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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

2016-10-20江婉琴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1期
关键词:数落糕点儿女

江婉琴

爷爷去世14年了。他在世时,家里几乎没人提及他的优点,一定要说,可能就是那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他爱吃各色糕点,但睡前从不刷牙,甚至晨起为了省一点牙膏钱,也将这个步骤给忽略了。也就是说,这优点和他后天努力没多大关系,更归于先天底子。

我们小时候问他要零用钱,10次只肯给一次,一次5毛,不能再多。他会唠叨起废纸和饮料瓶的回收价格,仿佛他从来没有工资入账,只靠出门捡拾的垃圾过活。奶奶最看不上他这一点,一次次阻止他炎炎夏日出门拾荒未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表示自己的不满,奶奶故意让我们自己拿钱买雪糕,虽然抽屉里的钱少得可怜,最大的面值也不过两角,我们吃着冰棒觉得没爷爷偶尔买的冰淇淋过瘾,但觉得奶奶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

奶奶经常讲,嫁给你爷爷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被子都是娘家的,她热衷于回顾往事——怎样背着我姑,牵着我爸和我叔去工农食堂干活。我问:“爷爷呢,他干什么去了?”“他,他做他的包子,还理我们?”奶奶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但其实爷爷才是食堂的正式工,奶奶临时工的活儿也是看在爷爷好手艺的分上。有时爷爷听到,也不辩解,像没有听到一样,到一边看报纸去了。

说起报纸,那几乎是爷爷唯一持久的爱好,随手操起一张就能看,有时看完还振振有词针砭时弊,再一看时间,是一年前的。但下一次仍是这样,哪怕只有豆腐干那么一块内容,他也会正反面读完。连儿女也不能理解父亲的举止,时常数落老头儿,嫌他唠叨的全是没用的。奶奶尽管不识字,却识得大体,儿女们有事多半和她商量,她拿出曾经做过街道妇女主任的魄力,拍下一个个板子,径直忽略了爷爷的存在,尽管有时候后者也会叫嚣,但好像没什么用,说不清是大家对他太冷淡还是他太不合宜。

爷爷还喜欢在外溜达,总能带一些东西回家,废旧纸壳、塑料瓶、蛇皮袋,总之能够过磅回收的,他都视作珍宝。他善于把它们分门别类,折叠摆放整齐。做出一副尽量不给家里添乱的样子,但还是被儿女们没好气地数落,他并不因此烦恼,好像和全世界都说不通也没关系,我只要能挣到钱,就是慰藉。他偶尔也会拉住我们谈心,讨论国家大事。我们小时候哪里懂这些呢,当时也是以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应承着。晚上,他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间,想着省电,几乎不开灯,看了新闻联播就关了电视,在床上躺着睡不着,翻来覆去。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他能一看几小时。夏天,房间里传出一阵指甲刮挠皮肤的声音,因为腿上的皮炎常年治不好,起了黑黢黢的硬壳,让人不忍直视,此时倒是平添了几分响亮。试过各种药膏无果后,他基本就放弃了治疗,自我安慰道:“人总要有个地方排毒,这毒排出来是好事。”

也许是那代人更富有忍耐性,又或者把钱看得过重,反正爷爷直到死都坚守着排毒的信念。他如果活到现在,还是会固执地不以过分节约为耻。以前家里的盐受潮变成了水,他坚持使用,奶奶二话不说的口吻“扔掉”,他权当耳旁风,振振有词吵了起来:“下锅不也是变成水么!”别人买了糕点去看他,后者每次必问价格,且总以大米、猪肉等物来衡量:“呀,我吃这一小块的糕点就是半斤猪肉啊!”语气里充满了负罪感。

我不知道爷爷在病床上是否算计过医药费,担心过入不敷出,也不清楚他子女轮流侍奉的时候曾经陪他说点过什么,大人们几乎不带我们去医院,似乎觉得医院是不祥之地,能免则免。爷爷死于胆结石复发,他死的时候也是我正值大学毕业,父母让我不用回去,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待在学校里,其实不过是轧马路、喝酒、上网和打牌(还没学会),五六个小时的火车也省了。再回家的时候,父母也并没有提起什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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