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较量:马晓丽小说叙事的伦理维度
2016-10-18傅逸尘
傅逸尘
对立冲突的小说叙事
用时尚的说法,马晓丽当属美女作家。作为晚辈这样称呼似有轻浮之嫌,如同词语的“后现代性”异化一样,长幼的伦理色彩在中国当下社会生活中正在被时尚语词日益消解,伦理中的礼仪色彩似乎有所弱化,增长的是人性中的自信与平和,还有一份近百年来几近丧失殆尽的达观与幽默。我不认为这种邅变只是浅表化生活的滥觞,它已经,或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思维与文化。向着“后现代性”转型的中国社会,碎片化、抹平深度、反讽、戏仿等正在植入日常生活,价值与理想沦为虚幻与泡沫不再是危言耸听,更多的人更加认同浅表化生活就是生活本身,连荷尔德林所谓的“诗意的栖居”也已经成为遥远的绝响。
在这样世俗化的语境里,美女作家马晓丽在她的小说里似乎走着一条与当下社会文化心理相反的路径。她非但没有淡化人伦关系,相反,用一种很极端的方式——对立与冲突,切入人物与故事,并在叙事中展开相当残酷的人性较量。给她带来巨大声誉的长篇小说《楚河汉界》、荣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俄罗斯陆军腰带》、中篇小说《云端》,还有多篇未被论者重视的散文随笔无不如此。当然,无法否认的是,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生活总是严峻的,人性总是在经受着政治与伦理的严苛拷问;但是,这种极端的对立与冲突并非生活的常态,也就是说,马晓丽的小说是在用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将非常态的人性予以概括和强调。文学与生活现实的悖论是无法构成问题的,构成问题的是美女作家马晓丽为何选择这样一个极端人性的角度进入小说叙事?又何以对人性中最为隐蔽的内心世界兴趣昂然?绕过这个问题,读马晓丽的小说似乎就失去了小说已经具有的思想高度与哲学意味。
与军旅生活相关?是由军旅题材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吗?这是无论谁都最容易想到的一个选项。不过我以为只能说有这个因素,却不尽然,而且马晓丽本人亦反对用军旅题材来看待她的作品。那么是军人思维的惯性使然?军人总是要明确谁是他的对手或敌人,马晓丽的叙事在对立与冲突中蔓延开去也不无道理。不过,这样的认知或解读总让我觉得有些牵强与浮浅,也就是说,没能更深入,或切近作品的本相与作家的灵魂内面。也许,她还沉浸在现代主义叙事的“深度、焦虑、恐惧、永恒感”之中,这一点似乎可以在她的随笔《九级浪》中见出端倪。
《九级浪》:自由心灵的隐喻表达
在我看来,《九级浪》是一篇近年来难得一见的直抒己见,且激情澎湃的随笔文章。马晓丽以悲悯的情怀,将原苏联斯大林专政时期的一代文豪高尔基内心的矛盾、痛苦、纠结、挣扎揭示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而索尔仁尼琴、米沃什、伊姆雷、昆德拉和克里玛对民主与自由的追求更加反衬了高尔基人生最后一个阶段的悲剧色彩。在政治专制的时代,驯服者与不肯合作者之命运令人唏吁不已。马晓丽对此做出了这样的自白:“索尔仁尼琴、米沃什、伊姆雷、昆德拉和克里玛都是在精神驱动下的自主选择,他们都是自我心灵的追随者,是精神的探寻者和追问者,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强者。他们坦诚地直面这个充满了谬误的世界,早已抛却了个人层面的利益计较和狭隘情绪,所以他们诚实无我,所以他们没有仇恨,所以他们平静从容,所以他们能够占据哲学的高度。”关于这篇无关小说的随笔,我之所以想多说几句,是因为马晓丽通过这些享誉世界的文坛巨匠的苦难命运建构起人的内心的困境与挣扎,也因为他们的非凡的经历与影响力,更加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思想与精神的震撼。或许,从另一个侧面获得对马晓丽小说叙事的思想与哲学的认知也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1928年高尔基回国时,享受到了国家元首般的礼遇,当时的苏联政府还专门给了高尔基一栋坐落在莫斯科河畔宫殿般的豪华住所。据说,高尔基对这一切感激涕零。从前的高尔基曾写出过这样充满激情的诗句:“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说不!”但在感激涕零之后,高尔基还能大声地说出那个“不”字吗?马晓丽写道,我们已无法知道高尔基当年究竟承受过什么样的精神压力,经历过什么样的内心挣扎,只知道回国后的高尔基开始称呼斯大林为“主人”,加入了颂扬斯大林的大合唱,并在其中充当了最谄媚的高音。马晓丽并不就此收手,她还将同为东欧,也经历了最强烈的斯大林化时期的另外几位作家拉来与高尔基比较,采用的仍然是她小说中对立与冲突的方法。回国后的第二年,高尔基决定接受斯大林的“微妙的使命”,去索洛维茨劳改营参观视察。四十年后,此次视察成为索尔仁尼琴在巴黎出版的《古拉格群岛》第一卷里最著名的一个章节,里面讲述了受尽虐待的索洛维茨岛上的犯人们,如何期待着高尔基的出现,如何期待着高尔基能像从前那样坚持正义解救他们。回到城里以后,高尔基立刻发表了文章,宣传索洛维茨岛的犯人生活得很好,改造得也很好。良知——高尔基终于摈弃了这个作家最基本的道德底线。1951年,衣食无忧的波兰驻法国外交官米沃什悄然离开使馆,从此走上了自我流放的艰难道路。匈牙利的伊姆雷和捷克的昆德拉、克里玛在日后同样受到了困扰,同样面临着最后的抉择。在经历了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之后,伊姆雷仍然决定留在匈牙利。他说,我必须“从那些正在被施加催眠术的大众中走出来,从那种使得你没有个性没有命运的历史中走出来”。由于参加了1968年“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和对原苏联入侵的批评,昆德拉就被列入了黑名单,禁止他发表任何作品。苏军占领捷克之后,克里玛带着全家去美国讲学,很多朋友都劝克里玛不要回国了,因为当时他在美国有工作有房子,而回去有可能会坐牢甚至死亡。但克里玛不愿当流亡作家,执意要回到捷克去,他说:“因为这是我的祖国,因为这儿有我的朋友,我需要他们正如他们需要我一样。”
可想而知,这些文学巨匠在那样极端的时代里经历怎样的肉体与精神的折磨,但他们为了真理与自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一条思想精神的“不归路”,不仅建构了强大的内心世界,自我人格也在残酷的搏击中实现了升华,与他们伟大的作品一起永恒不朽。而这样的富于独立人格与批判意识的精神底色,对于马晓丽的文学观念和小说叙事而言,究竟有着怎样潜在而深刻的影响,答案已经不言自明。endprint
“精神分析”:马晓丽的“白日梦”
想到弗洛伊德多少有些偶然,而且让我自己都感到有点惊讶。是在读完中篇小说《云端》之后,紧张,甚至有些惊惧的感觉慢慢松驰下来。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昏暗,书屋向北的窗外一片冬天才有的混沌与迷茫,楼下快车道上车流像一条条彩练一样飘荡,人行道上的行人却显得影影绰绰。书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而两个名之云端的女人的形象也像窗外的天空与景物一样暧昧起来。《云端》当然有思想性,但这思想性以隐喻的方式藏匿于两个女人的战争之中,突显在读者面前的是女性内心深处的尖锐撕扯与搏击,因此,它更接近西方的所谓心理小说。弗洛伊德,它的影响了20世纪西方诸多文学大家的“精神分析”学说,瞬间充盈了我的脑海,《云端》像水墨在宣纸上洇开一般,清晰地铺展在我眼前。
弗洛伊德在谈及艺术的时候认为,艺术家要突破人的意识层面,进而深入到无意识的奥秘之中,提示人的丰富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实现人物的精神的升华。确认马晓丽是否受弗洛伊德影响对我而言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弗氏的“精神分析”的观点能否让我深入,或切近马晓丽小说本相,答案若是确定的,我为什么不去试一下呢?马晓丽选择以对立和冲突的角度切入小说叙事,她一定是认为这是人物展开内心世界的最重要的方式。人的内心的真实,尤其是无意识的那一部分,会在利益冲突或生命攸关的时候不自觉地、尽情地表现出来,这对于刻画人物性情,或者塑造人物形象无疑是最佳时刻。这样的想法与弗氏的“精神分析”的观点有着深刻的关联或遇合。马晓丽显然也意识到了人类的另一弱点,即往往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困境,更不想承认自己在困境中的挣扎;于是,她以建构的姿态将这一人类最奥秘的部分在小说中呈现出来。如同悲剧将美好撕破给人看一样,马晓丽要将无论是崇高还是丑陋,但却是最真实的东西,用她的说法,剥洋葱般地一层层撕开。在中国当代女性作家中,如此着力于这一思想或哲学向度的似乎并不多见。对立冲突所形成的戏剧性和紧张感是自不待言的,小说的可读性随之增强,而叙事学意义上的叙事动力的形成自然水到渠成。这一方式或方法,在马晓丽的小说写作中显然已经驾轻就熟,而且是乐此不疲。
我虽不赞同弗洛伊德所谓“一切艺术都是精神病”的结论,但他接下来的观点还是让我多少有些认同,“艺术家就如一个患有神经病的人那样,从一个他所不满意的现实中退缩下来,钻进他自己的想象力所创造的世界中。但艺术家不同于精神病患者,因为艺术家知道如何去寻找那条回去的道路,而再度把握着现实。”马晓丽在文学性地建构人物的困境与挣扎之后,用诗意来升华人物的形象与精神,让小说重新回归现实,至此,她的“白日梦”得以完整实现。
《云端》:两个女人的战争
《云端》无疑是篇相当独特的小说,由于情节很简单,便无法构成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故事。让我惊讶不已的是,这篇没有故事的小说居然因两个女人间的内心较量而惊心动魄。原名云端的解放军女战士洪潮受命负责看守几名国民党军官太太。洪潮在大家的印象中“水似的简直拿不成个儿”,用政治部主任的话说,“小资产阶级得很呐!” 洪潮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在被她管辖的军官太太中有一个跟她同名,也叫云端;更让她想象不到的是,这个跟她差不多一样羸弱的、“通体散发着一种天然的松散味道”的年轻女人居然在不久后跟她进行了一轮又一轮的“你死我活”般的较量。
一个曾经叫过云端,现在改名洪潮,但她内心仍然叫自己云端,另一个就叫云端,两个都叫过云端的女人仿佛就是天敌,即便不是政治上两个敌对阵营,也注定了她们互为对手的命运。洪潮和云端的较量是内心的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这种感觉其实首先不是来自对方,而是来自自己的内心深处,一种看不见,甚至也很难具体意识到的东西在作祟。洪潮的许多次突然发怒,并非源自政治观点的相佐与分歧,而是她内心深处女性的无意识,她自己和读者一样都感到有些莫明其妙。弗洛伊德称无意识为本我,本来它在内心深处是一种睡眠的状态,却被外来的一种莫明其妙的东西唤醒,然后经由自我而日益发酵,终于引发山崩与海啸。这让小说中的洪潮,以及作为读者的我都始料不及。美国学者霍夫曼在《弗洛伊德主义与文学思想》一书中说:“导致疾病的心理障碍远不是身体上受到损伤或精神官能不足的结果,想必是导源于精神上相反力量的某种冲突。再者,弗洛伊德坚决认为没有任何受压抑的愿望可以完全被排除在外,‘愿望还存在于无意识中,它最终会成功地‘进入意识之中,代替受压抑的思想——一种伪装起来而又无法辨认的代替物,痛苦的感觉就与这种代替物发生联系,以致病人以为他已经通过压抑摆脱了那些痛苦的感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12月第一版,29页)洪潮的“心理障碍”,或言之“受压抑的愿望”从她的被改名起就已经开始了。洪潮是被表哥带进革命队伍中来的,她的参加革命显然有“被”的因素,她早先的被政治部主任称之“小资产阶级得很呐”的那些东西自然就被“精神上相反力量”——革命所压抑;但“那种愿望还存在于无意识中”,一旦被外来的某种力量所刺激,就会在不自觉中爆发出来,难以扼制。
洪潮开始并不知道谁是云端,但洪潮注意到有一张脸上的“眼神儿有点不太一样,没有那种磷火般的惊恐,却有着一种与此情此景完全不符的涣散。大概就是这涣散令洪潮不舒服”。很神奇的直觉,但这又跟洪潮有何关系呢?唯一的解释就是源于那些被压抑的东西。洪潮也喜欢《西厢记》,但她现在不可能公开地看,因此对云端明目张胆地捧着《西厢记》就不免嫉妒。此前两人是在暗中进行着较量,第一次公开冲突是因为一封信。为了瓦解被围困的国民党军,主任让洪潮组织军官太太们给前线的丈夫写信。云端写得很简单,但她的独特表达方式——在自己的名字上印上鲜红的唇印让洪潮无法接受,两人在抢夺信时将信撕断,断裂的地方又恰好是在名字和唇印处,两人的仇恨从此而生。云端的独特表达何以让洪潮如此失态,并大动干戈?其实正是触动或刺激了洪潮作为女人的内心情感,云端所为恰恰是洪潮即便是想为也不能为。小说中这样写道:“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些人身上还有另外一些东西,一些使洪潮感到舒服的东西。比如说话的语气声调,比如走路的神情姿态,比如讲究的衣着和洁净的生活习惯等等。洪潮清楚地知道,这些统统都属于资产阶级的旧习气,是应该被她所唾弃的。但没办法,这些东西总能与洪潮内心深处的某些感受相呼应。”信件冲突后,云端的目光变了。集中了、固定了,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令洪潮感到不舒服的专注,让洪潮莫名其妙地发堵。云端则感到了洪潮的审视,很锐,也很冷。两人的再次冲突起于云端的晨妆。云端发现女长官的眼里满是欣赏,这让她信心陡增,觉得可以压女长官一头,便放慢速度,格外仔细地画着、享受着。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洪潮再次被激怒了,伸手去抢她的粉盒。粉盒突然从云端手中脱出,如飞雪般扬了出来,猝不及防地落了两人满头满脸……客观地说,洪潮似乎已经有些歇斯底里,胜利者的权利压倒了人性的理智。换言之,洪潮被压抑的愿望自从看管国民党军官太太那天起便已经活跃于意识之中,只不过还处于“秘密”与“伪装”的状态而已。“从这天起,洪潮就陷入到一种无法摆脱的压抑之中了。处处都能感受到云端释放出的那种带有敌意的气息,空气都因为渗进了太多的敌意而变得黏稠滞重了。”endprint
就在洪潮心里越来越恐惧的时候,主任给洪潮下达了一个任务:命令洪潮把被围困的国军团长曾子卿的太太从俘虏们的住处搬出来,单独跟她住到一起。主任特别嘱咐洪潮要好好照顾曾太太的身体,要让曾子卿看到我们的诚意,要通过我们对曾太太的关照来感化曾子卿,争取曾子卿。更何况,主任做出这个决定的理由还是洪潮给提供的——曾太太怀孕了。云端开始还以为是洪潮为更方便整治她,故意恶心女长官,逮哪吐哪,怎么恶心怎么弄。但云端很快就发现女长官对她并无恶意,每天都给她端来好吃的,又替她打扫呕吐出来的秽物,而且也越来越觉得她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凶。在半夜里发现女长官瑟缩发冷时,云端居然拿起自己的衣服过去盖在女长官的身上。洪潮被惊醒的瞬间掏出手枪对准了云端,吓得云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半夜,她们谁也没睡着。但奇怪的是,从第二天早上起,她们都感到精神仿佛比往常好了许多。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一夜的折腾不仅没加剧内心的疲惫,反倒使心里原先抽紧的那些皱褶也松散开了。” 这显然是她们和解的开始。
《西厢记》再次成为两个女人进入彼此内心与情感的媒介,在山上自然的风景里,她们不自主地向对方敞开心扉。作为女人,云端显然是更纯粹,她甚至有些忘乎所以,不光是谈自己肚里的孩子,还希望这个男孩能像她的丈夫子卿一样,像子卿的容貌,像子卿的性格,像子卿的英勇善战,像子卿……云端没想到,这下又把洪潮气着了,洪潮骤然提高了嗓门:“你那个曾子卿算什么英雄?!他是国民党反动派,是民族的败类,是人民的敌人!”显然出乎云端的意料,她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说:“子卿他多年为国效力、尽心尽责。就算……就算……不管怎么说,他还打过日本鬼子,参加过平型关战役、淞沪会战。他三次负伤,多次受到上峰的表彰,还亲手杀死过一个日本少佐呢!”“那又怎么样?”洪潮冷笑道:“我男人曾经一口气砍死过十一个鬼子!”“想知道我男人是谁吗?”洪潮冷冷地问。“我男人的名字叫贺——辉!”“就是那个把曾子卿牵进包围圈的贺辉!就是那个正在战场上跟曾子卿打仗的贺辉!”洪潮越说心中的自豪感越强烈,“就是那个让你们国民党军队听见名字就闻风丧胆、缴械投降的贺辉!”这完全是政治语言,本来是是在谈女性的情感,突然跳跃到政治与战争中去。也就是说,作为女人的洪潮再一次被云端超越,而洪潮又不自觉地用政治,甚至用自己的男人作武器,展开对云端的压制性的反击。用“精神分析”的观点论之,洪潮被压抑的女性情感以“秘密”与“伪装”的方式对现实中的“自我”进行不自觉的反抗。
性的私密性让女人间的交流变得亲密无间,但洪潮没想到会引得云端说出那样一番令她震惊、令她心动、令她向往的话。洪潮怎么也没料到性事在云端的生命体验中会是那样美好,那样快乐,那样令人心驰神往。那一刻,洪潮忽然发现自己做女人做得很可怜,很失败。一种强烈的自卑感紧紧地攫住了洪潮的心,心口开始绞着劲儿地疼痛起来,疼得洪潮差点哭出声来。云端脸上那恬静的笑容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刺进了洪潮的心口,心中原本忽明忽暗的火苗如同被风惊醒了似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直烧得洪潮两眼炯亮、双颊通红。恨就在燃烧的妒火中迅速地抽芽、生长、粗壮起来了。“洪潮发觉自己再也忍受不了这个女人了,自己恨这个女人,恨她那张脸和那张脸上的所有表情,恨她的男人和那男人带给她的所有快乐,恨她的《西厢记》和她所有的《西厢记》做派,恨她的怀孕,恨她的呕吐,恨她所拥有的一切一切!不知什么时候,洪潮摸出了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那张熟睡的脸,在黑暗中久久地闪着冷冷的青光……”本来的欣赏,如今却都变成了仇恨,如此迅速转换的根源似与霍夫曼的判断相同:“正常与反常的界限主要在于受压抑的强烈程度以及面对自我反抗,受压抑的愿望试图再现自己时所使用的暴力。”(同上,30页)
丈夫曾团长的死讯让云端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在与洪潮相对时,她们的目光中交流着彼此心中最深刻的仇恨。直到此刻,她们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才是自己真正的敌人,才是自己最憎恨的人。下面的对话将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惨烈程的惨烈地步度发展到无以复加:
“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云端说,“但我会可怜你。”
洪潮打了个愣:“我看你还是先可怜可怜自己吧!”
“不,我没什么好可怜的。”云端微微一笑,“我有子卿,我此生有子卿足矣。我只是可怜你,可怜你枉做了一回女人!”
见洪潮脸色突然涨红,云端又继续说道:“我问你,你懂得情吗?你懂得爱吗?你懂得男女之间的欢愉吗?你不懂,别看你也是为人妻,但你却什么也不懂。”
洪潮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云端几乎凑到洪潮的面前,口含讥讽地在洪潮的耳边说:“那你还算什么女人?那你还做什么女人?你不配!”
“住口!”洪潮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我不会住口的。”云端说,“我不仅不会住口,我还要告诉你,你那个男人也不配,他不配……”
枪响了,云端自杀了。随后,洪潮也知道了老贺的死讯。我想,云端如果在知道丈夫死讯的同时也知道了洪潮丈夫的死讯,她们很可能会和解。在消解了政治或意识形态性之后,回归人性的自然本性也许会是她们共同的选择。
马晓丽在随笔《令人不安的巴别尔》中坦言:“虽是取自同棵现实之树,摘得的真实之果的质地却各不相同。这期间的差别恐怕不在于运气,更不在于技巧,而在于眼光,在于境界,在于隐在眼光和境界后面的那个主宰着你的心灵。”就我个人而言,并不喜欢为马晓丽带来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与《楚河汉界》和《云端》比较,它让我感觉有些浅显与轻薄,虽然也是对立与冲突的叙事方式,但并非是两个军官之间的较量,而是不同民族文化间的一种碰撞,这样碰撞不存在输赢,只能是一种展示,最终在一种诗意中消解。可能与篇幅短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隐在眼光和境界后面的那个主宰着你的心灵”。就是说,《俄罗斯陆军腰带》这个短篇所描述的故事与人物,没有让那个主宰着作家的心灵震撼,它只是完成了一个短篇小说所应具备的叙事技巧。endprint
《楚河汉界》:理想与现实间的心灵博弈
最早接触马晓丽的小说是《楚河汉界》。 2003年的秋天,那时我正在军艺文学系读本科二年级,刚刚有了想做文学批评的想法。当时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父亲建议说,你是军人,批评当然要从军旅文学入手。那时对军旅文学知之甚少,军艺同学们谈论的文学话题,大都是博尔赫斯、卡夫卡、马尔克斯、陀斯妥耶夫斯基之类。父亲又说,你先读读李存葆的散文集《大河遗梦》和马晓丽的长篇小说《楚河汉界》。《大河遗梦》是《文艺报》名记者胡殷红给我索要来的,上面有李存葆的签名,可以想象我当时激动的心情。《楚河汉界》读的是《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2002年下半年号,读后就不仅仅是激动了,而是激动得有些澎湃。我觉得如此之力道不大像出自一位女作家之手,而且几十万字,居然从头到尾笔力不减,没有力不从心之感,亦没有明显败笔之处。待澎湃有所减弱,我给马晓丽打了个电话,本义是想跟她聊几句,谈谈我初步的看法,沟通一下。没想到却被她迎头一盆冷水,她说,我不认识你啊,没啥可聊的。撂下电话我才觉得有些冒失,因为从声音中能感觉出她似乎有些警惕,或者疑虑。虽说冰火两重天,但她的孤傲与高冷并没有影响我要做批评的激情。不久,我评论这两部作品的习作都在《文艺报》上发了出来。一两年后,前者折桂第三界鲁迅文学奖,后者则荣获曹雪芹文学奖。我的文学批评就起始于这两部书名有河的作品。十余年后,我越发认识到,这两部作品是21世纪初年军旅文学的重要收获。
那时我对《楚河汉界》的关注点集中在多层次、多向度的矛盾对立与情感纠结上,我的阐释也基本上是在社会思想意义的层面。这部小说人物杂多,但却各具代表性,是对当时社会生活图景的一种浓缩。不同的年代出生,不同的家庭出身,不同的社会背景,导致小说人物思想意识与价值取向迥异。周汉身上具有老一辈“农民军人”坚实厚重的革命传统,周东进受革命传统熏陶而达成了纯粹的理想主义军人情结;周南征异化了的功利主义“务实思想”,魏明坤起于底层、希冀通过个人奋斗改变现实境遇与命运的狭隘意识;周和平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内心充满了唯我自私、金钱至上的实用主义观念。黄妮娜在失去了“阶级”的袒护后,内心的空虚、虚荣导致她丧失了鲜活的生命力和个性化的生命内核,从而无法避免悲剧性的命运沉沦。这些相互冲突的思想意识与价值取向构成了小说复杂的网状结构。在那篇题为《对峙:在倾斜的棋盘上》的评论文章中,我概括了小说所描写的五个方面的对立冲突:不同价值取向与思想意识、不同社会阶层间、军营与地方生活、历史语境与现实世界、个人感情与其他因素。这五个方面的对立冲突交互在不同的人物间,其中,最重要的对立冲突表现在周东进与魏明坤之间,这也是小说的叙事主线。我不认为这种分析有什么不对,但十多年后,我对自己当年忽略了彼此心理上的较量而略感遗憾。
魏明坤与周东进的对立冲突始于儿时。冲突的双方魏明坤更主动,目标也更明确;周东进似乎并没有从心底将魏明坤作为一个对手来看待,他本身所具有的家庭出身与社会关系,以及对职业军人的理想本然地构成了他与魏明坤较量时的文化结构背景。从社会学的角度论之,这种对立冲突源于阶层间的不平等并不错,但是对于平民出身的少年魏明坤而言,他还无法从那样的高度去认知如此复杂的矛盾存在,几十年来,无法抹平的是心灵深处的屈辱与卑微的刻痕,这才是他与周东进半生中的对立冲突的根本所在。从后来十几年间魏明坤与周东进冲突的事件来看,魏明坤的很多做法都显示出他内心的强烈畸变,按世俗常人的道德伦理判断,几乎有些不可理喻。这似乎已经脱离了纯粹个人间的争斗,其背后更多地附着了社会历史的复杂意味。依据“精神分析”批评的观点,魏明坤的自卑情结源于自身的缺陷——父亲的残疾与修鞋匠的身份,这让本来就比大院里的高干子女矮三分的魏明坤更加觉得低下。这种“自我”压抑与“本我”混淆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有如力比多一样巨大的潜能,让他不择手段,甚至不顾人格的扭曲,以超乎常人数倍的努力,忍辱负重,最终“超越”周东进。从小说人物塑造的角度论,周东进没有魏明坤写得好。马晓丽在周东进身上赋予了过多的理想主义色彩,这种理想主义显然束缚了周东进,大院里的高干子女性格与为人处世方面的负面因素在他身上被清除得过于干净,从而失去了鲜活的个性。魏明坤则不然,马晓丽主观情感上对这个人物的贬抑反而使其鲜活起来,他的一些超出常人思维的行为让他的性情与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魏明坤与周东进的第一次重要冲突的起因是,经常与魏明坤带领的胡同孩子打架的大院孩子突然一阵风似的当兵走了,当然也包括大院孩子的头领周东进。魏明坤让与周东进的父亲周汉司令仅有一面之交的父亲去找周汉司令,他也要当兵,这样的举动对一个少年而言显然是超出常态的,而父亲的卑琐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入伍后,周东进那种高干子女的优越感以及漠视的眼神也让魏明坤感受到一种屈辱和愤懑,这种敏感显然也是来自对出身的自卑。对于魏明坤内心深处的波澜,周东进几乎一无所知。周东进对魏明坤是不设防的,魏明坤甚至都进入不了他的视野。在两人的较量中,周东进是既不知己,亦不知彼,输赢可以说在魏明坤发狠要与周东进较量一番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果然,周东进在当兵的第一年便被魏明坤击倒了。从军事训练的角度,射击、刺杀,还有手榴弹,周东进都是全连第一。当周东进认为自己手拿把掐会被评上“五好战士”的时候,魏明坤几句话便将其掀下马来。魏明坤不仅列举了周东进干部子弟的“骄娇二气”的种种表现,还揭发他嘲笑指导员的辽西口音。用周东进的话讲,魏明坤使的是阴招,这仍然与他的底层出身有关。在上军校这件事情上,魏明坤与周东进两败俱伤;但魏明坤凭着顽强的韧劲和不服输的勇气,再次找到周汉,告周东进的状。虽然事关他自己能否上军校,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仍然有恩将仇报之嫌。南线的自卫反击战由于战场形势瞬间变化,加之周东进的指挥有误,过早地暴露了自己主攻的意图,让担任助攻的魏明坤的四连抢先攻下三九五高地。但前指对周东进的五连也十分满意,因为他们牢牢地牵制了大部分敌人,很好地配合四连完成任务,因此获得嘉奖。而魏明坤冷眼旁观,这一次他要跟周东进进行人格的较量,他正在一步步走向成熟。魏明坤没有想到,好大喜功的周东进居然说出了自己指挥有误的实情,全连的嘉奖不但被取消,他本人也因此离开了野战部队。魏明坤升任了副营长,而周东进则在人格上超越了自己。endprint
这一轮较量与之后小说中最重要的情节——究竟是事故还是英雄典型的纠结有些相似,因事关周东进所在的边防二团能否评为安全标兵团、团长周东进能否晋升副师职、周东进的大哥周南征能否再进一步提拔为军职成为将军;尤其是那个牺牲了的班长能否被评为英雄,还有虽然活下来了,但左脚已经截掉,右脚只剩脚掌的战士鲁生的后半生将怎样度过,等等,而显得尤为重要。在这最后一轮较量中,周东进和魏明坤都实现自己人格的升华,这种升华不再是彼此的明争暗斗,而是相互的认知与理解的深度达到了人生与理想的一种超越性的境界。在大哥周南征的苦口婆心般的劝说下,周东进虽然有过动摇与痛苦的挣扎,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得了如此复杂庞大的后果。但最终职业军人的那种理想与浪漫情怀还是战胜了世俗的虚荣、虚伪,甚至虚假,求真战胜了谎言。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与父亲对立冲突了几十年的“逆子”,扑进了父亲的怀抱,这一融合显然是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的,也隐喻了一种精神与品格的现代性延续。作为新任军分区司令员,周东进的顶头上司,魏明坤内心里是最不愿意将周东进提拔上来的。但周南征推心置腹的坦诚,让他不能不尽弃前嫌,完全站在了周南征一边,并配合周南征做好典型的宣传工作。面对同样被周南征说服了的周东进,魏明坤却突然有了一种失望的感觉,甚至感到了一种惶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望着什么。在魏明坤的心中,周东进“是一个无论经受多少挫折都始终保持真纯和激情的人,这是一个无论经历多少坎坷也不肯放弃真诚和理想的人,面对他,你会不由自主地被感动,被震撼,甚至会感到有点不舒服,心里或身体的某个部位会隐隐作痛”。其实,此时此刻,正是魏明坤内心世界积淀多年的一次升华,既有思想精神的,又有品德人格的层面。他在世俗意义上获得了事业的发展,但也深深体会到了自己思想精神与品德人格的矮化,尤其是在面对周东进的时候。
小说的结局,周东进将他硬要来的参谋陈奇交给魏明坤,他认为陈奇擅长宏观研究,长期放在基层会限制他的眼光,不利于他纵览全局,进而会损害他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让魏明坤颇感诧异,便问周东进为什么要交给他。周东进的回答不能不令魏明坤惊讶不已。周东进说,你的那份成熟与老练使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信任感。周东进诚恳地说,你的成熟从小就对我有一种吸引力,对你身上这种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我一直是既讨厌又欣赏,既嫉妒又羡慕。之所以没说,是担心你误会,以为你比我强。此时,两个较劲了二三十年的对手都已经超越了自己,进入达观的思想境界。马晓丽也用小说的方式建构起了两人在理想与现实间搏击的内心困境与挣扎,描摹出两个独特而又宽广的心灵世界。而小说最后一节中周汉与油娃子的对话则让小说呈现出开放式结局,一种意犹未尽的诗意得以超越现实向未来洇染而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