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在你我之间,而非个人之内
2016-10-20徐卓
我确实有话要说,因为确实有些心得觉得可以作为他山之石,或者像我的临床导师,美国后现代陶斯学院的创始人之一,贺琳·安德森(Harlene Anderson)博士所说,为大家提供一些“思维食粮”(food of thoughts),以自助餐的形式提供给读者,听君自取,不敢强求,或许能够有所助益。为普通人服务的心理学,强调对每个人各自生活态度、看法,和决定的尊重,也就是认为他们的“本地知识”才是他们各自生活中的真相。因此,我想要说的,并不是什么真相真理或者专家意见,更像是一种邀请,让大家看看一个心理学的自身实践者和从业者眼中的人和生活。也许这种“圈内人”的视角能帮助大家从另一个维度看待自己的生活和“心理学到底有什么用”这个问题。
健康与免疫
9月底的一天,13点20分左右,北京某大型专科医院的内镜检查中心某检查室的门外。我跟一个朋友在候检。门突然打开,里面出来一个身材高大动作迅猛身着手术服看着三十大几的年轻医生,一屁股坐在门口地上。他脸色煞白、满头虚汗,从手里的易拉罐里面猛吮了两口,然后有气无力但仍然声音洪亮地说:“不好意思我实在撑不住了,早晨7点半开始到现在还滴水未进呢。咱们大家相互理解,下一位是哪个?……您放心,我就是晚上做到零点也会都做完,只要大家能等。”20分钟后,在给我朋友做完胃镜之后,医生对他说:“您才40多岁可是您的胃看起来跟60多岁的人一样肿啊,您要注意啊。嗨!我还说您呢,估计我自己也差不多。得嘞,您去交费取药吧。”说完他就准备继续接手下一个病人了。看他的言谈举止就知道是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的行家里手,而且兢兢业业面对永远看不完的病人只好顶住一天是一天,现在还年轻,看着基因也不错,还能扛住一阵子,以后再说以后的吧……
这样的一幕幕绝不仅仅是我们当今都市生活里面每个人的生理健康的写照,也同样描述着我们心理健康的危机。考察一下这位医生,技术娴熟、爱岗敬业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如此疲惫肯定也渐渐地在磨损着自己的健康、消耗着自己的体质。但是他面对的一个个病患,情况都比他紧急,因而无暇自顾。恐怕要等到某一天自己也成为病人的时候,才会开始保护自己。所以他在叮嘱病人的时候,也只能苦笑着戛然而止:“我自己都做不到,我的状况恐怕也比他们强不了多少。”心理咨询这个行业如果不算是更有甚者,最少也算是如出一辙。在竞争、社会评价和信息爆炸的今天,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祖祖辈辈从未见过的压力和挑战。因而几乎每个“现代社会人”的心理和精神机能始终在被挑战、损耗和伤害着。很多咨询师自己也精疲力竭自顾不暇,但是他们所面对的客户情况比他们更要糟糕,这个时候只能抓大放小先把自己搁置一旁了。好像在今天的生存环境里,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提到健康我们只能“五十步帮百步”了。
很多人还是会听到心理学就反射一样的拿“有病”或者“没病”来调侃。其实在我眼中,心理的健康和“疾病”却真的只是两种状态,我们每个人一生中始终都在两者之间摇摆。就像生理健康,我们不在打针吃药开刀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病”,其实离真正的“健康”恐怕还有很大距离。我们永远不可能说自己“再也不会生病”,但是我们希望自己少生病、病的时候痛苦小,而且恢复快,这才是真正的健康的体现——强大的免疫力和复原能力。实际上,心理学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说的“没病”很多时候说的只是“我们的心理健康目前问题还没有严重到需要外界强力干预的状态”而已。明日真的何其多吗?我们在心理上真的有很强大的免疫力、复原力吗?大家现在恐怕都对“怒路症”耳熟能详,那么如果一个人心中积累了如此多的不满和怨气,以至于驾驶过程中任何一点点小的刺激都会让这个人情绪不稳定甚至是冲动爆发、失去理智,我们可以说这是健康的吗?这跟一个生理免疫系统功能很弱,稍微有点气候变化或者流感就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是生理上的免疫失调我们几乎一目了然:经常发烧、体力不支、上火过敏、频繁感冒,还有很多“慢性代谢类疾病”,等等。而心理上的免疫失调我们常常会用“最近压力大”“我有怒路症”等等话语一带而过。生理上的肌肉拉伤我们会去做理疗,心理上的“肌肉拉伤”我们却甚至不知道:每次怨恨、口角、愤怒,也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都“知道”(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为了身体健康我们要足量睡眠、适度锻炼、注意营养、定期体验。心理健康的秘诀其实也一样:平常需要像保养身体或者汽车一样适度的心理锻炼、心理营养、心理体检,乃至状态严重的时候需要的救助、辅导和咨询。
关系:我们相遇
当我与“你”相遇时,我不再是一经验物、利用物的主体,我不是为了满足我的任何需要……因为,“你”便是世界,便是生命,便是神明。我当以我的整个存在,我的全部生命,我的真本自性来接近“你”,称述“你”……一旦讲出了“你”“我-你”中之“我”也就随之溢出。
——马丁·布伯:《我与你》
人性,在你我之前,而非个人之内。
犹太存在主义哲学家和神学家马丁·布伯的《我与你》可以说是我见过的对这种关系的最好的描写。他认为人世间两种关系:把对方当作工具来利用的“我-它”(IT)关系,和把对方当成目的或者神明的“我-你”(thou)关系。两种关系泾渭分明,更为微妙的是,我把对方当工具(IT),那么在这个关系里面的我,就是一个利用他人达成自己目的的我,“我-它”之我;如果我把对方当神明之你(thou),我就变成了那个本真之我和也具有神性的“我-你”之我。我对别人的态度决定了我自己是谁。虽然我们生活在“我-你”/“我-它”二重世界里面,不可能时时事事人人都有“我-你”这般神圣,但是只要“我-你”相遇存乎于心,而且时时得以展现,我们就能继续拥有这份神圣。
因而,在最有效的咨询里面,两个人“相遇”才是核心。重要的是态度和由之而来的关系,而不是具体讨论了一些什么。有了高质量的关系体验,被咨询的客户会更有意愿而且有资源完成自己的成长。因而,可能真正的心理咨询也跟很多人想的不一样:并非客户带来一个具体的问题,譬如“网络成瘾应该怎么办”,或者“青春期逆反如何处理”,或者“对方有外遇我是应该装着看不见还是挑明了”;然后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的咨询师镇定自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核心问题之所在,然后给出“干货”,客户拿到之后回家一用立竿见影问题遂告解决。事实上,新手咨询师最常犯的几个错误就是:跳出来太早,说得多听得少,直接给建议,掉在内容里面出不来。
一次我突然被客户邀请去做危机干预:小A是个二十出头的北漂小伙子,在工作中意外遭遇了一次工伤事故。他自己并没有受到严重的外伤,但是却目睹了自己工友的死亡。之后几天他都彻夜难眠,而且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人也沉寂了下来,不愿意跟派来照顾他的同事说话。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先是坐在那里沉默不语,给他倒了杯水等待了一会儿,他就开始跟我诉说其实他真的之前就感觉到了有事情不对,如果早点跟对方说,或者出门的时候换一条路线,如果自己甚至是如果前面的一个路口不绕开堵车的环路,这些事情都有可能不会发生……之后,没等我做出任何回应,他就继续跟我讲这个同事的家里情况、两个人的关系从磕磕碰碰到无话不谈,最近公司的改革,他们两个人各自对未来的期待。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面,我所说的不超过10句话,而且都是围绕着他谈论的好奇让我发问的。第一次面谈就这么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再次在约定时间见面的时候,前面的半个小时依然如故,他说我听。直到他开始问我:“您为什么总是听我说不告诉我该去怎么做?”我的回答是:“我自己的经验告诉我,这种重大事件造成的情感冲击会很痛,就像失恋,也像是骨折。虽然时间能够让我们愈合,但是过程真的很痛。我们会需要找些办法来止痛,比如,如此沉重的情感打击,就需要理性或者认知方面有一个故事跟它‘匹配,所以,你会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责备自己。如果我跟其他人一样去跟你辩论,否定你的责备,你就需要继续去找更多理由来填满自己的理智,因为痛苦的情感还没有消失。所以我觉得当下最好的办法是陪着你经过这个止痛的过程。疼痛变弱了,你自然就不需要责备自己了……”接受了这种视角,他自己也开始不跟那些思维搏斗,困扰反而下降了不少……休假回来之后再次约见的时候,他告诉我,自己打算去考研究生,当一名老师。咨询的过程里面,我们建立关系,理解他跟困扰自己的事情的关系,具体的内容,其实只是关系的载体。
一次讲课的时候,一幅“相遇”图像跃然眼前: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夕阳西下背影斜挂,忽然,发现身边有另外一串脚印,然后看到了另一个也在行走的人。两个人并没有说话,而是相互望了一下就继续并肩前行,继续开拓自己的轨迹。也许,这就是对心理咨询或者共同成长最好的写照。其实这就是生活。生活是一个持续的过程,起起伏伏有好有坏,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们能做到的,恐怕只能是为自己为对方鼓舞一下士气,给予一点陪伴,创造一些空间,让对方能够喘息、表达、梳理,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我们说的免疫力、复原力,或者抗挫力,其实都是面对起伏的时候我们选择不同可能性的能力。生活的未来永远不确定,我们可以选择“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悲壮,也可以选择“凡是杀我不死者都会使我更强大”的坚强,抑或是“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从容和坦荡。
自我,在你我之间,而非个人之内。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最开始学习心理学的时候,本来的主体是人,一个人,我们常常叫作“个体”。但是我们会发现这个“个体”眼中的“自我”实际上是由无数的社会和文化里面的概念、关系、价值、标签所组成的。也就是心理学家艾略特·埃伦森(Elliot Aronson)所说的《社会性动物》,于是就被带入了社会心理学的世界里面,看看我们是如何受到他人影响的。继而就会发现社会也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似乎有其自己的规律和“生命”,于是就进入了社会学。当我们看到社会和文化也有自己的传承脉络一路走来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人类学的领地。
成功的心理干预会让求助者明白:时代运转太快,我们总是追求即时的满足,忘记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才是真正带给我们幸福的东西
读了凯博文(Arthur Kleinman)的《苦痛和疾病的社会根源》,我们知道很多心理问题和精神疾患实际上是个体在面对社会结构性问题的时候的一种躯体化反应或者抗争。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贺雪峰的《新乡土中国》、王学泰的《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还有余英时的《士与中国文化》所讨论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成百上千万人的喜怒哀乐悲欢情仇。再看看景军描述孔子家族千年繁衍传承过程的《神堂记忆》、吴飞讨论华北农村自杀现象的《浮生取义》,以及媒体人阎海军记录自己家乡的《崖边报告》,详尽地描述了中国农村土地上的芸芸众生相。我禁不住慨叹自己所学的心理学视角之狭窄,同时也不断地发现自己的眼界之有限、能力之不足、见解之浅薄和人类社会的复杂、精妙、不可理解。之前还觉得自己专注于现代都市人的心理健康是以此可以洞悉人性,现在才发现可能“心理学”这三个字在很多地方还从未进入人们的视野,可能“心理学”对很多人来说还是个遥远而奢侈的东西。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里追求、期望、感受、觉察、幻想,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心理需求和精神上的追求;而我们现在的心理学所覆盖的范围可能还欠缺太多。作为从业者,我们实际上面对的是一个个独特而又鲜活的精神世界,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伦人心”之学。不敢说“以天下为己任”,但是确实觉得既然触碰了这个领域的学问,也就担负了这方面的责任。也许,让更多的人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自助餐里面看到心理学这盘菜,是每个心理学人的使命。也许,这就是真正的“我-你相遇”,这也就是每个心理学人的“我-你”之我。
意义,也在你我之间,而非个人之内。
[作者介绍:徐卓,美国后现代陶斯学院(Taos Institute)合作者,清华大学心理系积极心理学研究中心专家顾问。译著:《雄性衰落》《品格优势与美德》《高管教练的心理动力学》《停止情绪性饮食》《职场分心症》。著作:《后现代心理咨询实务讲义》 (出版中)、《医患关系与患者教育实务讲义》(出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