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纯青
2016-10-18杨明
杨明
1
11月末的北风一天比一天紧了,程金法一大早就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隔着三楼窗户望了望楼下的客运停车场,看到一列本段担当乘务的风雪岭至凌州的客车空车体正徐徐牵进停车场。车体方向牌上的风雪岭三个字,条件反射一般让程金法在开着空调暖风的办公室里打个了不自主的寒噤。程金法操起电话,让于广平马上过来一下。
广平,车上马上该生火了吧?于广平敲门进来,程金法头也不抬地问道。
明天点火。于广平说。
人员怎么样了?
还没招齐,到今天早上才十六个人,连一少半还没到呢。
什么?程金法抬头瞪住于广平,你这个锅炉工作队的家是怎么给我当的,我头一年任命你为队长,你就这么给我白吃干饭吗?
于广平有心说段长你还是撤了我吧。可他不敢,苦着脸说,段长,您不是不知道,年年咱们招锅炉工,得让人家黑天白天跟车跑,连个串休的时间都难挤出来。去年每月还能给人家两千三,今年就两千整了,谁愿意干啊,甭说咱段以前那些“大集体”,现在您就是放开了到社会上招临时工,都招不上来几个啊。
程金法打量着于广平,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站在会台上挨批斗的自己。如今的程金法可不是十年前那个初出茅庐的程大经理了,一根木桩子,让他当十年段长也当成树精了。
程金法摆摆手。于广平说的倒是一点不假。现在什么都不再是十年前了,十年前程金法硬揽回列车供暖任务时,房产生活段那边还老大的意见,现在你再给人家双手捧着送回去人家都不会要了,列车供暖早不是肥肉,而是一只烫手的山芋了。如今各站段都担负着各自的盈亏核算,客运管理处的供暖资金也在逐年递减,由十年前的全额拨给变成了现在的不足一半,其余的百分之六七十由任务单位自己筹措。客运段不是银行,程金法到哪里搞钱给锅炉工多开一点工资?而且,管理处处长那里还跟程金法打着埋伏呢,供暖资金多说拨到明年,再之后连一分也不会有了。按照铁路客运系统的正常规划,烧锅炉的老式绿皮车将在一两年内逐次全部淘汰,代之以红蓝皮和白皮的空调特快及高铁动车组。这些处长对程金法一个字不提,程金法在心里冷笑,你堂堂处长还跟我来这套呢,你不觉得没意思啊,绿皮车眼瞅着一年比一年少,大势所趋连路外群众都看得出八九不离十,你还在那三岁小孩子藏猫猫,怕影响我的工作情绪,不给你好好烧锅炉是不是?
其实程金法比处长都门清。他大学同学中的两个死党就在省城铁路上的两个重要部门供职,一个是车辆制造厂的总工程师,一个是铁路局路风监察室的主任。上次程金法去省城出差,俩同学请他吃饭时把什么知心话都跟他说了。总工程师打着酒隔说,咬金啊,(程金法在大学时外号程咬金)你就别拿你那绿皮车上的几台锅炉当个机器使了,烧了今天没明天的事了。
程金法看了看他,喝下一杯酒摇摇头说,老同学啊,我没工夫想别的,只要那绿皮车还拉着旅客在冰天雪地里跑一天,我就得让炉子着得旺旺的。
监查主任说,咬金,你别忙着说大话,这两年就因为这个烧锅炉的问题,有多少个客运段长被通报批评了。设备老化,人员短缺,资金不足,困难重重,旅客可不管你困难不困难,挨了冻他们就会投诉你。
程金法看着监查主任,不说话,只吃菜,边吃边微笑……
于广平见程金法一直不说话,眼睛盯着他,眼神里却没有他,有点慌,说,段、段长,我、我……
程金法忽然笑了,这才重新看了看于广平,一伸手拉开办公桌下层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对包装精致的乒乓球拍,对于广平点点头。拿着,程金法把乒乓球递给于广平说,知道你爱玩这一手,这不,你嫂子前些日子回上海探亲,我特意让她给你捎回一副拍子,红双喜系列的狂飙三。
于广平当然不知道段长夫人是哈尔滨人,所有娘家亲眷都分布在黑龙江一带。更不知道程金法的球比他打得还要好,少年时曾参加过专业队选拔的,只是入了职场多年,在上级下属面前轻易不露而已,这拍子,也是别人以前送给他的。于广平局促地接过拍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段长,这这这……
收起来收起来,让人看见不好。程金法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本往年的锅炉工花名册,摊在桌上指点着第一个名字说,你怎么不去找他?我告诉你,锅炉队里缺了谁也不能缺他,只要把他招来,其他的“大集体”也就好招多了。
于广平低头看看“肖三泰”三个字,说,段长,我找他了,第一个就找的他,他也答应我了肯定来,可到现在也没来啊。
这肖老三什么意思,还拿起来了是不是,还有点组织纪律性没有?程金法又有点冒火。
段长您听我说啊,他在别处打零工呢,唉,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钱的事,人家打零工比给咱烧锅炉挣得多。
广平,你给我记住,不是什么东西都得钱多才可以收买的,尤其人心。程金法站起来,走,我给你去把他找回来。
2
用凌州客运段段长程金法的话说,肖三泰这个家伙就是个半年有组织有纪律半年无组织无纪律的盲流式半无政府主义分子。
肖三泰原来是客运段集体企业公司的工人,早些年,客运段为了给那些家里子女老大不小却找不到正当工作的职工解决点后顾之忧,成立了这么个集体企业公司。段里也是好心。都是些在客运段工作了一辈子的老职工,有的退休了有的将要退休,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小的都不容易。把他们的子女集中起来,让他们跟列车乘务员们混岗,好歹给他们找口饭吃。段里的列车乘务员们是固定国有编制的,那时候为了把肖三泰们和乘务员区分开来,习惯上把前者称为“大集体”,后者就是“全民工”了。
集体企业公司打成立那天就先天不足,在竞争激烈的就业市场里根本捞不到几粒下锅的米,捉襟见肘亏损经营了几年之后,宣布关张大吉。“大集体”们都给放了长假,工资暂时停发,放到啥时候另行通知。这是当时以副段长身份兼任集体企业公司经理的程金法站在台上当众宣布的。台下的“大集体”们当时就炸窝了,这个说:什么他妈的长假,有多长,比你们家那位经理夫人的例假还要长吧?那个叫:他那个长假就是无期徒刑,我说程大经理,都到这炕头上了你还藏着掖着的捡好听的说,你就直说卸我们的磨杀我们的驴得了呗。还有的当场振臂高呼:枪毙诈骗犯!程金法说,同志们,同志们,有问题好好研究,不要乱扣帽子嘛……话音没落,又一只手指直冲他的鼻子戳来:我们享受长假,你放不放?我?程金法不笑强笑地说,我哪有那福分,全民工那边还有一摊子事呢。这下子台下更翻天了,骂的嚷的叫的哭的,还有手捶着大腿边哭边唱的,高音低音长腔短调全出来了,程金法也不知道这工夫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干在台上摊着双手。endprint
一直没说话的肖三泰站起来了,走到前边面对大伙举起双手大喊了好几声,场内才稍稍安静了些。肖三泰说,兄弟们,姐妹们,凭良心说话,段里当初就没拿咱当后娘养的孩子,才给咱成立了这么个公司,段里也不愿意给咱们放假呀,天底下有妈愿意给儿子放假的吗?走到这一步这真是没有办法了。兄弟姐妹们,咱别闹了。肖三泰回头对程金法鞠了个躬,程段长、程经理,这几年你为大伙也没少操心,如今公司黄了,大伙心里难过,发发牢骚,不是冲你,你多担待,别往心里去。程金法忙从台上下来握住肖三泰的手,三哥,我心里也一样难过啊。肖三泰说,程段长、程经理,只求您和段领导以后别忘了咱们,有啥活还叫咱们来干,挣多挣少的咱不挑。你看看大家伙儿,哪个都是爹妈一辈子,自己也好些年,子一辈父一辈都拿单位当咱的娘家啊。程金法眼睛有些湿了,不住摇晃着肖三泰的手说,不会的,不会的,三哥你放心吧,大伙都放心吧。
程金法记住了肖三泰,记住了肖三泰的一番话。
不久,程金法升任凌州客运段正段长。真正成了主管在好多条线路上运营的百节客车车厢的一把手。
没有空调设备的老式绿皮车厢,每年冬天车厢里都要烧锅炉供暖。程金法当段长以前,列车供暖这一块是由房产生活段负责的。该到锅炉生火的时候,房产生活段派来两三个职工担任技术指导,带领着一帮从社会雇来的临时工跟车作业。铁路局客运管理处每年也专门拨一笔供暖资金给房产生活段。程金法上任以后跑了几次客运管理处,硬是从处长那里把烧炉供暖任务给磨了回来。程金法成立了锅炉工作队,规定外雇的临时工必须是本段以前的“大集体”,无关的社会闲散人员一个不要。程金法在锅炉队队长那一个人还没招上来的花名册第一页提笔写上“肖三泰”,本子扔还给队长:去招人吧。
集体企业公司人员很多,当然不可能谁都照顾得到,程金法本着有多大园子种几颗菜的想法,尽量多安排几个“大集体”到队里来,冬去春来,好歹也能让他们在漫漫长假里暂时回到娘家的怀抱,从自家的锅里碗里舀口安心饭吃。
一晃十年过去。
今年的冬天又要来了。
3
来到楼下,于广平把小车从车库里倒出来,刚探手去开副驾驶的门,程金法说,你坐过去,我来开。
程金法一路向西,于广平憋不住了,说,段长,方向不对吧?我听说肖三泰在光华小区那边打零工,那是在东南面啊。
程金法笑笑没搭腔,开了一会儿,在一个大型超市门前停下,让于广平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一袋大米一大桶色拉油,超市员工帮着送出来放到汽车后备箱里。又到一家药店买了三盒药,这才一路开到肖三泰家楼下。
两个人抬着米拎着油上了楼,敲开门,程金法不等进屋就喘着说,大妈,嫂子,我来看你们了。肖三泰媳妇忙把二人往里让。
肖三泰的家里特别简陋,他媳妇也是个放长假的“大集体”,就是当年在程金法的会场上边拍大腿边唱歌的那个。她身体不太好,前两年程金法让爱人帮她找了个超市保洁的工作,她也一直干着,收入还算勉强。有个儿子在上重点中学,快八十岁的孤寡老妈也跟他们一起生活,一家四口紧紧巴巴。
肖三泰的老妈耳朵聋了,大声说,程段长啊,又麻烦您来看我们,来就来呗,又买米买面的干啥。
程金法喊道:大妈,这不是我们买的,这不去年咱锅炉队资金紧巴,还欠了三哥一百多块钱的实物奖嘛,今年锅炉队一成立我就把奖给三哥争取回来啦。
老太太听了个囫囵半片,忙吩咐媳妇给客人烧水泡茶。程金法让于广平在里屋陪着老太太,自己踱到厨房门外跟肖三泰媳妇说话。肖三泰媳妇把水壶坐在煤气灶上说,程段长,那米和油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吧?程金法回头看看老太太那边,压低声音说,嫂子,我不对大妈那么说还怎么说,难道为一袋米一桶油还能让老人家领我的情不成。肖三泰媳妇说,我就知道是你自己破费的,要不我怎么没问你别人的实物奖你也给争取回来没有?程金法说好嫂子你快饶了我吧,快上百号人我拿什么争拿什么取啊,我又不会抢银行,你把我砸碎了也不够给大伙分的啊。肖三泰媳妇听程金法说这话直想撇嘴,程金法更快,没等她撇出弧线来手麻利地在手包里掏一把递给肖三泰媳妇说,嫂子,你的咽炎好点没有?我刚发现一种新药,你试试?肖三泰媳妇接过药盒看一眼,噗哧一声乐喷了:程大段长,拿你嫂子开心是吧,我一个大老娘们儿你让我吃这个?程金法抓回药盒一看:前列康。自己也红着脸哈哈笑了,忙不迭地说拿错了拿错了,索性把手包里的三盒药一把全都抓出来递给肖三泰媳妇,说,嫂子,这柠檬喉爽是给你的,前列康是给周老万的,还有这盒苗药贴膏,是给齐海臣的。嫂子,你跟周家嫂子和齐家嫂子都是多年的老闺蜜了,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老周和老齐都是咱锅炉队的老大集体了,和三哥一样,十来年都少不了他们这些顶梁柱啊……肖三泰媳妇说段长你不用说了,我回头就去找她们老姐俩,老周和老齐保证去给你烧炉,包在我们姐仨身上。程金法说:妥!虽然说明天就点炉,三哥和老周老齐还一个都没到位呢,但有嫂子你这句话就妥了,我程金法还有啥好说的呢?肖三泰媳妇本有心问问今年烧炉一个月给多少钱,还会不会像去年那样到月开不出来拖欠着,听程金法这一番话,摇摇头咂了咂嘴说,小程啊,不是嫂子说你,你缺德也缺到一定程度了,就拿你哥你嫂子们当牲口遛吧。说着向衣兜里掏手机,我现在就把我们家那头驴给你吆喝回来。程金法忙说嫂子看你说啥呢,快别叫三哥,我和小于这就去看看他。
4
肖三泰蹲在楼前的一块空地前和人下象棋,四周围了一圈七嘴八舌支招的人。象棋的棋盘灰土土的,棋子灰土土的,肖三泰和他对手以及所有观战者周身上下全是灰土土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水泥或白灰粉。小小的棋摊成了一个微型的雾霾发源地,从此路过的人无不掩鼻匆匆而走,避恐不及。
肖三泰拿起一只马刚要跳,身旁有人说,净瞎走,还跳马呢,要将死你看不出来啊?赶紧飞象啊。肖三泰甩一下脸说,你懂什么,会下棋吗,还不定谁先将死谁呢。啪地把手中的马拍下去,忽然眼一直,又把头扭过来,哎呀,段长,你咋来了?忙对棋友们摆摆手,不下了不下了,我认输。程金法说不用急,我等你下完。肖三泰伸手把棋子抹乱了,起身和程金法于广平到一边说话。endprint
你们啥时来的?肖三泰说。
来了一个多钟头了。于广平说。
啥?
光华小区是一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老楼区。程金法和于广平找到了肖三泰打零工的那幢八层楼,知道他在给七楼一家装修的购房户搬运材料。他们开始没注意楼门前那堆小雾霾棋摊,直接上了楼。老楼没电梯,程金法和于广平两个业余运动员爬到七楼都有些喘了。正在装修的那家门大开着,向里边一看,只有几个装修工人在主人的指指点点下忙碌着,没看到肖三泰。正纳闷着,忽听到笃、笃的脚步声,肖三泰在布满粉尘的楼梯上一步一个脚印,缓缓露头了。于广平刚要扬手叫,程金法拽着他又向上走了半层楼,俩人在楼梯边静静地向下看。
肖三泰为了省衣服,整了一条面袋子缠在头上,披在肩上,阿拉法特似的。两手抓牢水泥袋子的两只角,梗着脖子用脑袋顶住水泥袋,腰弓着让水泥袋在背上压得更平稳些,滑稽古怪地把水泥一步一步地顶进七楼的屋里。
肖三泰上下五趟,在程金法和于广平的目光里运了三袋水泥,两袋沙子,又隐约听到屋主人说暂时够用了,待一会儿等瓷砖来了再背瓷砖吧。肖三泰就下了楼。
于广平说,好你个肖三泰啊,宁肯蹲在小北风里冷飕飕地下棋也不愿意回到组织的怀抱里,是不是?
肖三泰缩脖笑道:嘿嘿,哪能呢,车上不是还没点炉嘛。
于广平说:听您这意思,得点着炉子以后咱们再八抬大轿来娶您呗?
肖三泰说,于队长,您别老您您的成不,我听着脖梗子后边直冒凉风。他回手一指楼房,这边雇主的活还没完,我也不好就这么撂挑子不是?
于广平说,那是,没你地球马上就得停止转动,不过肖三泰啊,说句良心话,你还是因为烧锅炉给钱少吧?
肖三泰说那个什么我……
你什么你?你没忘了十年前你对程段长说过的话吧?才十年就把你变成这样?你不再是客运子弟了吧,不再念着你的娘家了吧?难不成你真的觉得什么东西只要钱多就可以收买吗?
广平,不要说了,程金法说,三哥,你背一袋水泥或沙子上七楼,一趟多少钱,能告诉我吗?
爬一层楼两块,背一回十四块。肖三泰说。
那你刚才五回就挣了七十块了?你一天,怎么也得背个十回八回的吧?
差不大离儿,活也不好揽啊,时多时少的。肖三泰说。
程金法点了点头,拍了拍肖三泰的肩膀,拍起一溜烟尘。程金法咳嗽着说,三哥,你好好干吧,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多穿点,别冻着,注意安全。
肖三泰有些局促,段长,你别怪我,我肖老三什么人性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那些锅炉我烧了十年了,十年前都是些新出厂的娃娃锅炉,现在都成老锅炉了,那是我一手烧大的啊……
程金法说,三哥,你不用说啥了,广平,我们回去。
肖三泰说,段长你等等,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偏赶上前几天孩子他姥爷在街上又让摩托车给剐了,骑摩托的跑了,到现在也没找着。老爷子在医院里躺着,虽然还没有生命危险吧,可伤筋动骨的哪天不得花销好几百,我要是不多扛点活怎么承受得起呢?
程金法和于广平互相看看,这话在肖三泰家里,他老娘没提,他媳妇更没提。
三哥,老爷子在哪住院呢?程金法问。
市二院呢。
怎么不去铁一院呢?市二院都承包个人了你不知道啊,又小条件又差。于广平说。
铁一院就是铁路第一医院,是专门的骨科定点治疗医院,又称骨科医院,和肖三泰岳父的伤正好对症。
我去得了吗我,肖三泰苦笑着说,去排了三次队,哪有咱的床位啊。
程金法和于广平又互相看看,程金法说,广平,回头你到铁一院去一趟,找严副院长,就说我问他的,还有床位没有?
程金法拉开车门对于广平说,你来开。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用手指肚揉着眼皮。于广平刚挂上挡跑了没两分钟,突然一脚刹车,程金法脑门子差点没撞在前挡玻璃上,火冒三丈地嚷,会不会开车?
段长,你看——
程金法向后视镜一看,肖三泰追汽车呢,边追边扬手摇摆。
肖三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你们——你们倒是等我一会儿啊。
程金法说,三哥——
肖三泰说,我回组织上去。刚要抬脚上车,低头看看自己说,哎呀这身上太埋汰了……
程金法说,组织啥时嫌过你的身子了,快上来吧你,废什么话。
汽车一路奔驰回到客运段停车场,正好又一列客车车体进场了,车体缓缓停稳,两辆客运段的载煤汽车早已等候多时了。上煤工抓着锹拎着桶在车斗里的煤堆上坐着,煤车司机发动了汽车在火车旁边跟着车体慢慢地向前蹭。肖三泰欢叫一声跳出去,蹿上煤车抢过上煤工的锹和桶。
每一节客车车体的尾部,两侧都有向外突出的凸槽,有点像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背着的那个小枕头——那就是车厢的锅炉间和它的煤箱。肖三泰站直了身,满不在乎地伸出手掌有节奏地拍拍凸槽,侧耳朵听拍出的声音。嘭,嘭,拍出了震手的又实又饱的声音,便在汽车驾驶楼的顶棚上敲一记,汽车继续往前蹭。啪,啪,拍出了空荡荡的回声,肖三泰几大锹就装满了一桶,拎进车门双手一提桶梁哗地把煤块倾进煤箱里。不一会儿他身上灰的水泥白的石灰就和黑的煤灰混一块了。
程金法叫道,行了三哥,不差那一会儿,快下来吧,你现在就跟广平再去铁一院跑一趟。
5
凌州至风雪岭的客车锅炉全部生着火的当天,天上飘落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六节车厢的列车在风雪中奔驰,第二节与第三节车厢连接处的锅炉间门口,列车员吴立朋与锅炉工肖三泰之间的争吵正在趋于白热化。
按照程金法的具体工作指示,列车运行期间,锅炉由各节车厢列车员自己烧,锅炉队雇用的工作人员只负责列车到达终点,车上所有人都下车之后的锅炉焚火工作。于广平还有些没太理解,说,怎么还让列车员也半道烧上炉子了?每年不都是让肖三泰他们从头烧到尾吗?程金法不耐烦地说什么今年每年,每年队上给肖三泰他们开多少钱,今年才多少钱?再说了,列车员就不能烧一会儿炉子啦?能打乒乓球就不能烧炉子?你没当过列车员是我没当过列车员?于广平忙说段长,懂了懂了,我坚决贯彻执行。endprint
据吴立朋说,争吵是由肖三泰先挑起来的。当时车刚在一个车站开出,吴立朋锁好车门正想回到车厢里,肖三泰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走过来了。每走一节车厢都打开锅炉间的门看一看,不时用笔在一个本上记点什么。经过吴立朋身边时肖三泰说,立朋,你感觉到你车厢里有点冷没,有的旅客都在打喷嚏啦。肖三泰说着打开了锅炉间的门。
没事,我穿得比旅客厚。吴立朋满不在乎地说。
立朋啊,光咱自己穿得厚还不够吧,咱把炉烧好了才能保证旅客不挨冻啊。肖三泰说。
哎老肖,你张嘴闭嘴旅客旅客的啥意思啊?吴立朋说。
肖三泰打开炉门指着里面说,你看,你这火床堆得有多高,你光填煤不清炉,这么烧一来容易出火灾,二来炉温也上不去,炉膛都让你塞满了,火怎么能烧得起来呢?三来也费煤。立朋,咱可不能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炉温上不去怕啥,大不了一会儿用电泵强制循环呗。吴立朋抓起煤铲拨了肖三泰一把。老肖你让一让,别妨碍我干活。随手铲了满满一铲煤往炉膛里抡。肖三泰说,哎,跟你说不能这么烧怎么还填煤啊?下意识地伸手挡了一下。铲子把磕在肖三泰手臂上,煤在炉门口哗地扬了个里外都是。吴立朋眼睛立起来了。
哎我说老肖,成心跟我过不去咋的?吴立朋叫道。
我,我就是告诉你……
我不用你告诉!吴立朋当啷啷把煤铲撇出老远,指着肖三泰的鼻子:你是干啥的你告诉我,我堂堂全民工用你一个大集体来告诉?
我大集体的咋的了,哪丢人了?立朋,咱有事说事,不是说烧炉呢吗,炉子可不管你是大集体还是全民工,就算美国总统来了,你不好好侍候它,它也不会把一丝热乎气白送给你。
嚯嚯嚯嚯,没人说他胖这还就喘上了,吴立朋说,还美国总统,也是啊,你现在是锅炉队特聘的顶级专家了,比美国总统还牛逼呗。瞅瞅,整个手包还夹着,拿着个小本东记西记的,都记点啥呀,基本国策吧?我说老肖,我咋有点忘了你是个啥玩意变的了呢?
你们吵啥呢?列车长常虹走过来问。
哎呀,常虹指着地板惊叫一声。
客车车厢的连接处,铺的都是波浪纹的不锈钢地板。按照铁路客运规章的起码标准,每次出乘之前,乘务人员要用钢丝球和板刷打理地板,钢丝球打磨大面,板刷刷净板缝和波浪纹的细部,地板要能倒映出人影来,考核等级参照餐车饭桌桌面的标准。眼下地板上全是煤,常虹急得声都变了:怎么搞的?
吴立朋一指肖三泰,他搞的,他乱搞。
肖三泰小声对常虹说了几句,常虹回脸看了一下炉膛,脸立即沉了下来。吴立朋,你才乱搞,看这炉子让你烧的,咋的?你还要开电泵强制循环?你看看那锅炉水表,从打开车你就没补过水吧?都让你烧出白水表来了,强制循环非循环炸了不可,你找死啊你!
常车长,我马上就补水。肖三泰说。
你少在这块溜须舔缝假充好人。吴立朋说。
你闭嘴!常虹喝道,吴立朋啊,你忘了上次程段长添乘检查锅炉作业时抓到了你,要给你下岗仨月的时候了?你当时是咋痛哭流涕哀求段长的?你还敢这么烧炉,你不怕再让段长知道?
段长咋会知道,吴立朋小声咕哝,他今天又没来检查,他又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除非有那种掐着小本儿到处记人短处的人打小报告。
你少含沙射影地胡说八道,就你这种表现,不用谁打小报告,我回头就向段里做出正式乘务报告。你呢,下个班也直接到段长和安置科那儿重新报到去吧,我不想因为你影响了整个班组。你既然不好好侍候炉子,我也就没那个耐心侍候你。
别别,肖三泰忙说,小吴他年轻,不是有意的。肖三泰低头看看表说,常车长,你看快到终点站了……
常虹也看看表,瞪了吴立朋一眼,说,回头再说你的问题,你现在马上严格按照作业规程做好进站前的所有工作准备。回头看着炉门内外说,这里……交给我,肖三泰把笔和本往手包里一塞说,常车长,放心忙你们的去吧,我现在就提前接班。
常虹忽然听出肖三泰说话声音囔囔的,忙问,三哥,你咋的啦?
没事没事,肖三泰从手包里拽出一块面巾纸揩揩鼻涕说,啥事没有。
6
风雪岭车站停车场内。
列车到达终点后,所有旅客都下车了,列车员们也在常虹的带领下离车去乘务员公寓休息。空列车由站台牵至停车场,明天一早再牵站台发车,返回凌州。
车上只剩下把自己反锁在整列车厢里的肖三泰。
肖三泰把吴立朋车厢锅炉间门口的煤打扫干净,地板也重新刷洗过。空列车在停车场里停稳,肖三泰在两只铁桶里倒了些水摆在炉门口,把一条一米多长的钢筋炉钩子钩尖朝下探进炉膛里,凭手感寻找着下钩位置。钩牢了,试一试,像钓鱼人拉鱼线似的沉着手腕稳稳地一带,一块磨盘大小,足有二指来厚的炉灰焦子完整地钩了出来。肖三泰笑了,说,嚯,这大王八盖子。翻过钩子背轻轻一敲,炉灰焦子应声裂开,钩尖一拔,两瓣炉灰干净利索地落到两只桶里,咝地一声涌出些白气,浸灭了。真不知道这吴立朋一路上到底给炉子里塞了多少煤,肖三泰有点怀疑这个人平时是不是光吃不拉,一块大王八盖子掏出来,炉膛里边还积着半下子死灰。肖三泰摇头苦笑,又换了一根铁钎子,钎子尖扎透死灰别在炉箅的缝里均匀地摇,炉膛下的灰盘也是肖三泰事先注好了水的,死灰雨点一样哗哗往盘里落,并没有几丝干燥呛人的灰尘飞溅出来。肖三泰换着扎了几个地方,死灰摇得差不多了,灰盘里也满满当当地冒了尖。肖三泰向炉膛里看看,只剩下一层活火炭薄薄地铺在炉箅上,肖三泰铲了半铲碎煤,单手像浇花一样浇在火炭上,啪地合上炉门打开通风口。抬头看看锅炉水表,又去另一节车厢找两只大铁桶打满两桶温水注进锅炉三角水箱里,抓住压水摇把均匀推拉,不一会儿就累得有些微喘了。平时干这点活肖三泰是不在话下的,今天他身上有些酸软,乏力。肖三泰侧耳听着锅炉,随着他的推拉动作,锅炉里传出小孩渴极了时拼命吸吮的咕噜咕噜声。肖三泰咂咂嘴,拍着锅炉壁说,渴坏了,把咱二丫头渴坏了,快多喝点,哎呀,你说咋就把你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家交给吴立朋这么个浑小子了呢?endprint
锅炉水表的指针平稳地上升,十来分钟后,水加满了。肖三泰笑了,袖头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又拿出几只纤维丝的编织袋,小心地把灰盘里的炉灰连同桶里的焦子都装进袋。几只袋子装满了,扎好口,放一边。肖三泰再次稍一侧耳,听到炉膛里欢实的燃烧声,呼呼作响。肖三泰拉开炉门,里边早已烈焰腾腾,铲了两铲乌亮的上好块煤,都抡进炉膛里,关上炉门,拎起铁桶返身回到车厢里去。
再回来时,肖三泰又变成饭店跑堂的,肩头上搭着块旧毛巾,拎着半桶清水一溜小跑,对着锅炉很绅士模样地鞠了个躬,囔囔着鼻子连说连唱:您来啦,楼上请,又有好菜又有饼……嘿嘿一笑,拉下毛巾先掸了掸自己的身上——其实基本上没什么尘土。把毛巾在清水里投净拧干,把锅炉表面上上下下地擦了一遍,连水表和炉温表上的玻璃都擦亮了。最后有意把清水倒进空灰盘里一些,水纹微微抖动着平静下来,水面上倒映出红红火火的炭块。这是肖三泰的一个经验做法,用意有三:首先能预防火险;二来便于自己观察火情;三来领导随时可能登车检查,一看这情景,火烧得好不好一目了然。一尘不染的炉体衬着清亮亮的水,红亮亮的火,更显得干净好看。这叫有粉搽在脸上。
肖三泰来到电路控制板前按下绿色按钮,神气地喊了一声:循环——锅炉炉体里几近被烧开的水像得了将令一样,随着轧轧轧轧的声音被强力运转的电泵压进车厢内的暖气管道里。
约过了十几分钟,肖三泰感觉到车厢里温度的变化,像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正在转成微笑。肖三泰走到车厢中部,查看挂在板壁上的一支温度计,眼瞅着红色的水银柱平缓地爬升,肖三泰刚要舒口气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啊?车厢内室温已达三十度了?我这么神吗?我就是水平再高也不可能这么大一会儿工夫把严冬变成盛夏,三九变三伏吧。再定睛仔细一看,明白了。
这是一支外框做成了吉他形状的温度计,下有圆肚上有长柄,包裹着水银的玻璃棍竖在圆肚和长柄的正中间,长柄两侧刻着温度指数。本来玻璃棍下端的那粒红色水银珠是贴近圆肚底部安放的,现在悬到半空去了,玻璃棍被人向上推挪移位了。谁干的?那还用问么,吴立朋呗。他这么一推,车厢内温度来了个自来高,升得比刘谦变魔术还快,零下一度可以变成零上六度,一蒙旅客二唬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差点诈过了和炉子打了十年交道的肖三泰。
肖三泰把玻璃棍降回原位。他很想对吴立朋说,烧炉子根本没那么难,只要你把心思用正了,想干啥都能干好。可是现在吴立朋没在跟前,吴立朋正在公寓里暖暖乎乎甜美地睡觉呢。人家就是在跟前也不会听,搞不好又得吵起来,肖三泰叹了一口气。
肖三泰又从第一节车厢开始,把刚才的程序在其他五节车厢的锅炉上依次操作了一遍。别的列车员在白天运行时都没用吴立朋的填鸭式烧法,肖三泰省事多了。肖三泰看看表,吴立朋那节锅炉用了一个半小时,其他五节加一块用了四十分钟。时候还有点早,肖三泰来到第三节车厢的一个座位前。座位的人造革椅面上剐开了一条半尺多长的口子,肖三泰从手包里掏出一把锥子一根大针,一段又细又韧的钓鱼丝,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临时锅炉工肖三泰的手包里不单有小本和笔,也备着些与锅炉工作没有关联的零星工具。
缝完了口子,肖三泰仰头张大嘴巴要打个喷嚏,终于没打出来,鼻子却酸得更难受,张着嘴巴大喘气,鼻涕眼泪往下流。肖三泰站起来,头晕,忙撑住,又拎起铁桶打些清水,跑到一个锅炉边,打开炉门用铲子铲出些烧红的炭块。
7
夜风里远远近近地传来狗的吠叫声,空列车的一扇门开了,肖三泰爬上爬下,把一袋袋炉灰拎到停车场一角的垃圾站丢掉。
丢完了炉灰,周三泰拧亮手电筒,围着列车下部转了一圈,肖三泰像熟悉自己的头发一样熟悉锅炉延伸到车厢外部的每一个枝节,手电光照亮它们,肖三泰观察有没有漏水或结冰的地方。手电筒夹到腋下,肖三泰边观察边就着微弱的光线在小本上记几笔,不时呵呵冻得发麻的双手。
老三,老三——有人在轻声叫。
肖三泰吓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在家乡千里之外听到有人呼唤老三的声音。忙回头问,谁,叫谁呢?
老三,是我呀。一道手电光晃着过来,一个身影,旁边还跟着一条狗,来到近前了。
哟,七哥——肖三泰惊喜地伸出手。
哎哎小心点,来人忙向后躲躲说,我手里拎的是馄饨,别碰洒了。
来人是方老七,原来也是凌州客运段大集体的,肖三泰的媳妇当年是他的徒弟,方老七给他们俩当的红娘。被放了长假以后,方老七也到处闯荡,什么都干过,后来全家来到老婆的娘家风雪岭,开了间小吃铺。一晃和肖三泰也有些年头没见了。
七哥,咋知道我在这儿?
你们的列车员小吴下车以后到我铺里吃饭,提到你了。我担心你饿,赶紧给你送点夜宵来。
哎呀七哥,这多不好意思你看……
老三,客气啥呀,咱哥们儿啥关系啊。
七哥,上车坐会儿?
不了,我铺子还没打烊呢,你嫂子一个人忙着,我赶紧回去了,你趁热把馄饨喝了啊。
肖三泰拎着装饭盒的塑料袋,上车锁门,拎起铲子从头到尾把六个炉子的火都压好,坐下喝了馄饨。三鲜馅的馄饨皮薄馅大,好喝极了。喝得肖三泰暖暖地出了一身透汗。
夜静更深,六节车厢的灯光依次熄灭了。
8
程金法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路局安监室主任下来检查工作,汽车已经到楼下了。
程金法和于广平把安监主任和他的下属迎进办公室。老同学,哪阵香风把你给吹下来了?程金法热情地寒暄道。
我有点事不明白。安监主任把一件小东西放在程金法的桌子上。
按作业规章,空列车在停车场里待避一宿后,第二天早上提前两个小时牵引回始发站站台。列车乘务组则要提前一小时从公寓来到车站登车,做好发车准备。这样空列车在站台上就有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天窗”时间。近来安全检查工作的重点是针对空列车守车及锅炉焚火人员在“天窗”时间擅自脱岗的问题。这事程金法也知道,就在上周,另一个客运段的某次列车上,一个守车员在空车出场之后,下车出站跑到狗肉馆去喝酒,快开车了才回来,让检查人员抓了现行。守车员当即被宣布开除职籍,留职查看一年,段长负管理责任,记大过处分。处理通报也传达到了程金法的办公桌上。昨天早上,安监主任带人在“天窗”时间突然登上了风雪岭站台上程金法辖下的空列车。endprint
怎么了?程金法看着桌上的微型录像带,心里突突一阵跳。
看看再说吧。安监主任说。
广平,放一下。程金法一努嘴。
录像是安监主任一个下属拍的,他一面若无其事地问着被拍者一些话,一面用掌中宝摄像机把画面秘录下来。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把半铲红焰焰的火炭块倒进地上一只铁桶的清水里,咝的一声蒸汽腾起,那人影双手按桶把脸伏在桶边上,后背用力起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很享受地呼吸着,好像刚抽完大烟似的。
他在干什么?安监主任示意于广平按下遥控器,指着定格的画面说。
唔,程金法不再叫“老同学”了,连姓氏带职称一起叫:黄主任,他好像没有违章作业啊,对吧?
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安监主任说,我是在问你他在干什么?
当时他自己说什么了吗?程金法说。
他说他在吃药,安监主任的下属说,还说什么一日两次,前一天夜里已经吃过一服了。
于广平噗哧一声,程金法一瞪他,于广平赶紧把笑憋了回去。
程段长,安监主任说,在接受上级领导工作检查的时候,你的员工经常这么吃错了药似的说胡话吗?
黄主任,程金法说,他确实是在吃药,而且没吃错。即便他说的真是胡话,也不是吃错药吃的,是感冒发烧烧的。
程金法站起来指着画面说:他叫肖三泰,是我们段锅炉队资格最老的临时工,十年了,他在车上给旅客烧了十年的火,工钱多给点他干,少给点他也干。不好意思扯远了,黄主任,我这就向你汇报他在干什么。他在给自己治疗,他病了,感冒发烧,鼻子不通气,也许还有支气管炎,他十年以来几乎每年都采用过这种趴桶式蒸汽疗法,按您的说法就是吃错药式。是,他小气,他抠,这也不用您提醒我,我知道一盒罗红霉素才多少钱,可他就是舍不得买,因为他们家的情况他自己知道,我也多少知道一点。
无论大病小病,他病不起啊。程金法说。
9
肖三泰连着三个班都吃到了热乎乎鲜美美的夜宵,第四个班,他听见了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定睛一看,方老七推着一架小车在暗夜里恍恍惚惚地过来了。肖三泰摸不着头脑,今晚什么好嚼喝,还得搁车推?
方老七把一餐盒烫手的驴肉丸饺子塞给肖三泰,说老三啊,你天天请哥上车哥也没工夫,今晚哥可算跟你嫂子请下一会儿假来了,陪你上车唠十分钟家常。
肖三泰赶忙上车,顾不上吃饺子,手包里找出茶叶沏上倒进两个纸杯里端过来,却根本没看到方老七的影。正纳闷,听到哗啦哗啦的响声,端着两杯茶跑到车厢接连处,看见方老七揭开煤箱,正撅着屁股往袋子里扒得正欢。
七哥啊,你在这儿跟煤唠啥家常呢?肖三泰说。
唉,老三啊,方老七眉眼乌黑地唾了两口黑唾沫说,你七哥我做个小买卖也不容易啊,啥都得要钱,能省点还得省点不是?这幸亏你来了,多少年的老哥们儿,从你媳妇那你还得叫哥一声师傅呢是不是,你也不能看你七哥苦巴巴的不伸把手不是?方老七把两袋装得满满扎上口的煤抱下车放在小车上,扬扬手说,老三你忙着吧,七哥走了。
哎七哥你——
小车吱吱呀呀地推远了,一条狗屁颠屁颠地跟着小车跑前跑后。
肖三泰回车厢里坐下,看看那盒饺子,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你咋给个甜枣就吃哩,你咋这么没出息哩。抄起饺子打开炉门扔进里边。
肖三泰心烦意乱了,想象着下次方老七来时自己可怎么办?如果不让方老七装煤,他又会怎么样?肯定会撕破脸皮怪自己不够意思吧。唉,肖三泰啊肖三泰,常言说女人面软裤带松,男人面软一世穷,你咋就这么抹不开呢?
肖三泰不知道,停车场不远处有一个板材厂,方老七趁夜深人静也去给厂子门卫送夜宵。门卫后来吓得不敢给他开大门了,隔着门说,七哥,我不吃夜宵,你也别来搬木板子了,求求你,让我踏踏实实上几天安生班吧,行不?方老七狠狠地把馄饨摔在地上说,喂狗!狗立刻晃着尾巴把地上的馄饨都舔吃光了。
第二天早上,当常虹带着列车员从公寓到车站之间寒嗖嗖地走了半个小时,进站登车时,冻得躬肩缩脖捂耳朵的吴立朋嗖地一下蹿进车厢紧里边,嚷着说,哎呀还是车里暖和,冻死老子了。常虹瞪他一眼道:嘴巴干净点。回头对肖三泰笑笑:三哥受累了。要搁以往肖三泰会连忙回答,没啥没啥,应该做的,常车长,请您先检查一遍炉子吧。常虹又会说,不用三哥,我信得过您。一边就在肖三泰递过来的锅炉工作交接簿上签上名字。可今天肖三泰却好像没听到常虹说话,坐那儿发蔫。常虹关切地问,三哥,咋了,身体还不舒服?肖三泰这才猛醒过腔来,忙说:没啥没啥,应该做的——驴唇不对马嘴。
过了一会儿,肖三泰起身下车到站台上散散步,看到常虹正在和列车员们一起立岗候客。一个中年女旅客匆匆进站,边走边拿眼睛找人,看到常虹眼睛一亮,跑来欢叫,二妹,你的班啊?我去凌州办事,你先忙,一会儿咱上车上聊啊。说着上车,列车员伸手一挡:您的票。女旅客回头叫:二妹……常虹对列车员点点头:熟人,让她上车。不远处的肖三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皱皱眉。
车开了,百无聊赖的肖三泰正在一个车厢连接处打开一个炉门看火,常虹避开别人拉着补票员来到这里,说,给我补一张到凌州的票,给你钱。补票员说,车长,你这是干啥呀。常虹说,刚才那个人是我远房的表嫂子,我也没办法,票我替她补。补票员说,那还补啥,一家人亲戚里道的,再说了,你不声张我不声张天知地知的事……常虹说,不补不行,不但要补还要核收手续费,快点,别耽误别的工作。哧的一声,应该是票从票本上撕下的声音。常虹又说,对了还有,一会儿验票的时候,你别验她,也别看她,直接走过去,行吗?补票员说,还用您叮嘱吗?放心吧车长,我懂。
肖三泰一直撅着屁股拿把钎子在火堆上乱捅,装作清理炉火的样子,常虹的话他听了个满耳。最后听到高跟鞋清脆触地渐行渐远的声音。
肖三泰直起腰,自言自语地说,常车长,你好幸福啊,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嫂子八百年才来一回,更不会班班牵着个大狗推着小车来给你送夜宵。endprint
10
段长啊,肖三泰走进段长办公室,对程金法说。
程金法正在听于广平汇报年终福利的事。快过年了,段工会在皮鞋厂给每位列车员定做了一条皮带,于广平从皮鞋厂往回取货,正跟程金法核实数目呢。见肖三泰进来,程金法忙示意于广平把沙发上的一摞摞包装盒子挪挪,肖三泰已经挤在盒子间坐下了。
咋了三哥,你这是干啥?给我发奖金啊?程金法诧异地看着肖三泰放在桌边的五张十块钱钞票说。
肖三泰来之前在心里仔细算了一下,按今冬的煤价,方老七扒走的那些煤应该在四十七八元左右。
段长啊,上个月你让于队长给我发了省煤奖,我算了一下,我没省煤,净费煤了,这省煤奖,我不能要。
哎呀三哥,于广平说,这么较真干啥,给你你就……
不不不不——肖三泰在纸盒子堆里坚决地摇着双手说,不能拿,真的不能拿。
哦,程金法看了看肖三泰,点点头说,好吧,三哥,我尊重你的意见,还有别的事吗?
啊对了还有,我听说段里刚开了一列春运客车,凌州到滨江的?肖三泰说。
有啊。程金法点点头说。
那滨江在黑龙江大北边,冰天雪地,老冷老冷的,一般人烧不好炉子吧?段长,要不我去吧?
三哥,你确实是一心为集体一心为工作啊,可是,风雪岭也很重要啊,地处内蒙境内,是咱们段管内最冷的地段之一,你这么多年的老锅炉了,应该比我还懂吧?程金法说。
段长,我觉得滨江更需要我。
好,我答应你,程金法说,广平,把派班表拿来,给三哥改一下,下班你就去滨江吧,不过你这个班的班休可就休不足了呀。
我愿意。肖三泰长长出了一口气,高兴了,左右看着身边的纸盒说,单位又发啥福利啦?
工会的福利是发给国有固定职工的,没有临时工的份。程金法看了看于广平,于广平从一个盒里抽出一条新裤带给肖三泰说,三哥,这是你那条。
裤带做得精致,小牛皮,乌黑锃亮柔软,裤带夹子是不锈钢塑轧成的,火车头形状,威风又好看。这裤带不算贵重,但有钱也买不着,肖三泰咧嘴嘿嘿乐了。
段长,我再磨叽一句啊,肖三泰现场把裤带扎上腰后说,咱锅炉队今年招的人除了每年的大集体,还有社会上的路外临时工吧?
于广平当时就不爱听了,心说老肖你啥意思,成心揭人短是咋的,明知道今年招不上人来还提这一壶。
程金法脸上啥也没表示,说,有啊,三哥,咋了?肖三泰说,我走了以后,风雪岭的车上搁路外招的临时工烧吧,无论是从前和现在的大集体工,都不认识他们,生面孔,好干活。
程金法摆摆手制止住要说什么的于广平,说三哥,就按你说的办。
肖三泰从他的手包里拿出他的本本说,这是我记的锅炉工作日记,您拿着吧,以后也许用得着。
肖三泰走了,程金法把五十块钱夹在肖三泰的日记本里,起身打开文件柜把本子扔进去,回头说,广平,再安排一个老大集体工顶替肖三泰,对了,就让周老万去吧,另外这几个班你亲自跟车添乘,去风雪岭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广平跟乘到第三个班时发现了方老七。当时空列车进场停稳,于广平正和周老万检查炉温,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周老万顿时面有难色,于广平说,周师傅,去开门。
方老七蹿上车,把一盒饺子往周老万面前一丢,忙不迭地扒煤去了。
方老七也看到于广平了,于广平按程金法的吩咐不着制服便装添乘,方老七以为他是个旅客或周老万的什么亲戚朋友呢,没把他往眼里放。于广平一直等他扒够了搂足了,扬手叫一声小周你忙着啊七哥走了,才拿出手机拨打铁警110。警察出动,在停车场大门口当场扣下方老七吱吱呀呀的小车和他那条兴高采烈的狗。
周师傅,于广平说,以后警察同志找你作笔录的时候,你就说你当时正在下车丢炉灰,所以车门开着,其他的事情你一概不知。
我懂,我懂……周老万忙不迭地点头。
于广平深更半夜打电话把程金法从睡梦中吵醒,程金法听完,说,广平,你干得对,干得好。
程金法手机还没撂下,床头座机又响了,风雪岭铁路派出所康所长说,程段长,那个潜入列车盗煤的人说以前是你们段大集体的老人儿,是你的部下,想跟你说几句。
我不认识他,程金法说,康所长,你该咋办咋办。
程金法扣下电话说,狗东西,搞到老子头上来了。打个呵欠缩回被窝,继续睡了。
11
肖三泰没想到,程金法竟然给他派来个垂头丧气的徒弟。
吴立朋到底让程金法又抓了一次现行。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出在那支温度计上。那天凌州到风雪岭的返程车刚到凌州终点站的站台上,程金法又登车检查。一路上,吴立朋早把让肖三泰侍弄了一宿暖窑一样的车厢还原成了冰窖,程金法一走到这节,后脖梗子上的头发立即寒飕飕地奓起来。拉开炉门一看,又满满登登一下子,一丝火苗都不冒。程金法的心头火腾地蹿出三丈高,大步走进车厢里。程金法的火气像电脑屏幕上那个加快网速的小火箭一样,“噌”地一下就蹿到天外边去了。那只温度计夜里让肖三泰归了原位,早晨吴立朋又托着水银小珠向上推。吴立朋指甲留得长,咔的一声把水银珠挤碎了,小珠一碎,红汞线嗖地一下蹿到了玻璃棍的顶端,高度远远超出左右刻度之外,目测估算一下,按温度计显示,本车厢室温大致在摄氏一百度以上。程金法昨天刚检查过列车,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车始发前检查一遍,回来终到后马上再检查一遍。程金法眼里可不揉沙子,昨天温度计还完好无损,今天就来了个一线飘红。他点点手叫来吴立朋,指着温度计请他给解释一下。吴立朋一边把手往身后藏,一边在脑袋里想词儿。程金法一把拽出吴立朋的手,指甲缝里殷红一片。程金法点了点头说,这手咋弄的?挂彩啦?工伤啊,我批你假,回家养伤去吧,养半年,不用来上班了。吴立朋哭着说,段长段长我求求你,别让我下岗啊,我上有八十五岁的瘫痪老妈下有三个月吃奶的孩子啊……程金法说你少来这套,本段长精通业务,全段职工事无巨细我基本掌握。你妈今年五十八,你月月挣的不够花的,你妈在外边扫大街补贴你生活呢。你吃喝嫖赌不务正业,你媳妇早带着孩子跟你离了三四年了。一旁的常虹气恨地说,吴立朋,让人说你点啥好呢,挺大个人脸真都长屁股上去啦?就这一个锅炉带得全班都跟着你吃瓜落,我就纳了闷了,别人都会烧唯独你不会烧?你还有点责任感和上进心没有,你连个老临时工都不如吗?哦?程金法回头看看常虹又看看吴立朋,指了指他说,想不下岗也行,从下班开始,你跟肖三泰去滨江烧锅炉去,你给他当徒弟,啥时候会烧了,啥时候把炉子当成你的麻将打了,再回来跟班跑车。段长啊……吴立朋刚想说点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什么的话,程金法说你给我站直了,别着忙,这半年之内,你的工资段里先压着,按下岗待遇一个月三百六给你发,半年之后,你师傅说了,你学得还行,段里就给你全额补齐,你学得不行,那你自己琢磨去。你放心,你师傅那人我了解,说话办事从来不昧良心。吴立朋说段长啊那个什么我……常虹说你什么你,赶快回家收拾收拾,滨江冷,把该带上的带上。endprint
火车走在半路上时,肖三泰对吴立朋说,立朋啊,一共是九节车厢,我负责前六节,你负责后三节。哐哐当当,火车离滨江越来越近了,肖三泰拎着铲子,在各节锅炉之间快快乐乐地走。回头一看,忽然就找不着吴立朋了。
吴立朋为了半年的工资是下了死决心要改好了,把该带上的都带上了。他特意买了一个炼钢工人用的带披肩的风帽,再捂上一副防禽流感防艾滋病的三角形日本口罩,前边带猪嘴形防毒口圈,拿着火钎子狠劲搅炉床呢,肖三泰找他,从他身旁过时根本没认出来他。看看快到滨江终点站了,肖三泰只好先去接班清炉。肖三泰还那样,巧着做躲着干,不冒烟不溅尘,六个炉清完了,掸掸身上的薄灰而已。一个铁路局安监室的纪律检查员上车检查,分别看了吴立朋和肖三泰的作业过程,检查员是个新手,有点外行,竟然让肖三泰向吴立朋学习,说,你看看人家,工作态度多认真,你看看你,身为老同志怎么不给年轻同志做出点榜样呢,穿得跟要去串门似的,浑身上下连点灰都不沾,能烧好炉吗?弄得肖三泰哭笑不得。
经过近三十个小时的长途旅行,列车在苍茫暮色中抵达滨江站。
滨江果然奇寒,列车进站时可以看到外面站前广场上熠熠生辉的冰雕群从车窗一晃而过。肖三泰笑着赞道,啧啧,好看,真好看。吴立朋却一丝欣赏美景的心情都没有,从冰雕的晶莹度上来看,外面的气温少说也有零下三十多度。吴立朋哭丧着脸说,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啊……
所有旅客和列车员下空,空车体牵引到停车场,明早六点牵回站台,八点左右发车。
肖三泰和吴立朋立即各台锅炉间忙碌起来。
半夜十一点,已经忙碌停当的肖三泰歇了一会儿,正想去吴立朋那边看看,吴立朋慌慌张张地跑来:老肖老肖,坏了坏了……
肖三泰跟着吴立朋在他那三节车厢走一圈,这个凉啊,在三个锅炉间的门那一看,里里外外连煤带灰,这叫一个狼狈。再一瞅吴立朋身上,肖三泰明白他今天真是下力气干活了,身上比炉子还埋汰。打开炉门看,里边的火蔫蔫巴巴,三台循环电泵却都嗡嗡响着。肖三泰依次把三个电钮都关掉,心说净瞎整,炉温都没烧热你硬循什么环啊,循得起来吗?这时吴立朋拿着一个矿泉水瓶递给他说,老肖你看,这可咋办啊?肖三泰一看,瓶里的水都冻成冰碴了。肖三泰糊里糊涂,吴立朋拉着他到车厢门口一看一摸,肖三泰再一次哭笑不得了。
由锅炉带动的车厢暖气系统,车厢进门处门槛底下那根过水管最容易冻。烧锅炉的都明白,看来吴立朋也明白,他灌了六个矿泉水瓶的水,每节车厢的门槛上边都立了两瓶。吴立朋盯着瓶里的水,水一出冰碴,他立刻明白,下边水管冻结了——自己半年工资冻结了。
肖三泰把水瓶轻轻放下,说,立朋啊,你啥都懂,你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不往好地方用呢?你拿水壶到我车厢那边接热水来。
吴立朋连水壶带水桶穿梭一样地来回跑着,肖三泰把门槛下的冻管浇化,然后去炉间烧火,一边烧一边把炉间内外清理干净,对吴立朋说,立朋啊,烧锅炉又不是扛水泥上七楼八楼,没那么累,没那么难,没那么埋汰的。你看你整那全副武装又是风帽又是防毒面具的,用不着,只要把心思放正了,好好干,耐心地干,你别管它外边零下十度零下二十度,炉子它真一点不骗你的,你看看炉温表,看好了告诉我,多少度了?
九十度了。吴立朋说。
嘿嘿,肖三泰笑了。立朋,上班我在风雪岭,你那节二丫头车上看炉温表时,啥也没看着,表面的玻璃让人用油漆糊住了,也是你干的吧?为了蒙住检查对不?立朋啊,人心是交出来的,温度是烧出来的,以后别干那些光唬事儿没人气儿的勾当啦。现在你再去把你的三个循环泵都打开。
电泵轧轧轧轧地运转起来,肖三泰拉着吴立朋的胳膊指着炉温表说,你看——吴立朋妈呀一声蹦了起来,炉温表的指针刷地落了下来,二十来度了。老老老肖,你这是干什么?坑我呢,炉子咋让你越烧越凉啦?吴立朋嗑嗑巴巴地说。
哈哈哈哈——肖三泰大笑道,立朋啊,这才是好事呢,说明带炉子带管道整个暖气系统都活过来了。刚才你车厢管道里水温是零度,都冻了,车厢里能不冷?现在热水进管冷水回抽,所以炉温才降了。走吧,现在咱给锅炉放水去。啊?吴立朋又要嗑巴,老老肖,人家烧炉都是上水,生怕烧出白水表来,你却放水,你又要玩什么鬼画符?肖三泰说,立朋啊,可见你平时是怎么干这份工作的,你放心吧,我老肖不会坑人的,来,先把煤填上让它烧着。哎,我来填。吴立朋来了积极劲,满满铲了一铲煤。肖三泰说给我,你不会填。吴立朋说我还没填呢你咋知道我不会。肖三泰说看你那身法都不对。接过铲子一抬一撩,煤甩进炉膛深处形成一个斜斜的坡面。肖三泰合上炉门打开通风口说,填煤时不能平着压,火都让你给压死了,还容易聚焦积灰,专出大王八盖子,不好清炉。
肖三泰一开车门,凛冽寒风立即涌灌进来,吴立朋叫道哎呀好冷啊。肖三泰说烧炉还能怕冷,快把内门关好把桶递给我。
肖三泰小心地把车厢底板下的锅炉放水阀打开一点,让微温的水接满两只桶后立即提桶登车,拎到锅炉旁把水倒进三角水箱里,让吴立朋推拉摇把往炉里压水,自己又拎桶跑开。
循环泵反复运转着,炉膛里熊熊燃烧着,肖三泰车上车下地跑着。
不知跑了几回,肖三泰用手指试试排水口里的水,有点烫手了,这才关好放水阀,拖着快冻木了的身子回到炉旁。吴立朋那里已经被杠杆运动累得满头大汗了,肖三泰抬头再看炉温表,又临近九十度了,关掉循环电钮拍了下吴立朋说,成了,立朋,现在整个管道里的水都快烧开了,车厢里的暖气管都烫手了。
肖三泰打开炉门,用火钎轻轻地一捅说,你看,那个斜坡都烧塌了,就是煤都烧透了。立朋呀,你记住,俗话中说的有个道理叫做人要忠,炉火要空。
哎,吴立朋挠了挠脑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刚入冬时程段长给列车员们开会,专门讲过烧炉的问题,他也讲过一句俗话,不过和你的不太一样,好像是说做人要精,炉火要青。
呵呵,肖三泰说,他说得也对,做人要精明,火呢,你看,这不烧成青色了吗?青色,是火焰温度最高的颜色。endprint
噢,吴立朋说,我明白了,炉火纯青,说的就是这意思吧?
肖三泰说,嘿嘿,你肖哥没文化,不懂成语,我就知道凭良心干活。
吴立朋说,师傅,今天真多亏了你了,谢谢师傅,以前我浑蛋,您别计较啊。
肖三泰一愣,又嘿嘿一笑说,什么师傅,快别那么叫,过去的事也别再提了。
12
段长啊,有一节车厢不知怎么了,锅炉缺水,却怎么也补不进水去,现在都快烧出白水表了。本节车厢列车员,常车长,周老万和我都在这呢,技术指导也来了,就是找不出毛病在哪儿,段长,怎么办啊?于广平在电话里焦急地说。
程金法嘴里说我一会儿过去看看,心里说你们干什么吃的,啥事都找我。
放下电话想,这事应该问问肖三泰,他原来烧过的锅炉他不会不知根知底的。程金法掏出手机拨了肖三泰的号,对方关机。程金法摇了摇头,这三哥也太省了,出门在外跨了省了连电话都不敢接。好容易又找到吴立朋的号,刚想按又停住了,站起来走到文件卷柜旁打开门,摸出那个夹着五十块钱的小本本,打开一看,吓一大跳。
肖三泰的字迹七扭八歪,遇生字的时候连写带画:
“给小三缝衣服去……”
“老五今天期末考试了,门门一百分,好儿子,没让你爹白疼你一场,哈哈,真高兴……”
程金法心想,肖三泰啊,真没看出来啊,潜藏得很深啊,蔫了吧唧的人手眼通天,好肥的胆子啊你,不但养小三还整出这么些私生子来,你老婆知道吗?
程金法迫不及待把本子往后翻,逐段逐页地读,读着读着一拍桌子:好你个肖三泰,真有你的!
停车场上空列车的第二节车厢里,于广平等人正一筹莫展。程金法来了,不看锅炉先去卫生间,指着天棚上的一块活板说,打开。于广平等人你看看我看看看你,周老万来得快,脚一蹬洗手池旁的托架,爬上去把活板推开了。
肖三泰的本上记着:二丫头的心脏不好,给她喂水喝时一定要先把风排净,可她的锅炉排气阀坏了,拧不开。就要用总排风阀排风,位置在卫生间的活板上面,最大的那个红色阀……
程金法在下边递给周老万一只手电,让他探进活板洞口上方去照。
看到那个最大的红色阀了吗?程金法问。
看到了,跟方向盘似的。周老万脑袋在洞口里瓮声瓮气地答。
把它拧开。程金法说。
程金法回到锅炉旁,探手摸摸三角水箱里的水,冰凉。程金法说,把这水排掉,打温水来。
肖三泰本上记着:二丫头身体弱,喝水太凉太热都不行,更不能用电泵硬灌,要用手泵杆往里送……
温水倒进三角水箱,于广平自告奋勇,抓过摇把杆就是一阵猛摇猛压。程金法一拍他肩膀,给我,我来。
肖三泰本上记着:用手泵杆也不能像压洋井一样狠歹歹地整,要像农村媳妇拉风箱一样轻着点……随着程金法一推一拉均匀地摇动,眼瞅着水位表盘的指针慢而稳地升到满位的红线上,车厢里一片欢呼。
常虹说,段长,你真神了,我服了你了。
周老万说:那是,咱段长是多少年的老铁路了,甭说这小小的锅炉,车上的事哪一件没咱段长不门清的,手到擒来啊。
程金法淡淡地挥挥手说,行了,闲话少说,各干各的工作吧。
程金法在办公室里读着肖三泰的小本本,读着读着明白了,六节车厢就是肖三泰的六个儿女。跟着肖三泰的记叙,程金法把一件一件事都回忆起来了。
第二节车厢原本是南方一个铁路局的车,按铁道部的调配规划,前年调拨给凌州客运段的。从南方过来的时候,顺便当了一回临时军车,拉回一车凌州籍的复员女兵。女兵们把车厢搞得花花绿绿,并亲切地叫它“回娘家车”。车进入凌州客运段停车场的时候,车窗上还留着女兵们剪贴的窗花。南方的车都没加基本防寒设施,现在它每个窗缝里的防寒胶条还是肖三泰去年入冬的时候亲手塞进去的——这就是肖三泰的二丫头车。
第三节车厢某个座席的靠背上,留着肖三泰一针一线的痕迹——它成了肖三泰的小三。
第五节车厢不久前做了一次车厢设备安全技术检测,全部达标——它成了肖三泰的五儿子。
回到办公室,程金法把小本本递给于广平:广平啊,把这个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看能研究出点啥来不,有什么心得回头向我汇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