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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路上的精神遗产:从遵义到泸定桥

2016-10-20贾冬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2期
关键词:泸定桥大渡河毛泽东

贾冬婷

只有在长征的路上走过,才能体会80年前红军经历过的一切,那是混合了冒险、探索、勇气与毅力的史诗式征程。我们重走了其中一段,回到遵义会议、苟坝会议、四渡赤水、彝海结盟、强渡大渡河、飞夺泸定桥的历史现场,想象红军如何能一次又一次地冲破体能与意志的极限化险为夷,实在非强大的信仰力量所能解释。这也是长征路上最宝贵的精神遗产。

遵义:转折地

飞机即将降落遵义,舷窗外变幻出另一番景象:这是典型的高山与丘陵地貌,起伏逶迤的山峦和纵横交错的河流之间,被不同类型作物分成层层叠叠的块状田坝,大地就像是一块立体的绿色系调色板。然而,在长征结束当年多名红军的回忆里,却无人提及这些如画的风景,他们提到的都是饥寒交迫,山高路远,可见长征选择进入人迹罕至的云贵川一带,就是因为这里崇山峻岭的天险,有可能踏出一条艰难的求生之路。

1935年5月,红军长征途中“四渡赤水”之后,北渡金沙江

长征所过之处,遵义是最大的城市。如今,在满眼的绿色之中,穿插着小青瓦、坡面屋、穿斗枋、白粉墙的黔北民居,将人带回到那张1928年照片中的老城场景——城墙背山面河环绕,木结构的大房子在其中排列俨然,一派欣欣向荣。城墙外的这条河是湘江河,乌江的一条支流,如今贯穿了扩大若干倍的城市中心;自西南向东北横亘其间的是大娄山,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城市截然划分为丘陵和高山两大地貌。有山有水的地方总少不了宗教与传说,当地人口中最有名的传说是有关张三丰的。说张三丰年轻时四处寻找修行之地,看遵义金鼎山山清水秀,就住了下来。但是这里人声鼎沸,他不堪其扰,就把自己封在一个箍里修行,事先嘱托一个徒弟每5年帮他解一道箍。35年过去了,当年30岁的徒弟解开了七道箍,已经成了垂垂老人,他担心等不到下一个5年,于是提前把第八道、第九道箍解开了。于是张三丰只有上半身修炼成仙,下半身则还是一介凡人。金鼎山的风水被破坏了,张三丰只得再去别处寻找修行地,最终在四川峨眉山修炼成仙,所以有“先有金鼎,再有峨眉”之说。据说,群山环绕的遵义市内奇迹般地没有蚊子,也是当年张三丰停留时用他的拂尘拂走的。当然,更科学的说法是因为这里60%的森林覆盖率,尤其是老城当年种了一批香樟树,有天然的驱蚊作用。

可以想见红军从当时还蛮荒的苗族地区赶到遵义时的欣喜。湘江战役失败之后,红军带着一身疲惫和伤病进入贵州,这里是有名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房子都是木条糊上泥巴造的,屋顶仅覆以茅草。苗人都从房子里跑了出去,藏在瘴气弥漫的山上。朱德曾记下对这里的印象:“玉米和少量的白菜是老百姓的主要食物。老百姓穷得吃不起粮食……老百姓自称‘干人——什么东西都被抢干了。三种盐:阔人吃白的,中等人家吃褐色的,穷苦大众吃黑盐巴……”而且四处充斥着鸦片,赤贫的人因此更加了无生气、昏昏沉沉。黔军也从上到下被腐蚀,是有名的“双枪兵”——一支步枪加一支烟枪。也因为鸦片,关于红军下一步的去向,走贵州的观点占了上风——鸦片让黔军不堪一击。

进入贵州,枪口下的威胁有所减弱,取而代之的是湘黔高原的坎坷道路,危险重重的峻岭与大河,队伍的疲惫、食物的不足和苗人的敌视。红军在通道、黎平和猴场陆续开了三次紧急会议,讨论红军是否应当继续按照之前预定的路线去湘西与贺龙会合。共产国际派来的军事顾问李德的指挥能力已经遭到质疑,毛泽东提议放弃会合,向贵州第二大城市遵义挺进。

红军进入遵义,首先要通过它东南64公里处的乌江。乌江是贵州境内最大的河流,河床是板岩构造,水流湍急,深不见底,没有可供涉水而过的浅滩,他们花了48小时才攻下渡口,架设浮桥过江。乌江将贵州分为南北两部分,位于黔西北的遵义当时是军阀柏辉章守护的王国,有几棵摇钱树:鸦片生产、销售和走私,酿酒,还有奴隶买卖。在当年原始落后的贵州,遵义被视作王冠上的宝石。直到现在,当地人仍以坐拥“黔北粮仓”为傲,谈起茅台这只长盛不衰的“中国第一股”,更是底气十足。除了地理分界,乌江也是一道文化分界线,遵义在雍正五年(1727)之前都归属四川,当地人到现在都是一口标准川音。

遵义为红军提供了宝贵的休整之机。长征史专家、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教授刘统在整理长征亲历者回忆时注意到一份不太一样的记录,来自当时在红军大学任教员的何涤宙。“在人们的认知印象中,长征的红军战士每天冒着枪林弹雨,食不果腹,吃草根、啃树皮。而在何涤宙的记录下,‘遵义的十天没有行军的事,没有打仗的事,享受着城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是一年零一个月的长征生活中一段特殊生活。”何涤宙跟随干部团行军,一路为部队架桥,进入遵义前,刚刚为主力红军通过乌江天险立了一大功。他在日记里记下,干部团进入遵义后,每天都去一家“川黔饭店”吃饭,必点的一道菜是辣子鸡丁,后来店里生意太好,招架不过来,肉越来越少,“少得连盘子底都铺不满,并且大部分是猪肉,大概认为‘红军先生可欺”。他把打土豪获得的一件皮袍送去裁缝店改做皮衣,被贪小利的裁缝偷工减料,也生了一肚子气。红军干部团去遵义的学校开展革命宣传,和学生们打了一场篮球比赛。“红军打仗是百战百胜,打得学生队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大概是在场上英文说得太多了,当我们出球场时,听到学生们纷纷私议说:‘他们都是大学生呀!”又和学生们开同乐晚会,萧队长(萧劲光,当时任干部团上级干部队队长)也上了台。“莫斯科带来的高加索舞,虽然个子大些,但是舞起来竟非常轻巧,这才是艺术地跳舞,女学生算是今天开了洋荤。”

1937至1938年时的四川泸定桥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对于遵义会议,何涤宙的文章一字没写。事实上,刘统整理史料时发现,遵义会议是缺乏原始记录的。“后来依靠的文件就是一份向下级单位传达的提纲,由陈云起草的,另外是陈云在共产国际汇报的时候,谈到了遵义会议的过程。”刘统认为,这也是符合历史事实的,为了保证部队的正常行动,高层的意见分歧和路线斗争都是绝对保密的。在遵义会议上,毛泽东就提出先解决军事问题,以后再解决政治路线问题的纲领性意见,目的是为了保持红军的团结和战斗力。因此广大红军当时是不了解中央路线斗争的。

遵义会议是在红军到达的第八天召开的。红军花了很多精力准备在这里建立新的根据地,但这一美好设想在现实面前很快烟消云散。最显著的一个原因是,遵义在地形上被三条河流包围,东南面是乌江,西面呈之字形走向的是赤水河,北面是汹涌的长江。如果在这里建根据地,很可能被一网打尽。1935年1月15日晚19点,20个人聚在柏公馆,讨论红军下一步往哪儿去,红军和中国革命的命运也从此转折。

如今的柏公馆作为遵义会议旧址被郑重保护下来。这座遵义市中心气象森严的房子是柏辉章在红军到来之前的一年左右时间建成的。从外观看,像是一座传统的中式大宅,走进去却见一道色彩艳丽、装饰摩登的门楼,内部更有一座灰砖砌成、柱廊结构的两层建筑,二楼一圈阳台环绕,杂糅了传统中式风格和些许西式风格,正是当时军阀居所的流行式样。作为遵义最大的军阀、贵州军阀头子王家烈任命的第25军第二师师长,柏辉章的公馆显然在当地首屈一指。红军将总部设在了这里,包括毛泽东在内的高层都住在里面或者附近。会议室是柏公馆二层的一个长方形房间,简单的灰泥墙面,中间放置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周围呈半圆形摆着20把椅子。会议期间,有三个人总是坐在中央:一个是博古,27岁的中国共产党书记,李德最紧密的同盟;一个是周恩来,还有一个就是毛泽东。而原来处在权力中心的李德则坐在门边,这是一个尴尬的旁观者位置。

遵义会议持续了三天。会议激烈争论的细节只能根据陈云的记录和若干年后参会者的回忆去还原,但会议形成的决议是确凿的,即终止博古、李德和周恩来的军事“三人团”,将军事指挥权交到朱德和周恩来手中,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回头去看,遵义会议是长征中一个关键转折点。从某种意义上,这次会议不仅是指挥层的变动,同时也是长征的方向,甚至中国革命运动的命运的一个分水岭。遵义会议也给这座城市带来深远影响,这里被称为“转折之城”,而后来建设的一系列标志性建筑,都有意去关联遵义会议旧址柏公馆的风格和色彩。

不过,确立毛泽东在党内的领导地位,遵义会议只是一个起点。最终是在两个月后,3月12日的苟坝会议上,确定了成立新的军事“三人团”,由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全权指挥。苟坝会议的旧址也在遵义境内,是在后来毛泽东决定改变路线,再次进入贵州,再过遵义时召开的。苟坝如今是隶属于遵义播州区枫香镇的一个小村庄,当年作为红军指挥部的卢家大院、周恩来居住的“长五间”等被保留下来。毛泽东在1959年的八届七中全会上曾提及:“苟坝会议,我先有三票,后头只有一票,就是我自己。我反对打打鼓新场,要到四川绕一圈,全场都反对我。那个时候我不动摇,我说要么听我的,我要求你们听我的,接受我的这个建议。如果你们不听,我服从,没有办法。散会之后,我同周恩来讲,我说,不行,危险,他就动摇了,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开会,听了我的了。”毛泽东对周恩来的转向轻描淡写,但是我们在苟坝村注意到,毛泽东居住的卢家大院和周恩来居住的“长五间”之间步行距离需要一个小时,他是在苟坝会议前一天的晚上,打着马灯穿过湿滑的田埂去找周恩来,劝说他投下这关键一票的。

毛泽东重掌大权,终于可以贯彻他在红军中下达的命令,也是长征路上的口号:“我们必须准备走大路,也必须准备走小路。我们必须准备走直路,也必须准备走弯路。我们决不能损坏财物,因为我们还可能回来。”

1935年5月,红军长征进入四川冕宁县,在当地助民夏收

赤水:迂回的线路

遵义以西,有一条呈“之”字形走向的长江支流赤水河,也是四川和贵州两省的天然分界线。我们从桥上走过,下面的河水确实浑浊赤黄,据说是因为含沙量高,尤其是雨季,赤色尤其明显。沿途所见,赤水河上仍盛行一种“独竹漂”运动,高手们脚踩一根楠竹,漂行水上,如履平地。据说,这项运动起源于秦汉时期,赤水河流域属于古夜郎国的核心地区,夜郎国也称竹国,附近的原始森林里产出足以承载一个人的大毛竹,这种漂流方式是生活在江边的人们的基本生活技能。当地人说,当年红军四渡赤水时,也曾以独竹为舟过河。

1960年,当“二战”名将蒙哥马利在毛泽东面前盛赞他指挥的解放战争三大战役时,毛泽东却说:“四渡赤水才是我的得意之笔。”他在这里充分展示了天马行空的迂回战术,借助赤水河这一四川和贵州两省的分界,红军在川军与黔军的包围中穿梭往返,让人摸不着头脑。

想要完全遵循当年的路线重走一遍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借助现代交通工具,穿行在赤水河沿岸的高速公路上,经仁怀市坛厂镇、茅台镇、习水县土城镇,也只是触摸到了当时行军路线的零星节点,已经感到晕头转向,难以想象红军在两个月中,几乎天天在山间河畔的窄道上徒步,而且不断绕行或折返。事实上,记录了毛泽东与国民党中央军和川、黔军阀周旋的“四渡赤水”的行军路线,形如一团乱麻,今天的研究者们费了很大精力,才在地图上还原出来。

从贵州茅台镇到四川古蔺县二郎镇沿途的赤水河

一渡赤水的地点在习水县土城镇,赤水东岸的重要渡口。遵义会议的决议之一是北渡长江,与四方面军会和,在川西或川西北创建根据地,于是在1935年1月19日,红军向赤水北岸的土城推进。没想到刘湘为阻止红军入川,出动8个旅前来应战,致使红军在土城战役伤亡惨重。军委决定立即从包围圈的空当中撤出,西渡赤水,脱离绝地。我们途经土城,这里还保留着古镇的朴素风貌。古时这里是重要渡口,也是黔北大道的要冲,汇集了各种帮派,比如盐帮、船帮、马帮等,甚至还催生出了经纪帮,号称“古城十八帮”。我们在土城的石板路上偶遇了一位当年的袍哥——92岁的罗明先,穿着长袍,戴着礼帽,对众人的注视处之泰然。据他讲述,他曾是盐帮的一员,红军来时只有12岁。“当时有传言‘共产共妻,女人们都吓得躲去了山上,但是我们袍哥走南闯北见识广啊,听说了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事,不信这些,留了下来。那时红军只有苏维埃币,不能在当地使用,想吃饭怎么办?袍哥就带他们去饭馆,比画招式,留下欠条,让老板们给吃的。有红军吃的,当然也得有我们袍哥吃的。”这位袍哥讲述得眉飞色舞,边说还边比画几下,显示多年习武练就的功夫,一点不像近百岁的老人。只是这故事里有多少演绎成分让人生疑,比如“爬雪山、过草地”一段是在红军过土城之后发生的,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记忆里?

一渡赤水之后,红军在云南东北部的扎西集结,仍未放弃北渡长江的想法。但此后各路敌军向川滇边界扑来,造成黔北兵力空虚,毛泽东决定在太平渡、二郎滩等地二渡赤水,之后取桐梓,夺娄山关,再破遵义城。今天的娄山关看上去坡度缓和,道路宽阔,但是80年前,这个关隘的墙壁参差如锯齿,陡峭地耸立在山巅。1935年2月26日,彭德怀带领的部队占领了这里,仅仅比敌人快了几分钟。娄山关大捷一扫多日阴霾,毛泽东写下了长征以来的第一首诗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之后,毛泽东放弃了直接渡过长江的计划,决定在长江的西部支流金沙江渡河。红军取道向茅台而去。茅台镇当年是一个繁忙的转运中心,食盐从四川通过车队运来,商人们把盐袋卸下,再装上白酒和鸦片运走。最诱人的当然还是白酒,这桩生意蓬勃至今,离镇子还有几公里远,就能闻到上空弥漫的高粱和小麦酒糟发酵的辛辣中带甜的气息。到了镇上,这味道似乎又没那么浓烈了,因为鼻子已经习惯了。今天对茅台酒为什么好喝已经有了严密的科学论断,比如四面环山的河谷地带形成的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厚实松软的“红土”地质结构,而最关键的还是赤水河的水源,它堪称一条酒香之河,上游有茅台,中游有习酒和郎酒,下游还有泸州老窖。尤其是茅台河谷这段,每年雨季,两岸紫红色泥沙汇入河中,河水变为棕红色,成为名副其实的“赤水”;到了重阳季节,又复归清澈纯净。酒的酿造正利用河水的变化,重阳下沙,第二年八月丢槽,历经一年的春夏秋冬。

1935年3月,红军到达茅台镇得以片刻喘息,也被酒香吸引了。虽然行军途中禁止喝酒,但在这里显然破了例。据多名老红军回忆,战士们纷纷拿酒来搓腿擦脚,以治疗脚伤和疼痛,有好喝酒的也忍不住品尝。当时任红一军团二师参谋长的熊伯涛回忆,他们来到一家成义老烧房,“是一座很阔绰的西式房子,里面摆着每只可装二十担水的大口缸,装满异香扑鼻的茅台酒。封着酒的酒缸,大约有一百缸以上;已经装好了瓶子的,有几千瓶,空瓶在后面院子内堆得像山一样”。他拿起茶缸喝了两口,“哎呀,真是好酒!”“喝了四五口以后,头也昏了。很不甘心,睡几分钟又起来喝两口,喝了几次,甚至还跑到大酒缸边去看了两次。第二天出发,用衣服包着三瓶茅台酒带走了,小休息时,就揭开瓶盖痛饮。”

二郎镇红军街

这时毛泽东的目标已经转移到金沙江。他意识到,长江一带已经守备森严,各条路线上都有强大的国民党部队严阵以待,而且蒋介石可以把军队沿着宽阔的长江两岸迅速调动。如果要北上,留给毛泽东的唯一可能是通过金沙江。金沙江是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的河流中的一支,水流湍急,没有太多适合渡江的地点。只有一个大转弯,在附近降水有多个分支,水流较缓,是四川和云南的分界线,这也是毛泽东的机会。但是,要顺利到达金沙江,还要依赖两个因素,一是蒋介石的误判,二是行军速度要足够快,才能争取时间,将国民党军队甩在后面。这恰恰是三渡、四渡赤水的战略选择。

3月16日,红军在茅台三渡赤水,大摇大摆地日夜渡河,生怕不引起关注。这恰恰是毛泽东的意图,让蒋介石认为红军正在准备渡过长江。接着,毛泽东又悄悄地把主力调回到赤水河边,3月21日夜里部队再次过河,这是第四次渡过赤水。之后红军南渡乌江,到达贵阳,蒋介石急调滇军至贵阳,防止红军渡过长江,正敞开了一条金沙江通路。这年秋天,陈云化名“廉臣”,假托为一个被红军俘虏的国民党军医,写了渡过金沙江的经历:“立于江边不能闻对岸之呼声。水流自西而东,流速极快,计每秒钟约有四五米。上游山高,水如瀑布而下,平时水浪已有一二尺,但风雨作时,则水浪骤增至三四尺。我渡过之时正值怪风骤起,沙滩上之沙土,随风飞舞,河边居民在石洞所筑之草屋被风吹去。站立路中,忽来一阵飓风,竟立足不住而被吹倒于地下。红军渡河时,不能架浮桥,只在交西渡渡口及其附近上下渡口搜集六只船,大者可渡三十人,小者可渡十一人。而且船已破烂,常有水自船底流入。每次来回,均须专人在船舱中将流入之水以木桶倒入江中,才能复渡,故危险异常。渡河速度因水流太急,故每小时只能来往三四次。而红军全部人马,几乎都从此渡河。”5月8日,红军终于渡过金沙江,在创下战略奇迹的毛泽东眼里,天险也变得如诗如画——“金沙水拍云崖暖。”

从金沙江到大渡河

渡过金沙江,红军的下一个目标是大渡河。从云南的会理出发,距离大渡河约有800公里,其中大多数是悬崖峭壁上的小道。经过8个晚上的夜行军,到达四川中南部的冕宁,已经走了一半路程。但是,他们已经接近了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区域——“倮倮”的地盘,这是去大渡口安顺场的必经之地。

我们也循着长征的路线来到冕宁。这里是凉山彝族自治州北部的一个小县城,彝族人口大约占40%。彝族世代居住在大凉山的高山区域,如今开始向中低山搬迁,生活习惯也逐渐和汉人趋同,不过我们走在县城的街道上,还是随处可见穿着民族服装或者缠青布包头的身影。

贵州遵义会议纪念馆

在当年交通阻隔的年代,彝族与汉族分开居住,互相敌对,从古时对他们的蔑称“倮倮”就可以感受到。陈云以笔名廉臣记录:“此处彝家,相传为诸葛武侯征伐之所谓‘南蛮。彝家不若蒙古、西藏等民族。彝家还系部落。性情多猜忌,疑虑无定。各部落之间,常有世仇,故常相械斗。彝家之生活,半为游牧,半为种植。种植以玉黍为多,畜牧牛羊马为多。在冕宁西北之彝家山上确有哑泉,饮之即哑。冕宁县志及宁远府志均有记载。”而且,他们还处于奴隶社会。“彝家中有两种阶级:一为黑彝,即为彝家中之统治阶级;一为白彝,白彝即为黑彝之奴隶,终身为黑彝耕作,除衣食外,其他无所得。黑彝随时有权置白彝于死地。”陈云还注意到,“此处彝家均有武装,有数千快枪并有少数手提机关枪,均缴自汉军。沿安宁河两岸土地,本为彝家之土司官所有,但自刘文辉成都失败而入雅州后,即驱逐彝家土司官而据其土地为己有,因此彝家与刘家军结仇甚深。实际上政府官吏之统治,只及于沿安宁河两旁平原上之汉人而已。彝家则不受统治,而且抗缴一切租税。政府军队通过彝家之山时,必须大队,一团以下,可被缴械。”

红军要借道通过,当时任红二师政委的萧华尝试去谈判。他回忆说,他对彝民解释说红军不是来抢劫的,只是借道北上,可是彝民仍然摆手挥刀:“不许走!”正不可开交之时,一个高大的中年彝人骑着骡子走上前来,他是部落头人小叶丹的四叔。萧华告诉他自己的头领刘伯承想和他的头人小叶丹谈谈,双方可以歃血结盟。他答应了。萧华说,其实,当时红军前进路上有两个彝族部落——“沽鸡”和“罗洪”,正在不断械斗,小叶丹正是沽鸡家的头领。他之所以欣然答应和红军结盟,是想借红军的力量打败罗洪部落。为了表示信用,萧华把一支手枪和几支步枪赠送给他。很快,小叶丹骑着一匹黑马,在十几个人的簇拥下出现了。红军指挥员刘伯承也来到他们面前,表示愿与小叶丹拜盟,国民党被推翻以后,会帮助彝族人重新掌握自己的权力和利益。“结盟仪式在一个海子边举行。刘伯承高高地端起了大碗,大声地发出誓言,‘上有天,下有地,……刘伯承愿与小叶丹结为兄弟……他念完最后一句,便把鸡血水一饮而尽。小叶丹叔侄也将血水喝干,盟誓结成。”现在冕宁的博物馆里存有一面“中国夷民红军沽鸡支队”的旗帜,是红军赠予小叶丹的,据说后来是小叶丹的妻子缝在百褶裙里保留下来的。当地人告诉我们,之前称彝族为“夷”,这是一个人背着弓箭的形象,新中国成立后改成“彝”,则是取“有米吃、有衣穿、有屋住、大步向前走”之意。

我们去往当年结盟地彝海的路因塌方被阻隔,只能继续赶到长征的下一处安顺场。从冕宁到安顺场,如今已经架设了一条高速公路。因为常年云雾缭绕,沿途只见高山和竹林,像是行驶在云端。长征当年走的当然不是这样的公路,但过了彝族聚居区,除了要应对起伏的山势和疲惫的急行军外,红军没有再遇到什么真正的困难,顺利到达了大渡河边的安顺场。

红军强渡大渡河时使用的翘首船(复制品) 

安顺场,清乾隆时因金矿大旺,于松林河两岸日中为市,集聚成“场”,如今归属石棉县(隶属四川雅安市)。这个大渡河边的县城正出于严峻的资源枯竭后的转型之中。石棉县宣传部长袁久胜告诉我们,1952年2000多名解放军在这里脱下军装,当产业工人,开采石棉矿,县的名字也由此而来,但如今石棉矿已所剩无几。另一个资源当然就是大渡河,不大的县城境内有200多个水电站,已经过剩了30%。事实上整个大渡河沿岸都是水电移民,石棉县就是个移民大县,全县12.4万人,4个人中就有1个水电移民。如今石棉倚靠独特的自然环境,种水果,以黄果干最为知名。这座县城在“5·12”汶川地震和“4·20”雅安地震中受灾严重,安顺场的老街道和老房子当时基本都垮塌了,经历了灾后重建。袁久胜说,石棉处于康定、雅安、西昌三个地震断裂带的交汇处,不易有大震,但小震不断。就在到石棉的当晚,我们就感受到一次3.5级的小型地震,这对当地人来说实在稀松平常。

因为人为被水电站截留,我们眼前的大渡河只剩下30多米宽。据说如果开闸放水,会达到100多米,而当年红军渡河时,宽度则有300米。从堤岸上远眺,似乎大渡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可逾越,但当我们踩着100多米的卵石走到水边,马上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汹涌之势,河道虽窄,但水流湍急,流向变化多端,到处都是漩涡、礁石,让人望而生畏。想想红军长征到这里时是5月份,正值汛期,300多米宽的河面,迅猛程度难以想象。

安顺场历史上曾是一个英雄末路的悲剧地。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和他的4万将士就是在这里全军覆没的,石达开的妻儿和手下将军在河岸边自刎而亡,翼王本人则被运往成都处死,据说大渡河水一连几天都泛着血色。直到今天,大渡河两岸仍传言,石达开还有后裔,当年他们趁乱逃入附近山林居住,多年之后还习惯在天亮前练拳,以防被人知晓。当时是同治二年(1862)的5月间,和红军到达的时间相同,也是巧合。红军计划从安顺场使用渡船自西向东渡河,他们当然不希望在这里重蹈覆辙。

安顺纪念馆的馆长宋福刚告诉我们,他爷爷的伯父宋大顺是位晚清秀才,曾见证过石达开的覆亡。红军来时宋大顺已经90开外,任政治部副主任的李富春找到他,问他石达开为什么会渡河失败。宋大顺说,石达开到安顺场时尚有五六万人,但一至安顺场,忽遇上游大水,安顺场前面之山水暴发不能渡河。前有大渡河,右有清军,左为山崖绝壁,后为彝民,石达开被困在这里40多天。后来石达开因为妻子产子,暂停了一切行动,用了三天大肆庆祝,被清兵趁机赶上。据说,宋大顺当时还见到了毛泽东,劝他以石达开为前车之鉴,“长官,莫停留”。

红军至大渡河时已经是5月底,上游雪山溶解,水势暴发,水流很急。据陈云记录,17名突击队员充当先锋,但他们只夺下了一艘船。我们见到了这样一艘船的复制品,为了防大浪倾覆,船首陡然起翘,而且行进的方法也十分特别,要斜向走三角形线路,先将船沿着岸逆流拉上五六十米,再顺流如飞箭似的斜过对面河埠。船至对岸河埠时不能摇摆,否则一不小心,即触礁石。船返回时,也须由对岸沿江逆流拉上五六十米,再顺流飞箭似的斜过来。因此,非当地熟悉水路礁石的船夫不能驾船,而且为了对付风浪,一艘船上要有8个船夫,往返一次需要50分钟。无论如何,这17名勇士渡过了河,在下游又找到了两艘船,他们让渡船一刻不停地来回摆渡,但显然还不够快。如果像这样一船一船地把部队运过河去,需要一到两周的时间,红军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等。于是毛泽东修改了计划,不再使用常规的安顺场渡口,而是派突击部队沿着一条几乎不存在的小路到上游占领泸定桥,从那里渡过大渡河。

泸定桥,不可能的速度

一个先锋团被派去开辟去往泸定桥的通道,他们要沿着大渡河西岸峭壁上的崎岖小道一路突击。这段河道从成都到西藏的路线中间穿过,形成一个“T”字。

当时一军团二师四团的政委杨成武是这个先锋团的首领。泸定桥在145公里外,给了他三天时间。据他回忆,他们走的路都是蜿蜒盘旋在山间的羊肠小道,右方的峭壁下就是大渡河。向上走了14公里以后,河道变得非常狭窄,对岸有敌人隔着河开火,于是他们决定进山里寻路,这时连小路都没有了,得不时在脚下砍出一条路来。出发两天后,他们走了40公里,这时接到新命令,要求必须在一天后到达泸定桥。这就意味着,前面还有110公里要走,同时还要攻击敌人,只有一天时间。

一昼夜飞速行军110公里,这样的速度犹如天方夜谭。现在从高速公路上看沿途山道,还保留着一条只容一人行走的窄道。同样的路程,如今一个徒步的旅行者要走5天。但奇迹般的速度正是“飞夺泸定桥”的关键,这样才使守桥的川军没拆完板子,增援的川军没有赶到,保证了夺桥的胜利。

5月29日凌晨,杨成武率先锋团如期到达泸定桥,朱红色桥楼已在眼前。1935年,泸定桥是大渡河上唯一的桥梁,泸定县城就在河东岸。此处的大渡河,河面较窄,但两旁都是绝壁,水势更急。这座著名的铁索桥不是想象中的冷峻工程,更像是一座古雅的景点。从外面看,外墙和桥楼漆成了庙宇般的朱红色,顶端还雕刻了精细的二龙戏珠图样,无不显示着它的历史。

上世纪50年代,贵州遵义、瓮安等地民众在遵义城南12里的红军墓祭奠英烈

泸定桥要追溯到清康熙年间。在此之前,大渡河两岸藏族和汉族的物资交换全靠渡船或溜索。因为不能及时渡河,大渡河两岸经常货物堆积如山,一些鲜活食品在河边腐烂,军队的频繁调动也在这里受阻。1705年,康熙皇帝下令修建大渡河上的第一座桥梁,耗时一年建成。康熙皇帝取“泸水”(大渡河旧称)、“平定”(平定西藏准噶尔之乱)之意,亲书“泸定桥”三字,立御碑于桥头,碑文正文为“泸定桥”,横批为“一统河山”。从此泸定桥便成为连接成都与康定和拉萨的纽带,泸定县也因此得名。

这座桥有一个纤细而坚韧的蛛网状结构:13根铁索架设在长101.67米、宽3米的桥面上,两端固定在桥楼里的巨大石墩上,将东西两岸连在一起。铁索各有碗口粗细,由粗大的铁环连接而成。桥面有九根铁索,上面铺着木板,供人行走;桥两侧各两根铁索,供人凭扶。据说桥上不但可以过人,而且可以过马。桥的西岸桥楼建了一座观音阁,正对着东岸的韦驮山。民间有传说,观音为女性,韦驮为男性,泸定桥横贯其间,连通两岸,如银河上的鹊桥。

我们到泸定桥的时候正赶上下雨,脚底湿滑。尽管清楚桥的结构坚固,但走到一半的时候,悬挂在汹涌水流上的桥身晃来晃去,心里开始发虚,腿也开始发软。我站在进退两难的桥中央不禁想,当年瘦弱的红军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潜能?杨成武回忆,他们在5月29日下午自西向东夺桥,22名突击队战士提着冲锋枪,腰间插着十几个手榴弹,只能在晃动着的铁索上爬行。桥上只剩部分桥板,其余的已经被敌人抽走。22名战士一寸寸向前挪的时候,对面着起了大火,原来是敌人在对岸的桥楼里放了火。突击队穿越火焰和浓烟,冲到了对岸,终于将泸定桥攥在手中,大部队用三天三夜全部过了桥。

夺下泸定桥后,杨成武看到一块花岗岩碑石上留下的铭文,是工程师在建桥时踌躇满志写下的:“泸定桥边万重山,高峰入云千里长。”他回忆,泸定桥一战的22名英雄都得到了奖励,每人发了一套印有“中央军委奖”字样的列宁服,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一个搪瓷碗和一双筷子。这是当时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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