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怡的心事
2016-10-20徐菁菁
徐菁菁
错位
2012年,敏怡乔迁新居。虽然这套三居室的二手房面积只有85平方米,但那是她毕业来京工作7年后第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是她在女儿出生之后解决燃眉之急的居所。然而敏怡全然没有乔迁的欣喜。搬入新居的第一天她就发现,房子有一个意想不到的缺陷:紧挨着电梯井,有噪音。
这种噪音成了敏怡的巨大痛苦。她听着电梯的响声失眠了,一晚上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她使用过防噪音的耳塞,无效。她发现22层有一家人正挨着电梯机箱,噪音更大,便拉着他们逼物业对电梯进行了降噪处理,声音是小了一些,但她依旧睡不着。时间一长,失眠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敏怡就开始慌张。“越想着晚上可能睡不着就越着急,越着急晚上就越是睡不着,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几番折腾,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到底是电梯声音太大还是我太敏感?”她去了京郊一个僻静的培训中心。“那个地方是‘万径人踪灭式的安静。”夜里,山上下雪了,屋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可她还是睡不着。
重庆的一处居民社区。高房价之下,买房是中国家庭的普遍焦虑
敏怡开始在网络上研究自己的症状,她觉得自己是焦虑症。医生证实了她的想法。敏怡明白了,电梯井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05年,敏怡研究生毕业,进了国字头机关的下属单位,解决了北京户口。那段独身的日子逍遥自在,但在父母眼里,“一个人在北京漂着还租房子,是一个特别不好的状态”。“我爸妈着急到什么程度?只要是一个他们觉得还不错的人,他们就让我去相亲,结果我发现人家根本就是有女朋友的。还有一回我妈买了一盒方片糕拿去,上面居然有一个红色的‘喜字。可那还是我第一回见人家,人家连我的名字叫什么都没记住。”但是好姻缘似乎很快就到了。男方也是父母帮忙相亲认识的,公务员,与她年龄相仿。“我老公出现的时候,父母特别满意:有学识的男同志,长得端端正正,在事业单位,工作稳定,父母又都是知识分子。”敏怡自己也满意。他们都喜欢历史,谈古论今,两人很谈得来。相识半年以后,敏怡结婚了。没曾想到,她会掉入“许多矛盾的这种夹缝当中,往哪个方向走,都会觉得走不通”。
结婚时,敏怡顺其自然地搬去和公婆同住。公婆有一套80平方米的房子,虽然不大,但也暂时够一家四口人住。按照当时的情况,公务员能享受单位优惠价格的购房。北京的房价在均价1.6万元/平方米的时候,“政府推荐房源”只有5000元/平方米;均价2万元时,优惠购房也只是六七千元。敏怡觉得只要再等等,肯定能轮上他们;而且,仅靠公务员的收入买不起商品房。结婚的时候,丈夫在机关工作了七八年,一年收入也就6万元左右。
现在想起来,敏怡觉得那就是一个错误的开始,她并没有预料到融入一个有其自身逻辑和规则的家庭可能极为艰难。刚搬去丈夫家的时候,她充满了“主人翁”热情。她记得第一天,她特意去买了“好多很卡哇伊的靠垫啊什么的”,装了一大麻袋扛回家。“到家之后,我把这些东西布置在家里,我需要通过这种方式使这个房子更像我的家。现在想起来,他们一开始就不高兴我这么做,当时的脸色其实已经不大好看了。”
回想最初3年的婚姻生活,敏怡只觉得“太压抑了”。“核心就在于你在这个家里头,是否有能够控制自己命运的感觉。你自己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是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步调。”敏怡发现,从生活习惯的细节,到对家庭角色的期待,她和公婆都无法达成一致。“公婆习惯冬天家里完全不开窗户,家里温度可能有25摄氏度。我受不了,觉得闷,就会把窗子开一条缝。婆婆外出回来之后就说:‘我刚在楼下看了,全楼都没有人开窗,只有我们家的窗户是开着的!她不能接受他们的生活习惯受到了挑战。”“家务活什么时候干?几点钟起床?这些真的重要吗?有一阵我上班不是特别累,经常早晨8点来钟起床,她就觉得很看不惯。有一个周末,婆婆早上6点半就来敲卧室门,让我去打扫卫生。老公打了句圆场,不是周末吗?但婆婆说:她平时也没早起。言下之意,你平时都那么晚起床,为什么周末还不早点起来干点家务?”
更重要的是,公婆无法接受敏怡夫妻之间的相处模式,认为她对丈夫不够嘘寒问暖,尤其无法忍受她支使丈夫干活。“有一次我老公早晨自己煮了三个鸡蛋吃,我婆婆心疼得快掉眼泪了。公公婆婆明确和我说:在我们家里头,男人就应该干事业,女人就应该做家务。”敏怡是直脾气,心里有话不会藏着掖着。她心想,公公婆婆之间的分工也并不符合这个标准,当场就回嘴:“我只要求我跟我老公的分工就像你们一样。”“我这么一说,他们就更不高兴了。”婆婆和她说过:“我们家里不需要女孩挣钱。”敏怡会忍不住反问:“小男孩小女孩都不挣钱怎么办?”“她当然也觉得受到了侮辱。”
敏怡觉得公婆都不是坏人,在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牺牲和忍让,但却都无法得到彼此的接受和认可。“可能公婆内心深处认为他们非常热情地接纳了我作为他们家的儿媳妇,但事实上我没有感受到。他们接纳我的方式是塑造我,我可以对你很好,但是你得听我的。可我都已经28岁了,我怎么可能还接受别人的塑造?”
和丈夫的相处,也让敏怡觉得落差很大。“我现在常常劝说年轻姑娘在结婚前要同居一段时间,别人都觉得很不可理解,可是你没有生活在一起的经历,你根本不知道未来两个人的关系会是什么样子。”
谈恋爱时敏怡就发现,丈夫习惯于依赖她。那时候的依赖会让她很有充实感,但在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里,总是被依赖是一种巨大的负担。“家里点外卖,他会叫我去开门接;有人来查水表电表,都是我出面。你想想这个人爱你的方式——我给你一个资格,让你伺候我。昨天晚上他因为找不到他的帽子在家里暴跳如雷,他内心觉得这个事情就是我的事,我应该100%承担照顾家人的义务。”
更糟糕的是,在紧张的婆媳关系里,这种依赖不仅扮演不了积极角色,还可能把问题弄得更糟糕。“当我和他妈妈发生了不愉快的时候,他也躲在旁边。最经典的一次,我怀孕到第三个月,他妈说冰箱要除霜了。他依然是回过头来对我说:哎,妈说冰箱要除霜了。他跟他父母本身也有矛盾,又依赖,又想摆脱。他还会把这个压力又转移到我身上。这其实是一个零和博弈的局面,家里头有一地鸡毛,你处理还是我处理?你不想处理,那就全压在我身上。”
崩塌
结婚两年以后,夫妇俩开始考虑要孩子。从一开始准备要孩子,家庭的矛盾就变得更加复杂激化了。首先是敏怡和公婆之间,“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敏怡在怀孕之前进行了一次检查,发现有一个妇科问题。“没想到公婆会认为这是我结婚前生活不检点造成的。他们甚至给我父母发了短信,以宽宏大量的口气说:‘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共同面对吧。事实上,我老公是我的初恋。最后我做了一个有创伤的检查,证实没有问题。但这种怀疑和不信任对于关系破坏是摧毁性的。当你视一个人为家人的时候,你会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因为他的看法会伤害你。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不再在乎他们的看法了。和他们的相处更像是一个技术处理,多干点活,表现出多一点的温良恭俭让。”
另一个因素在怀孕之后加了进来。敏怡的妈妈来北京照顾她两三个月,岳母突然发现,女婿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完美。除了不会照顾人,更要命的是他会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里来。
“我常常和我老公说: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是入错行,我是嫁错郎。”敏怡知道丈夫的工作压力大,她说,“一方面,在公务员的职位上升迁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现在的升迁不能带来任何实际利益,收入不会有太大的提高,增加的只会是工作量。但是你又不能不升迁。机关里头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可以不干、不努力,但你可以忍受当你30岁40岁的时候,你的后辈做你的领导吗?现在我老公成为中层,正好是压力最集中的时候。另一方面,他现在做的工作特别细碎,没有什么专业性,对机关的工作方式、生活状态都形成了路径依赖,要想彻底离开,退出成本太高了。”
“他的人生永远处在一种自顾不暇的状态里。他有他的发泄方式,一部分是他自己的精神世界,那正是我跟他结婚的原因,另一部分是把事情推给我。他认为把工作情绪带回家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一家人里面,只要有一个人不高兴,全家都会不高兴。如果他每天带着情绪回来,你只要看看他的脸心里就已经不爽了。怀孕的时候,有一次他要给人送礼物,托我给他买个盒子,结果我买得不合适,他为此暴跳如雷。我没觉得有什么,因为他一直就是那个脾气,但我妈当时就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坐月子终于成为引爆炸弹的引线。80平方米的两居室里,除了敏怡夫妇和公婆外,又挤进来敏怡妈妈、月嫂和孩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个人都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
婆婆嫌敏怡请来的月嫂太贵,干活又少。月嫂抱着“看戏”的心态“两头挑事”。敏怡觉得坐月子就像是“坐牢”。公公婆婆不想让她给孩子喂奶,因为她的奶水不够多,他们认为孩子喝配方奶更好。但是敏怡不愿意:“一是我相信母乳对孩子来说更健康,二是我把喂奶视作亲子交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行为,我非常享受这件事,我当妈妈的那种感觉相当程度上来源于此。”
事实上,从进产房起,敏怡就觉得事事不顺,处处委屈。“我顺产的时间特别长。我老公后来跟我说:‘你知道吗?你生孩子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外面站到11点多。我心里就想,你怎么不说我在里面疼了20多个小时呢?那个时候焦虑情绪可能就已经开始出现了。我住院的时候医院比较吵,我就出现失眠了。”
更大的委屈是,敏怡一直怀疑,女儿的出生让公婆“不是特别满意”。“我带着孩子从医院回家的第一天就觉得家里的气氛不对,没有那种迎接新生儿的愉快,而是尴尬。我公公从孩子出生起就从来没有抱过她。我有一次生气的时候直接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孩子?你从来没抱过她。他不承认,他说:‘我一个大老头,我怎么能抱一个孩子呢?这个解释,我没法相信。”
还有一个因素是房子。2010年初怀孕后,敏怡真正开始担心房子问题了。恰好丈夫单位开始排大队分房。机关里分房,每次规矩都不一样,也没个特别明确的说法。后来他们才知道,那次分房有1000多人排队,根本轮不上他们。“无声无息地,你终于意识到,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了。”“实际上排大队没多久,丈夫就知道自己分房无望,但是他不敢告诉我,一直到我快生了,他才很沮丧地跟我说了这事。可又能有什么办法?”
3月16日,北京一家医院的病房里,临产前妻子与丈夫幸福地合影留念
来照顾敏怡坐月子的妈妈没有地方住,敏怡先把妈妈安排在附近的同学家里,妈妈白天来照顾她,晚上回同学家睡觉。不巧那阵子同学妈妈生病,敏怡妈妈不好意思再住人家家里,一个人找了个地下室住。敏怡记得,妈妈白天在家里帮忙,怕自己感冒传染给她和孩子,只能在卫生间和走廊之间的一点点空间里待着。“这件事给了我强烈的刺激,我本来是个从不操心的孩子,居然妈妈来北京了,在我家没有容身之地,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整天乐呵呵的吗?”
这时候,终于有一件事点燃了引线。婆婆觉得隔夜的东西不好,把敏怡妈妈前一天炖的汤倒在了厕所里。“我们都是知识分子,都不愿意把自己弄得格调很低,所以我们要是有矛盾基本就是暗潮涌动,但那一次,我再也没办法控制情绪了。”敏怡和婆婆大吵了一架。婆婆觉得受了巨大的委屈,向公公哭诉。“公公出来真的是戳着我的鼻子骂。我妈看到以后就更生气了,直接又和他们发生了冲突。”
这场酝酿已久的爆发并没有让敏怡感到爽快。“我的心里的确是非常难受的。说起来可能是一种解脱,他们伤害我的时候,我也可以伤害他们了,但其实吵架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丑陋。我很清楚,我是在亲手毁掉自己经营了3年的一个很重要的关系,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孩子两个月的时候,敏怡搬出了公婆家。敏怡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去了。“公公婆婆将我搬走的行为视作叛逃,认为我把他们的家庭拆散了。我做了一些缓和的举措,比如带孩子回去,但没有用。用我老公的原话说:‘你必须要跪地求饶,端茶倒水来检讨自己,然后我才能原谅你,我才能接纳你重新回到这个家。我不可能这么做。”敏怡心里下了决心,她要买房,要有自己的家。
最后一根稻草
敏怡觉得自己是这样一种人,希望自己能够掌控各种事情,希望事情的发展和预期一样,一旦事情偏离了轨道,她就会感到焦虑。3年的婚姻,让她意识到自己无论从情感还是技术上都无法控制生活,但对于买房这件程序化的事情,她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控制的。
结婚几年来,敏怡夫妇自己攒了50万元,父母又给她筹了30万元,她手头能拿出80万元买房。当时,夫妻俩还是没有彻底放弃分房的希望,所以决定以敏怡父母的名义买一套房子,这样能保住“无房户”的身份,不影响日后分房子。但是父母都已经退休,意味着贷不到什么钱,买房只能付全款。敏怡在北京北四环看上了同学手上一套40平方米的开间,出价100万元。她考虑,40平方米的开间肯定不够小家庭住,但这处房子的租售比很高,可以以租养租,用这笔钱去租一个大点的房子。“好歹有一处房子,这总能缓解一下我内心深深的恐惧,我真的很害怕房价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我终其一生也买不到一个住处。”
由于房本还没下来,敏怡先付给了同学50万元,手里暂时有30万元富余。没想到她的盘算立刻落空了。2011年初,限购政策出台,敏怡爸妈没有北京户口,没资格在北京买房。而且“限购令”一出,房价开始下滑,小户型跌得更厉害。当时,敏怡的孩子很小,经常生病,她的工作也不能马虎,已经力不从心,但她不得不考虑一个更操心的问题:是把房子继续留在手里,还是挂出来卖掉?敏怡心想,既然这套房子不能让她保住“无房户”的身份,又不保值,只有赶紧卖掉它,换一套一家人能住的房子,一了百了。没想到从卖房开始,她就走进了一个五套房的连环套,步步惊心。
看上敏怡这套小开间的年轻夫妇B首先要把自己在海淀的一套学区房卖给A。A要办理公积金贷款,等办理完手续后,他向B付款,B才能把100万元付给敏怡买她的房子。敏怡就是这根链条上的C。敏怡在南三环看上了一套85平方米的三居,这套房是朝东的,最多向南偏30度,每个房间都非常小,但是好在都有窗户。虽然房子并不完美,但好歹有三个独立房间,卖家D开价180万元,恰好是敏怡能够接受的价位,她可以付给卖家100万元,再用公积金贷款80万元。卖家D卖房也是为了置换,他们看上了东五环某卖家E的一套180万元的两居室。由于限购政策,一个家庭不能超过两套房,大家又想争取首套房的优惠利息,所以这几家人都只能在卖掉一套房之后,才能顺利买下新的房子。
2012年5月中旬,中介给敏怡打电话,说A的公积金贷款刚刚初审,一个半月之后敏怡肯定能和B完成交易。敏怡心想到了6月底她一定能付钱给下家,就在与D的购房合同上写明了6月30日之前付款。失策的是,她虽然反复向B确认了付款时间,却没有把具体的付款日期写在与B的卖房合同上。
很快敏怡就发觉,人生中本来很多事情是可以通过个人努力达到的,但在买房上,自己几乎无力控制任何事情,既控制不了高过头顶的房价,也对公积金贷款漫长的程序无能为力。从6月下旬开始,下家D开始拼命催敏怡付款,说他们的下家E在催他们。敏怡只能向上家B去询问A办贷款的情况。结果发现,A办贷款申请的当月没有缴纳公积金,又得补缴,时间还得往后拖。而且办理国管公积金的人太多,公积金管理中心的单子堆积如山,根本忙不过来。几轮相互催款下来,人和人之间充满了互相的抱怨、不信任,每个人都憋着一股火,呼来喝去。
那时候,敏怡的体重瘦到只有85斤。她已经付了5万元的中介费,也给下家支付了2万元定金,如果6月30日之前B的钱不能到账,这7万元可能就付之东流了。6月下旬,B终于打来电话,说A的贷款批下来,他俩已经成交了。但是因为敏怡和B的合同确实没写付款日期,对方迟迟不愿将100万元付给敏怡。6月30日那天,敏怡正在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丈夫给她打电话,说下家老夫妻俩D死催活催,一定要让他们付钱,好买E的房。
敏怡又给B家的男主人打电话。B说A的公积金贷款虽然批了,但是到放贷还有一段时间。对方在电话里对敏怡大喊:“我就是没钱,你不能把我逼死啊!”过了两天,敏怡只能又去催他老婆,女方说A的放贷要等到7月中旬。那一回,敏怡实在是急了,在电话里哭了出来。
7月6日,敏怡和B家终于在中介的带领下去办过户了。就在她以为问题都解决了的时候,公积金贷款又出了岔子。中介发现丈夫的公积金有征信记录,原来他作为共同担保人给他父母那套房子贷款了。敏怡提出,他们可以把公婆剩下的20万元贷款还上,这样夫妻俩就能再用公积金借贷。可是婆婆和敏怡之间已经缺乏了基本的信任,她认为敏怡是在用这种方法争夺房屋的所有权,于是敏怡只能走商业贷款的渠道。夫妻俩按照二套房的商贷支付7.2%的利息,购房成本又比公积金多了10万元。
在整个卖房买房的过程里,敏怡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老黄牛,拉着家一步步往前挪。办理过户那天,过户大厅里人山人海,敏怡丝毫没有感受到期盼已久心愿得偿的那种欣喜,她只觉得心力交瘁:“我们折腾了这么久,只是为了满足居住的基本需求,房本也不在手里,押在银行,我们还欠下一屁股债。”她对新家的爱意也被磨光了,她没有打算对房子进行装修。“我觉得它纯粹是解决了我的一个需要,我对它也没什么感情。”但是好歹,一桩大事尘埃落定。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电梯井的噪音。
前路
医生告诉敏怡,她出现的是很严重的焦虑症状。“它会让你一天到晚都觉得特别紧张,但庆幸的是,它其实是心理问题里很轻的一种病,完全不会像抑郁症一样威胁生命。”
其实确诊本身让敏怡放松了不少。“你已经知道了它是什么,发现它完全不是你掌控范围内的东西,除了接受它,让它自然缓解没有别的办法。难不成你再为了这个原因再折腾一次房子?你能确保再折腾一次买的房子没有别的让你受不了的问题?我告诉自己,你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我就是抱着一种破罐子破摔、债多了不愁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失眠,以及生活中的一地鸡毛,时间长了,反而慢慢淡了下去。”
敏怡觉得自己能够好起来,是因为想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她不会再去想那些特别长远的事情,她“没有精力去想”。“我现在越来越意识到,我们都是升斗小民,很多事情你想远了,也没有什么用。就像买房这件事,我以为自己能够把它搞定,所以到最后结局不能尽如人意的时候我就崩溃了。现在我学会了一点。我一直以来被灌输这么一个观念——生活会越来越好,但其实这并不是天条,我必须承认它可能出现各种问题。”第二,她学会了放过自己。“和丈夫家人相处的两三年时间里我是在压抑自己的,我老是想:我是不是应该做得更好?但当生活逼着你到那个地步的时候,你就必须接受自己可能就有不好的那一面,可能有你搞不定的事情。”
但是有的时候,她还是会焦虑,生活中令人烦恼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房子的尘埃落定而消失。今年有一阵,敏怡生了病,她摸着自己每分钟120次的心跳,差点疑心自己“又疯了”。
敏怡和公婆已经不再往来了。去年,为了方便孩子上学,她曾打算把孩子的户口放到公婆家。她给写了一个说明,声明只把孩子的户口迁过去,她本人完全放弃他们家房子的继承权。尽管如此,事情还是没有谈妥。公公婆婆说了心里的实话:“当时是你自己要从我们家搬走的。”敏怡当时就愤怒了:“孙女是你们的孙女,你们要不在乎无所谓,但我想告诉你们,从你们家搬出来,是我一生中最最正确的决定,因为如果我不从你们家出来的话,我在那会疯掉的。我们用非常文明的语言冲突了一回,然后就结束了。”
没有公公婆婆的家庭生活依然还是一地鸡毛。敏怡的母亲帮她带了5年孩子,基本上一天都没有离开。岳母和女婿之间的矛盾越来越严重。“我妈嫌他不干家务,嫌他在家里把衣服乱扔……更嫌他对孩子发泄情绪。最严重的一次,他把孩子从后脖领子这么拎起来,当时孩子的脸都给憋紫了。我妈就特别受不了。”敏怡有时候也会自我反省:“我发现我们彼此之间都在发泄和传递负面情绪。他的情绪给了我,我的情绪给了我妈妈,我妈妈又把情绪给了他。”
敏怡知道丈夫在心里是埋怨她的。“他从前的生活可幸福了,我和他父母都绕着他转,现在因为我和他父母的关系闹翻了,他不但没有了这种生活,还得协调两边的关系。”她发现丈夫心底里一直有一层苦闷。“有一次,我弄了很多水果回来,叫他把水果放冰箱,他一直没动手。后来我就怒了,我说:为什么你不能帮我干家务?他当时第一次说了这句话:‘不就是因为我没钱?我当时听了特别吃惊。”
敏怡承认,在这段婚姻里,丈夫也在以他自己的方式付出。“很多男性在遇到他同样的情况时会直接选择离婚。我婆婆在我从他家搬出去之后就提过让他离婚,哪怕要支付孩子的抚养费,哪怕孩子的抚养权在我手上,但是他依然选择支持婚姻。这是他的一种坚持。我们俩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在于我们依然能够对婚姻里的严重问题做理性的交流,我们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现在这种交流也变得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我们也会聊聊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什么宪政体制、民主政治之类的,消解一些我们生活里的杂碎。”
现在敏怡焦虑的核心已经转移到了女儿身上。“我们家孩子有一阵眼睛有点抽动,我就会非常焦虑地上网查各种资料。她小时候有点内八字,我又焦虑。或者她写字写不好,拿筷子拿不好,她的每一件小事都会引起我的焦虑。但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些都不是什么毁灭性的问题。”
她更担心的是孩子的性格,担心“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幸福”。自己的焦虑和丈夫的脾气坏都映照在了女儿身上。“一个5岁的小孩和她爸,两个人只要一起到游乐场去玩,肯定要吵着架回来。两个人都很不高兴,都很受罪。我觉得最触动的是,有一次幼儿园老师教孩子写自己的名字,孩子在家练习的时候写倒了笔画顺序。我觉得孩子太小没关系,但我老公很生气,说这个不行,他担心孩子以后会一直这样写。他说了一句话:如果你再不按照顺序写,我就把你的手剁掉。女儿听到以后吓坏了,大概十几天的时间都不写字了,每回都说:我写不好字,我不会写字。”敏怡知道自己有时候也会抑制不住脾气。“我会动手打她,我觉得在那个节骨眼上,孩子再和我闹我就没办法活下去,真的是那种感觉。”
敏怡心里明白,她必须让孩子远离这种焦虑和暴躁的氛围。甲状腺出了问题以后,敏怡做了个决定,她把孩子送回老家住一年。她觉得大家都必须缓一缓,重新调整自己的家庭。妈妈已经不打算再到北京来帮我带孩子了。“我老公明确表示:你不要让你妈来这了,她应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我反问他:那你该登上历史舞台了?他也登不上,最后只能我登上历史舞台嘛。”敏怡说,“我打算在明年6月份孩子上小学以前换一份自由一点、时间灵活一点的工作,把自己的状态调整一下。我打算收拾收拾家里。如果说我把东西都能放好了,我老公找他的帽子的时候,我就能立刻告诉他在哪儿,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我要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去陪伴女儿,她会不会好一些?生活里她最喜欢的人就是我。”
(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