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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乌托邦时代:未来恐惧症

2016-10-20肖楚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1期
关键词:郝景芳乌托邦

肖楚舟

电影《饥饿游戏》剧照

电影《1984》剧照

公元2016年,距离《1984》中“老大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32年,距离《美丽新世界》中的福特纪元632年还有5个世纪,在刘慈欣的《三体》系列中,人类历史已经进入了主动对抗三体人的“危机纪元”,郝景芳《北京折叠》中老刀所在的折叠时空,好像近在咫尺。

在时间刻度上曾经专属于未来向度的科幻小说,掉转车头,正逐渐与现实相向而行,“未来号”高速列车带来的异常气压正一阵强过一阵地袭来。19世纪科幻大师赫伯特·乔治·威尔斯的《时间旅行》目的地是802701年,这随机的一串六位数与其说是个年份,不如说是未来的抽象性之体现。进入20世纪后,科幻小说的年份设定越来越“保守”:1949年乔治·奥威尔将极权式的可怕未来定义在区区35年之后;1968年亚瑟·克拉克想象中酷炫的太空漫游发生在33年之后的2001年;金·斯坦利·罗伯逊始作于90年代的《火星三部曲》中,人类在2026年就将启动全面火星移民计划。科技未来的朦胧美感,正被一种具体的压迫感取代。这种焦虑感,正是所谓的“反乌托邦”冲动。

2016年8月,《北京折叠》继《三体》之后成为第二部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小说,也让其作者郝景芳成为继刘慈欣之后又一位畅销的中国科幻作家。中国科幻小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关注度,但这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硬科幻”想象力有所飞跃,还与故事中映射的“软现实”有关。无论是提及“文革”的《三体》,还是在未来语境中描写了中国阶级困境的《北京折叠》,都提醒我们:现实永远与未来缠扰在一起,现实打在我们身上的烙印正越来越清晰地投射在未来的图景之上。

在评论家口中,郝景芳的《北京折叠》总与“反乌托邦”一词并列出现。如Quartz网站的评论写道:“在这个反乌托邦的故事中,三个社会阶级之间不能互相穿越,也很少互动。”《环球时报》英文版称:“通过老刀的视角描写一个反乌托邦的北京,郝景芳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未来世界的可能性。”“反乌托邦”被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形容词使用,更像一个百搭的流行概念,能够方便地吸引现代读者的注意力。然而,现实与未来的关系在21世纪变得更为错综复杂、瞬息万变,所谓“反乌托邦”的真正含义,也需要我们重新予以审视。

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惧怕未来?

当未来不再遥远的时候,人类反而开始战栗。

未来学家科兹威尔(Kurzweil)曾提出“加速回报定律”,他认为2000年的发展速度是20世纪平均发展速度的5倍。2000年开始,只要花14年就能达成整个20世纪100年的进步,而之后人类科技发展还将不断加速。按照加速回报定律,科兹威尔认为人类在21世纪的进步将是20世纪的1000倍。人类对于加速到来的未来的恐惧,自20世纪酝酿至今,已经成为一个常说常新的话题。

20世纪初,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乌托邦似乎比我们过去所想象的更容易达到了。而事实上,我们发现自己正面临着另一个痛苦的问题:如何去避免它的最终实现?……乌托邦是会实现的。生活直向着乌托邦迈步前进。或许会开始一个新的世纪,在那个世纪中,知识分子和受教育的阶级终将梦寐以求着逃离乌托邦,而回归一个非乌托邦的社会——较少的‘完美,较多的自由。”赫胥黎将这段话写在了《美丽新世界》的篇首。

人类曾将自己对于未来最光怪陆离的梦想寄托于乌托邦之上。最早的乌托邦时间向度并不一定是向前的,它最基本的形态是一个“海外的孤岛”“不知名的城邦”,进入科技时代以后,作家才渐渐将未来与技术的进步挂钩,技术成为了最具有颠覆性的社会改革力量,科技乌托邦也成为最容易被构建的一种理性的预言。由于技术的进步方向是历时性向前的,我们才将乌托邦与未来,尤其是未来技术关联到一起。

工业革命以来,技术对人类生活和生产方式的一次次颠覆,仿佛一双上帝之手,给予一切幻想实现的可能性。从玛丽·雪莱缔造出能够进行器官移植的弗兰肯斯坦医生开始,文学幻想拓展出一个新的方向:要追求永生、幸福和完美,不再需要依靠虚无缥缈的神灵或运气,人就是神——我们可以创造一切,包括我们自己。这就是科技与其他宗教相比最大的力量所在。过去只有神灵才能做到的起死回生、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全都被交给千奇百怪的机器来实现。我们不再需要被动祈祷、等待时机,奇迹发生的时间完全取决于人类自己的意志。19世纪末,科技进步的加速度一度超过了想象力前进的速度,不久之前还处于想象中的科技被一一实现,未来从天边耀眼的星辰,逐渐成为肉眼可见的长尾彗星,然而欢欣鼓舞过后,人们猛然发现,星辰降临意味着地球毁灭。

要弄清乌托邦为何遭遇滑铁卢,我们应当先看看反乌托邦小说的先行者们说了些什么。在18世纪的文学作品中就可以觅得乌托邦讽刺的痕迹。如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1726)中描写的“天空之城”拉普达岛和塞缪尔·约翰逊《拉塞勒斯》(1759)中的欢乐谷,都讽刺了人类对乌托邦固执无望的梦想。塞缪尔·约翰逊笔下的拉塞勒斯不仅发现没有方式能保证所有人的幸福,还认识到欢乐谷中所有人得到的满足只不过是用无聊消除欲望,以取代欲望受挫带来的不满,这也是后来反乌托邦思想的一个中心观点:乌托邦追求的完美,需要人类放弃过多既得的权利;乌托邦所具备的理想特点,从另一方面看往往也是无法补救的先天缺陷。

“一日五餐,12种汤,12种露珠和葡萄酒,以及12种肉和蔬菜的调味品中选择,活144岁,睡觉5小时,任何活动不超出2小时”——这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对于乌托邦的描述。乌托邦是一系列终极状态的集合体——终极孤立、终极静止、终极规划、终极理性。乌托邦式的极端秩序在反乌托邦作家那里被无限放大,并最终形成一种利用不可信的主人公进行通篇反讽的文体。

作为反乌托邦小说的先驱,俄国作家扎米亚京的《我们》更像是一部关于反乌托邦总体哲学的宣言。书名中就暗含着所有反乌托邦小说的第一个关键要素——反乌托邦是去个性化的、集体性的、严格遵照理性规划的。主人公、大一统国的数学家D-503号在日记中衷心赞美自己整齐划一、完美无瑕的国家:这里一切都处于完美的时间表之中,最伟大的古代文学丰碑是一份《火车时刻表》,所有时间被统一规划,只余下12分钟的私人时间,性爱对象和时长由政府统一安排,就连艺术也是规则的、数学性的……D-503对于秩序的赞美无处不在:“为什么伟大的机器芭蕾舞蹈是美丽的?答案:因为它们是一种不自由的运动,因为舞蹈的全部深刻意义就在于绝对的审美服从……我读过,也听说过许多不可置信的事情。那些事情说的都是当人们依然还自由生活着……国家可以对人们的性生活听之任之,不加任何控制,哪怕是形式上的管理,这难道不荒谬吗?”对于大一统国的居民来说,“我”这个词早已消失在历史中,与“大衣”“公寓”“妻子”或是“外套”等词语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在日记中出现了“我”这个词,D-503甚至还要加上个注释,说明“原文如此,非我本意”,因为在大一统国的逻辑下,只有总体的、规划整齐的“我们”人格,没有个别的、千奇百怪的“我”。在故事的最后,诱惑D-503进行革命的I-330被处死,而主人公接受了割除幻想的手术,他醒来后,讲出了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我确信我们将获胜,因为理性必胜。”

电影《美丽新世界》剧照

顺着扎米亚京勾勒出的思路,赫胥黎和乔治·奥威尔又给乌托邦补了重重的两刀。《美丽新世界》颇有先见之明地提出了人造胚胎技术、抗抑郁药,科学伦理入侵传统人伦范畴的悲剧,在这个没有差错、没有悲伤的新世界中,科学秩序高过一切基于人性设立的社会政治秩序。《1984》在“三部曲”中是最好理解的一部,也许是因为它给出的预言年份最贴近现实,距离作品出版的年份只有短短35年,它预言的“未来”实际上当时就在苏联上演。到了乔治·奥威尔笔下,未来几乎从镜中走出,隔着冰凉的镜面,我们仿佛能透过自己呼在玻璃上的雾气,看见那张可怕的、没有五官的未来之面。

反乌托邦小说的模式非常简单——在看似完美运转的社会中,总有一个失灵的齿轮对现状产生怀疑,他冒着生命危险脱离轨道、追寻真相,最后的结局总是“快乐”的——《我们》中的D-503接受了切除梦境的手术,重新歌颂起他深爱的秩序;《1984》的温斯顿接受了思想改造成为“思想纯洁者”,由衷地喊出“我爱老大哥”;前去隔离区寻找“野人”的伯纳最后还是回到安全美丽的新世界——他们不再被自由意志带来的痛苦抉择困扰,终于能够展开与所有人一样“衷心”的笑容。反乌托邦小说映射出现代人的痛苦困境,在完美的未来面前,人们开始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要所谓的幸福,然而却已经难以脱身。尽管《美丽新世界》中的“野人”约翰对元首说“我是在要求不快乐的权利”,但实际上正如止庵在新版《美丽新世界》后记中所说,“在‘舒服与‘不快乐之间,人们很容易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们容易抵抗不幸,却很难拒绝“幸福”。

20世纪以来,超速发展的科学技术孕育了多种形态的反乌托邦文学。专攻未来信息社会危机的赛博朋克流派鼻祖威廉·吉布森在《神经漫游者》中将大型跨国企业的无限扩张、高新科技的滥用当作未来世界崩坏的原因。2001年美国“9·11事件”之后,几乎被富裕发达的现实生活消磨殆尽的反乌托邦精神,因为这场天降横祸迎来了一个新的高潮。2002年M.T.安德森的《喂养》(Feed)是一本基于被广告和数据腐蚀的未来社会图景的反乌托邦故事,2005年《丑陋》(Uglies)构建了一个每个人到了16岁都要接受整容手术变得一般“漂亮”的荒诞世界。在中国,反乌托邦想象也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而不断崛起,韩松的《高铁》将一辆高铁列车改造成人工宇宙,高速膨胀变形的社会被塞进了这个狭小的空间之中……人们比过去有了更多理由惧怕未来,因为无论在看似自由的资本主义世界,还是秩序严密的社会主义世界,人的精神从没有获得过真正的自由,并可能面临越来越多的束缚。

质疑“反乌托邦”:未来的确陷落了吗?

2004年,美国物理学家、天文学家温伯格曾写下《五个半乌托邦》一文,举出了五个半需要人类警惕的乌托邦类型:自由市场乌托邦、精英乌托邦、宗教乌托邦、绿色乌托邦、技术乌托邦和温和的资本主义乌托邦。一方面,人类过去的种种乌托邦幻想在不断破灭,更多人如温伯格那样认识到一切乌托邦幻想都是荒谬危险的;另一方面,科技在一切可作为乌托邦推动力的因素中,一枝独秀且势不可挡。20世纪人类经历的两大乌托邦幻想中,极权的后果已经有目共睹,唯独科技仍是人类无法舍弃和抗拒,又极度危险的。

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反乌托邦三部曲”,这份书单还可以拉得很长。向前可以追溯到科幻小说之父威尔斯写于19世纪末的《时间机器》,向后可以延伸到几年前横扫美国票房的《饥饿游戏》。反乌托邦的精神源流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开始,经过纳粹德国、斯大林式苏联的崛起与消亡,21世纪初的“9·11”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反恐浪潮,从科幻小说的一个分支,发展成为几乎所有科幻小说的默认背景——凡尔纳式的、对未来充满好奇和兴奋的心情早已过时,当主人公在陌生的未来世界醒来,他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恐慌。

20世纪中后期以来,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品带上了反乌托邦色彩的背景设置。这也许是作家们的创作使命感使然,也可能是一种方便的时代潮流——毕竟,反乌托邦想象中那些夸张刻意的想象,由于正是意在讽刺,而不受到传统科幻小说技术合理性要求的过多约束,越失真,越带劲。2008年,反乌托邦小说《饥饿游戏》横扫畅销书排行榜,其后改编的同名电影更是创下票房纪录。《饥饿游戏》的科幻感并不明显,末世感和肉搏战才是最大的看点。这仿佛也标示着反乌托邦小说从愤世嫉俗的少数,向流行文化的转移和过渡。

物极必反,反乌托邦也不例外。2005年,美国学者拉塞尔·雅各比出版了《不完美的图像: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思想》一书,他指出了在反乌托邦世纪,乌托邦实际已经僵死的现状:“对于绝望的人来说,乌托邦观念毫无价值;对于成功者而言,它们缺乏紧要性;对于思想阶层来说,它们会导致残忍的极权主义。”经过一个世纪的“反乌托邦洗脑”,任何理想主义的改革都成为阴谋论的代名词,或者群嘲的对象。然而若我们追溯本源,反乌托邦小说真的是反对乌托邦的吗?这个看起来理所当然的问题,却有出人意料的答案。

一代又一代读者从“反乌托邦三部曲”中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是普遍意义上的乌托邦,还是特定意义上的“共产主义”,或者高度发达的科技社会,都具有强大的破坏性。然而三位经典反乌托邦作者本人其实都不同意这种观点。乔治·奥威尔晚年曾经到处托人搜寻一本英文版的《我们》,最后得到一本法语译本,读过以后,他感觉找到了知音:“1922年的扎米亚京不可能谴责苏联的体制造成了单调乏味的生活。毋宁说,扎米亚京针对的不是任何一个特定的国家,而是工业化文明的暗隐的目标。它实际上是对机械的研究。”即使是写下最有政治讽刺意味的《1984》《动物庄园》的奥威尔,实际上也一生都在试图解除人们对他的误解,他甚至直接声明:“自1936年以来,我写的严肃作品中的每一行文字,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反对极权主义而支持民主社会主义的。”他抗议将《动物庄园》和《1984》当作反乌托邦的或反社会主义的政论小册子来阅读。至于勾勒了经典科技乌托邦的赫胥黎,甚至也在1946年小说再版的前言中就提出:“如果我现在要重写这本书,我会给野人第三种选择。在乌托邦和原始生活的两难之间,会有一个心智清明的可能性——那就是被美丽新世界放逐出来或逃出来的人,在保留区的边缘组成的小区。科学与技术的运用会是像安息日一样,即是为人而造的,而不是像现在,或更像美丽新世界那样,要人去适应它们,被它们奴役。”

雅各比在他的书中开篇明义:“如今,自由主义的反乌托邦主义者几乎获得了普遍的尊敬;他们的思想业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遍看法……但是就他们的批判抹黑了所有的乌托邦思想而言,我表示异议。实际上,情况正好与此相反:切实可行的改革有赖于乌托邦梦想——或者至少可以说,乌托邦理想推动着与日俱增的进步。”也许正如著名理论家詹姆逊·弗雷德里克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研究著作《未来考古学》中所说,反乌托邦小说是一种立足未来、审视现实的“未来考古学”。与其战战兢兢地面对着无法舍弃又面目可惧的未来科技,不如重拾早期乌托邦者那种有点盲目的乐观精神。我们在反乌托邦中应当领悟的,不是针对科技未来的恐惧、厌恶与逃避,而应当获取面对未来,或者说是面对通向未来的现实的勇气。

中间地带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北京折叠》都不是一个典型的反乌托邦故事,它不如说是一个乌托邦主义者的焦虑。

与典型的反乌托邦作家不同,郝景芳对待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态度都趋于中立。在其他小说中,郝景芳对于乌托邦的态度表现得更明确——与其说她是“反乌托邦者”,不如说她是个“反-反乌托邦者”。在长篇小说《流浪玛厄斯》中,火星上的房间都是透明的,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我们》中玻璃墙内的大一统国,每个人都“生活在仿佛用空气织成的透明的墙壁后……我们之间毫无隐藏”。《流浪玛厄斯》的主人公看着火星上完全透明的房间,脑中出现地球上流行的对于透明的观点:“房间是个人的空间,透明往往意味着窥探。当所有房子都透明,窥探就扩大为集体的注视。”——非常典型的反乌托邦论调。“他可以将此引申为一种象征,一个符号,象征集体对个体隐私的征服,这样的角度倒是正符合地球的主流思想。”这段话有些俏皮,又有些刻薄,言下之意,郝景芳与故事主人公伊格一样,并不想盲从于已经泛滥的“反乌托邦”思想,对“天上地狱”大加责难。后来伊格果然发现,火星的一切都用玻璃制造,是因为取材方便,玻璃的透明度也是可以调节的,虽然无法达到完全的不透明,但反观地球社会,也并不存在完全无法窥探的秘密。“那一整套符号学和政治学的方法”套用起来固然方便,但也是危险的。

中国科幻作家郝景芳。其作品《北京折叠》于2016年8月获第74届雨果奖

也许从作品揣测作者的思想倾向尚显冒失,郝景芳本人的工作应该更能凸显她相信改革、抱持理想的乌托邦立场。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是一家以“支持政策研究、促进科学决策、服务中国发展”为宗旨的非营利性公募基金会,身为项目主任的郝景芳所参与的项目,也具有跨越性的特质:她一方面像个“第一空间”的决策者,参与到城镇化战略研究、地区经济协调发展这样的宏观课题中;另一方面又为“第三空间”的贫困儿童奔波忙碌,为他们谋取最基本的温饱、教育权利。在获得“雨果奖”提名后,郝景芳平静地表示:“有人问我接下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我想说不会有什么变化。”她作为一个科幻作家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反而在消灭社会不平等这个问题上充满激情,谈到未来,她表示:“如果未来有可能,我想写一本《不平等的历史》。”

如果非要说《北京折叠》具有什么反乌托邦元素,那应该是关于改革和淘汰的。因为反乌托邦的重心之一,正是反对淘汰一切的无情改革。作为一名经常旁观或参与经济发展计划制定的研究员,郝景芳似乎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对那些被变革主宰了命运的“蝼蚁”感到悲悯,对于看似平等社会中的“不平等”格外敏感,这也许是人们对她作品总产生宏观上的“反乌托邦”印象的原因。在《北京折叠》和《流浪玛厄斯》中,我们都能看见类似这样的语句:“每一次变革都淘汰大量遗留在旧世界里的人。”《北京折叠》中的吴闻发明了新的垃圾处理技术,但可能导致几千万老刀这样的垃圾工失业,“就业的事是顶天的事”,所以吴闻的技术没有被采纳。《流浪玛厄斯》中地球人从火星那里学去的立体全息电影技术,却淘汰了许多平面电影的制作人。郝景芳借伊格的口指出,底层的人是被动淘汰,旧世界中最高层的人则可能主动放弃进步,因为他们在旧世界中做得太好,抛弃旧世界就意味着自我否定——“没人愿意丢弃自己。”

郝景芳的立场在这里出现了混杂性,她既不是冷血的乌托邦变革者,可以为了一场通向完美的变革不惜完全抹杀旧世界,也不是虚无主义的反乌托邦者,认为理想皆空,自由至上。她位于二者之间,显得有点犹豫不决,有点小心翼翼,但也最有包容性和人情味。她深知没有一场改革是公平的,总有人受到伤害,但停下脚步,意味着所有人都可能被时代抛弃。在最近的一场公益活动中,郝景芳再次谈到了自己对“不平等”和未来教育的看法:“什么人不会被取代呢?起码是能跟上知识进步的速度、参与到时代知识创造的人。……不能缩小知识能力的差距,很难获得真正的解决方案。我们看到的经济平等之国,无一不是人口素质能力的平等之国。”换句话说,郝景芳也许是那个站在赫胥黎所说的“中间地带”的人——摒弃关于未来二元对立式的揣测,摸索着以温和的改革推动现实前进。毕竟现实远比故事复杂,与其恐惧,不如前行。

无论如何质疑与反驳,毫无疑问,关于未来的想象的确走到了一个尴尬的瓶颈。拉塞尔·雅各比和詹姆逊·弗雷德里克都承认,乌托邦想象在反乌托邦文学的冲击下,的确是奄奄一息了,即使我们意识到乌托邦想象不应被完全抛弃,也很难找到一种强力有效的反击方式。

有意思的是,詹姆逊·弗雷德里克在《未来考古学》中提到了一种可能的乌托邦出路——我们必须承认,过去的乌托邦之所以异化为可怖的反乌托邦世界,是因为人们没有选择幸福或不幸的权利,只能被禁锢在唯一的“乌托邦”模式中;但如今我们也许可以用一个更为多元的框架构建乌托邦世界,就好像星系中有许多星球,每个星球都有着自己的运转模式,人类也可以创建多个不同类型的乌托邦,自由地选择心仪的生活方式。你可以选择一生定居在一个乌托邦世界中,也可以选择不断迁徙与尝试,如此便能破解乌托邦极权、集中、单向度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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