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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铁锤声

2016-10-18曾剑

鸭绿江 2016年10期
关键词:铁匠铺石拱桥寡妇

曾剑

1

石头来到我们竹林湾时,天气刚有些热。小麦灌浆了,变黄了。油菜花谢了,油菜籽鼓胀得像一排排刚下完崽的母猪的奶,挂在焦黄的油菜枝上。这时日,正是山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但熬过这饥饿的十几天,日子就好过了。小麦磨成白面,油菜籽炸出黄亮亮的油,油炸面粑的香味,便掺杂在铁锤的叮当声里,在竹林湾上空飘荡。

叮当声来自村西的铁匠铺,香味来自除铁匠铺以外的竹林湾各家各户。

铁匠是一个五十岁的男人,姓秦。秦铁匠是我们湾的熟人,每年春末夏初都来。不同的是,往年,他带他的徒弟来,这次,他带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叫石头,看上去与我一般大。石头是秦铁匠的儿子,也是他的徒弟。石头大眼睛,长睫毛,黑亮的眸子,瞅上去就机灵,可他却总是躲闪着目光,显得胆怯,眼神像极了秦铁匠。父亲说,那是外乡人特有的眼神。

秦氏父子是从大别山那边过来的,河南人。竹林湾地处三省交界处,北面是河南,东面是安徽。我们竹林湾,归属湖北。父亲说,石头应该读书,不应该这么早就让当学徒。

李铁匠为么事不来?父亲问。李铁匠是秦铁匠的徒弟,跟他三年了。秦铁匠尴尬一笑,不回答。父亲就知道,老徒弟与他闹分裂了,另立了门户。

我与石头第一次见面时,铁匠铺的炉火烧得正旺,秦铁匠刚安顿下来,没有干活,父亲到他屋里坐,同秦铁匠说着话。石头给他们沏了茶,就坐在那里,一双胆怯的眼,扫视着父亲,当发现父亲看他时,那目光便迅速闪回。他头大,脖子不太壮实,脑袋转来转去的,有些像拨浪鼓。

2

铁匠铺临河。河叫高桥河,因河上有一条很高的石拱桥而得名。铁匠铺原是我们竹林湾生产队队部。几年前,分田到户,队部名存实亡,三间瓦房闲置起来。每年春末夏初,秦铁匠来到我们湾,将自己的铁砧、火炉和大小铁锤挑进去,铁锤声响起来,整个竹林湾便热闹了。秦师傅人缘好,加工费便宜,不仅我们竹林湾的人请他打铁,十里八村的人,也会到这里来。给菜刀开刃,给镰刀加钢,给用秃了的锄头铁锹接上一截生铁,烧红锤打,淬火,一把新的锄头铁锹就成了。秦师傅的手艺活漂亮。

高桥河从大别山南麓穿越山水,流到我们这里来,在竹林湾转个弯,打个转,继续它的征程。高桥河河面宽处像一座大水库,烟波浩渺,窄处只有一丈多宽,湾里半大小伙子,一个箭步,前腿一蹬,后腿向前劈出,两手高展,人就飞过去了。高桥河是我们的乐园,我们山里的男孩子,几乎天生就会耍水,跳进河里,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比在陆地还自由自在。

我们在水里耍够了,倦了,就到石拱桥上玩跳水。石拱桥一共五个拱,全部是石头垒砌的,中间一个拱弧度大,离水面足有三丈高。桥从中间向两边矮下去,我们都是在矮下去的地方向下跳,只有两丈高。石拱桥最高处,湾里还从未有人敢往下跳过。

在竹林湾少年男孩的眼里,跳水是最刺激的戏耍。我们先在河边的竹林里,脱得赤条条,跳进河里玩耍一阵。之后,拽条毛巾,围在腰间,走上石拱桥,抱着石头狮子的脖子,越过石板护栏,站在伸向空中的条石上,将腰间毛巾拽下,握在手中,同时,人就跃向空中,飞向水面。这在我们竹林湾,算不上粗野的举动,就是那些胆子大起来的新媳妇,将眼睁得像铜铃,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一片人体状的白光。白光高升、急坠,倏地一闪,就湮没在河面菊花状的白色水花里。

石头很快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原以为他是个旱鸭子,谁想他的水性竟然比我们还好。他在水里能闷很长时间,急得我们屏住呼吸,焦躁地望着平静的水面,以为他被河里的龙王带走了,急得就要喊出来时,他才在我们眼前,突然蹿出水面。他能蹿出一人多高,当然,依然是一片人体状的白光。之后,他落入水里。他会踩水,脚在水下踩动,人直立在水中,头、肩膀甚至胸脯都露出水面。他一边踩水,一边将双手架在水面,搓揉着他手里的毛巾。我们像看哪吒一样,看着这位英俊少年。

竹林湾并不大,三十来户人家,不足二百人,是一个小生产队。秦铁匠每年只在我们湾待上一个多月,把我们湾子里的活干完了,附近湾子里活也没有了,就挑着担子挪窝,北上或南下,东征或西征,到高桥河镇,之后,再接着挑着担子,去到下一个村庄。

我家与铁匠铺一河之隔,石拱桥将我家与铁匠铺连接起来。在远处的河堤上看,铁匠铺立在石拱桥的西边,像是竹林湾伸出去的一只脚。我家那两间土墙瓦屋,则像是另一只脚,而石拱桥,就是那蹲马步的两条腿。光线很好,没雾的时候,在我家能看见铁匠铺。这两年分田地到户,大伙干劲足,犁具损耗得厉害。三三两两进出的人,见证着秦铁匠铺的生意,虽算不上兴隆,但小钱不断,日子过得去。

每次放学,我不是回家,而是直奔铁匠铺,好像铁匠铺是我的家,好像秦铁匠是我的爹,石头是我的兄弟。石头两颗门牙略大,但并不难看,很白,感觉很健康很坚硬,像哨兵把守着山洞一样,守着他那棱角分明的一张嘴,嘴于是沉默的时候多。嘴角咧开时,能看见两颗小虎牙。他喜欢微侧着脸看人,左侧那颗小虎牙隐去,右侧那颗露出来,像是在调皮地笑。

石头不上学,他要生炉子,帮着打铁,烧开水,给秦铁匠沏茶,有时还要淘米洗菜,帮着做饭。

日头挂在西山顶,秦铁匠封了炉子,坐在铁匠铺门前抽烟,喝茶。我和石头把凳子搬到屋外,在夕阳的光线里看书。这个时候,我们是最高兴的,但似乎也有一丝不快。我明白石头的心思,对秦铁匠说,秦伯伯,你让石头上学吧。秦铁匠说,上什么学呢?我们走南闯北的,没个根。我说,就在这铁匠铺住下去嘛,这不就是你和石头的家么?你再把石头他妈接过来。

我看见秦铁匠的脸,陡地冷下来,人僵在那里,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我转过脸去看石头,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光脚丫,两只脚拇指挤压着,上下交攀。我预感到什么,后来才知道,石头的娘没了,去年初冬时节,死于一场急性肺炎死的。当时秦铁匠在外游乡,她舍不得花钱,硬挺着,治疗不及时,就走了。

娘死了,爹是个手艺人,挑着担子游走他乡,石头没人照看,只有跟在父亲身边。我可怜石头,心里有一丝悲伤,但似乎也有一丝庆幸。如果不是这样,石头怎么会到我们竹林湾来,我也就不会有他这个朋友了。

父亲说,石头太小,不该打铁,该念书。秦铁匠说,不小了,十四岁了。先不让他抡大锤,只抡小锤,象征性地练两三年,身体长起来了,力气足了,就让他子承父业。听秦铁匠的语气,作为铁匠,他很自豪。

我看石头不像十四岁,也就和我差不多大。石头私下告诉我,他十二岁,与我同年出生,他的生日比我还小两个月。

石头想上学。每次他的目光落在我那些书本上,就不愿离开,黑亮的眼眸有着异样的神采。石头聪明,我课本上的字,他都认识,算术题也都会做。我忍不住又去纠缠秦铁匠。我说,秦伯伯,你就让石头去上学吧。秦铁匠还是说,我们这儿待一两个月,那儿待一两个月,他怎么上学?秦铁匠点了根烟,吐着烟雾,和着铁炉里散发出来的烟味,整个铁匠铺,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记得秦铁匠去年在这儿打铁时,是不抽烟的。

石头走出门外,走出烟雾的包围圈,倚着刺槐树,低下头去,默不作声。我从他暗淡的目光里,看出他的失望和伤心。

3

秦铁匠留在我脑子里的经典动作,是打铁的时候,时常会腾出一只手,吐出长长的舌头。那手像泥抹子一样,在舌头上走一遍,从掌心到中指尖。

每次看见他长长的粉红中夹杂着灰白的舌头伸出来,我就浑身不自在。像一头枯瘦的老牛,在舔一根枯干的树杈子,样子难看在其次,不卫生,会得病。我甚至觉得,他这么瘦,一定与他舔手掌有关。

今年,当秦师傅这个怪癖的动作,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悄悄对石头说,你能不能让你爹别这样舔手掌?石头说,手干,拿不住锤子,大锤容易从手里扔出去。这样舔手掌,增加摩擦力。我说,他不可以吐唾沫吗?这样舔多不卫生,会得肺病。他说,他成天被火烤着,嘴干,吐不出来。

我后来想了个办法,就是在离铁砧不远处摆个凳子,搁个脸盆,装上半盆水。秦铁匠手干了,就在水里浸一下。秦铁匠说,这样好是好,就是麻烦,既然黑鱼说了,那我就改吧,要不黑鱼嫌我脏。

对了,我叫黑鱼。我脸发烫,说,我没嫌你脏,心里却想,挺干净的人,做不干净的事。

秦铁匠的围裙油渍黑亮,可以当镜子用。湾里一个崔姓寡妇,说要给他洗,他不让,他说,要洗他早洗了,那些油,是他的“防弹油”,烧得红彤彤的铁屑,飞奔而来,遇到这层防弹油,就像失去爪子的猫,从墙壁上坠落。没有这层油,滚烫的铁屑就会穿透围裙。崔寡妇撇嘴道,一张老皮,还怕烫?

无论天多热,秦铁匠总是穿着长裤子,短袖黑色衬衣。打铁时,围上长围裙,像穿着长袍的秀才,样子很儒雅。他拉风箱时,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握住风箱杆,轻拉轻送,很悠闲地走动。进三步,退三步,有时踮脚,有时前脚掌着地,脚后跟仰起。动作轻盈,不时还侧过头,与旁边的人闲聊。秦铁匠与我们学校那几个乡村老师一样,在我眼里,是一个有风度的人。

我和石头也爱干拉风箱的活,但秦铁匠不让我们拉。我不是把火拉灭了,就拉得满屋子灰,把自个的眼睛都迷了。石头更惨,眼睛一进灰,就水汪汪的,像个哭泣的小姑娘。

火被秦铁匠拉旺了,等待上钢淬火的铁刀也烧红了。秦铁匠用铁钳子夹着刀,把刀放在铁砧上,左手掌钳,右手抡锤。去年的时候,秦铁匠抡的是小锤,徒弟抡大锤。秦铁匠手中的小锤就是指挥棒,小锤移到哪里,徒弟的大锤就跟到哪里。随着叮当叮当的响声,铁砧上火星四溅,像一朵朵深红色的菊花,瞬间盛开、绽放。等那砧板上的物件,由通红变成青灰色,他就将刀放进水桶,滋的一声,水桶冒出一股白烟,淬火。现在,搞反了,徒弟抡小锤,师傅抡大锤,大锤打到哪儿,小锤跟到哪儿,我们看着,总感到头重脚轻。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石头抡不动大锤。大锤在秦铁匠手中,似乎并不重。随着大锤的起落,他的头、腰身有节奏地仰起、俯下,手臂、脖子与身子之间的角度几乎没有变化。他不像是在抡铁锤,铁锤看上去像一个跷跷板,一次次将他翘起,放下。让人觉得,他打铁是在享受,一点也不累。

我高兴时,也会拿起小铁锤,在砧板上敲打几下,秦铁匠疼爱地指点我。一次,被父亲看见了。父亲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就放下了。我看见秦铁匠黑红的脸上,堆起一丝僵硬的苦笑。我很沉地将头低了下去,自此没摸过小铁锤。我是喜欢打铁的,计划为自己打造刀枪剑戟等十八般兵器。我在铁器艺术方面的才华,就这么被父亲扼杀了。

父亲伤了我,更伤了秦铁匠和石头。好几天,我都懒得叫他一声爹。但我依然要到铁匠铺去的,每天都去。石头不上手时,我和石头光着膀子,往铁砧前站,火星四溅,比勇敢,让那火星子,落在我们膀子上,肚皮上,那种像蚂蚁叮的感觉,似痛不痛,很美妙。

4

忙碌一天,一身灰。天完全黑下来时,秦铁匠下河套,在浅水湾里洗澡。他带上石头,我自然要跟着去。我们不去时,秦铁匠会在河湾那片竹林深处,那里有一汪深潭。我们去了,他就带我们到浅水湾。他怕我们发生意外,他不知道,我们的水性好得很。秦铁匠长得白,他褪去长裤短裤,他后臀腰下的一圈,白得刺眼。

在浅水湾,我们玩得很开心,只是被我父亲碰见了。父亲嘴里没说什么,但脸上什么都说了。秦铁匠知道父亲担心我们的安全,说,你知道的,这里水浅。父亲说: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水人。父亲说这话时,蹙眉,语气平淡,像一位哲人。其实,秦铁匠也知道这个理,他在水里,一直离我一米之内,倒把石头丢在一边,任他呛了几口水,直咳嗽。秦铁匠看出父亲生气,动员父亲一起下来洗。父亲说,不,我不洗冷水澡,还是热水澡舒服,去汗,去泥。

洗了身子,上了岸,秦铁匠拉父亲在铁匠铺喝一杯。纯粮食酒,只是菜很少。他一个外来户,没有菜园子,只在屋后辟出一小畦地,栽满大葱。父亲让我到家里拿菜,母亲说,还不如让他上咱家吃呢,从咱家拿菜,他秦铁匠请喝酒,这人情怎么算?我嘟噜道,你就知道人情,人家不欠咱们的人情。刀让人磨,你给钱了吗?锄头齿加钢淬火,你给人家钱了吗?就知道占小便宜!母亲抓起门角的笤帚,追上来,我已箭一样,射出两丈远。

我把母亲的话给父亲说了,也故意让秦铁匠听见,但传话时,故意走了味。我说,娘让你们一起到家喝,把石头带着。父亲一看秦铁匠桌上除了大葱,光滑滑的就剩桌面,起身,拍了一下秦铁匠的肩,两个男人踏上石拱桥,朝着我家走。两个小屁孩,屁颠颠跟在他们身后。

如果赶上父亲兴致高,坚持要在铁匠铺喝一盅,母亲除了叨唠,也只得将饭菜盛到碗里、盘子里,摆进竹篮子,让我和石头拎过来。两个男人,亲得像兄弟,听着石拱桥上的风声,河里的流水声,慢慢地喝。他们有时话很多,有时长时间不说话,呷一口酒,看着宽阔的河面,想着各自的心思。这两个说老不老的老男人,交情越交越浓。有时,父亲看着秦铁匠干活,秦铁匠同父亲说着话。有时说一些荤段子,我们听不懂,但从他们的笑声里,知道他们很开心。有时候,铁匠铺的活少,秦铁匠就坐在铁匠铺门前的那片空地上。父亲路过这里,到河那边看水田,会在铁匠铺门前站一会儿,石头就会进里屋搬只凳子,轻轻地放在父亲的身后。父亲坐了上去,说着话。他们的话时而淹没在河水的流淌声中,时而从河水的流淌声中冲破出来。当石头把泡好的茶端到父亲身边的方凳上时,父亲说,石头这孩子太懂事了,我收做干儿子吧。秦铁匠说,那我们可高攀不上。父亲说,你说的叫啥话?秦铁匠说,那好,你要是不嫌弃,就让石头叫你干爹吧。石头,叫爹。石头红着脸不叫。秦铁匠说,这孩子,害羞。父亲说,别为难孩子,我认干儿子,也不能这么简单,要备一桌酒菜,请我干儿子和他爹吃一餐,让我干儿子给我敬酒。

两人喝得高兴了,秦铁匠也说,你们要是不嫌我是个外乡人,讨饭吃的,我也想认黑鱼做干儿子。随即叫了干爹,不但叫了,还在父亲的指使下,给秦铁匠下了跪,磕了头。秦铁匠给我包了红包,说是改口钱。我接了红包,直接给了母亲。

秦铁匠有时会出去要账。走在田间小路上,他会停下来,看着满野的庄稼,满眼羡慕。父亲说,我家田多,给你种一块吧。秦铁匠说,我这手,还不把田种瞎了。

5

叮叮当当喧闹了一天的铁锤声息了,二胡声响起来,竹林湾的人才想起,秦铁匠是会拉二胡的。秦铁匠坐在黄昏的光线里,把二胡的调子拉得低沉、平缓,似乎还带着一点感伤。

对秦铁匠的二胡,崔寡妇总是最先做出回应。她骂道,这个死铁匠,拉的什么曲,像要死人一样。第二个做出反应的,必定是我的母亲,她总是同崔寡妇唱反调,她说,秦铁匠的琴拉得好,听起来心里敞亮。她们的话,让我感到二胡真神奇,同样的曲调,听出不同的感觉。

后来,崔寡妇不骂秦铁匠的二胡声难听,她还坐到秦铁匠跟前,看着秦铁匠拉二胡。秦铁匠微仰头,闭了眼,像是沉醉在自己的音乐声中。崔寡妇的脸,在他的音乐声中,像一片被烈火炙烤的禾苗突然遇到雨水的浇灌,有了生气。秦铁匠偶尔睁眼,看见崔寡妇在倾听,他黑瘦的脸便生动起来。他陶醉了,也不知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音乐声中,还是沉浸在眼前的情景里。崔寡妇也陶醉了,不时摇着头,或轻点下巴,好像很懂音乐,但终归有些做作。

铁匠铺前那片空地,上午阳光普照,黄昏时,就有了阴影,先是屋檐下一道,接着是一片。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在地上不快不慢地走着,让人感到,光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等那条分界线完全消失,天就暗下来,但并没黑,我们还可以在铁匠铺前玩一阵子,直到母亲的声音从河面传来,撞上石拱桥上的石狮子,变得悠扬、迂回、婉转,带着颤抖的尾音:黑鱼,回家咧……

秦铁匠就寻开心,哼了一句:妹在对岸唱山歌,哥在屋里打铁梭;妹快过来跟哥走,回家回家乐呵呵……我知道他哼的不是什么好歌,但那是大人的事,与我们孩子无关,我该回家吃夜饭了。油炸韭菜面粑的香味,从河面飘过来,惹得鱼儿从水里钻出脑袋,嘴一张一合地唼喋着,吞吃那飘着香味的空气。我踏上石拱桥时,回望,石头正盯着我的背影。他原本黑亮的双眼暗淡了,失落、羡慕、怅然,全在那双眼里汇集。的确,石头别说吃我家这么香的饭,缺菜少油的油盐饭,他也很少放开肚皮吃。

6

学校放暑假后,我几乎长在铁匠铺。我与石头好像多年前就认识,这次只是重逢。除了我,另一个常去铁匠铺的,是崔寡妇。她有时站在门口往里瞧一眼,有时迈脚甩腚进去坐一坐,同秦铁匠说话。在我们听来,她是无话找话。一次,她看见秦铁匠手捧一海碗大米饭,另一手将半截葱往嘴里塞,笑道,一根葱,十分钟,秦师傅没有女人,葱吃多了可怎么办?

崔寡妇的话,被门外一个路过的女人听见,她大着嗓子说,怎么办,眼前不是现成有货吗。秦铁匠窘得脸像鸡冠子,他木讷道,你们竹林湾的女人,灵性,会说笑话哩。秦师傅受了奚落,还要奉承这些长舌妇。他放下碗和葱,不吃了,给那路过的女人让座,给这两个女人张罗茶。崔寡妇也不客气,嘬着嘴,好像很有品味的女人,慢慢地呷着茶。她精心装扮了一番,脸上淡淡的白粉,被几缕汗水冲刷,像雨后淤裂的河沟,惨不忍睹。在我记忆中,她是不抹粉的。我和石头都不喜欢她,她来了,我们就到屋外玩。

在我们竹林湾,最接受不了秦氏父子生吃大葱的,是我的母亲。母亲第一次看见他们生吃大葱时,尖叫道:哎哟,这个野人!秦铁匠和石头,看着表情夸张的母亲,一老一少两张微红的脸,呈现出羞愧与慌乱。

母亲很快将她的言论,传递到整个竹林湾。母亲夸大其辞地说,哎哟哟,河南人原来都是野人,什么都生吃。大葱从园子里拔出来,洗都不洗,扯巴两下,张嘴就嚼,嚼得满嘴是葱花味;水萝卜,从地里拔出来,在河湾里摆两下,就塞嘴里,嘎嘣嘎嘣,满嘴白沫,吃得那个香哟,胜似牛嚼草。

母亲责备秦铁匠,石头好好的孩子,让你这个野人养瞎了。母亲说得对,石头是好,乖巧,长得白净,成天在火炉旁烤,不但不见黑,脸上还多了一层类似于火光涂抹的光泽。倒是我,见太阳就黑,当年爹给我取名黑鱼,也不知道我一生下来就黑,还是他预见他的儿子将来会像一条黑鱼一样,黑得脊背上放着滑溜溜的光。关于我名字的由来,母亲有着另一种解释。她说,我们高桥河,隔几年就会有一个小男孩戏水身亡,给我取名“黑鱼”,就安全了。

母亲把秦铁匠说了个大红脸,还不依不饶,接着道,石头,到大娘家去吧。你看你爹,心思也不在你身上。母亲的话有所指,只是那时我们小,头脑简单。后来,秦铁匠同崔寡妇打得火热,我们才知道,秦铁匠是忙着给石头找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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