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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我们以谁的名义(4)

2016-10-20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1期
关键词:锦绣荒山之恋

朱伟

左起:也斯、顾城、谢烨、王安忆、李陀(摄于1987年)

《流水三十章》是王安忆的第三部长篇小说,1986年10月起动笔,写了半年,发表在1988年第二期上海《小说界》上。写《流水三十章》前,她连续写了好几个中篇,写作能力已经汹涌澎湃。这些中篇,印象深刻的是1986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阁楼》,以及分别发表在《十月》《上海文学》《钟山》上的三恋——《小城之恋》《荒山之恋》与《锦绣谷之恋》。

《阁楼》写一个一门心思要推广只用一只煤球,就能烧熟一斤米饭的节煤炉的“王伯伯”之辛酸——技术革新管理部门的冷漠,别人不断简单剽窃他的技术成果,他一心扑在炉子上,一家人都被牵连成贫穷。这样枯燥的题材,一般作家大约都不会有兴致的。但王安忆就由精细劈柴写起,写柴爿燃起的火与煤球燃烧的不同色调,不慌不忙、津津乐道于全过程。小小阁楼,是他革新研究、自以为的人生价值所在,是他沉浸自己、忘却所有的精神支柱。王安忆的兴趣在这个人的生态。

三恋是王安忆对情欲连续追问的结果,按写作顺序,先《荒山之恋》,后《小城之恋》,最后《锦绣谷之恋》。在1986年,我只读到了《小城之恋》。这篇小说写更原始的生态:两性。小城大约指她在文工团待了六年的徐州,小说中的男女应该有原型,王安忆是夸张处理了故事。这个中篇是我读过的王安忆小说,在叙述上最没有节制的,反过来说,也许又是她写得更自由的,有点酣畅淋漓的泼墨感觉,泼墨中的勾线又特别细密。她在这个中篇里写身体、感官的觉醒,从各自嗅出腋下的汗味写起,写洗澡房里的光线,热水刺在身体上的感觉,写“他”用过“她”的水桶后,桶边浅灰色皮屑的微粒。即使女作家,又有哪个能写到这样的细致呢?然后,写还懵懂的她让他给开胯,性意识是由彼此注视渐渐觉醒的。王安忆写感官,比如汗湿后的练功服,彼此就像面对了清晰的裸体。但她描述的性感受,只是彼此对身体的精细观照;他托举她,躯壳动作契合中彼此身体的热望;第一次真的性接触,也只写“幸福的疲乏、骄傲的懒惰,那爱抚就像毛孔渗透,注入进了血管”。感觉不到王安忆对性本身的热情,她的兴趣在感官与生态,在环境对生态的影响。

小说中用了很重的篇幅写新鲜感后彼此的厌倦,写外出演出的闷热黏稠,写恶劣环境中,性如何被挑战似重新觉醒,因不易而更新出新鲜感重获欢娱,欢娱中又伴随彼此相戕,欢娱也是折磨。小说结构尾部,写她从他人“清洁和平的幸福”中,感觉到要去“死”了,很有王安忆思考的意味。“她”感觉的是,他人和平自己不和平;“她”感觉的是,他人的清洁自己脏;所以她要洗净自己。洗尽后觉得舒服平和,于是沉浸在这舒服中,就不想死了。不死,就只能回到他的世界,于是,在彼此历经折磨后,他们有了性交的果实——孩子。孩子成了真正的隔断,成了他们彼此隔绝的依据,这当然是逆现实。现实中,孩子往往是纽带,捆绑了男女双方的个人意志,家庭由此组成。而王安忆要追究的是性与个体、他者的关系,写人性与非人性环境中畸形的满足与不满足,这是在《69届初中生》后,她对男女关系更本质的追究。

后来补读《荒山之恋》与《锦绣谷之恋》,在对性的本质、本能定位后,她进而思考“恋”。《荒山之恋》中的“他”是孱弱被动的,这大约是王安忆女性主义立场使然。她的三恋中,女性都占主动地位。这个他面对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被他大提琴中的哀伤打动,立志要给他慰藉,在她付出与他的依赖中获得了骄傲的爱情。他则在她赋予的感动享受中组成了家庭。另一个,金谷巷的女孩,则从小就从她母亲对男人的态度中,启蒙了男女术,懂得了,女人只要把“睡觉”藏着,就会有无尽的内容,所以,最好玩的游戏,莫过于与男人周旋。王安忆写“她”捕获其对手丈夫的过程特别生动:先是每天在眼睛里递给一点意思,他流露了回答,第一回合赢了。然后,每天眼睛里给一点令其心动的忧郁,他的眼神被捉住,又赢了。最后,他骑自行车碰着了她,偶然事件,他们先骂后扭,最后抱在了一起。而“她”勾引“他”,则是彼此唤醒本性的过程。王安忆写两人之微妙,有一个她举起所织毛衣,他透过毛衣看她,她又在毛衣网眼里捕捉他眼神的细节,特别入神。

王安忆写男女,写得最美在注视。“她”这样注视“他”:“衬衫大了一些,前后飘舞得像一面旗帜,他的身体前后不着地处在宽大的衬衫里,有一股凄凉的孤独。这孤独有一种奇怪的魅力,好像在一个喧嚷嘈杂的世界里划出一个清静的圈子,分离了他与人群,温和地陪伴他向前去。”感觉确有张爱玲的影子。

“他”与“她”的真性被唤醒,出了家庭,就只能走向荒山,在荒山中毁灭。他的真性被唤醒时,那个母性她的态度,只能是“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缄默着等他,以温暖的气息,鼓励他扪心自问。王安忆的心思在哪里?小说中说:“女人爱男人,并不为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实现自己爱情的理想。”我理解,她是要说,所谓爱情,只是一种男女本性需要维系的形式而已,撕破了这形式,就只能毁灭了。

我其实更喜欢《锦绣谷之恋》。这篇小说中,“她”已经安生在一个宁静的日常家庭中,过滤掉了喧哗与骚动。但“她”对夫妻生活的理解是,彼此因熟稔而不需再留意对方了,即使每天的争吵,亦成为熟稔与惯常。在此前提下,一次庐山笔会的机遇,潜意识就告诉她,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这小说好在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在庐山缥缈的雾气中写他对她的唤醒。在唤醒中,使她思考夫妻关系:“一切太裸露了,也就太不须害羞了,而有多少令人心旷神怡的感觉是与害羞同在,一旦没了害羞,便都变得平淡无奇了。”因此,他对她的唤醒,才使她焕然一新,在新奇中自然地诞生出欲望的感知,重新成为女人。小说中王安忆写“她”与“他”感知与探知力之纤毫毕现,让人读后真会恐惧与这样的女人相处。她的知觉太犀利了。

这小说写诗意之美好都在雾中,因为雾将各自分别,又遮蔽、模糊了界限;在界限模糊鼓励下,才模糊了目的,有了模糊冲动的诗意。而在一个清晰世界里,人人都要尽自己清晰的责任,就没有梦境了。所以,那山上十日雾中的缥缈毕竟只是日常生活的一个滋养,“她”生命不断需要的一次更新,因为家毕竟是安全的宿地。但“她”对家庭的认识,是如一片“种老的熟地”,“如路边对峙了百年的老屋,他们过于性急的探究,早已将对方拆得瓦无全瓦,砖无整砖”。

那是王安忆三十多岁年龄的认知。(待续)

《小城之恋》发表在1986年第8期《上海文学》上,头条《锦绣谷之恋》发表在1987年第1期《钟山》上,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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