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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之名

2016-10-20张宇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2期
关键词:牡丹花武则天长安

张宇凌

被命名为雄性之红的植物,最早正式进入图像志和中国精神象征系统,是经由宗教和政治两条途径。

牡丹作为一个药物名称,最早出现在东汉成书的《神农本草经》中。老子《道德经》中就有“牝”和“牡”的概念,后汉贾逵也写过:牝牡相诱谓之风。其中“牡”意味“雄性的动物”。按照字面理解,牡丹也就是“雄性的红色”。这个神秘的名字到底源自何处至今无解,但是在它留给我们无限的想象空间中,我们可以梳理一条牡丹作为中国图像志体系中一个重要元素的线索,它如何在中国唐朝的两个都城——长安和洛阳,成为一种乌托邦式的审美空间的重要装饰和象征,这个空间混合了美、色情、权力和宗教。

唐之前的牡丹并未正式进入象征系统。最早的关于牡丹作为植物存在的记载,是在甘肃省武威县发掘的东汉早期墓葬中,发现医学简数十枚,其中有牡丹治疗血瘀病的记载。又据《太平御览》中谢康乐说:“南朝宋时,永嘉(今温州一带)水际竹间多牡丹。”唐代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记载:“北齐杨子华有画牡丹极分明。子华北齐人,则知牡丹久矣。”但包括杨子华在内的唐之前所作牡丹绘画作品均未有实物流传。

这种被命名为雄性之红的植物,最早正式进入图像志和中国精神象征系统,是经由宗教和政治两条途径。政治途径据说肇始于唐高宗时代,《唐诗纪事》卷三说高宗时后苑已有双头牡丹,上官昭容诗云:“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而最大的繁荣则来自一位女性,似乎果然应了牝牡相诱之说。女皇武则天被文人记载为将牡丹花移栽长安的第一人。舒元舆《杜丹赋》序:“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阙,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国牡丹,日月寝(寖)盛。”这里的上苑应指长安的后苑。西河是县名,是汾州的治所,与武则天的老家并州文水(山西省文水县)毗邻。很多学者都赞成牡丹发源于汾州寺之说,所以也认同武则天就是把牡丹移栽长安的主使者。

另一个则是关于武则天将牡丹贬抑发配至洛阳北邙的传说。武则天在隆冬号令百花为其开放,唯有牡丹仙子不从,所以女皇怒而将其发配至洛阳龙门石窟对面的北邙山。这个传说的第一层意义似乎高抬牡丹的傲骨,但最终的胜利却属于女皇。武则天之后,牡丹俨然成为长安洛阳二都花榜第一,从宫中到官僚,无不竞相争养。唐人李濬《松窗杂录》的说法:“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这都是说开元盛世,兴庆宫也开始种植牡丹。宰相杨国忠家中也有了牡丹。《开元天宝遗事》卷下说:杨国忠在家中造四香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此阁上赏花焉”(木芍药为牡丹别称,因其为木本)。很多达官贵人的私宅中都有了牡丹,例如元稹、令狐楚等等,白居易有首诗题为《微之(元稹)宅残牡丹》。还有牡丹诗《看浑家牡丹花戏赠李二十》直接点名道:“城中最数令公家。”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

而或许唐朝唯一存留下来的有牡丹的绘画作品,要数周昉的《簪花仕女图》。图中典型的丰盈露胸的唐朝仕女,梳着当时流行的高髻。这种款式要求高髻顶上簪的大花都必须是牡丹,而小花则是茉莉。另外在皇族女性的墓室,比如唐永泰公主的石椁上,也有非常明显的牡丹缠枝纹。

除了女皇之外,陪伴在牡丹身边把它送进唐朝美学乌托邦之阵的,还有僧侣。僧侣为牡丹美学之旅上最重要也是最忠诚的陪伴者。有一个牡丹来源的说法似乎跟武则天贬抑牡丹至北邙的传说相关:洛阳人流传,牡丹是北邙一带的野生花卉,被山中僧人发现后移栽寺庙,调养出天姿国色。《唐语林》卷七说:慈恩寺浴室院有两丛牡丹,“每开及五六百朵”。权德舆有《和李中丞慈恩寺清上人院牡丹花歌》,白居易有《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诗。《唐两京城坊考》卷五说:宣风坊安国寺,“诸院牡丹特盛”。

时至今日,寺庙是除了王府宫殿之外,牡丹花特别是古牡丹花的长居之处,例如北京的卧佛寺,上海的龙华寺,最著名的则莫过于洛阳白马寺,相传至今寺中仍有来自唐朝根系的姚黄魏紫。佛教的图像志中给了牡丹更大的余地:“借花献佛”一词就由此产生,描述的是佛教供养人手中的捧花。牡丹作为石窟藻井,或是供养石碑上的装饰纹常常出现。妖花与寺僧的色空对比,也是许多诗词歌赋思考的对象。杜荀鹤《中山临上人院观牡丹寄诸从事》诗说:“开当韶景何妨好,落向僧家即是空。”但似乎杜的诗歌想象跟当时的现实并不符合,寺庙中不是空幽无人,而是一派奇特的以牡丹之名进行的聚会。

《唐国史补》卷中说:“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唐两京城坊考》卷三、卷四一起说明:修政坊宗正寺亭子和永达坊度支亭子,是新进士举行牡丹宴的地方。唐朝都城寺庙中发生着如下奇妙场景:修法向佛的寺僧精心调养妖艳多姿的牡丹,既贩卖它们以赢取经济利益,也把它们作为吸引政治人物聚集寺庙的噱头。试想在寺庙这个幽静的空间之中,牡丹成为集宗教、政治、经济和性别象征于一体的奇特植物。寺庙则成为一个男性的乌托邦世界,寄托了他们在对牡丹的凝视中关于此世和来世的幻想。

而对牡丹的迷恋创造了中国美学史上的一个异峰,罕有另一种植物可与之相较。最著名的有关牡丹社会效应的表述来自李肇的《唐国史补》,其卷中描述道:“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如果不欣赏牡丹,或装作欣赏,简直无法在京城文化人中混下去。白居易的《白牡丹(和钱学士作)》诗说:“城中看花客,旦暮走营营。”白居易另有《新乐府·牡丹芳》诗说:“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崔道融的《长安春》诗说:“长安牡丹开,绣毂辗晴雷。”徐夤的《忆荐福寺南院》诗说:“牡丹花际六街尘。”这些诗句反映的情况是:长安人士赏牡丹,或乘车,或骑马,或乘软舆,或徒步奔走,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而社会效应之外,更加惊人的是文人个体的心理效应。孙鲂在《看牡丹》中表达:“万事全忘自不知”,“闲年对坐浑成偶,醉后抛眠恐负伊”。徐夤的《牡丹花二首》云:“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这种抛弃世界、投入个体的相对,吃睡难忘,不能抬头的耽溺,完全是一种情欲式的表达。

其实牡丹之美是纯粹肉体之美,除了富贵完满等甜美的象征之外,它(她)完全不承担道德负担。如同《荷马史诗》中的海伦,就连荷马也没有正面描述过她,她几乎没有说过话。而这肉体之美一出,千艘战船即为之沉没。中国传统中的植物一直有其道德寓意,牡丹似乎是一个异数。唐之时就有人反对牡丹热:国子学助教李绅拒绝看花。韩弘初到长安,命除掉宅中牡丹,《唐国史补》卷中载他的话说:“吾岂效儿女子耶!”王睿(一作王毂)的《牡丹》诗还批评道:“牡丹妖艳乱人心,一国如狂不惜金。曷若东园桃与李,果成无语自成荫。”之后因为宋明理学的兴起,松竹梅菊等代表了人性高洁的植物,在文人的推动下,逐步取代了牡丹作为花卉图像之王的地位。

虽然1904年慈禧钦定牡丹为国花,但没能挽救牡丹在知识分子心中的价值感。民国的梅花给人留下了更深刻的国花印象,而新中国经历的数次国花讨论,甚至连向日葵也在“文革”期间被列上榜单,最终无果。

今牡丹图像,最常见的是在家用产品,特别是织物上——被面、枕套,瓷器、烟盒等,还有恒久不变的财富的象征物——人民币。从1957年的第二版人民币开始就恒定有牡丹图像,最新的2016版100元纸币上,毛泽东头像下面的两个花簇都是牡丹。或许这也是另一个乌托邦的象征吧。

安贝尔托·艾柯在他著名的中世纪修道院悬疑小说《玫瑰的名字》中,以一句12世纪本尼迪克特修士伯纳德·德·摩尔雷(Bernard de Morlay)的诗作为结尾:“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昨日的玫瑰留存在它的名字之中,剩给我们的仅为空洞的玫瑰之名。)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写下了殊途同归的句子:“至牡丹,则不名,直曰花,其意为天下真花独牡丹,其名之著,不假曰牡丹而可知也。”意为洛阳人不叫牡丹的名字而叫它“花”,是因为牡丹就是花的本质、花的理念,不用再叫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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