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中科举活动表演模式初探
2016-10-20欧阳江琳
欧阳江琳
(江西师范大学,江西 南昌 330022)
南戏中科举活动表演模式初探
欧阳江琳
(江西师范大学,江西南昌330022)
南戏科举题材的作品十分丰富。剧作大多从备考、赴考、考试、及第四个阶段,全景式地展现男主人公的科举活动,并提炼出一套舞台表演模式,体现出高度程式化的特征。这种情节与表演模式,旨在通过调剂冷热场面、均衡脚色分工,有效地烘托南戏的舞台表演。同时,还深刻折射了世人唯科举是崇的普遍心态,一些科举戏或科举出目,还因此发展成为具有仪式意味的喜庆表演。
南戏;科举活动 ;全景展现 ;表演模式 ;科举心态
古老南戏与科举的关系颇为密切。无论是南戏形成的两宋时期,还是南戏流播与蜕变的元明时期,科举题材一直是南戏作家与观众最喜爱的类型之一,《琵琶记》、《荆钗记》、《拜月亭》、《金印记》、《破窑记》等经典名剧均有大量篇幅涉及科举内容。南戏作家对科举的叙写,不仅是为了表现剧情、塑造人物,而且还经常设置很多出目,详尽地描写士人科举活动的前后过程,呈现出比较固定的表演模式。学术界以往关注较多的是科举对戏曲创作的影响①,较少留意戏曲舞台的科举表演,至于南戏中科举活动的表演更鲜见用心者。徐雪辉曾以元杂剧与《六十种曲》为考察对象,探讨了元明戏曲中科考场面的表演,其中部分剧目涉及到南戏[1]。在此,则拟全面考察南戏中科举活动及其表演模式,并适当延伸科举文化对南戏演剧之影响。
一、南戏对科举活动的全景式展现
南戏虽起源甚早,但因托体近卑,尤为士林不屑,故流传剧目甚少。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载宋元南戏剧目210种,明代南戏125种,多散佚无存[2]。若略予董理本事可考者,约有五十种左右涉笔科举,数量颇为可观。南戏所演科举题材,盖可厘为三种情形:其一,写寒士发迹史。例如《破窑记》、《还带记》等,皆写中下层士人科举求名,登入仕途,衣锦还乡,一改穷酸落魄之运;其二,以科举演自由爱情。例如《拜月亭》、《南西厢记》等,剧中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先是沉浮不定,但当男主人公一朝鱼跃龙门,遂柳暗花明,冲破束缚,喜结良缘,真可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科举显然维系着爱情的成败;其三,以科举演伦理道德。例如《琵琶记》、《金钗记》等,男主人公虽科举及第,脱白挂绿,但同时亦需面临重大的人生抉择,或被迫另娶高门,或忠孝难全,陷入道德伦理争议之中。
科举及第与否,是关乎古代士人命运的人生大事。南戏的作者无不遵循此种事实,围绕“中第”做戏,不遗余力地铺展主人公的科举活动。现存最早南戏《张协状元》,写张协辞家赴考,不幸为强盗劫掠受伤,因得王贫女搭救,两人遂成亲。婚后张协再次赴试,高中状元,嫌弃贫女,将之驱逐出门,更欲夺其性命。所幸贫女得枢密使相王德用救护,在其主持下,与张协破镜重圆。全剧53出,约有五分之一的篇幅,浓墨重彩地展现了张协的科举之路:“张协言志”、“张协圆梦”、“张协辞亲”等出,描写张协鸡窗苦读,欲赴功名;“张协行路”、“张协被劫受伤”、“张协拟入京应试”、“贫女借路费”、“张协赴京”等出,展现张协赶考行程的一波三折;“张协应试”、“王府预备招赘状元”、“张协拒接丝鞭”、“贫女托小二买登科记”、“小二买登科记”等出,刻画了状元及第前前后后的荣耀。
若将这条科举之路分为备考、赴考、考试、及第四个阶段,在其它南戏剧本中,同样可以找到与张协科举历程相类似的全景描述。我们根据李修生《古本戏曲剧目提要》所收48种宋元明全本南戏,整理出16种有关科举的剧作[3]222-255,其中有13种采取了全景展现科举活动的模式:
剧目备考阶段赴考阶段考试阶段及第阶段《张协状元》(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张协言志(2)张协辞亲(5)张协行路(7)张协拟入京应试(18)张协赴京(22)张协应试(24)张协拒接丝鞭(27)《琵琶记》(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蔡公逼迫伯喈赴试(4)伯喈夫妻分别(5)伯喈行路(7)新进士宴杏园(9)《荆钗记》(明原刻本)讲书(2)商量赴考(13、14)离别赴考(15)赴试行程(16)太守考试(3)考场开科(17)《五伦全备记》(明世徳堂刊本)延师教子(3)遣子赴科(7)为国招贤(9)兄弟同登(10)衣锦还乡(11)《破窑记》(明刻李九我先生批评本)卜问前程(2)逻斋空回(15)注:此出后半段叙说与妻离别赴考同侪赴试(16)状元游街(20)宫花报捷(24)《还带记》(明世徳堂刊本)裴度别妻(14)众朋看相(17)赴试行程(15)注:原本误为第22出棘围考试(18)众朋看榜(19)报捷及第(21)《香囊记》(明继志斋刊本)众人讲学(3)商量赴考(4/5)赴试行程(6)题壁预中(7/8)琼林赐宴(10)《冯京三元记》(《六十种曲》本)讲学(26)辞亲(29)应试(27)及第(30)登科(28)荣封(34)《拜月亭》(明世徳堂本)书帏自叹(2)英雄应辟(31)试官考选(33)官媒丝鞭(39)《绣襦记》(《六十种曲》本)剔目劝学(33)正学求君(2)载装遣试(5)结伴毗陵(6)策射头名(34)《玉环记》(《六十种曲》本)约友赴选(2)考试诸儒(4)《玉玦记》(《六十种曲》本)赏春(2)注:后有夫妻商量科考的情节送行(4)赴试(19)注:落第后再次赴试对策(20)注:本出后节转入状元及第,鼓乐游街的场面《高文举珍珠记》(明文林阁刊本)讲学(6)赴试(7)登途(8)较艺(9)闻报(12)
(注:表中数字为剧本出目数*此表各剧均列所参版本。有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钱南扬《元本琵琶记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明)毛晋《六十种曲》(中华书局1996年版),余者均出《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53—1954年版)。。)
这13种南戏涉及科举出目,短者约三、四出,长者约六、七出,皆完整呈现个人的科举活动。可见,张协的科举之路,是每一个南戏举子的必由之路。我们看到,在未及第之前,南戏中的士人或延师教学,或聚友讲学,或埋首鸡窗,为异日腾达而砥砺苦学。《五伦全备记》儒师向三个学生授经讲书,导圣人之学;《香囊记》好友相聚学校,会讲《诗》《书》《礼》《易》之大义;《破窑记》吕蒙正“学积三馀勤苦读,锦绣文章藏满腹”,生动揭示出读书人备战科举的情形。待大比之年,天下举子欲酬平生抱负,倾巢而出,纷纷踏上这条“独木桥”。南戏遂从家庭生活的角度,叙写读书人与亲人商议科考、辞家远别的场面。《琵琶记》《五伦全备记》中望子成龙的父母说服儿子参加科举,《绣襦记》《三元记》中贤惠妻子为丈夫整理行装。南浦岸边,亲人依依话别;长亭路外,执手相看泪眼,南戏用无数的伤情悲歌,渲染了科举对普通家庭的巨大影响。离别之后,关山迢遥,赴考书生们又行走在一条条征程上:看的是一路风景奇中趣,苦的是餐风露宿坎坷途,为的是风云际会龙虎榜,念的是堂上椿萱堂下妻。这几乎构成了南戏“同侪赴试”的统一内容。等到开科考试的重要时刻,读书人终于放手一搏,《荆钗记》王十朋鏖战三场,论经破题作诗,拔得头筹,《冯京三元记》冯京乡试廷试应对自如,一举夺魁。“蟾宫仙桂折高枝,不负趋庭学礼诗”(《冯京三元记》第29出),由此完成破茧而出的人生蜕变。状元及第,风光无限,南戏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一幕。《琵琶记》写帝王赐宴琼林,状元游街长安,装点出一派锦绣;《张协状元》写“十里小红楼,人争看喝道状元来”,府眷们急递丝鞭,渲染出如斯闹景;《冯京三元记》状元荣封回乡,父母冠带霞帔,门楣光耀。南戏主人公的科举历程,也就在各种喜庆热闹的场景中落幕了。
元代杂剧,也经常涉及科举活动的叙写。但相对而言,较少采用全景展现的方式,一般都节奏明快,尽量简化主人公的整个科举过程。有的截取某一场面敷衍,例如《陈母教子》写三子科考,主要涉笔送子科考和登门报捷的情节;《荐福碑》重在表现张镐科考行途的坎坷。有的则用简单的唱白,进行过场性交待,例如《刘弘嫁婢》采用净脚第三者叙说,侧面略写科考场面;《鸳鸯被》、《破窑记》则用当事人张瑞卿“去日刚携一束书,归来玉带挂金钩”、吕蒙正“到的帝都阙下,一举状元”,一语带过科考中第。甚至还有一些元杂剧还对应有的科举情节,不费一词。例如,关汉卿《拜月亭》本应涉及蒋世隆科举中第的情节,可剧中却略过不提;《紫云亭》同样应包含男主人公中功名的情节,但也未作交待。
相较而言,南戏这种对科举的全景式展现方式,在宋元戏曲中显得颇为独特。它不忌繁琐地详尽呈现科举的每一个阶段,慢条斯理地拉开主人公的科举历程,令观者一戏之间,尽揽士人科举的全流程,亦为后人提供了一幅读书人科场奋战的艰难、酸辛与荣耀的全景图。
二、南戏中科举程式出目及其表演
南戏何以能全景式呈现士人参加科举的前后历程?我们注意到,不同时期,不同情节的南戏剧本,几乎都令人惊讶地采用统一的叙述模式,即男主人公从备考伊始,赴考启程,科考成名,夺魁收束。
在这种模式之下,各个剧本几乎踏着整齐划一的步调,依照不同阶段的科举流程,分配内容相似的出目。一般来说,备考阶段安排“读书讲学”、“书生言志”出,表现学子十年寒窗的甘苦;赴考阶段安排“辞别亲人”、“科考行程”出,反映亲人之间的分别,以及举子们的一路风尘;而相对难以表现的考试阶段,南戏舞台也用“开科考试”出,直接呈现科举考试的场面;到了及第阶段,“状元游街”又成为较多南戏采用的一出。对于这些内容与表现手法类同的出目,我们可称之为“科举程式出目”。
“科举程式出目”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南戏舞台的反复积淀。《张协状元》中,除没有“开科考试”出目外,已包含“会讲”、“言志”、“赴行”、“游街”的情节表演。同样在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中,我们亦发现不少类似有关科举内容的佚曲。例如,《唐伯亨因祸致福》有主人公赴试途中的唱曲;《王魁》有赴试前王魁与桂英离别的唱曲;《孟月梅写恨锦香亭》不但写到赴试相别、科考行程的两幕,还描写了陈珪抡夺魁元后,状元游街、彩楼招婿的场景;《韩寿窃香记》则同样保留状元及第游街、彩楼招婿的唱曲[4]。这表明,在《张协状元》中已露端倪的全景科举活动,到了元代南戏,一些出目逐渐已积淀为固定的科举程式出目。入明之后,科举程式出目还有所新增,即“开科考试”。此出《张协状元》、元钞本《琵琶记》、凌臞仙刻古本《琵琶记》、李九我评本《破窑记》均无,而至嘉靖写本《琵琶记》、《破窑记》的明传奇改本《彩楼记》中,均增添了科举考试的出目。明宣德本《刘希必金钗记》也设开科考试一出,说明该出大约产生于明初,应是南戏艺人根据当时科举考试应景而增。
南戏的科举程式出目,不仅情节接近,而且表演方式也十分接近。一般来看,“众友讲学”、“开科考试”为同场群戏,生、末、净、丑等脚色众备,以科诨取胜;“辞亲赴考”属唱工戏,重在展现生、旦的细曲演唱;“赴考行程”系一出过场戏,生、末、净等鱼贯而上,流水而下,各脚分唱一曲,不作过多停留;“状元游街”,场面大,脚色多,往往包含生的曲唱、末的赋赞、净丑的科诨、乐队的吹打等表演,意欲达到烘托气氛的效果。这样的表演各本一戏,仿佛只需变换一下男主人公的名字即可,体现出高度的程式化特征。
我们以“赴考行程”为例,略作分析。在此程式出目中,剧本一般会安排生、末、净等分饰赶考举子,用同一曲牌的轮唱,抒发举子们甘苦心态。所唱曲牌亦多为【甘州歌】【水底鱼儿】【望远行】等。例如,《琵琶记》第7出,生扮蔡伯喈,与末、丑、净所扮无名考生一路携行,各脚轮唱【甘州歌】,刻画沿途风物,表达一路风尘艰辛,最后寄托长安之志。又如,《风月锦囊》本《荆钗记》第16出,生扮王十朋,与末、丑扮考生同行,或合唱或分唱【望远行】【甘州歌】曲,亦抒发举子们沿途之辛、思乡之情、功名之志。整出表演脚色虽众,然流水分唱,场面简净,体现了过场戏应有紧凑短快的节奏。
再看“众友讲学”与“开科考试”两出。前者演举子之间切磋学问,后者演考官与举子的考试问答,内容虽有不同,但表演程式大抵相同。两出一般均安排净、丑、生、末或外等脚色出场。生、末属正面形象,讲书、应考头头是道,一本正经,而净、丑属科诨角色,学识不高,讲起话来频频出丑,惹人发笑。例如,《张协状元》第二出,生扮张协,请末、净两位好友前来讲书。三人登场拜揖,生念:“休讶男儿未际时,困龙必有道天期。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末念:“诗书未必困男儿,饱学应须折桂枝。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两人言辞煌煌,表现了举子应有的学识心胸。而轮到净呢,还未开念,便发语调笑:“(净)小子正是谭,正是谭。(末)到来这里打杖鼓。(净)喓。(末)吃得多少,便饱了。”在做足了滑稽气氛后,净随后读书开讲:
(净)昨夜灯前正读书。(末)奇哉!(净)读书直读到鸡鸣。(末)一夜睡不着。(净)外面啰唣……(末)莫是报捷来。(净)不是。外面啰唣开门看。(末)见甚底?(净)老鼠拖个驮猫儿。(末)只见猫儿拖老鼠。(净)老鼠拖猫儿。(三合)(末争)(净笑)韵脚难押,胡乱便了。(末)杜工部后代。(生)尊兄高经?(净)小子诗赋。(末)默记得一部《韵略》。(净)《韵略》有甚难,一东,二冬。(末)三和四?(净)三文酱,四文葱。(末)那得是市卖账?
这段科诨表演突出的是净、末等次要脚色表演。净乱作口水诗,强解韵书,满嘴俚语,带来笑话不断,而末专门负责讥讽、点破净的笑语。至于生嘛,退为不起眼的边角人物。
“开科考试”也采用了相同的科诨手法。生、末为正,净、丑为破,同场群戏,滋生笑料。《荆钗记》第十七出“太守考试”,场上共四个人物:丑扮考官,生与净扮两个考生。末脚略有调整,扮礼部堂祗应人员。生由于饰演主角王十朋,故与丑的应对,端庄得体。反观丑与净之间,就可笑得多。考题所作的对子,不但丑出得怪,净也答得陋:
丑出:“无盐咬菜根,淡中又淡。”
净答:“有醋吃梅子,酸上加酸。”
丑出:“双人枕上行云雨,夫和妻柔。”
净答:“一床被底多风月,弄出儿孙。”
真是一嘴俚俗之语,满场风月荤话!开科考试的表演在明代颇为流行,不但南戏有之,传奇演剧亦不辍。值得注意的是,晚明毛晋汇刊《六十种曲》时,省去“开科考试”的内容刊刻,直接标以“考试照常”四字,提示读者按照舞台的表演套路自行理解,此足见考试表演的高度程式化的特征。
三、科举表演模式形成的原因
南戏全景式地演绎了士人的科举活动,并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程式出目。平心而论,这些出目大多缺乏情节冲突,像讲学考试侧重经书的讲授考析,赶考行路描写举子们一路奔波,状元及第强调游街、赐宴、递丝鞭的场面,似乎都与剧情推动关系不大。但是,南戏何以如此不惮拖沓,将它们一股脑儿搬上舞台呢?蠡测其因,或有二端。
首先,受南戏演剧体制之影响。
南戏剧本一般篇幅偏长,多则五、六十出,少亦三十出上下,有足够的文本与舞台空间全景展现科举活动。而元杂剧“四折一楔子”,尺短幅精,剧作家不可能事无巨细地铺叙整个科举历程。南戏的宏大篇幅,使它必须相应考虑舞台的排场表演。晚明曲家吕天成曾指出,好的南戏务必“搬出来好”,即搬演舞台要好看,能吸引观众,这就需要做到“要善敷衍,淡处作得浓,闲处做得热闹”[5]160。其意所指是,舞台要善于调动冷热,将一些看似平淡无味、无关紧要的场面,通过适当的表演手段,点染生辉,从而冷中有热,闲中取闹。
“科举程式出目”的出现,正是建立在南戏舞台的表演需求之上。像“众友会讲”“开科考试”两出,经书义理,高头讲章,要是照搬实际,肯定枯燥乏味。不过,南戏舞台把它变成一出科诨戏,充分调动净、丑的插科打诨,以此引人发笑,吸引观众。又如,“状元及第”,场面阔大,仪式繁琐。《武林旧事》即载:“前三名各进谢恩诗一首,皆重戴绿袍丝鞭,骏马快行,各持敕黄于前,黄幡杂沓,多至数十百面,各书诗一句于上。呵殿如云,皆平日交游亲旧相迓之人。”[6]34“帅漕与殿步司排办鞍马仪仗,迎引文武三魁,各乘马带羞帽到院,安泊款待。……帅司差拔六局人员,安抚司关借银器等物,差拨妓乐,就丰豫楼开鹿鸣宴,同年人俱赴团拜于楼下。”[7]38整个仪式过程,可谓细琐不堪。对此,南戏舞台做了有层次的简化,突出游街、递丝鞭的场景,而将唱名、宴会或参拜等仪式,用赋夸念赞的方式予以呈现。这种方式往往通过强烈的语言声色,动人耳目,有力烘托了状元游街的喧闹气氛。像《张协状元》第27出,末用一段短赋,夸说状元才华,为胜花娘子欲向张协递丝鞭做了铺垫;《破窑记》第20出,末上场念了一首七律,交待赐派、胪传、赐宴等仪式,随后揭开状元游街的大幕;而《琵琶记》更为热闹,先后安排丑说马赋,净说琼林宴赋。两赋的念赞,在“擂鼓”鼓点的衬托下,堂堂踏踏,气势如虹,很好地为状元游街先声造势。另外,本出还有游街时丑的坠马舞,春宴时净、丑的科诨诗,使得整场戏表演有声有色,动感十足。
南戏艺人们用特别的聪慧与功力,摸索出一套套表演路数,将这些乏味的科举活动,点铁成金,脱胎换骨,变为各种抒情性、娱乐性、趣味性的舞台表演。而对于整个舞台结构而言,这些“善敷衍”的科举表演,还能很好地调剂场次的冷热场面。仍以元钞本《琵琶记》为例,前9出排场表演如下:
出目排场第2出 蔡宅祝寿群戏引场,主唱曲第3出 牛小姐规劝侍婢群戏正场,主科诨第4出 蔡公逼伯喈赴试群戏正场,主唱曲第5出 伯喈夫妻分别群戏正场,主唱曲第6出 牛相教女群戏短场,主科诨第7出 伯喈行路群戏过场,主唱曲第8出 赵五娘忆夫独脚短场,主唱曲第9出 新进士杏园群戏正场,兼唱科白
一般来说,主唱曲的出目重在人物抒情,性质偏冷;主科诨的出目倾向调谑戏笑,性质偏热。我们看到,元钞本《琵琶记》已经考虑到冷热场面的搭配,因此前9出中,主唱曲的科举出目与主科诨的科举表演相互交替,使得整个戏演下来,不至于太冷清,亦不至于太热闹。到了嘉靖写本《琵琶记》,为了调剂第七出、第八出的连唱场面,还在两出之间添上“文场选士”一出,以做对子应答的考场科诨,为刚刚的冷场戏加温升热。此后,万历各刊本《琵琶记》则在做对之上,又加猜谜、唱曲之戏,增添科场笑料。
南戏科举表演的模式,还与其独特的脚色体制有关。不同于元杂剧正旦、正末主唱的脚色体制,南戏属七种脚色制,生、旦主唱,末、贴、外兼唱白,净、丑兼诨白与科介,每个脚色都有自己的表演职能,其地位不可取代。在安排剧情之时,南戏必须通盘考虑每一个脚色的发挥,毋令任一脚色失去自己的功能,沦为壁上观。下表为各科举出目的脚色安排:
科举程式出目出场脚色主要表演书生言志生,或添旦、末等生主唱众友讲学生、末、净、丑净丑主科诨辞亲赴试生、旦,或添贴生旦主唱赴考行程生、末、净、丑各脚分唱科考场面生、末、丑、净,或添外净丑末主科诨状元游街生、末、净、丑,或添外生主唱净末丑兼唱科白
这些科举出目中,有的以抒情为主,如别离、行程等出,有的偏重笑闹,如讲学、科场、游街等出,可以充分调动不同脚色的表演,使之各司其职,各尽其能。此外,科举出目主要表现男主人公的科举活动,生脚出场最为频繁,也承担最多之表演。如果各出任由生脚挑大梁、唱主戏,那么负责该脚色的演员将会不胜其累。从脚色分工的角度考虑,适当穿插由净、丑、末等它脚为主的出目表演,会有助于生脚的休息,而轮到生脚主唱的科举出目,净丑等次要脚色亦可稍事休歇。因此,科举程式出目还能有效的、均匀的分配脚色,方便各个演员之间的轮休。
其次,科举文化之影响。
科举制定型于唐代,倡大于两宋,中断于元代,规制于明代。它的发展纵贯南戏始终,深深影响了南戏的创作与表演。像南宋婚变戏的盛行,就是在宋代“榜下捉婿”的科举文化背景中产生。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历代科举不仅催生了南戏的科举题材创作,也一定程度地促成了南戏科举表演模式的形成。
我们知道,南戏是社会文化活动的产物。它通过舞台呈现现实生活,表达某种特定的文化心态。对于科举戏而言,不论哪个时期、哪类题材的南戏,都表现出极其相似的科举表演模式。这无疑表现了南戏创作者对科举生态的热切关注,也积淀了历代世人对科举的共同心态,即惟科举是崇。人们以为,科举是改变读书人命运的最佳途径。不论是背妻妄行的批判对象,还是文行合一的歌颂对象,都可以借助科举,摆脱现实困境,鱼跃龙门,登第入仕。因此,在南戏中,人们对科举的尊崇态度,如出一辙。如张协唱:“近日须谐贫女,未是吾儒活计,依旧困其身。争如投上国,赴举夺魁名。”(《张协状元》第18出)蒋世隆云:“琢磨成器待春闱,万里前程唾可期。”(《拜月亭》第2出)寇准唱:“自古儒冠不误身,试看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破窑记》第2出)
不仅读书人如是想,平常百姓亦抱有这样的观念。《香囊记》中,张九成兄弟不忍离开老母赴考,张母劝唱:“常把文章教尔曹,只指望立身行道。况我衰暮,百年事难保。及早去取功名,及早去取功名,沐恩宠,显母妻,五花封紫诰。”张妻亦劝道:“休恁的苦推辞,步云程,取青紫早把亲显耀。”(第5出)《张协状元》中,张协父亲说得更加直接:科举可以“改换门闾,报答双亲”,满足“功名富贵人之欲”。(第1出)《琵琶记》还专门设计“逼试”一出,揭示世人的科举心态。当蔡伯喈以孝亲为名,力辞科试,其父反问:“家贫亲老,不为禄仕,所以为不孝,你去做官时节,也显得父母好处,不是大孝,却是什么?”(第4出)
这便是人们服膺科举威信的根本原因。它可以使成功者名利双收,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使整个家族沐浴无比荣耀的恩宠。南戏创作者大多出自民间底层,他们笔下的人物,是依据大众世俗心态而设计的。剧中,“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十载学成文武艺,今年货与帝王家”、“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之类套话,被翻来覆去地应用,深刻折射出世人对科举趋之若鹜的风气。
因此,在这种创作心态下,南戏舞台很注重向世人展现科举的重要性,不自觉地形成了全景科举演叙的方式,并积淀出科举的程式出目。
一方面,全景叙述可以通过读书人始困终享的命运变化,揭示出科举的巨大影响。在前面的科举出目中,书生自叹、众友讲学、辞亲赴试、赴考行程等出,大多流露了读书人的辛酸不易,而此后科考成名、及第游街、泥金捷报、衣锦还乡等出,则写得无比风光,热热闹闹,很真实地反映了科举带来的“冰火两重天”的现实状态。
另一方面,一些科举程式出目,迎合了世人对科举的趋从心理。像“状元游街”、“泥金报喜”、“衣锦还乡”等出目,以热闹喜庆的场面表演为主,大肆渲染状元及第的荣耀,满足了世人对科举的幻想与需求。在某些特定场合、特定时刻,它们还发展成为一种仪式表演。明陶奭龄《小柴桑喃喃录》指出,五伦、香囊、还带、拜月、绣襦等属风雅之剧,可于宴会或别馆上演[8]268。这种场合的选择,恐怕反映了科举戏的应景表演。明代选曲本《乐府红珊》专设“捷报”一类,选收《西厢记》“张君瑞泥金报喜”、《丝鞭记》“吕状元宫花报捷”、《米糷记》“高文举登第报捷”等出,也属于科举出目在特定场合的仪式表演[9]。现存明代南戏地方遗存之一——江西省广昌县的“孟戏”,还保留了“状元游街”的演出。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打马游街,披红挂彩*2002年冬笔者曾赴江西省广昌县甘竹乡考察,亲见孟戏表演“状元游街”一出。。它被放在正戏开场之前,淡化了情节内容,追求喜庆的仪式效果,显然也是世俗科举心态的产物。因此,可以说,戏曲作为通俗文学,与现实生活之间不仅仅是“影响—反映”的关系,而是深层次的“需求—功能”的互动关系。[10]
综上所述,经过长期的演剧实践,南戏中的科举活动形成了高度统一的表演模式。从十年寒窗的苦读生涯,到赴考前的依依话别,从一路上的仆仆风尘,到科举及第的无限风光,舞台不仅全景展现了士子的科举历程,还提炼出一套套科举程式出目的表演。这种表演模式不以情节取胜,不以关目炫奇,而重在烘托舞台的表演,通过调剂冷热场面、均衡脚色分工,对科举活动怎样“搬出来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这种模式的形成还深刻折射了世人唯科举是崇的普遍心态,一些科举戏或科举出目,还因此发展成为具有仪式意味的喜庆表演,在特定场合满足着世人对科举功名“鱼龙皆变化,一跃尽朝天”的热望。
[1] 徐雪辉.科举场面与戏剧效果[J].齐鲁学刊,2008(2).
[2] 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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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南宋)吴自牧.梦梁录[M].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1.
[8] 王利器.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9](明)秦淮墨客.乐府红珊[M].善本戏曲丛刊(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4.
[10]赵益.论“宗教生活”与“通俗文学”之互动[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02).
[责任编辑:郑迦文]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南戏演剧形态研究”( 09CZW036)。
欧阳江琳,江西师范大学叙事学研究中心副教授,江西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流动站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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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924(2016)07-055-061
①有关戏曲与科举之关系,学界研究相对集中于元代科举中断与士人心态、南戏婚变戏与两宋科举关系、八股文与明清戏曲等几个论题上。代表成果有幺书仪《元代杂剧与元代社会》(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黄仕忠《婚变、道德与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黄强《八股文与明清戏曲》(《文学遗产》1990年第2期)、邱江宁《八股文技法与明清戏曲、小说艺术》(《文艺研究》2009年第5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