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研哉:家是开启未来的媒介
2016-10-20贾冬婷
贾冬婷
原研哉
分散后的再聚合
面向东京湾的台场区域是一片填海而生的陆地,相对于东京市中心的拥挤与嘈杂,这里的空旷有一种超现实感。12栋房子伫立在伸向大海的一块棒球场大小的空地上,1∶1实体搭建,但呈现出统一的原木外观,内部也几乎没有任何装饰,模糊了现在与未来的边界。
这里像是一个关于未来的实验室。在这个名为“理想家”(House Vision)的展览中,讨论的并不是居住的空间分配和家具布置,而是一个个日本正在面临的社会问题——人口的减少、老龄化社会、年轻劳动力衰退等,12栋房子就像是12个解题的盒子。
“我们将迎来怎样的未来,在产业背后的科技大门敞开的时候,人们的生活或者关于幸福的形态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一直以来,机器人、大数据、信息基础设施等等这些都是作为单独课题被看待,但是单从社会或技术发展一方面出发,很难找到协同思考未来问题的路径。”日本设计界“教父”、无印良品艺术总监原研哉是项目的发起人,在他看来,家就是共同探讨这些问题最独特的选择。因为家既是各个产业的交叉点,又是文化生活的基础,可以作为将老龄化问题、能源问题、环境问题、教育问题、国际化问题、文化问题等整合在一起的“媒介”。
原研哉告诉我,在经济发展和大量人口涌入城市的大背景下,人与人仿佛越来越分散的趋势难以阻挡。日本有一个调查数据,现在一个人或两个人生活的比例已经高达60%,而且很多情况下共同生活的两个人并不是夫妇,而是像90岁的妈妈和60岁的女儿这样的组合。几十年前,大家印象里的一家三口加上爷爷奶奶,两三代人在一个屋檐下,围坐在一起吃饭、看电视,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可能接下来很难见到了。这是由于人口结构的变化,整个居住形态发生的巨大变化。中国可能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但也在进入老龄化社会。而且,很多小孩长大以后,上学、就业、成家,留在大城市生活,很难再回到故乡。这种分裂,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另外,沟通和交流方式由于这种居住形态的变化也产生了比较大的改变。以前邻里之间,经常自己做点什么给邻居送过去,但是现在这种人与人之间物理性的交流越来越少,慢慢地都转移到了网络上,一个人可能和很多人产生联系。伴随着云技术、交通、通信及安保服务事业的发展,人与人之间新的融合方式应运而生,共享服务或超越物理空间的人际网络构建等生活方式层出不穷,生活中的满足与充实的定义也在发生着变化,这或许也是不可逆转的。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东京“理想家”展览选取了“分而合/离而聚”(Co-dividual)的主题。
原研哉承认,这个主题反映出一种矛盾心态,就像一个人,单身时向往婚姻,已婚时向往自由,让人不禁想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但这也正好是现代社会矛盾和无奈的写照。“个人是无法再分割的最小社会单位,现在通过互联网就能在很多层面上与其他人产生非常紧密的连接,‘家变成了一个既松散又模糊的概念。所以,有必要在现在这个时代,去对‘家,以及对‘家在社会中的存在关系进行重新定义。”而且,在这种大形势下,如何把分散的个人再次聚合在一起,也是很多产业必须要面对的。
“内与外之间 家具与房间之间”,TOTO·YKK AP×五十岚淳·藤森泰司
“梯田办公室”,无印良品×Atelier Bow-Wow
“吉野杉之家”,Airbnb×长谷川豪
“如果有冰箱从室外打开的家会怎么样呢?”带我参观展览的“理想家”东京展企划协调人土谷贞雄说,这个想法最初是在去年的一次研讨会上提出来的,之后想想,日本的物流系统已经做好了实现这一想法的准备,传感和数据解析技术也可以保障这种服务的安全性。这在设计师柴田文江手中变成东京展的第一个“家”:在家的入口处设置另一扇“门”,既是从外面送到的东西的入口,又是从房屋中发送的东西的出口。根据需要,这一扇门可以分隔为可以上锁的送货上门箱、蔬菜和水果的冰箱、放置待清洗衣物的洗衣箱、持续配送的药品箱等。土谷贞雄说,现在日本的职业女性比例在逐年提升,她们没有太多时间接收快递,有了这种设计,就算女主人不在家也可以送货上门和收取衣服。另外针对中老年人也提供了非常大的方便,他们可以在自己家中随时确认所需物品是否已经送到。项目的合作企业是大和运输,他们在日本各地铺设的网点大约有5000个,可以在5~10分钟之内就把物品送到所有家庭。可以想象,物流和家居新的连接方式可以让整个产业发生变化。
如果说“冰箱从室外打开的家”是讨论在家居住的可能性,吉野杉之家则应对了人们越来越显著的移动趋势。这一课题也是原研哉的关注重点。他告诉我,预测到2030年,将有18亿到20亿人,即世界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可能处于一种移动状态,到各地观光。这种观光是体验性的,比如到北京,如果看到的都是高楼大厦没有意义,只有具有当地国土、风土,饮食、文化特色的地方,比如故宫、胡同,才能给移动观光客带来新的启发。这也是日本未来的方向,借助2020年东京奥运会,从制造业大国转型为观光大国。在“理想家”东京展中,Airbnb和建筑师长谷川豪合作了面向移动观光人群的房子。这个房子有明确的“甲方”,是为奈良县吉野町制作的。当地的杉树很有名,从室町时代就开始种植,采用“密植”的栽培方法以及在两次伐木中隔出一段时间的“多间伐”,生成的木纹很细腻。这栋房子就在当地采用了这种特有的杉树搭建而成,被分解后运送到会场,在展期结束后将再被重新运回吉野町。这栋有着宽岀檐的狭长木屋在炎热的展场中很受欢迎,门外的走廊上摆满了参观者脱下的鞋子。原研哉告诉我,一般来说供出租的民宿,是私人住宿的部分宽敞,公共的部分狭小。而吉野町项目有趣之处在于,将公共部分放大,私人部分缩小:一层部分是公共的,所有村民都可以自由利用,带孩子的妈妈可以一边让孩子玩耍一边聊天,老年人在散步途中可以来这里喝一杯茶;二层是私人的,坡屋顶下的三角形阁楼只容下两张床铺。这样一来,公共的部分就有可能像一个小小的街区,旅行者可以和当地村民更深入地交流,由此产生新的交流方式。
展场中央的二层吊脚木屋,则是无印良品的“梯田办公室”。原研哉说,正好无印良品与距离东京一个半小时的鸭川一个小村落有联系,开始是举办居住研讨会,后来在农忙时也会过来帮忙插秧和收割。在他们眼里,虽然粮食收成不是很高,但水稻是日本的风土文化,稻田的管理产生了治理水利的智慧和美丽的农田景观,欢庆丰收之余将多余的稻草编绳,做成草鞋和正月的装饰物,这种景象是绝对不能失传的。而在今天,只要有一部笔记本电脑,就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工作。无印良品也是从这个视角探索,在城市和乡村两地工作,一周7天,4天在乡村,剩下3天返回都市,这也是一种新的移动办公形式。在乡村办公的日子,就可以利用这样的梯田办公室,晴天帮忙干农活,雨天做自己的工作,让自己转向“晴耕雨读”的生活状态。
“清凉咖啡店——煎”,AGF ×长谷川豪
“木格水岸”,住友林业×西畠清顺×隈研吾
第二届“理想家”(HOUSE VISION)展览入口
“租赁住宅大厦”,大东建托×藤本壮介
科技会带来幸福感吗?
比起做东西,原研哉认为,设计本质上是“对信息的传达”。他告诉我,信息的一端是消费者,另一端是企业,必须将这两端连接在一起,让人们重新理解什么是家,什么是汽车,什么是手机。
如今的产业形势正在面临巨大转型。原研哉说,一方面,在全球化背景下,因为生产可以在劳动力相对低廉的地方完成,制造由加工厂进行,企业开始致力于开发新的产品,寻求新的市场,核心竞争力转变为对消费欲望的把握能力和体现水平。比如现在日本热卖的汽车,就是因为事先对消费者的欲望进行了详尽的扫描,最终体现生产出来的日本车往往没有强烈的个性,像温顺的宠物一样,性能好,故障少。
另一背景是科技的发展,以及人们交流方式、社会年龄构成、家庭构成等的变化,产业形式正在走向一个新的阶段。原研哉认为,在企业对消费欲望“扫描”的基础上,可以进一步进行“引导”。“不一定先去进行土壤分析,再改良品种。为土壤施肥,同样是一个选择。”
因此,在这次“理想家”项目中,企业扮演了与设计师并重的角色,而且超越了生活杂货和住宅产业范畴,包括移动工具开发、高科技家电开发、物流、酒店等服务的企业也参与进来,重新审视各个产业未来发展方向的革新浪潮,希望以一种可视化的形式,将隐藏的事物再现到民众面前。
比如松下电器,探讨了物联网技术对未来居住可能带来的改变:如果通过物联网把各种需求连接在一起的话,家里的物品会不会逐渐减少,家变得越来越轻呢?建筑师永山祐子用“三只小猪盖房子”来形容她的设计,她最喜欢的是三个房子中“稻草的房子”,因为稻草的房子有砖头房子所没有的轻便和纤细,同时,通过现代的技术可以把它建造成比砖头房子功能更多的房子。她所搭建的这个房子就是一个看起来很“轻”的螺旋状房子,仿若用薄膜随意卷成。螺旋的缺口是入户门,将人引导进入。室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中央部分集中了小小的厨房、卫生间和卧室,剩下的环形区域里只有一面弧形白墙。我试了试手中的感应器,发现这面白墙既是屏幕,也是扩音器,各种技术通过物联网连接到墙壁上。房间里的人可以通过墙壁与外界联系在一起,比如通过虚拟技术试穿商店里的衣服然后购买,也可以欣赏地球另一端正在举行的体育比赛直播。
丰田则将新能源汽车的功能拓展到作为能量供给源。在合作建筑师隈研吾的构想中,车的后备厢里可以装载多个帐篷,每个帐篷都由利用太阳能的汽车再输出能源。一家人在没有能源基础设施的沙漠、悬崖和海边旅行,也可以根据不同需求随时打开几个帐篷,各自独立使用。这样一来,汽车就不仅是移动的工具,也是居住空间和开拓新关系的工具。
原研哉说,今天的整个世界涌现了太多新技术,比如通讯、大数据、机器人、收集人体信息的传感器等。“人们会感到困惑,到底应该吸收和摒弃哪些东西,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一方面,如果自己的感觉不能和科技一起进化,就无法获得幸福。工具本身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是当远远超出自己感觉的工具接连出现的时候,‘只要以人为本,工具始终是工具这一论调就行不通了。但是,我也在反复琢磨科技与幸福感的关系。如果没有产业革命,我们的行动范围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限制。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科技,我们是否能创造出同样多的好东西呢?所以,如果从整体来考虑科技发展的利弊的话,有时候会觉得,‘科技真的增强了创造性,增加了幸福感吗?”
以人工智能为例,实际上很多公司已经在探索,使用人工智能为家居提供新形式的服务。但是,究竟什么样的服务可以带来幸福感呢?原研哉认为,因为人工智能可以根据学习效果精准地分析雇主的需求来提供服务,让人产生依赖感也在所难免。技术的发展结果太过复杂,已经无法真正看清。他告诉我,在之前“理想家”关于人工智能的论坛中,大家有一个共识,今后一个复杂的世界就让它保持复杂的状态。也许在这样的探索中,人本身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至少,科技带来的幸福感不是全部。我最奇妙的体验是在“木格水岸”感受到的。烈日下,这个种植着枫树的庭院看上去特别有清凉感。走近才发现,庭院里铺设着木质棋盘格子花纹,这种格子是日本古坟时代的织物花纹,京都东福寺的方丈庭院里就用了这种式样。而且格子高低错落,高的格子可以坐,低的格子则是个凉水池,正好可以没入脚踝。和同格子的人一边泡脚,一边聊天,很快就能建立一种分享的亲密感,人与自然的界限也在消失。展场中央的清凉咖啡店更是“低技”设计,轻飘飘的麻布既是门帘,也是屋顶,风一吹,就投射出阴影和凉意,像是欢迎或庇护人们入内的手势。这些也从一个侧面回应着原研哉的疑问——不一定要用高科技,才能获得幸福感。
无中生有
一身简洁的黑衣,映衬着耀眼的白发。原研哉把自己的设计思想也归结为“白”:“‘白就像冬天的冰凌,遇到阳光会从不同的角度闪烁光明,它代表着透明,代表着零,代表着虚无。‘白所营造的简洁与微妙正是日本美学的源头。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高熵的、冗杂的‘灰的世界里,‘白就是照亮荫翳的闪光的部分。”
这一设计理念是在原研哉接手无印良品艺术总监之后逐渐形成的。原研哉说,无印良品1980年起家,最初就是生产一些小的办公用品,比如笔记本、信封等,只有30个产品。到了2002年他接手时,已经拓展到了5000多个产品,涵盖了生活的各种场景。无印良品一开始是从日常生活的审美意识中提炼而成,在简化造型的同时,也进一步简化生产过程。比如包装纸,如果省略掉漂白纸浆的过程,纸呈现出淡褐色,无印良品就用这种纸来包装商品和制作标签,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美学意识独具一格的商品群,与当时过分讲究包装的商品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是,因为整个产业几乎都把生产环节外移到劳动成本较低的国家,无印良品的价格优势渐渐无法维持,而且省略生产过程,不见得能在控制成本的情况下生产出好商品。原研哉意识到,不能只是贩卖单个商品,更为重要的是把这些生活用品组合起来,形成一种生活形态或生活哲学,让消费者一接触到,就能触发一种新的消费观念。
于是,对于原研哉的挑战在于,在日本高速发展的繁华时代过后,一个低成长时期又会拥有什么样的价值观呢?他开始找寻日本传统中的精髓。他受到记者高野孟对于日本地理位置独特观察方式的启发:如果将地图90度旋转,把亚欧大陆看成是“老虎机台”,那么位于最下面的日本,就像是一个接珠子的“盘子”。如果这样看,日本以下没有任何东西,背后是一片深深的太平洋,这是一个可以接受所有文化信息的位置。于是,日本就像一个文化大熔炉,全盘接受了很多种文化。原研哉说,日本人自古以来的边缘意识带来一种审美,什么都没有,如何能在无中生有。最典型的例子是日本室町时代的茶室,在一个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间中,双方通过茶来交换思想。当这种意识与各种外来文化融合后,形成一种奇异的混合,就是最彻底的简单。“首先归零,扬弃所有,一无所有中蕴含所有。”
从日本美学出发,原研哉为无印良品定下“空白、虚无”的基调。“现在很流行‘OS(Operation System 操作系统)这个词,我希望无印良品能作为生活中的OS。它的产品是单纯、空白的,所以才如此通用,如此能够容纳所有人思想的终极的自由性。”从有关家的各种产品扩展到“家”本身,作为融合各个产业的一个平台,更可以通过探讨未来的生活形态,这也是“理想家”的初衷。原研哉认为,尤其是如何面对一个不确定未来的时候,设计师应该是那个最先提出问题的人——“如果那么做会怎样?”
原研哉的母亲是书法家,他从小就感受着“白纸黑字”的不可逆,通过在白纸上一遍遍练字,产生一种“推敲”的审美,背后是对完美性和确定性的心理需要。而今天生活在互联网的新的思维处理系统中,网络的真正实质是它使人们能拥有共同知识,而无视参与者带来的不完美。那么,如果不可逆性被消解掉,未来会形成什么样的审美意识?
原研哉沉思了好一会儿,打了一个比方:“建筑与城市、人与词语,这么多的东西,在当下都好像成了半透明的,或者说好像是半物质的。穿行网络的词语渐渐湮没,它们会以某种方式更新为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吗?我们试图扩展在这新的现实中所感受到的新鲜和希望,或许我们大部分的思维意识也会在这半透明的世界里终结。面对这样的不确定性,也像一种‘寻宝的过程。”
对理想家的探讨,也是应对这种不确定性的一种方式。原研哉把这一届“理想家”项目同时带到包括中国在内的几个亚洲国家,让当地的代表建筑师通过各自的展览来处理各自的特有问题。虽然各自发展阶段不同,但他认为,亚洲有共通的文化背景,比如大部分地方进门都会脱鞋,入户先有玄关等,如果将亚洲人的生活习惯与新的技术、新的建筑样式相结合,也许就会在世界范围内创造出一种新的家居形态。
原研哉将中国目前的阶段比喻为一个人的“青春期”,存在很多问题,同时也蕴含很多潜能。而日本,已经过了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进入了“成熟期”。他指出,如果回溯日本的整个发展周期,可以看到人们消费心态的变化:“经历了经济高速成长的阶段,泡沫经济的破灭,再加上工业快速发展造成的环境污染,大多数人都已经意识到,物品化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幸福,也许最小限度的就够了。”
原研哉自己的家,是一个有宽敞的起居室和狭小书房的居室。在他的构想中,未来人们理想的家应该会是一个非常简单、清新的状态。“试想一下这个画面:桌子上吃完的各种碗碟杯子、各种遥控器,是一种多么累赘的场景。而如果一张空无一物的简单桌子上什么都没有——正因为空荡荡的,才有无限填充的可能,才是一种富有和自由的状态。”
(实习记者赵钒君对本文亦有贡献。部分资料参考自:《理想家:2025》,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