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奇境的私人词典
2016-10-20马凌
马凌
在博尔赫斯笔下,“巴别图书馆”容纳了一切事物,它的书柜包含了20多个拼写代号所有可能的组合,也就是所有语言可以表达的事物的总和。“包括关于未来的缜密历史、天使长的自传、图书馆的真实的目录、数千种错误的目录、这些错误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以及真实目录的谬误性的展示、巴士底的诺斯替教的教义、对这个教义的评说、对这个教义评说后的评论、对你的死亡的真实记录、用各种语言写成的每本书的版本以及每本书的改编本。”小说主人公、一个见多识广的、富于睿智的而又相当孤独的图书管理员相信:“图书馆是无限的,但又是有周期的。如果有一个永恒的旅行者朝任何方向前进,他能够发现,许多世纪以后,同样的书卷仍以同样的无序重复出现(而这种重复,能够组成一种有序:那就是顺序本身)。”
坦白地说,我觉得在博尔赫斯之后能成为“准永恒旅行者”的只有意大利的艾柯,不幸的是艾柯今年仙逝,“重任”因此落到了加拿大籍的阿根廷人曼古埃尔身上。阿尔贝托·曼古埃尔(1948~ )与博尔赫斯颇有渊源,他16岁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格马利翁书店打工,对一个书店常客印象颇深,“他把书拿起来碰着自己的脸仿佛鼻子能吸入再也看不见的文字”。自然,这就是博尔赫斯。
失明的博尔赫斯邀请年轻人为他朗诵书籍,这样的朗读者多达几十位,曼古埃尔是其中一个,每周数次为博尔赫斯朗读,并且陪大师“看”电影和散步。正是这样的经历,使他后来有资格写下《与博尔赫斯在一起》《恋爱中的博尔赫斯》等书籍和文章。而曼古埃尔后来成为著名的编辑、散文作者、小说家、翻译家,最重要的是,阅读史专家,也是博尔赫斯对他深刻影响的体现。资深读书人很难不成为藏书人,博尔赫斯如此,哪怕是在失明后,还是继续藏书;艾柯如此,坐拥图书5万册,不乏珍本;曼古埃尔也如此,他在还只有1000册书的时候,就对“完美秩序”有所偏执——“也许你会觉得我需要一点精神病的治疗。但确实有很多次,我之所以没有买某本书,只是觉得它不适合我为书架所做的某个分类。”后来,他在法国选择了一个富于历史意义的地点——罗马时代酒神祭祀神庙——建自己的藏书室,渴望在自己的“领地”建一个井井有条的图书室。2015年,曼古埃尔的阅读生涯终于有了一个重要的标志:他被委任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馆长。读书人都知道,博尔赫斯本人在这个职位上长达18年。对于曼古埃尔,既是实至名归,也是得其所哉。
中文世界陆续翻译了曼古埃尔的《阅读史》《意象地图》《阅读日记》《恋爱中的博尔赫斯》《夜晚的书斋》等作品,2016年8月新推出的《想象地名私人词典》(The Dictionary of Imaginary Places)是他的成名作,1980年由麦克米兰出版社首版,大受好评,1987和1999年陆续扩充修订。本书合作者G.盖德鲁培(Gianni Guadalupi)也是一位藏书家和编辑,二人合作过《真假奇迹文集》,1977年在参观吸血鬼城塞勒涅时,盖德鲁培突发奇想,希望与曼古埃尔合写一本《简明文学地名旅游指南》,这个念头让二人兴奋不已。在随后的两年中,他们“探访”了大约2000个地方,最后收入了1000多个地名,到1999年扩充至1200多个,从托尔金的中土世界、卡夫卡的城堡、笛福的小岛、卡罗尔的仙境、披头士的胡椒国到侏罗纪公园,以及罗琳的霍格瓦特魔法学校,洋洋大观。
阅读史专家阿尔贝托·曼古埃尔与他的著作《想象地名私人词典》
曼古埃尔和盖德鲁培号称,“认认真真地处理被选出的小说文本,绝不添枝加叶”,不过,出于叙述的需要,他们也会适当补充个人评论。比如“德古拉城堡”一条,最后就建议游客。“如果真要来的话,最好带一个银十字架、一串大蒜、一些木桩和铁锤,多年的实践证明,这些东西对付吸血鬼非常有用。”为了增强直观性和可读性,他们还请了格拉汉姆·格林菲尔德和詹姆斯·库克画了大量插画和地图,德古拉城堡的那一幅“西面一角”就相当工细,难怪《纽约时报》评价说:“《想象地名私人词典》是一部令人非常满意的巨著,书中的上百幅地图和插画令其趣味倍增,它们皆已成为典范,诙谐幽默且风格独具。”
本书原名“The Dictionary of Imaginary Places”,“私人词典”是意译,颇得书中三味。那些我们所阅读的书塑造了我们,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阅读史、自己的阅读清单、自己的小径交叉的花园。因此,虽然本书没有收入普鲁斯特的巴尔贝克、哈代的威塞克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令我小小地失落,却也不至于沮丧。长达55页的目录提供了所有想象地名的名录和出处,翻上十几页也就明白了,此书并非传统文学史的另类编辑,而是毅然抛弃了现实主义,哪怕是普鲁斯特那样的心理现实主义,又或福克纳那样的寓言式现实主义,而是热情地转向文学世界的另一边:以想象为基础的文学,有人把Imaginary Places译为“虚拟处所”,也算靠谱。
在序言中曼古埃尔坦言:“最终决定收录此类地名的原因仅仅在于,它们在我内心深处激起了种种难以言明的情感,而这正是有关小说真正成功的地方。倘若没有这些地名,世界将变得平淡无奇。对于这类地名,作为编者的我们自己首先就难以割舍,所以恳请读者不要介意它们看似贸然的闯入。”正因此,经典的荷马史诗、亚瑟王传奇,及《十日谈》《巨人传》《乌托邦》《格列佛游记》《堂吉诃德》和《鲁滨孙漂流记》可以入选,有争议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桃乐丝与奥兹国》《福尔摩斯探案集》得以入选,尤其特别的是,作者给了当代文学特别大的篇幅,在这个国度里,《魔戒》高高耸立,《纳尼亚传奇》和《哈利·波特》系列幅员辽阔,《地海巫师》《人猿泰山》乃至《侏罗纪公园》赫然在列,而这类奇幻作品或儿童文学,大约是会让正统文学教授们大跌眼镜、惊呼“一场革命”的。
文学纵然有批判现实的能力,但是文学的最基本动力在于它的想象力量。在文学史中,不需要“永恒的旅行者”,一个见多识广的读者就会发现,“许多世纪以后,同样的书卷仍以同样的无序重复出现”。譬如《巨人传》,如今是课堂经典,曾几何时,它是广受民间喜爱的禁书,充满低俗趣味和嬉笑怒骂。又譬如托尔金刚发表《魔戒》时,被视为牛津教授的不务正业,而现今还有谁去读他的语言学论文呢?文学革命总是周期性地发生,曼古埃尔在20世纪80年代编辑这样一本词典,既有勇气也有远见。
就我个人而言,由于熟悉曼古埃尔与博尔赫斯的关系,我很满意地看到博尔赫斯的“巴别”和“圆形废墟”都有一席之地,但是没有找到“特隆”,还是颇觉意外。在博尔赫斯有关书的主题的小说中,《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是非常玄奥的一篇,有关一个用虚构的百科全书创造的世界,与另一部《阿莱夫》一道,深不可测。我想,没有收入这一条,该是技术问题:那么复杂的文本太难改写转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