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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坎都得迈过去

2016-10-20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1期
关键词:科普馆动物园领导

徐菁菁

4年前,我在一家咨询公司工作。咨询本来就是很辛苦的行业,那家企业正好又是在创业期,整个公司都处在一种高压的氛围里。我亲眼看到我的同事们在压力中苦苦挣扎。首先是因为工作繁忙,几乎没有休息日,加班到半夜三更甚至通宵都是常事。总有人在抱怨:为什么写好的文件要一遍遍改个不停?

上下级的关系也在制造高压。公司的老板是个“工作狂”。在他看来,我们是一个创业公司,任何对工作太忙的抱怨都意味着挑三拣四,不能和公司同进退。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承受不住加班压力的同事就越会被老板恶言相向,他们受到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公司老板业务能力很强,他有骄傲的资本,脾气暴躁,说话直接,不大会考虑别人的感受。他嘴里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我不喜欢跟不聪明的人共事。”我记得那会儿,一个同事非常勤奋,但是每天都会被他骂到哭。那时候,每个星期都会有同事因为受不住压力离职。焦虑的情绪在整个公司里传染蔓延。

每个人对压力的反应和承受程度都是不一样的。对我而言,令绝大多数人困扰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我这个人不会在生活和工作之间画一条分界线。只要是我感兴趣的工作,我就会享受,我甚至很喜欢那种跟大家一起加班的感觉:大家一块儿吃着小零食,歇一会儿干一会儿,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然后大半夜撸个串再回家,熬通宵也不在话下。我也不介意老板待人简单粗暴。重要的是,他够专业,业务上够厉害,你不得不服他。看上去他好像是要榨干你,但他能让你学到东西,所以我就愿意多干。我非常清楚,对于工作,我真正在意的是这件事情是不是在往我认为对的方向走;我能不能认同老板的理念,如果不能,我就会对自我的价值产生怀疑。

但那个时候,我还是能够理解并同情我的同事们,我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我曾经劝他们:如果工作真的让你感到很难受,你就换掉它,不要勉强。因为那不久以前,职场的压力也曾经给我带来过巨大的痛苦。我现在也还常常想,我未来的人生应该都不会再跌入那样深刻的抑郁中了。

2015年5月1日,河南洛阳某薰衣草庄园组织游客玩“枕头大战”游戏,目的是让参与者在活动过程中减压、认识新朋友

大学毕业时,我意外获得了进入国内某家动物园工作的机会。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动物,上大学时已经在那儿做了几年的志愿者,我认识那里的大部分人,对那儿的工作状态已经有了很多了解。我知道它是一个事业单位,知道它的体制类似于我爸妈那个年代的大型国有工厂。当时,动物园的正式职工大概是900人,其中有大学本科学历的人只有三四十个。我也曾经怀疑我的性格可能并不能够顺畅地融入里面。所以当这份工作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做了挺多思想斗争,问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个朋友的话打动了我。他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试一试?有多少人3岁的时候梦想当动物园饲养员,长大后真能如愿以偿?

第一年,我被安排到各个岗位轮岗。我推过除草机、修剪过树枝,在杂食动物区当过饲养员,那时,工作是一种简单的快乐。一年以后,我的岗位被定在了科普馆。我本来想,如果学不到新东西,待个一两年就走。没想到的是,我当时的主管领导大大超乎了我的预期:首先,他在专业领域上非常厉害,既有动物知识又有国际视野,对动物园的整体架构和战略发展都很有想法。而他本人又是一个内心特别自由的人。他不喜欢溜须拍马,也看不惯别人对自己溜须拍马,在他的手下干活,业务是唯一的评价标准。一旦有出国学习的机会,别的部门可能会让领导去,而他总会想着让年轻人去开眼界长见识。当时,团队里的一切都围绕着业务,同事关系非常融洽。

正是因为如此,一晃我就在动物园安心工作到了第三年。结果发生了一个重大变故:这个领导被调走了。我的工作一下子就和我的期待南辕北辙了。

其实从工作量上来说,我变得更轻松了,但这种轻松并不是我想要的。从前,因为我是科普馆英语最好的员工,老领导给我分配了很多业务上的工作,比如翻译整理外文科普资料等等。我虽然只是普通员工,没有一官半职,但我的点子比较多,于是,他还让我承担了很多整体性的组织工作,比如给夏令营挑选主题、给科普课程做游戏设计。虽然这些工作对我来说是富有挑战的,但这就是我所享受的工作内容,我喜欢这种挑战带来的成就感,也喜欢那种不停学习的感觉。

新领导来了以后,我的这些工作任务都被取消了。更重要的是,新领导对科普馆的管理有不同的想法。当时,科普馆的中庭里面有一个小“瀑布”。过去几年,我们在那儿做了一个小小的湿地生态循环。里面有树,有陆地,有水,有水草,也有自然界里一个湿地应该有的蛙类、螺类和昆虫。为了完全实现一个自然的生态循环,大家当初花费了很大心血。我们常常借用这个湿地给孩子们进行科普。一个正常的湿地生态环境里,水面下必然会有一层淤泥。从人的环境标准来看,这儿显得“脏”。我非但不认为这是问题,反而恰恰觉得这是科普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们需要告诉孩子们一个真实的自然界,告诉他们自然界的“脏”和“干净”的定义是和人不同的。看起来肮脏的淤泥里面生活着很多生命。

但是新的领导有不同的看法,在听过我们的解释之后,他还是认为我们把池子弄得太脏了,“养蚊子”。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办公室上班,一个同事突然跑过来说:“你知道吗?他们在刷池子呢!”我立刻跑了出去,站在办公室的二楼往下看,就看见领导带着几个工人在放水。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清除了,池子刷得干干净净,里面水生物全死了。我一边看着一边就哭了,感觉几年的心血就那么付之东流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无所谓谁对谁错,大家的出发点不同而已。从公园管理的角度来看,新领导的处理无可厚非,但对我来说,工作的价值取向却完全不一样了。逐渐的,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再融入新的团队氛围里。过去,我因为业务能力强而能够得到的种种机会也没有了。在工作中格格不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印象格外深的是,上班逐渐变成了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情。要知道,在从前,我每天早上一睁眼,想到上班就觉得好开心,恨不得能早点去。

我开始失眠了,特别严重的时候一宿一宿睡不着觉。整个人的生物钟全混乱了,生理周期变得越来越短。大概是在换领导3个月以后,情况到了一个顶峰。有好几个晚上,我在床上躺到深夜12点,内心的极度焦虑实在无处释放,我只能爬起来,在屋子里走圈。我脑子里其实什么也没想,整个人就纠缠在那泥沼般的深深的焦虑里,一圈圈地走一宿,直到天亮。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年级有两个女生因为重度抑郁休学,两个人都和我同一个宿舍。我知道一个人前表现得很正常的人,可能已经处在自杀的边缘。我在动物园工作了那么久,我非常清楚,动物在极度焦虑的时候会出现刻板行为——如果笼舍不进行丰容处理,关在里面的土狼会沿着笼舍的边缘一圈一圈不停地走,在地面上磨出一条深深的凹槽。我知道我的情况绝对不正常,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处理。那段日子,我这个曾经恨不得每天都约朋友吃饭的人,每天下班却没有任何兴趣去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我回到家里,要么躺在床上,要么就坐在电脑前查抑郁症资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说不出有什么特别让我伤心的事,可就是觉得生不如死,跟演琼瑶剧似的,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个不停。

直到有一天早晨,我乘坐地铁去上班。早高峰的车厢里面特别拥挤,我突然喘不过来气来,觉得马上就要晕过去。地铁停站的时候我赶紧下了车。一出地铁,我就一屁股坐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盯着我看,可我根本就不去理会。我的前男友当时和我在一起。他一脸茫然地问我:“你怎么了?”就在那个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医院。

医院的精神科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在候诊的时候,我安静地坐在那儿,看起来那么正常,而我身边的人却在手舞足蹈个不停。前男友坐在我身边东张西望。我吓唬他:“我跟你讲,精神病人犯法是不负法律责任的。你好好坐着,别盯着人家看,不然一会儿谁杀了咱俩都不知道。”

你看,我开始开玩笑了。其实从坐在医院候诊区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已经开始放松下来了。首先,我明确知道那天我不用上班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假。第二,我满怀期待,终于会有一个医生明白我在说什么,给我指一条路,给我在周围的人那里无法寻找到支持和帮助。普通人往往对抑郁状态没有任何概念。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只不过变得更爱哭了。我说我又睡不着觉。人们的反应是:你就躺着,多躺躺就睡着了。或者他们会问我:“你是不是最近缺少体育活动啊?”在地铁站,我告诉我的前男友我要去医院的时候,他这么问我:“你这不好好的,去啥医院呢?”我只能和他解释:我要去找医生开个假条。他说:“噢,不就开假条吗?行啊,走!”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悲哀——我完全无法得到理解。

从医生开口问我“怎么了”开始,我就稀里哗啦地哭开了,把心里的苦水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医生给我指了两条路:一个是请病假,不再去上班;二是开了一些抗抑郁的药品,回去服用。对药品我的内心是恐惧的。其中有一种药,吃完整个人是蒙的。别人和我说一句话,我好像要花好几秒的时间才能做出反应,就像树懒一样。我心里害怕,悄悄把药停了。

直到今天,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曾经因为抑郁在家休病假的事。如果我告诉他们,他们肯定认为我不过是在逃避。包括动物园和我关系要好的同事,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就仅限于——她就是找了个假条,借口不去上班而已。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我明白,我是真的出了问题。

为了瞒着家里人,休假的那段时间,我就住在我男朋友家里。他们家有一只小狗,长得很胖。我过去老和他抱怨,说你这个动物福利太不好了,你居然把一只狗养成了一个球,这样它的身体会出很多问题。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很胖。在抑郁状态中,你会难以控制自己吃东西,不可避免地在进食中寻找安慰。休病假以后,我每天就和这只小狗一起,我们出门散步,从早到晚,一天在外面走好几个小时。我记得那个时候正好是春天,天气很好。一个月下来,我瘦了,狗也瘦了。我还给自己找了一些喜欢干的事情,和朋友一起搞了个流浪猫福利组织,天天给小区的流浪猫找领养、做绝育。

现在想起来,在整个心理康复的过程中,有一点对我是最重要的。第一次看病的时候,我哭着问医生: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医生回答:“这没什么呀!你不喜欢上班就不要上班了。”并和我解释说:“既然这件事情已经对你形成了如此强烈的刺激,你要做的就是远离这个刺激源。”她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可我一下子就释然了。

从前,所有人都说:你怎么就那么脆弱?工作上有点委屈你怎么就不能忍一下?甚至,我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我这个人从来都不害怕困难。我从来都觉得,困难没有什么,想办法解决它就好。我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退缩了?我是不是没有做到迎难而上?可当医生那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得到了一个解释,好像一个深藏在心里的秘密终于被人说了出来。我到现在印象都特别深刻的是,医生对我说:如果你过不去面前的这个坎,你就不要去迈过它,你需要休息,需要等自己有足够力量的时候再去面对。而生活中并不是每一个坎都必须迈过。迈不过的坎,你绕开它就好。

那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开始逐渐地能够正视我所面对的一切了。我开始规划未来,认清自己需要放下过去,换一份工作重新开始。有人说,抑郁就像一条黑狗,一旦它找上你,就会永远与你如影随形。你强大的时候,它就弱小,你弱小的时候,它就会吞噬你。今天的我依然在警惕着这条黑狗。幸运的是,我比从前更强大,因为我已经清楚:没有什么比内心的快乐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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