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之美
2016-10-18刘学刚
刘学刚
水 蓼
水蓼是一种水草。
在洪沟河曲曲折折的河床上,以及宽宽窄窄的河滩里,随处可见水蓼青青绿绿的身影。这些水蓼茂盛而又不可思议,我们曾笼统地称它们为水草。
青绿色的叶,紫红色的茎,单棵的水蓼看上去很秀颀很柔弱,这样的一些水蓼拥在一起挤成一团,就有岛屿的气场了,风一吹,微垂的叶子轻轻地晃,晃成茎株的线谱上一些些奇异的音符,清凉的低语,低语的婉丽,颇有歌曲《绿岛小夜曲》的韵致。洪沟河的流水也有些层次了,青墨推搡着油绿,油绿催促着碧蓝,流成一条染料的河流,染蓝了天空,染绿了大地,染黄了人们的皮肤。
洪沟河真是一条有意思的河流。它老实本分地流着,向东,向南,再向东,向北,复向东,像一条植物的藤蔓,缠来绕去,始终围绕着它的植株它的根系。它没有潍河、汶河那样显赫,贴着波光潋滟的文化标签。它是一条土生土长的河流,发源于县境内的寒登山东麓,羊角河、运粮河、小浯河这些支流就是一些些曲折有致的茎脉,把整个县城南部流成了一片阔大丰盈的绿叶。洪沟河俗称“红沟河”,它的上游,就像一个刚从山野里荷锄归来的汉子,粗粝而又沉韧,流到我的故乡,流过水草的绿岛,流成清澈温顺的小浯河,那可是一条四季飘香的河流,是一粒粮食吹到里面即可发酵酿酒的地方。
许多朴素而美丽的水草,生活在洪沟河宽广的流域里,犹如洪沟河在山野村落的根部,伸展着自己优美的流程。许久之前,只有它们,这些单纯而快乐的水草才懂得河流的美好,只有它们的茎叶才能展现河流的淳朴与延绵,并让自己的生命与河流融为一体,以此建构水边的生活理想,让河流成为人们生活的源头。在洪沟河这里,如同在世界上每一处“流奶与蜜之地”一样,水草是先知者的形象,它把流淌的水舒张成纷披的叶,叶簇拥着花,簇拥着河流和土地燃放的火焰。
就说水蓼吧。一棵棵水蓼形成的一个个绿岛,是水鸟的家,也是人们跳动着的心脏。“古人种蓼为蔬,收子入药”(《本草纲目》),只这一句,就标志着我们的祖先对水蓼是如何珍重和爱戴。那是怎样的一种深情厚谊,既爱它年轻欢畅的时辰,也爱它衰老的脸上深刻的皱纹。水蓼密集而丰盈,始终把水作为部首的洪沟河更集中了天上的雨地下的水春日的雾冬季的雪,水蓼这河流的镜像也凸显着水边的生活之美和人间欢愉的诸多形色。
春天,河水干干净净地蓝着。小南风从洪沟河的南岸吹起,就像紫燕剪水那样,有几缕风轻巧地贴着高高的南岸溜过去,滑向低低的水面,新鲜的阳光轻轻地呀了一声,河水先是悄悄红了一下,又微微动了一下,羞羞的笑容就有些荡漾了,荡出一波波的笑纹,漾着一圈圈的红晕。白浪淘沙,经年累月,河滩上就挽留了一些细的沙,这些沙在冬日里冰着面孔,如今被柔风一吹,阳光一晃,就有些不一样了,长出丝丝缕缕的白光,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一座座金矿的。河滩上长出的自然是草,普通的水草。普通的水草怎么会跟稀有的金矿联系在一起呢?在逐水而居的祖先那里,这青绿绿的水草就是黄澄澄的粮食,金灿灿的珠宝。
河滩也是草滩,到处都是草。车前草爬上河滩的时候,就是一群蛮横得让人喜爱的小螃蟹,广卵形的叶子越伸越大,株身底下还向上探出七八根长长的花茎,细细碎碎的白花排成谷穗的模样,青涩涩的。薄荷也饶有趣味,初生的时候,它的叶子憨憨的,活像一尾尾圆嘟嘟的团鱼,后来,叶端尖尖的,变成了活泼泼的尖嘴鱼。它的花很娇小,淡紫色的唇轻轻一启,满河都飘着清凉凉脆薄薄的香气。水蓼比其他水草发芽更早,也更密集繁茂。河滩上的水蓼高达一米,红且瘦的梗,绿而肥的叶,临水照影,是婉约绮丽的宋词意境。一些水蓼的根系扎在平坦舒适的河床里,嫩红的茎把三五片叶子挑出水面的时候,就像一群初习水性的小鸭小鹅老在原地打旋。流水年轻而欢畅,把披针形的叶蓄养成了一条条鲜活的鱼,这些鱼从四面八方赶来,像娃娃们的碰碰车那样撞在一起,搅成一团。此时,水面之上,茎株林立,绿意稠浓,形成一个浓密的水蓼家族。水蓼的茎有点儿像竹子,一节一节的,但是比竹节要纤细得多,脆弱得多,茎节处都有一个很大的鼓凸,很像书法上的蹲锋,而叶子就是从这里打开它的美丽新世界的。水蓼有意让一个茎节上只擎着一枚叶子,看上去有些偏执,有些孤单,也有些失衡,不过,其上的一个茎节接着长出另一片与之相左的叶子,以相对互生的方式表达一种生活的秩序,想以此表明,这种特有的和谐更有利于成就茎叶的繁茂,保障家族的未来。
水蓼春叶青嫩,是爽口的菜蔬;夏叶肥美,合了猪们的胃口;至于秋子入药,更不稀奇,洪沟河流域的哪一种野草不是一味草药呢?“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苏轼是懂得水蓼的一位诗人,蓼芽清爽而又辛香,一搭上牙齿,满口的清雅之气,让人内心通透。人间的美味是生活的恬适之乐吧,这天然的菜蔬喂养的是生命,哺育的是清欢清洁的生活信仰。春盘蓼芽,敬献祖先,或者馈赠亲友,那是旧日的习俗。如今,我们的居所距离河流越来越远,距离天空越来越近,尊贵的玉盘珍馐取代了简单的春盘蓼芽,“五辛”(指葱、蒜、韭、芥、蓼)不齐,我们的味觉世界就是不完整的。令人欣慰的是,水蓼依旧住在古老的水边,如同一个村庄,只要有老人和孩子守着,就是一个归宿,一盘温暖踏实的土炕。
远望洪沟河的水蓼,秋日的水蓼,万千蓼花垂成稻穗,俯向流水。“数枝红蓼醉清秋”(陆游),那是他人的感受,我的母亲,一个名字为“莲”的家庭妇女,就埋在了洪沟河的南岸。“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诗经·小雅》),每念及此,心中已是五味杂陈,眼睛里流出两条长长的河,一条是洪沟,一条是鸿沟。
夫子苗
夫子苗。我们那地方的人都这么叫它。它在很多地方叫打碗花,属旋花科植物,是一种有禁忌的植物。它的花不能采,甚至不能碰,谁碰了,谁的饭碗就破了。我愿意叫它夫子苗,在城市的水泥牢房里,我愿意让“夫子苗”来生机我纸上的故乡。
我们那地方的孩子,乳名大都土里土气的,狗蛋憨瓜一大堆,有的孩子有那么一点小聪慧,就被称赞为“大学苗子”。在洪沟河南岸,有一种植物,它就叫夫子苗。乍一听,这名字酸里酸气的,小小一棵夫子苗,长大了,就长成一座夫子庙了吧。endprint
夫子苗主要依靠根茎传播。我们想在乡野上开垦一块土地,不停地扬铲挥锄,敲碎板结的土块,铲断杂草的根茎,抖掉草棵的泥土,远远地扔它们到深深的沟渠里。忙完这些,我们就会睡一个囫囵觉,做两天别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深耕细翻的泥土还蒸腾着地气呢。等我们讨来种子返回的时候,却发现土地上爬满了鸡心形的小叶子。这些小叶多么可爱,这些油绿的柔嫩的小手,这些夜晚的星星长成的精灵,这些使土地变得年轻欢快的小雀。小小的夫子苗,让我们爱上了这块土地,土地不分彼此,它能养活我们。我们把一棵夫子苗的根系铲为几十截,这块土地就新生出几十棵鲜亮亮清丽丽的小苗。
夫子苗总也长不大。它细得让人心疼的绿茎,对前方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曲曲折折地爬过去,想看个究竟,沿途抒发着绿叶大片大片的惊奇。细细打量,这种植物其实很单纯很可爱。这边小心翼翼地为萋萋菜撑着叶子的遮阳伞,那边却得意扬扬地攀上一棵小白杨的树梢,它和植物和我们,总表现出无限的亲近和热情。细的茎爬过来,就来一次亲切的握手;绿的叶攀上去,就是一个热情的拥抱。它的叶三角状戟形,互生在纤细的茎蔓两侧,活像一个古代的窈窕淑女,挪着细细碎碎的脚步,身上的配饰、裙裾的边角随风轻摇,摇出一路的风情风华与风骚。它们生活在马车时代的大道旁,在露珠闪闪发光的菜园边,在贴着春联“出门见喜”的小树上,春联就像乡村运转的太阳,初春是红润的,到了夏天就泛白,而那些给灰褐色的树干穿上新衣服的绿叶呢?我们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清清爽爽的乡村,那些绿叶儿,犹如邻家清秀的女孩,她把乡间生活的安宁、富足与美好凝聚成一个可爱的手势,一个清纯的笑容,引导我们学会欣赏乡野的生活和素朴的时光。
夫子苗是一种能吃的野菜。“夫子苗,夫子苗,吃一碗,拉一瓢”,洪沟河南岸一直流传着这样四句顺口溜儿。很有古乐府的味道,诙谐风趣,又不失善意地提醒。我曾想,既然如此,人们为何还要用它熬粥喝呢?看来实在是肠胃空空无以填充了。如今,我觉得它传达的是一种对乡间草木取之无多的生存智慧,更是一种对自然世界的敬畏。夫子苗的根白白净净的,也可食用,叫“福根”,就像地里储备的救命粮。我疑心这是一个口误。老家的夫子苗在《诗经》里称为“葍”,“我行其野,言采其葍”(《诗经·小雅》),我们那地方也确实出过饱读诗书的夫子,他看见了葍,它的根自然是葍根,葍福音同,而更多的乡人只认得“福”,红透一个乡村的大福。《诗经》里的“葍”,在我的故乡把福根扎得到处都是,古老文化的传承与嬗变也找到了它丰腴肥厚的土壤。
夫子苗开花的时候,是它最美丽的时候。一到初夏,夫子苗开出白白嫩嫩的花朵,乡村菜园的篱笆上就挂了一串串的小喇叭。整朵花的唇瓣近圆形,薄薄的,看上去就像女孩咕嘟着的小嘴,一朵朵把娇气顽皮撒满了黑着脸的篱笆。看它的花,那么洁白无瑕,那么清丽娴静,恍若昨夜不想离去的月光化而为花,让人只是看着,不忍碰触,生怕像清露一样给碰落了;也有白里透粉的,那是阳光给白的花搽了一些红的粉,使得一朵花愈发娇嫩,一款自然清新粉嫩的妆容。这就是打碗花。古希腊神话中,墨西拿海峡,海妖塞壬甜美的歌声是一种可怕的蛊惑,那打碗花漏斗形的花冠也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咒语一般的花朵兀自开着,让很多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躲闪着它随时爆裂的花苞。
在老家时,我开始并不知道打碗花名字的秘密,只是觉得它很美,就像一个洁净的女生,只是远远望着,望着她清秀俏丽的身影,内心就升腾起无限的美意。它开在简陋的篱笆上,用它清丽的美来环绕着简朴粗粝的生活,是菜园,也是花园,这场景被人们复制了许多次,如今依然是天堂生活在人间的投影。可以说,夫子苗和它的花,启蒙了我的美学思想。后来,一般是母亲们在说,这花不能折,它是打碗花。盛饭食的瓷碗,易碎品,饭碗是一个器皿,是事物的基本,是使粮食得以存在的那种家什,它承载着生活也承载着世界,它不是麦子也不是玉米,麦子收了玉米掰了,它还在那里,它是原在的大地。对饭碗的敬畏就是对劳动的敬畏,对大地的敬畏,一朵小小的打碗花,就具有了教诲和训诫的意义。
离开故乡十多年了,我一直端着教书的饭碗,一直轻抬轻放着自己的脚步。故乡的很多东西都在流失,所幸的是野草们还在,夫子苗擎着叶,捧着花,还在熟悉的路边,等着我,一如我的近亲近邻,有它们在,我就不会枯萎,它们枝枝蔓蔓地把我和故乡连在了一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