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我们以谁的名义(5)
2016-10-20朱伟
朱伟
《流水三十章》其实是王安忆的第三部长篇。《69届初中生》写成于1984年,《流水三十章》写成于1987年,中间还有一部《黄河古道人》,写成于1985年。《流水三十章》与《69届初中生》题材一样:从出生到三十而立,历经小学、初中、插队、返城。前者是一个典型69届的社会锻造史,雯雯性格的自然形成史;后者则好像是逆向,反过来,回避了自然灾害、学雷锋、“文革”,几乎所有的社会印迹,只写一个特殊的张达玲不自然、乖张、压抑的形成史。叙述方式也与《69届初中生》截然不同,不再那么按部就班、纤毫不漏地线性叙述,而是通篇大段大段的视角表达,细节不再俯拾皆是了。《69届初中生》大部分是与她自己经历相近、率性感性的自然记录;到《流水三十章》,开始通过一个个板块,推演一个具体人的逻辑。1985年的文学革命,培养了一批新锐批评家,这批以《上海文学》为重镇聚集的骄子,1986年的热门话题就是小说叙述学。小说的叙述态度,到了王安忆这里,表述为小说的“物质性”。创作《流水三十章》时,王安忆的觉悟已经是,如何通过一个简单动机,推演出一个命运结构,而其“物质性”,就如音乐中的调性、对位、变奏、复杂的和声,她开始用文字来寻找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感觉了。
开头都是初生婴儿的视角,但《69届初中生》中的雯雯,一睁眼便在母亲温暖的乳房里,母亲是温暖的依靠。雯雯一出门就有阿宝阿姨呵护,弄堂口煎包子的山东爷爷都爱惜她,处处温馨。张达玲却在她哥哥不到一岁就出生,后面紧接着又有妹妹,所以,她的记忆是从晃荡的箩筐始。她从小就被奶妈带到了乡下,奶妈的乳房于她不是温暖的依靠,而是压迫,这就是她的命运符码。因为一生下就随奶妈到了乡下,她就是个多余人;因为没有雯雯那样安全的依靠,被孤立于外的她,在被排斥中对依靠的争取,就往往构成了畸形的不断压抑。
王安忆写张达玲成长道路上的每一步被唤醒,都是越来越深地领悟到世态炎凉。她先迟迟不会说话,奶妈就准备带她坐船去看医生。要去买船票时,汽笛与水波唤醒了她,于是她会说话了。汽笛与水波是她最早的记忆,唤她回到上海,可她一回到上海,灯光炫目、人群拥挤,都在排斥她。家里已经各有其位置,兄弟姐妹已经构成了一个集体,她在这个集体之外。其实她完全可以委身而融入这个集体,可因从小就没有依靠的紧张,她就守着自己的自尊,孤傲在这集体之外,因乖而迕而舛。
王安忆比喻这个张达玲是,维护自己,就要“坚壁”自己,可又“没有一点材料”,于是,越孤傲越紧张。无法“坚壁”,没有遮蔽,感觉就如“裸体”。《杨乃武与小白菜》中,小白菜被脱光衣服滚钉板的情节,就成了她自虐的基础意象。
我读这部小说,感到张达玲成年路上遇到的每一人,都对她构成了节点。第一阶段,她上学了,本来,同龄人在同一起跑线,可王安忆偏偏让她上错班三天,回来后集体又已形成,她又变成一个孤立的、紧张维护过激自尊的个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在这种孤单中,贫困家庭出身的郭秀菊向她伸出手,就成了她的依靠。无奈,家庭离异的郭秀菊先靠父亲给她的生活费,入不敷出后又靠借钱来维护虚荣心,成了“小骗子”,给了她畸形的友谊启蒙。然后,她又将见多识广的留级生陈茂当成暧昧的“哥哥”,在这依靠中获得了朦胧的性启蒙。一个阴雨的下午,并排坐在外公的小店里,他隔着裤兜摸了她,启迪了一个16岁少女的性本能,随后却逃之夭夭,再不回来。
上世纪80年代,王安忆在上海书店为读者签名售书并做现场交流
第二阶段,青春期,她随哥哥的同学去插队,在哥哥的同学之外,又面对不堪的哥哥,又成为尴尬的个体。在青春期,龚国华启蒙了她虚伪的崇高感,她因他启蒙,在麦收动员中戕害自己,成了“放大刀”的“铁嘴”,龚国华却退缩回自己本来的小市民面貌。龚国华本为领袖,维系着虚伪的公共生活帷幕。这帷幕是被魏源生、齐小兰撕开的,王安忆给了魏源生她对上海小市民锱铢必较生活方式的典型思考:“精打细算,是为确保无论物资上还是精神上都收支平衡。”从腌鸡蛋开始的集体生活瓦解,是这部小说中写得最生动的章节。从龚国华、魏源生、齐小兰,还有他哥哥身上,张达玲看到了卑微实惠的人本性,她选择独自留在知青点过年,在严酷中培养自己。
而成年的启蒙,则是在第二年,她自己回家,在除夕夜中更清晰意识到自己多余与无处可遁,意识到了更本质世俗的冷酷。而回乡奇异迷途在新婚之家借宿,她又在叫床声中完成了真正的身体自我觉醒。一边是现实展示清了它的本真,另一边是她自我也觉醒到了本真的模样,我感觉,王安忆要写的是,看清底层的本质后,一切见怪不怪了,她就能调整自己的呼吸,也进入世俗了。
王安忆说,这部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有模糊或不模糊的真身,独张达玲是个没有真身的灵魂,她的逻辑推理过程因此显得有些沉闷。我觉得王安忆有点像写了一部人性的启示录。她说,张达玲这个名字,写着写着,就觉得非用此名不可。什么意思呢?玉音自玲琅,王安忆是要写她经三十年之迷茫,最终才听到清越之声?成年后,她在对男人的追随中,丧失自尊又错过了皇甫秋的爱情,尽管她心里已经有了他的温存。最后,外公通过她的嘴,将小店继承权给了弟弟,哥哥又占了亭子间,独有她面对搬到客堂里的父母,她在母亲的眼泪中才感到了怜悯与亲爱。小说中归结的说法是“体会和谙透了一个童话”。
《流水三十章》后,1989年,王安忆又在南京《钟山》上发表了中篇小说《岗上的世纪》,写女知青李小琴为换取招工名额,出卖给队长身体;队长占有了身体,却将名额给了他人;李小琴一怒之下,上门大哭大闹一场,到县城告队长奸污了自己。这是王安忆最直露写性爱的一篇小说。队长被抓走后,李小琴无颜面对乡亲,便隐居到最偏僻的岗上;队长靠关系,走了个过场释放后,找到了这里。《岗上的世纪》是指两人沉浸在肉体彼此启发的欢悦中七昼夜,开创了一个“极乐的世纪”。这是王安忆写得最大胆的小说,很少有女作家敢如此淋漓尽致写两个不对等躯体在性爱中的彼此磨砺,彼此成就,一点也不猥琐,一点都不污秽。《流水三十章》写压抑,这篇小说中写宣泄,明亮的宣泄。整个80年代,我感觉她是在不断尝试用各种方式,试探小说表达的各种边际。大约也没有一个作家,能在篇什之间,探索出这样的跨度。到《流水三十章》与《岗上的世纪》,已经很难分辨,哪里是王安忆的真性情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