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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子的心结

2016-10-20徐菁菁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1期
关键词:木子咨询室大夫

徐菁菁

木子

木子第一次从心理咨询师晋翔的咨询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木子妈妈隐约觉得,过去一年的痛苦可能有了转机。“木子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一旦在交往中觉得不能接受你,立刻会表现出来。去了晋老师那儿以后,我问她怎么样,她说挺好。”

木子的不幸源于25岁时候的一场恋爱。“我爸说,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谈恋爱和结婚。你看你曾经天天帮忙复习功课的同学都结婚了,你怎么还是结不了?”当木子在相亲网站上认识了男朋友L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难题就要迎刃而解了。“L长得帅,留过学,两个人也谈得来。他上来就说,他就是想找一个合适的姑娘,谈一两年就结婚的。”木子喜欢L的单纯和体贴。她记得那时候她骑着电动摩托车去L家,晚上10点回家,L会送她回家。她骑着摩托车在前面,他就开着车打着灯在后面慢慢跟着。“我觉得好浪漫,一般男的做不到这样吧。”

这段关系并没有甜蜜多久。恋爱三个月,木子第一次被男朋友打了。那是个周五的晚上,木子在L家的时候收到了一条信息。木子当时在一家公司做人力资源工作,信息是一名曾在她这里办理过离职手续的男员工发来的。“他问我第二天能不能一起看电影。第二天是七夕。我回复他说:‘我要跟我男朋友结婚了,明天就去登记。我觉得这是很明确的拒绝。”木子回忆,“当时L问,谁给你发短信?我把手机给他看了一眼。刚开始还没事,他还在看电视。一会儿,他突然直接就把我揪起来,冲着我大吼:‘你装什么蒜呀,你不给那男的发信息,那他能给你发信息?明天星期六哪个登记处开门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女的怎么想的?”“我当时就慌了,L练过拳击,他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我觉得我必须逃走。我拿着垃圾袋,谎称说我要出去倒垃圾。他说,那你去吧。我往屋外走,逃到电梯门口,心想电梯开门怎么那么慢呢。这个时候,他一下子跑过来,直接把我揪回屋,把我按在沙发上打。”

然而这一次痛苦的经历并没有让木子醒悟。一阵狂怒之后,L又变回了另外一个人。“反过来安慰你,让我不要跟父母说,他说他那样是因为喜欢我,而且他道歉的时候会特别诚恳,对你百依百顺,就差给你跪下了。”第二天,L的妈妈也找木子谈话。“他妈妈对我的态度特别和蔼可亲。她说:‘木子啊,你看看我跟你讲的对不对。L他那么做是因为他在乎你。你看我们这个小区,就我儿子长得最帅了,而且每天回来之后就拉上窗帘看书,看电视,从来不出去玩。我们小区的阿姨都说想跟我们攀亲事的。他真的是在乎你,你那样回信息明显就是不对的。我不明白,就问她:‘阿姨,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回呢?她说:‘应该不回啊。女孩子应该沉默,你这样回的话不是给对方机会吗?他回一句,你回一句,L这样担心,难道没有道理吗?”“我一下就被绕进去了,觉得还挺有道理的嘛。我后来才知道,他妈是信访局的,难怪每次找我谈完了之后,我都感觉备受洗礼。”

木子心想,既然L和他妈妈都那么喜欢她,有委屈她也能忍。木子从来没和父母提起过L会对她动手。“有一次洗澡,我妈说你身上怎么淤青了,我只好说是摔了一跤。”木子心里的另一层想法是,她觉得L可怜,她必须帮他。她知道L有问题。“他从来没有朋友,收到的信息永远是10086给他的,或者就是信用卡还款通知。”L曾坦率地告诉她,自己有狂躁症,以前一直在国外看医生。“我帮他录了好多钢琴曲,和他一起去教堂,我觉得会帮助他,但没想到把我自己绕了进去。”

木子的变化还是被母亲看在眼里。“我嘴上虽然不说,但惹急了就自己在家生闷气,脾气特大那种。”但当父母真正介入到这段关系中来的时候,木子并没有感觉受到了支持,反而觉得更委屈。“我爸妈责怪我,说你怎么这样子,人家打你也不还手,太丢人,太怂了。他家人就说:是他太爱你了,你怎么能还手呢?我从小就是一个大人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孩子,我被夹在两方家长之间,分不清道理是对是错,而且你发现,你是出于好心和善意在做这件事情,却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说理解我的初衷,理解我的委屈。”

交往一年后,木子和L分手了。但是她依然走不出那段感情给她的困惑,她始终觉得可能只有L是真正理解她的,知道自己是在帮他。这个想法成了压垮木子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一次,我们约好一起吃饭。去之前,针对他之前那些脾气,我上网查资料,给他建议,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给他,希望他能够改正。当时他收到信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可是第二天,他却给我爸打电话,他说我找他吃饭、约会。回到家我爸又开始指责我。而且我发现,在我们两个交往的时候,他还背着我约会别人。分手以后,那个女孩子找到我,说你还喜欢那男孩呢,他在我面前说了你好多坏话,说你有精神病。”

木子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感觉像进入了一个阴谋,就像谍战剧那种——你得到一个命令,要你去帮助一个人,结果发现帮助他是不对的,然后你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指着你,责备你。”

木子有半年的时间出不了门。“我害怕,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哭个不停。晚上做梦时满脑子都是L和他妈妈在我耳朵边说话。偶尔一次下楼,妈妈得拉着我,拉着我也走不太远。我不能看见男的,男的一抬手,或者跟我说什么,我就害怕。还有就是愤怒。为什么这样?想不明白。那个时候L换了手机号,我想质问他也问不了。我没有发泄的途径。开始的时候我写日记,但是后来我就烦了,因为写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半年里,木子最大的舒缓方式是听钢琴曲,晚上妈妈会给她读卡耐基的书。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想到去看医生。“虽然遇上这事是跌了一个大跟头,”木子妈妈觉得,“找相关的书看,让自己尽快摆脱这个阴影就好了。我都六十了,身边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啊!”

半年以后,木子似乎好了一些,她开始出门,尝试和朋友交往,但她发现她根本没有走出那间牢笼。“有男生约我去五道口的一个韩国馆子吃饭,开始见到这个男孩的时候我还觉得挺好的,但是我脑子里总是在回想之前的男朋友,他当初是怎么抬手打我的。我突然就站起来,我说我想回家。对方觉得特别奇怪,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累了?我说,我就是想回家,你现在就送我回家。”每一次尝试一段新的恋爱关系都会把木子重新带回到过去的痛苦里。她甚至尝试过自残:“割腕、吞耳环、吞戒指、喝84消毒水。”真正让木子妈妈感到恐惧的,是她发现女儿出现了妄想。“她说有人在外头等着她,说好了几点来,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木子会拉着妈妈,说她的朋友们都在自己的衣柜里,然后就打开衣柜一个一个指给妈妈看。

在那以后,妈妈带着木子跑了好几家医院。木子开始吃药,还尝试过一次电疗,但都没有明显的起色。几番折腾,安定医院的一位大夫告诉木子,她需要接受心理咨询,并把晋翔介绍给了她。

在见到晋翔之前,木子其实已经尝试过许多次咨询了,但她从来没有对一个咨询师产生过彻底的信任。木子第一次到晋翔的咨询室,就发现那儿和其他地方不大一样。“有的心理咨询室放着各种各样的测试表,墙上挂着心理学方面的一大堆字,或者干脆放一个弗洛伊德的塑像在哪儿,首先就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而晋翔的咨询室有一个柜子。“里边是各种各样的小人:圣斗士星矢、美少女战士、大力水手,什么都有。还有模型和沙盘,女生喜欢的小房子、小椅子、小桌子,男生的军舰大炮啊什么的,都是你小时候玩的那些。看到这些东西你会很放松,觉得好像回到了童年。”木子还喜欢上了咨询室里的大沙发,可以把人很舒服地窝里面,很有安全感,回到家里她就给自己买了一个。

木子后来重新开始工作,是在一家公司做前台。木子心底里瞧不起这个职位:“我问我自己:我原来不还行吗?怎么现在只能做前台了?”“我把这个想法和晋大夫说,她就告诉我:‘你就当你是去遛弯的,下楼之后跟邻居们打声招呼,到单位之后和同事们说说话,聊聊天。你是为了散心,而不是为了挣钱。”我立刻就换了一个角度,不那么纠结了。

“我老是把自己有病这件事放在心里,但晋大夫从来不会说我有病,她会这样表达:你只是比大家稍微紧张一点,你看我有时候出去开车,我还紧张呢,结果没看见红绿灯,还被罚款呢。以前咨询排在我前面的总是同一个女孩,后来我去了几次,发现她没来了。我问晋大夫她去哪儿了,晋大夫说:‘她已经好了呀!有很多问题可能没有那么严重。我问:‘我什么时候能好?晋大夫说:‘你很快也会好的。我知道我的问题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解决,但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很开心。”

木子有时候觉得,晋大夫真的就是仙女。恋爱受创伤之后,木子陷入到一种深深的自卑里。“在街上,我觉得所有的女孩子都比我好看。早上刷牙一看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好丑;洗澡的时候衣服都脱了,我也好恶心。”她发现晋大夫知道自己在乎这一点,“每次去她都说:你看今天又比上次漂亮了,走在马路上有几个比你长得好看的呀?有时候给她发照片,她回复说:这个大美女是谁呀?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她夸你的时候,你觉得她是真诚的,觉得就像妈妈一样。”

大约半年的时间,木子妈妈发现女儿有了明显的好转。从前去咨询的时候,女儿需要她陪着,还要带上自己家的小狗,但那一回,她主动提出,妈妈不用去了,她自己可以开车去。她开始认识新朋友,也可以出去玩一会儿。说起来简单,但木子的康复过程远比这些描述艰难和复杂。康复过程中,木子开始在母亲和大夫的鼓励下健身,可有时候她焦虑起来,在跑步机上坚持不了30秒。“心跳得巨快,你觉得要有噩耗发生了,但你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什么时候发生。有时候我就想一个人躲起来,我会把自己和小狗一起关在屋子,然后窝在墙角把自己蒙起来不见人。”

木子的进一步好转是在晋大夫介绍母女俩去参加亲子课程后,那是木子和母亲第一次共同为家庭关系中的缺陷寻找解决办法,正是那些缺陷带来的安全感缺失让木子深陷那一段畸形的感情。

在木子的记忆里,从小“爸爸妈妈就是你学习好考第一名,我就喜欢你,不考第一名,我就不喜欢你。上学的时候,他们总是能找到一个比你强的人,说你看你班里的谁谁比你强,你看你多傻,所以我一直比较没有安全感。我表面上是处处听话的孩子,但实际上年龄越大,心里的反叛心也就越强”。现在的木子会在朋友圈里说:“有妈妈在,到哪里都不怕。”但从前,母女之间并没有那么亲密,她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老觉得他们会给我设一个框,或者说你往前迈一步的时候,就踩你脚。”木子说。

在亲子课程里,木子妈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孩子造成过伤害。课上,指导老师会让另一位妈妈用手指着木子来表示指责,或者让木子妈妈自己感受被指着的感觉。“转过身是表示不合作,伸出手是表示合作。”日常生活中不容易被留意的伤害被放大了,木子妈妈回想起女儿恋爱的那段日子,发现自己从没有想过了解女儿的内心。“我们想的就是管住她,埋怨她,有时候还要使用带刺的话。”

木子发现妈妈变了。在木子还没有完全放下对人群的恐惧时,焦虑的时候她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门。“9点多,我就开车出去。一开始,我爸妈都怀疑我是去吸毒了。我爸会说一些难听的话。他们越是怀疑我,我就越到晚上越要出去。时间晚了,我爸给我打电话,口吻是这样的:你就在外面浪!你还不回来?我感到的是恶意相向。他再这样说,我就关机,我就不回来。妈妈在参加了咨询之后会这样说:你看你能不能早一点回来?如果晚了,妈妈会发信息问:到哪了,能不能早点回来?开始的时候,我成心气她:‘不行,还得一个小时。结果她说:‘那行,那我等着你。她电话里不发火,回到家以后她也真的不发火。下一次,我就愿意早点回来,再下次我就不出去了。你会感觉她是慢慢在信任你了。我之前只会和妈妈说我要出去玩,她不知道我是在紧张害怕,现在我至少会说:‘妈妈,我紧张了,我害怕了。我不会再死扛着。而我妈会说:需不需要我抱抱你?你觉得咱们怎么做能开心一些?”

自从木子能够独立去接受心理咨询之后,她开始重新尝试回到职场。她换了无数份工作。木子上班,妈妈在家最担心的是接到她的电话。“一开始,今天9点上班到单位,9点5分就给你打电话,说妈妈我想回家。我就知道她又害怕了。”那个时候,木子还不能自己坐车回家,妈妈就要从南城跑到北边,大老远地接她回来。但渐渐地,她发现女儿给她打电话的时间越来越晚。后来在一个单位,木子坚持了三个月。现在,她在一家培训机构给小学生教英语,她还在参加健身教练资格培训,很快就要毕业了。她不需要给妈妈打那样的电话了。(木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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