔驰,不时挥动球杆,击打白球,接着,球杆重重落下,砸在草坪之上,掀得泥土翻飞。那种力量与美感,与陶瓷艺术品跌碎的瞬间是相似的。

我感到了马球的迷人——你很少能看到一项运动,能将力量与礼仪,如此优美地结合起来。优雅地展示力量,自然而然,毫不做作,这是艺术才能做到的事。

是日,4万平方米的草场上,迎来了四支参赛队伍、6000名观众。参赛的球手一共16名,总级数达到55。赛马一共120匹,由30名看护员照料。四天的比赛,打了24回合,战况非常激烈。最后的两场比赛,都打到了加时才决出胜负。最终,冠军属于刘诗来带领的宇舶表队。他们以6.5∶6险胜对手,摘得桂冠。

“我没想到会打得这样激烈。格施塔德这个比赛,不是咬耳朵拼命的那种,更像是友谊赛。”刘诗来有着非常丰富的国际比赛经验,他对我说,“今天的比赛,非常出乎意料。”

刘诗来是唐人马球马术俱乐部创始人,也是一名球员。他是中国获得国际马球级别的第一个人,被媒体称为“中国马术第一人”。在过去,他打过许多重要赛事,其中包括美国、英国和阿根廷的公开赛。2008年,在美国马球公开赛4级总冠军赛中,刘诗来决赛对阵约翰·沃什的马球队。最后,沃什以5比6败北,刘诗来的名字也因此写入了美国马球年鉴。

一年一度的宇舶表格施塔德马球金杯赛在瑞士小镇格施塔德举行

“唐人马球马术俱乐部的加入,提醒我们,马球运动早在8世纪中国唐朝时期就已传入中国。”让-克劳德·比弗说。

马球与中国有着悠远的历史渊源,其作为现代运动项目,也由来已久。这项古老的运动,自东方传入西方,在英美等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备受欢迎。然而,在马球发源地之一的中国,因为种种原因,在近一个世纪,却鲜有人参与这项运动。马球淡出了大众的视野。再次在马球场上看到中国人的身影,是最近些年的事。

我对于马球的最初了解,在2007至2008年之间,当时的一个关键词是“九龙山”。2007年,第一届“皇家礼炮王者杯”马球锦标赛在浙江九龙山开赛,被看作一个起点。这是中国国内首次举办获得国际马球联合会(FIP)认可的国际马球赛事,参赛球员均为拥有国际评级认证的专业球手。

第二年(2008年)的马球锦标赛,共有14个球队参赛,最高级别为21级。在这场比赛里,出现了第一个中国本土企业派出的、具有A组国际规格的马球队:华彬马球队;第一个自己买马、组队参赛的中国人,徐沛枫;以及第一个拿到马球国际级别的中国人,刘诗来——他也是这年比赛的冠军。

2010年,《金融时报》撰文称:“中国人开始打马球了。”在当时,中国有上百家马术俱乐部,但涉及马球的屈指可数。较为人知的,是浙江平湖九龙山、北京阳光时代和天津寰亚三家,分别拥有规模不等的马球场。刘诗来的唐人马球俱乐部,也是在这年起来的。

而今,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这项运动在国内的发展。在北京,仅仅这一个月,与马球相关的盛大活动便接二连三,几乎没有中断。9月3日,英国马球日中国站在北京举办;9月20日,第六届中国马球公开赛在唐人马球俱乐部举办;四天之后的9月24日,中国国际马球公开赛在延庆北京国际马文化旅游产业园(北京阳光时代马球俱乐部),又拉开了帷幕。

也是最近,在《时代》周刊和《连线》杂志的网站上,我都看到了对于中国马球运动的报道,这种关注仿佛是不约而同的。文章称,中国的财富阶层,正在不遗余力地投身这项运动。凯文·弗拉耶(Kevin Frayer)是盖蒂图片社(Getty Images)的一名摄影师,在参观了天津一家马球俱乐部之后,他感到了震惊。“他们打造了世界级的设备,拥有顶级的培训师、骑手和马。”凯文说,“马球不是宾利车或游艇,它需要更多的学习。它花费巨大,却不是有钱就能掌控的。”

几年之前,骑马运动再次为国人关注的时候,我拜访了一些马术俱乐部,与从业人员做过一些交谈。当时北京的马术俱乐部还非常少。令我记忆犹新的是,他们对我说,这项运动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遥不可及,收入较高的白领,如果不养马,也可以将之作为日常运动。

而今看来,这并非一句虚言。北京现在有200多家马球俱乐部,分布在城中各处。前去骑马的人中,有财富新贵,也有中产阶级白领。在我的朋友之中,就有热爱骑马的白领,每周去一次马术俱乐部。“开销不小,却也并非高不可攀。”在去瑞士的前个周末,我也去了家附近的马术俱乐部,尝试开始学习。在马场上,我看到许多小朋友,他们在父母的陪同下学习骑马,有些只有三四岁。

这或许是一个很好的信号,却并不意味着,这项运动将会很快普及。实际上,在骑马与打马球之间,也有着不小的距离。在中国,马球依然是金字塔尖的运动。即使达到高尔夫球那样的流行程度,也需要时间。“在国内,有近一百人打马球。在全世界,也就一两万人打。”刘诗来说。

骑士精神与“上流护照”

关于马球运动的起源,众说纷纭。比较主流的有几种说法:“波斯说”“中土说”与“吐蕃说”。

让-克劳德·比弗与品牌挚友瑞士花样滑冰运动员史蒂芬·兰比尔

根据“波斯说”,马球可能是由生活在古代伊朗和土耳其地区的游牧民族发明的。在波斯诗人菲尔多西的长篇史诗《列王纪》中,有两首专门描绘马球的诗,分别叫《夏沃什表演球艺》和《夏沃什打马球》。在诗中,诗人记述了夏沃什流亡到土兰国打球的故事。

二为“中土说”,即马球来自“中土大唐”。马球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自汉唐一直传衍到明末清初。在汉唐以降的许多诗文里,可以找到这项运动的记载。最为兴盛的朝代,当属唐朝。在唐代的许多画作里,可以看到打马球的描绘。清代以后,统治者限制汉人养马,马球也逐渐在民间衰落。民国时期,北京和上海曾出现过一些马球俱乐部,因为战争的关系,没有得到延续。

第三种说法是“吐蕃说”。实际上,我们现在广为使用的英文“polo”,正是来源于藏语。在西藏史诗《格萨尔王》中,有大量描写马球运动的段落。其中一些,与战争联系在一起,故事非常奇情。这说明,藏族早在原始社会末期,就已经开始了马球运动。有意思的是,在唐代,马球起到了外交工具的作用,《新唐书》与《旧唐书》中,都可以看到此类记载。

现代马球从印度发展而来。在印度,我看到了许多历史绘画,描绘王公贵族打马球的场景。实际上,在现在许多绘制细密画的印度画师那里,还可以看到这样的主题。在古代的印度斯坦,马球运动由穆斯林开始,传播到各个阶层。莫卧尔王朝时期,马球盛行。著名的阿克巴大帝就是一名马球爱好者,经常挑灯夜战,并亲自制订规则。他认为,打马球可以造就出色的骑手,体现人的价值。

英国人来到印度之后,为这项运动所吸引,并把它带回了英国,在贵族与皇室间流行。直到今天,依然地位不减。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丈夫菲利普亲王,是英国马球俱乐部的主席。过去每年,在英国举办的重量级比赛,比如女王杯,菲利普亲王都会亲临颁奖。而今,亲王年事已高,这项活动便由查尔斯王子接替,代为颁奖。作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王室,英国王室的竭力推广,令马球运动被其他各国王室效仿和追随。

马球运动被称作“王者的运动”,也被誉为“运动之王”——这是从其运动难度来说的。其迷人之处,也在于此。

首先是速度。在冰球被发明出来之前,马球是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球类运动。“马匹的速度瞬间是40迈到50迈。开车到50迈,你放下车窗把头放到外面,是很难想象的场景。而我们在马背上,50迈的速度,同时还有人和马的对撞,要抢夺击球的权利。”刘诗来说。

马在全速奔跑之时,球手准备击打移动的球。飞速奔跑的球,跑得比马更快。不仅如此,球员还需要准备进攻、防守与配合。一个马球场,相当于三到四个足球场,八人八马,跑遍全场,难度可想而知。“它是一个团队作业,团队配合这件事,比个人技术更重要。”

“这项运动非常要求球手本身的勇敢。如果不够勇敢,一时退缩了,就会失去击球机会。球员需要非常果决。”刘诗来说,“马球需要的是球员自身的素质,要有勇敢的内心、责任心,懂得团队配合。它集各种挑战于一体,所以我们把它形容成为世界上最难的运动。”

然而,速度并不是一切。与以速度为核心的赛车不同,马球并不是参赛者一个人的比赛。在马球赛场上,有两个运动员:人与马。马球讲究“人马合一”,它不是人对机械简单的操作使用,而是人与自然的协调配合。

“马不是机器,它是个活物,有脾气的。它不是一个牲口,而是你的兄弟。你得顺着它,又得征服它。这既需要爱心和耐心,又需要人和动物之间的配合。”刘诗来说。在过去,他骑过的马大约有1000匹。他的感受是:“没有怂马,只有怂人。”

最近一月,刘诗来马不停歇。从格施塔德回来不久,这名骑手马上投入到新的比赛之中。我在北京再次见到他,是在今年中国马球公开赛的赛场上。他正准备上马,进行决赛。从半决赛的情况来看,这场比赛打得毫不轻松。“在过去,国外的比赛要激烈一些,中国的比赛可能没有那么你死我活。现在完全变了。”

唐人马球马术俱乐部创始人刘诗来带领宇舶表队于瑞士格施塔德进行“参赛选手巡游”

这是中国马球公开赛举办的第六年。“第一年就我一个中国人打,第二年两个人打。今年有四支中国球队,加一支文莱球队。明年可能会打到六支球队。如果能有六支。中国马球公开赛就会成为在世界上有影响力的大赛了。”刘诗来一边往帐篷走,一边告诉我。

刘诗来今年44岁,打了十几年球。他一个礼拜工作七天,一、三、五到办公室,二、四、六、日到球场,已成为定律。马球对于体能的高要求,令他要求自己把身体维持在一个好状态。“要维系马球这项运动,还要勤奋工作,加上有家庭,又有很多的时间要陪孩子,非常挑战。”

30岁左右时,刘诗来的事业有了一点小成就,却感到失去了人生目标。“我不想成为中国首富,财富的数字对我来说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下一步的人生应该往哪方面走?”徘徊时,他出去游历,从欧洲走到南美。“我看到了不同的人生观、价值观,也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追随着马球的步伐、追随着阳光走到了世界各地,看到了不一样的很多东西。”

他想把马球带回到中国的原因非常简单——这项运动“太迷人”。“改革开放到现在,我们积累了许多财富,但物质极大丰富之后,精神层面是缺失的。马球这项运动能够让你找回骑士精神。”刘诗来说。这种精神曾经存在于中国古代,而今已经难以找寻。“在世界各地,许多地方还在传承这种精神。我想把骑士精神、把这种忠诚留下来。”

刘诗来明白中国马球现在所处的位置。“阿根廷马球打了上百年,英国就更早了。这个差距,不是一代人可以赶上的。”刘诗来说,“我这一生,最多能打到三级。我的孩子,如果继续打,也许能打到五级。一直这样下去,他们的小孩,也许就有机会打到七级、八级。”

相较于这项运动本身的精神与内涵,公众对于马球的关注,更多停留在其社交性上——马球被称为“通向上流社会的护照”。在马球场,人们期待邂逅当红巨星、政客名流、富贾巨商和王室成员。在过去,刘诗来与许多人打过球,其中包括英国的查尔斯王子和威廉王子、迪拜公主,文莱和苏丹的王室等。

向他提及这些,刘诗来显得非常淡然。“所谓‘护照,是你跟世界的精英,对抗了之后,升起的彼此之间惺惺相惜的尊重。你们可能在一起打了10年,依然不是朋友,甚至连话都不说。”此次中国马球公开赛的参赛者中,有来自文莱的亲王。刘诗来说,与他打了五年对抗。最初几年,双方几乎没有正式交谈,总是打完比赛,便各自离场。打到现在,就成了朋友。

在某种意义上,打马球就像两军对垒。如果对方是一个好对手,那么,在漫长的对抗之后,你会对自己的对手产生敬意。“彼此有了尊重,才会握手、吃饭,才会走到一起。”刘诗来说。

“马球是一个大派对,大家可以一起来热闹热闹。然而,如果你说它是社交,说它是一种‘护照,那么,你得先赢得尊重。如果你不能把自己的勇敢、智慧展示出来,如何赢得别人的尊重呢?没有人会因为穿着西装,参加了高级派对,就赢得尊重,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了。”刘诗来一面说,一面穿上比赛装备。我们握手结束谈话,他便径直向赛场去了。

赛场上,嘹亮的大喇叭里传出解说员亢奋的声音,两队球手正在草坪上亮相,准备最后的争夺。场边,围绕着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多数盛装打扮,光鲜亮丽。有些人凝神屏气,期待一场激战的开始;更多的人,在场外继续,或准备一场社交,对于他们,交换名片的数量,比得分牌上分数更为实用。还有一些,连这些许的野心都没有,她们穿戴得五光十色,在场边逡巡,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好看的自拍角度,在社交网络上收获更多点赞。

我站在观众席上,看着即将开始决赛的草坪。偌大场地上,只有八名球手,从远处看来,显得有些孤单。在他们的前面,是乌泱泱的社交人群。人群离我很近,球手离我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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