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向和平说不?
2016-10-20徐菁菁
徐菁菁
5.3894万张选票令即将结束52年战乱的和平协议作废。哥伦比亚是否将错过和平的最后机会?
“不”
10月2日,就政府与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达成的和平协议,哥伦比亚举行了全国公投。这份协议的通过将意味着双方结束52年的战乱,国家正式进入重建。在古巴的一处高档滨海俱乐部,FARC的领导人聚在一起观看计票的实时结果。他们抽着雪茄,有说有笑,氛围轻松。
一周以前,9月26日,在以古巴和挪威作为担保国、以委内瑞拉和智利作为观察国的斡旋框架下,4年的和谈终于迎来了最终成果——一份297页的协议。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美国国务卿克里,以及15位南美国家领导人齐聚在加勒比城市卡塔赫纳见证了协议的签订仪式。一切顺利的话,FARC将在接下来的6个月内把武器移交给联合国有关观察组织,转型成为一个合法的政党,在之后的两个立法期内,他们拥有在国会内获得至少10个席位的保障。那个时候,所有人对协议的生效都感到乐观:谁不想结束这场半个世纪的战争呢?
公投的选票上只有一个问题:“你是否支持这份结束冲突,建立稳定、持久和平的最终协议?”乐观主义者忘了,在哥伦比亚,“和平”几乎等同于乌托邦。这个问题虽然看似简单,却困扰和分裂着这个国家的几代人。人们对和平没有异议,问题在于:应以何种代价换取和平?
一年以前,在哈瓦那,当哥伦比亚总统胡安·曼努埃尔·桑托斯(Juan Manuel Santos)在古巴革命委员会主席劳尔·卡斯特罗的鼓励下,向他最大的对手——FARC总司令罗德里格·隆多尼奥(Rodrigo Londono)伸出右手的时候,他曾经的合作伙伴、哥伦比亚前总统阿尔瓦罗·乌里韦(álvaro Uribe Vélez)开始了一场全国路演。他向所有人强调,这份和平协议是对“卡斯特罗-查韦斯主义”的妥协,其实质是在向战犯提供赦免。反政府军被指控犯下敲诈勒索、绑架以及强迫儿童从军等罪行,但按照和平协议,游击队员将接受特别审判,即使被判定有罪也可以用社区服务替代服刑,且最高惩罚也只是8年社区服务。
在国际社会看来,哥伦比亚的和平协议将打破近几十年来拉美国家以恐怖清洗方式解决内战问题的普遍模式,FARC对国家宪法秩序的承认为哥伦比亚其他武装以及其他国家提供和平解决问题的榜样。但在一场漫长战争积攒下的焦土中,仇恨的浓度往往超过对和平的渴望。哥伦比亚52年内战已造成至少22万人丧生,800万人流离失所,包括女性、男性和儿童在内的1.4万人在冲突中成为性暴力受害者。至少4万人查无所踪,被归为失踪人口。过去数十年间,FARC埋设大量地雷与政府军对峙,使得哥伦比亚排在柬埔寨、阿富汗之后,是地雷造成伤亡人数第三多的国家。自1990年以来,1.144万人遭遇无妄之灾。2012年11月和谈启动以来,仍然有超过23万名儿童被迫逃离家园,共有约7850名儿童成为“娃娃兵”。
9月26日,“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的三名女士兵在一起观看和平协议签订仪式的实况转播
桑托斯政府反复强调,宽容是和谈的必要条件,如果再提出司法上更严苛的条款,FARC就会转身离开谈判桌。在哈瓦那,政府方面的谈判人员整个花费了18个月才使FARC接受目前的转型期司法设计。分析家们说,这份和平协议所包含的“转型正义”设计比南非等其他采取类似手段解决内战问题的国家更严谨、更周全。哥伦比亚政府邀请教皇和联合国秘书长帮忙挑选任命审判法官的委员会成员,这大大提高了程序正义和可信度。但这都不能说服那些心怀怨怒的人们。2006到2009年,桑托斯在乌里韦总统任下担任国防部长。他曾经成功地将这些谈判对手逼进国家的角落里,甚至逼迫他们逃入厄瓜多尔境内。桑托斯说,正是这些成功让FARC愿意走到谈判桌前。但人们更加疑惑:既然如此,为何要接受一份能让犯罪者逃之夭夭的协议?
10月2日,在哈瓦那的滨海俱乐部,随着计票结果的不断更新,气氛逐渐变得凝重,FARC的领导人开始轻声接电话、开会,并要求媒体记者离场。
公投之前,桑托斯总统的支持率已经降至21%。公投这天,加勒比海9年来的最强飓风正在肆虐哥伦比亚东北部沿海地区。这些都可能将许多并不反对协议的投票者留在家里。
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投票更重要。生活在哥伦比亚第二大城市麦德林的索拉诺乘坐了10个小时的大巴回到自己的家乡桑坦德省。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FARC的士兵冲进家族农场,索要食物和其他补给。她的家人拒绝了这些要求,随即家人被驱逐出了自己的土地,损失了全部牲口。这并不是第一次。在那之前,她的祖父已经遭遇过一次驱逐。在索拉诺的记忆里,“我的父母在谈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根本控制不住眼泪”。
投票结束的那天下午,50多人的大家族聚集在了祖父位于桑坦德首府布卡拉曼加(Bucaramanga)的家中,大家讨论起自己的选择,整个家族里只有索拉诺的哥哥给和平协议投了赞成票。
37%的投票率,50.21%的反对票对49.79%支持票,在拥有近5000万人口的哥伦比亚,5.3894万名哥伦比亚人的选择让这个国家再次处于未知的十字路口。
第二天早上,索拉诺是在母亲的电话里得知这一消息的。如愿以偿的结果并不令她欣喜:“我们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但我们不知道应该为此高兴还是担忧。相比欣喜,它更令人沉思。”
“奇怪战争”
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是一个分裂的城市。城市北部拥有整齐的公路、私人安全保卫队和准时运作的垃圾收集车。城市的南部则是贫民窟,在那儿,人们必须靠自己动手修建排污管,在山坡上铺筑道路。10年前,如果往波哥大西北走200英里(约322公里),人们会发现政府的踪影变得愈加缥缈。尽管坐落着一座海军军营,小渔村朱拉德(Jurad)既没有像样的公路,也没有电话、医生和教师,每天,村民们可以享受几小时用电,20%的人被疟疾困扰。波哥大和朱拉德是整个哥伦比亚的缩影。正是在像朱拉德这样的村庄,50多年来,FARC能够源源不断地招募到那些男男女女。他们渴望拿到一份稳定薪水,或者拿起枪来对抗曾经剥夺他们财产、处死他们家人的政府与权贵。
10月2日,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的选民参加有关和平协议的公投活动
让哥伦比亚人感到自豪的是,这个国家拥有拉美地区最古老的民主体制:自1819年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获得独立地位,哥伦比亚便建立议会、制定宪法,并于1848和1849年先后成立自由党和保守党两大政党,奠定了两党制的基础。在20世纪,军事独裁在哥伦比亚只有4年的历史。但这远非一个完美的体制:自由党代表城市手工业阶层、与进出口贸易有关的商人和中间阶层联盟的利益,保守党则以大庄园主和天主教会为依托,大量生活在底层的城市贫民和农业人口被排斥在政治框架之外,自由党与保守党的民选执政并没有改变殖民时代以来建立在土地占有高度集中基础上的深刻不平等;而在政治斗争中,对话并未成为惯例,诉诸武力是各政治派别解决矛盾的一种传统手段。
20世纪20年代起,自由党内部出现了一股左翼潮流。民粹主义政治家豪尔赫·埃列塞尔·盖坦与自由党、保守党的传统力量分道扬镳。他认为,自由党和保守党都由权贵所把持,哥伦比亚应当从“政客国家”转变为“民众国家”,重新分配社会财富。1948年4月19日,作为总统候选人的盖坦被保守党政敌刺杀身亡。他的遇刺由此引发了长达10年的保守党和自由党之间的暴力对峙,20万到30万人死于屠杀、暗杀和冲突,其中包括许多支持盖坦的共产主义活动家、工会领袖和农民。1957年,在美国的斡旋下,保守党和自由党媾和组成了“全国阵线”。两党达成协议,为防止哥伦比亚倒向共产主义,在接下来的16年里,两大党轮流坐庄。但是,哥伦比亚的命运已经无可扭转,10年暴乱加上16年党禁,在拉美革命的潮流中,左翼人士和贫民拿起武器,组建了大量武装。他们拥有天然的藏身之所,安第斯山脉在这个国家被分成三段,之间横亘着两个巨大的山谷;东南部被巨大的草原和亚马孙雨林所覆盖。复杂的地理环境下,中央政府从来没有实现过对全国的完全掌控。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哥伦比亚诞生了“世界资格最老的游击队长”曼努埃尔·马鲁兰达。
马鲁兰达原名佩德罗·安东尼奥·马林。1930年,他出生在哥伦比亚盛产咖啡的金迪奥省赫诺瓦镇一户贫寒农家。身为五个孩子中的老大,马鲁兰达小学毕业就辍学,以帮人伐木或者贩卖甘蔗贴补家用。“做小生意走南闯北的生活给我接触外面世界的机会。当时的哥伦比亚革命家盖坦在乡村和城市贫民中很有影响力,他主张公平分配社会财富的思想很容易被像我那样一无所有的百姓所接受。我记得有好几次为听盖坦支持者的演讲,连身边的甘蔗被人偷走了都不知道……”在一次极为罕见的媒体采访中,马鲁兰达曾如此描述自己的成长经历,“总之,盖坦让我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回到赫诺瓦镇,也学舌般地将盖坦的思想讲给身边的人听,因此被人称为‘小盖坦。”1949年,在盖坦死后的政治清洗中,四处藏身的马鲁兰达干脆纠集几个表弟,加上儿时的好友总计14人,带上两杆猎枪和10把菜刀,跑到小镇附近的山里“拉起了武装”。
过去半个世纪里,马鲁兰达都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他几乎从不走出自己的隐藏地点。人们对他的了解几乎仅限于早年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说:1958年的一场战斗中,他用长枪,通过800多米外军事要塞上一处很小的射击孔,击毙了政府军一名身经百战的旅长。1962年夏,一支完全由美军退伍兵组成的30人小分队受哥伦比亚政府重金之聘,潜入马鲁兰达游击队活动地带,要跟他一决高下。结果,30名美国退伍兵仅剩6人生还。
事实上,那时,马鲁兰达的队伍只是哥伦比亚众多活跃武装中的一个,远远称不上壮大。早期,他们仅在哥伦比亚托利马省的马尔克塔利亚地区活动。1966年,队伍只有350名成员。马鲁兰达曾回忆,当时,他和多数起来反对政府的农民武装一样,只想对抗当地的警察,并没有长远的革命理想与政治追求。“后来,我受到了哥伦比亚共产党的全面影响,特别是共产党把政治委员路易斯·马兰蒂斯派到我的队伍中后,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革命,什么是政治理想。”1966年,在古巴革命的激励下,马鲁兰达决定把手上的这支游击队更名为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并将游击活动扩大到整个哥伦比亚。他明确了这支武装力量的政治纲领:依托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城乡联合斗争,夺取政权。1969年,马鲁兰达在马格达莱纳(Magdalena)山谷开辟的第二纵队,占领了博亚卡省(Boyacá)和桑坦德省(Santander)之间具有战略意义的边界。
8月2日,哥伦比亚瓜维亚雷州,缉毒警察捣毁了一个藏匿在雨林中的可卡因加工作坊
马鲁兰达的革命道路面对着一个最大的难题——缺钱。波哥大和平与和解基金会主任雷昂·瓦伦西亚(León Valencia)曾经是反政府武装民族解放军(ELN)的成员和财务主管。根据他的说法,按照今天的标准,每年,反政府武装养活和武装一名士兵需要花费6000美元。FARC的活动领地主要是偏远的农村和山区,他们与作为经济中心的城市毫无瓜葛。而且,尽管FARC曾一度宣称自己隶属于哥伦比亚共产党,但它从未从该党派,或是卡斯特罗及东方阵营那里获得任何资金支持。
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种新的元素——毒品介入了武装割据的哥伦比亚。制作可卡因的原材料作物古柯是一种性喜潮湿的热带山地常绿灌木。在哥伦比亚西南,热带雨林气候下的安第斯山区正是古柯生长的温床。80年代初,由于国际市场对毒品的需求激增、国际贸易的发展、市场的开放和秘鲁、玻利维亚在毒品铲除项目上的成功,哥伦比亚开始成为南美的毒品中心。最初,FARC对于毒品贸易敬而远之。一些领导人认为它与革命的目标格格不入,同时担心毒品资金会使其部队堕入腐化。但是发展的需求最终还是战胜了道义的担忧,1982年,在一次会议上,FARC正式决定从毒品贸易中获益,向其管辖范围内的毒品作物种植者、毒品制造者和走私者征税。他们从每10公斤古柯叶中抽取10%的利润。
于是,在此后的20年里,哥伦比亚的毒品贸易的泛滥直接促成了FARC的壮大。1990年一向反对毒品交易的FARC精神领袖阿雷纳斯病逝,使FARC介入毒品贸易更加积极。90年代早期,哥伦比亚两大毒品集团麦德林(Medellin)和卡利(Cali)被击垮,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迷你联合体。他们的行事更为低调,也更难以铲除。这些实力较弱的组织转向FARC,求助其庇护毒品运作。
从90年代初开始,美国大力加强与一些拉美国家在反毒领域的合作,不仅建立了情报交流机制,而且由中央情报局、联邦调查局等机构派出人员,对执法人员进行培训。在秘鲁,中情局与秘鲁空军合作,建立了一条阻止贩毒集团使用飞机走私毒品的“空中防线”。中情局人员提供情报并识别目标,秘鲁空军战机“处理”贩毒飞机——或者迫使它们降落,或者将它们击落。仅1994至1997年间,秘鲁空军就击落了25架贩毒飞机。这些行动使得安第斯山区的古柯种植进一步向哥伦比亚的丛林集中。2000年,哥伦比亚的古柯种植面积从数千英亩增长到了40万英亩。
1966年,FARC只有350名成员,到1986年,成员也不过3600人,但在2000年,其规模已经扩张到2万人。鼎盛时期,FARC对哥伦比亚40%的领土拥有实际的控制权,其基层组织分设7个集团军,集团军下面共设有71个纵队。FARC还与爱尔兰共和军等其他国家的非政府武装建立了联系,并从他们那里学到了先进的战术。
哥伦比亚的深重苦难在于,FARC与政府的缠斗并非这个国家的唯一问题。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美国的授意和哥伦比亚政府的支持下,为抵抗和剿灭各路游击队,大庄园主、矿山企业组建了一批右翼准军事武装。这些武装的存在使得哥伦比亚的安全局面更加复杂。他们对支持或与FARC合作的平民予以残酷的屠杀,同时也卷入了毒品利益的争夺。1997年,哥伦比亚联合自卫军(AUC)成立,号称整合了90%的右翼准军事力量,成员一度多达2万人,控制了25%的哥伦比亚领土,势力范围主要在北部,沿着委内瑞拉边界附近和马格达林那河平原中部。AUC的总司令是1993年与政府打击贩毒部门合作,并成功拘捕哥伦比亚著名的大毒枭麦德林集团的卡洛斯·卡斯达尼奥。从表面上看,FARC和AUC的血腥冲突是一场意识形态斗争,但实际上,从90年代到新千年的头几年,他们的战斗大多数都是为了争夺古柯田和贩毒路线的控制权。1999年11月,“联合自卫军”开始向哥伦比亚南部普图马州地区挺进,那里是FARC控制的毒品生产基地,种植着6万公顷古柯叶。
反政府武装头目、绿林好汉、恐怖分子,还是南美大毒枭?正如人们已经很难给马鲁兰达简单定性,哥伦比亚内战也演变成为一场意识形态、经济利益、政治利益、绑架勒索和毒品犯罪交织在一起的奇怪战争。
桑托斯的选择
2009年,国防部长桑托斯向总统乌里韦提交了辞呈。他决定参加次年的总统大选。作为乌里韦的爱将,桑托斯的这个选择得到了总统的大力支持。桑托斯来自哥伦比亚最为富有和最具影响力的家族,他曾经当过兵,也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先后在美国堪萨斯大学和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1981年获得了哈佛大学公共管理硕士学位。竞选阶段,桑托斯从未提出过与FARC和谈的想法。直到2012年9月,他才正式对外界公布消息。事实上,上台后不久,桑托斯就立刻与FARC接触,并开展秘密谈判。
这并不是政府与FARC的第一次和谈。80年代,哥伦比亚曾有过一次实现和解的机会。1984年,FARC主动表态愿意解除武装并组建一个政党参与到国家政治生活。贝坦库尔政府与FARC签署了《乌里韦协议》。根据这一协议,谈判期间,双方停止敌对行动,政府把哥伦比亚梅塔省的乌里韦地区划作非军事区,作为双方谈判的场所。在非军事区,游击队可以驻扎和休整。FARC的领导机构书记处也设在区内一座叫“绿房子”的建筑物内。《乌里韦协议》允许FARC作为一支合法的政治力量参政。1985年,这支武装的主要领导人会同哥伦比亚共产党和其他左翼政党共同组成了一个政党“爱国联盟”。在1986年举行的选举中,联盟获得23个众议员席位、6个参议员席位和350个市议员席位。由它推举的总统候选人海梅·帕尔多的得票率为4.6%,名列第三位。这个本无法撼动哥伦比亚的政治格局的选举结果,却遭到了极右翼派别的强烈反弹。当FARC放下屠刀时,右翼准军事武装对其发动了疯狂打击,此后4年,包括总统候选人帕尔多在内,“爱国联盟”有4000名的成员被杀害,严重损害了FARC与政府间的信任。1990年,对和谈持有保留态度的塞萨尔·加维里亚上台。同年12月7日,政府军对“绿房子”地区发起攻击,企图全歼反政府武装的书记处,数年的和平进程土崩瓦解。
2001年,“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 头号人物马鲁兰达在哥伦比亚的洛斯波索斯向媒体发表讲话
20世纪90年代末期,哥伦比亚已经被全世界视为最失败国家的典型。它拥有全世界最高的凶杀率;政府可以控制的国土只有全部国土面积的一半;哥伦比亚的国内经济也因为不稳定的国内环境受到了严重冲击,GDP在1999年萎缩了4.5%,大量银行倒闭,失业率一度超过了20%。1998年,在选举前期一直处于劣势的保守党总统候选人帕斯特拉纳出人意料地与FARC达成协议:如果他当选总统,政府将与FARC重新开始和谈。在当时,没人相信政府真的能够在军事上消灭FARC。1999年12月发生在朱拉德村的一场战斗生动地说明了问题。面向大海,朱拉德村三面被丛林包围。FARC的600名游击队员在丛林中悄无声息地行动,对驻扎在该村的海军军营发动突袭。装备崭新、拥有高科技设备的快速部署部队花费了18个小时才到达战斗现场。由于坏天气,乘坐直升机而来的士兵们不得不降落在距离村子30英里(约48公里)之远的简易机场。在组建这支部队时,政府方面期望他们能够让游击队的战斗死亡率超过50%,但实际上,朱拉德战斗阵亡士兵45人,击毙游击队员1人。
凭借和谈协议,帕斯特拉纳最终击败了在民调中一直处于领先地位的自由党总统候选人。执政后,帕斯特拉纳同样也在乌里韦地区划出了一块相当于瑞士国土面积的非军事区,作为和谈的场所。但很显然,吃过一堑且处于鼎盛时期的FARC从一开始就缺乏谈判的动力。1998年1月,帕斯特拉纳亲自抵达非军事区首府坎昆出席和谈启动仪式。让他失望的是,FARC只是派了3号人物劳尔·雷耶斯出场,马鲁兰达并未如约露面。
2002年总统大选时,哥伦比亚民意已经发生根本逆转。文质彬彬的乌里韦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问鼎总统宝座。乌里韦1952年出生于饱受武装冲突和犯罪集团困扰的麦德林,其父亲阿尔韦托·乌里韦·西拉是一位富有的农场主,1983年被FARC绑架并杀害,这决定了乌里韦执拗坚定的主战立场。上台伊始,他就提拔了一些强硬派军人出任军队高层将领,并招募大量军队情报员。他推动议会通过了反恐宪章,授予警察不按程序逮捕恐怖主义嫌疑犯的权力。政府清除毒品作物,补贴、鼓励农民耕种橡胶、咖啡等替代经济作物,以切断游击队的资金来源。最重要的是,乌里韦的强硬手腕得到了美国强有力的支持。
1997年哥伦比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古柯和可卡因生产国。哥伦比亚毒品大量流入美国市场,已经成为美国的重大安全威胁。1999年,克林顿政府决定为其禁毒项目提供13亿美元资助,哥伦比亚也因此成为继以色列、埃及之后美国的第三大受援国。2000年小布什政府上台后,美国国家安全战略重新排序,优先反恐,对外则以反恐画线。北爱尔兰共和军爆破专家培训游击队员被曝光等一系列事件都使FARC成为美国的眼中钉。
2002年4月,乌里韦当选哥伦比亚总统,5月美国国务院公布的《2001年全球恐怖主义形势报告》就将FARC、“民族解放军”、右翼准军事组织“哥伦比亚联合自卫军”统统列为恐怖组织。在“哥伦比亚计划”和“安第斯地区计划”之下,美国大力增加对哥伦比亚政府的资金和军事援助。哥伦比亚军队和国家警察队伍从2002年的28.7万人增长到了2014年的44万人。与此同时,国家强力机关经过了深刻的现代化改革,情报、空中支援和特别行动能力都有大幅度的提升。
美国还从司法上协助哥伦比亚,将拒不认罪的武装组织成员引渡美国受审,使其面临更严厉的处罚。同时,在美国的帮助下,乌里韦政府同欧盟、世界银行以及众多拉美邻国展开合作。2008年,哥斯达黎加政府就根据哥伦比亚政府提供的线索,查获并没收FARC司令在本国隐藏的48万美元现钞。2004年1月,反政府武装的主要领导人西蒙·特立尼达在厄瓜多尔首都基多被捕并被押送回国。在美国的要求下,特立尼达被以贩毒、绑架美国公民等罪名引渡到美国受审。特立尼达是建立FARC成立近40年来被逮捕的最高级别的领导人,他的被捕也被称为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乌里韦在任的8年,FARC控制的地盘不断萎缩,游击队员被逼入了安第斯山的最深处,队伍的规模也从鼎盛时期的超过2万人缩减到7000人。2008年成了乌里韦的丰收之年。3月1日,哥伦比亚政府通过直升机和地面部队对反政府武装的第三号人物劳尔·雷耶斯隐匿在哥伦比亚与厄瓜多尔边界线的厄方一侧临时营地发动袭击,匆忙逃跑的雷耶斯触雷身亡。5月19日,FARC中级别最高的女性向政府军投降。也就是在这个月,身为国防部长的桑托斯在接受一家媒体的例行采访时,透露了一个惊人消息:马鲁兰达已经因心脏病去世。过去几十年里,哥伦比亚政府曾数次宣布马鲁兰达的死,以至于有一本书就命名为《马鲁兰达的诸次死亡》,但桑托斯这一次貌似不经意的提及却是真实的。
马鲁兰达死后的两年,2010年9月23日,哥伦比亚政府在线人的举报下,经过10个月的追踪,轰炸了FARC军事领袖莫诺·霍霍伊藏身的掩体。已经就任总统的桑托斯当时宣布,霍霍伊被打死标志着FARC武装真正开始走向终点。
最后的机会?
全世界积重难返的漫长内战都是相似的。在数十年的对抗中,调解没有用武之地,偶尔达成但很快失效的和平协议只会对和平进程造成更加负面的影响,动摇人们解决争端的信心。解套只在一种情况下存在可能:争端一方占据明显优势并释放出足够善意,另一方则已无心恋战。这样的条件在桑托斯之前的哥伦比亚显然未曾具备:政府军实力有限,马鲁兰达也对“战败者的和平”极度不齿。他认为,谈判必须在战争中进行才有可能取得合乎期望的成功,而“手里的武器是迫使政府履行协议的保障”。
在桑托斯看来,他有足够的理由对FARC释放善意。事实上,大规模的军事投入很难持续下去,2013年美国政府财政预算案中对哥提供的援助金额已下降至3.36亿美元,较小布什时期下降近一半。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个趋势不会改变。美国国务卿克里在与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和外交部部长奥尔古因的工作会谈中明确表示:美国“完全支持”哥伦比亚政府与反政府武装在古巴举行的和平谈判,愿意对结束哥伦比亚长期内战提供必要的支持。在左翼和中间偏左力量崛起的拉丁美洲,对FARC的武装清剿已经给哥伦比亚带来足够多的麻烦。古巴、委内瑞拉等左翼国家一直对哥伦比亚政府的强硬政策不满。2008年,越界轰炸劳尔·雷耶斯的军事行动更是直接导致厄瓜多尔与哥伦比亚断交。
马鲁兰达去世后,FARC失去了精神领袖和战术大脑,组织的斗争哲学也发生了变化。马鲁兰达的第一位继任者是阿方索·卡诺(Alfonso Cano)。这位60岁的人类学家留着胡须,戴着眼镜,相比较军事,他更擅长政治。多年以来,军事行动是FARC不可动摇的核心,而在卡诺发起的致力于改变FARC孤立的现状、增加其社会影响力的“新生计划”(Plan Renacer)中,社会动员和政治宣教处在了和军事袭击平起平坐的地位。FARC领导人从未如此清楚地意识到以武力抗争谋取权力分享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马鲁兰达的第一位继任者阿方索·卡诺 哥伦比亚前总统乌里韦
今天的拉美和马鲁兰达建立FARC时代的拉美大不一样。许多国家都已经是左翼当权。但这种权力并非来自武装斗争,而是来自耐心的、脚踏实地的遍及城市及乡村的政治工作。2008年马鲁兰达去世时,在巴西,工会主席出身的总统卢拉的第二任期已经过半。智利女总统米歇尔·巴切莱特和阿根廷女总统克里斯蒂娜·费尔南德斯都是左派。玻利维亚左翼总统莫拉莱斯还是南美洲第一位土著总统。2008年4月,拉美还发生了一起历史性的事件。在乌拉圭,世界上统治时间最长的政党、执政61年的右翼科罗拉多党大选失利。巴拉圭新当选总统费尔南多·卢戈虽称不喜欢被贴上“左右标签”,但这位罗马天主教前主教曾经说过,马克思主义影响下的解放神学激励他为穷人奔走呼号。类似的变化也已经在哥伦比亚萌芽,1991年的新宪法颁布后,自由党和保守党对政坛的垄断被打破,从2004年开始,左翼党派的代表连续三次当选波哥大市长。这意味着成为合法的反对派已经是一种实现政治抱负的可能选择。
当古巴革命委员会主席劳尔·卡斯特罗表达了居中调停的意愿之后,双方领导人很快就坐在了谈判桌前。公允地说,在4年的谈判中,桑托斯政府和FARC都表现出了相当的诚意和政治妥协的智慧。
被桑托斯政府首先拿到谈判桌上的议题是FARC长期以来的政治诉求:土地改革和左翼政党权利。FARC则放弃了一贯坚持的激进的土地改革和经济改革主张。事实上,对比2014年乌里韦竞选参议员时的政治主张和FARC的政治主张,其中至少有13点是重合的,包括政治竞选改革、国家和公共媒体的公平使用、监管政府资金、支持和刺激私营企业特别是小企业,以及在乡村地区推行信贷、金融、技术和培训服务,推动外国投资等等。
在讨论完这两条以后,2013年11月,双方开始讨论极为敏感的第三个议题——毒品。同年,有媒体发现,FARC开始将自己持有的一些毒品实验室和相关财产出售给墨西哥的毒品集团。这被解释为其领导人严肃对待和谈的信号。FARC南部的分支与毒品贸易的关联最深,最初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哈瓦那的谈判桌上,令人们一度感到担忧。但是南方军部指挥官乔昆·戈麦斯(Joaquín Gómez)很快就发表了一份声明,表示对和谈的完全支持。他的副手也在2014年来到了哈瓦那。半年后,一份协议出炉。协议一开始就声明,哥伦比亚的国内冲突在毒品贸易泛滥以前数十年就已经发生,战争的起因并非因为毒品,当前古柯泛滥的部分原因是由于贫苦农民的边缘化、政府管理的缺位和犯罪集团的活动。桑托斯政府的这些表态对FARC的意义巨大。
乌里韦和其领导的和平协议反对者说,他们并不反对和谈,但和谈必须就特赦条款和FARC参与政治的优待进行重新讨论。哥伦比亚罗萨里奥大学教授罗迪·布莱特(Roddy Brett)曾是联合国哥伦比亚和平和解和发展项目顾问。在他看来,如果按照乌里韦的标准,和谈根本无以为继。“人们放下武器不是为了去蹲监狱。”FARC破天荒地第一次承认对战争负有责任;他们同意公布他们的资产详情,像乌里韦主张的一样,将这些财产用于补偿暴力冲突的受害者;他们愿意在协议生效6个月内放弃所有武器,尽管他们依然存在被右翼准军事武装报复的可能。对FARC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
公投的结果颁布后,FARC领导人罗德里格·隆多尼奥起身从哈瓦那返回哥伦比亚。他在一份声明中说:“FARC重申我们的立场,面向未来,我们只想使用言辞而非武器。今天的结果说明,要转变成为一个政党,我们所面临的挑战比想象中更大,我们需要更大的努力去实现稳定和持久的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