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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志里的那行字

2016-10-18洪兆惠

鸭绿江 2016年10期
关键词:二舅县志参军

洪兆惠

母亲在时,我每年回家过除夕。年夜饭后,我和弟弟必做的事是“烧包袱”。过年了,为尽思时之敬,把纸钱卷成包裹形状,按活人的方式写上先人的地址,然后在十字路口或河边烧掉,一笔钱就汇到另一个世界。在写包袱时,母亲总是提醒:给我在朝鲜的老叔写个包袱。当我们写下邮寄地址“朝鲜”两个字时,感到茫然和酸楚,朝鲜那么大,母亲的老叔,我们的老姥爷,你在哪儿呀?

老姥爷是名志愿军,1951年牺牲在朝鲜。母亲不止一次地讲过老姥爷牺牲时太姥爷做过的一个梦。太姥爷就是母亲的爷爷,老姥爷的父亲。他梦见天上飘着一片秫秸叶,那片秫秸叶飘着飘着,就落在一匹马的脖子上,马的头唰地被切掉。太姥爷嘿嘿地笑醒,说太有意思了,那秫秸叶竟把那么大个儿的马脑袋切下来。说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呸呸吐了两口。因为他想到老儿子属马。过了不久,部队传来阵亡通知,并寄回老姥爷随身背的军用书包。这是他留给家人的唯一念物。后来,同村的战友回来说,那是晚上,他们借战斗间隙坐在战壕里抽烟,一架敌机俯冲,别人翻滚躲过扫射,他却中弹。自从听了母亲讲这托梦灵验的事,我就深信血脉相连的亲人间能够相互感应,那是心与心的呼应,它超越时空,能跨过千山万水,穿过现在过去,直通阴阳两界。也相信逝去的亲人灵魂永恒,灵魂犹如电磁波,无形而有形,只要活着的人以心追念,亲人的灵魂便会飘然而至。我赞同电影大师费里尼对梦的领悟:我们是宇宙这个深不可测奥秘的一部分。我们服从它不可知的法则,听命于它的节奏,跟随它的交替。我们是谜中之谜。

去年,小姨家盖新房上梁请客,我要出差就先去贺喜。小姨是我母亲的表妹,她失去双亲后被大姑收养,她的大姑就是我姥。所以我们见面自然回忆姥家的一些事。小姨又说到老姥爷的牺牲和太姥爷的梦。小姨说:老太爷知道这是老儿子在托梦,预感老儿子要不好。小姨叫太姥爷为老太爷,也是村里老老少少对太姥爷的称呼,称呼中透着敬畏。他是个白胡子老头,高个儿,腰板挺直,即便八十几岁中风后,两手拄着棍子站在当院,腰也不弯。伪满时与同村周家打官司,周家少爷在警署当警察,官司难赢。可他并不屈服,一直打到底,输也输个理直气壮。记得小时候去姥家,进院要先到他屋问好,在他身边坐一会儿。全家上下对他都心怀畏惧。分家之前,按规矩掌家的必须是长门长孙,而长门长孙就是我大舅。太姥爷对大舅从小培养,供他读书,教他处事。可是大舅天生不愿承担责任,更不痴书,常被太姥爷罚跪。大了一点儿便离家出走,先当国民党兵,后当解放军,因帅气,又被选中去当海军航空兵。我一点儿不怕太姥爷,反倒觉得他和善可近。记得有次见他,我的胳膊上戴着红卫兵袖标,太姥爷盯着袖标,问我:你在会上做事了?他的神态严肃庄重,我不知道红色袖标让他意识到什么,还是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他说的“会上”大概是指土改时的农会。他对那段历史有着怎样的记忆?有天晚上,太姥爷两手拄着棍杖,站在当院,仰面星空,长放悲声:王家败了!然后老泪纵横。

由于老姥爷的牺牲,王家成了烈属。那时已经分家,老姥爷没了,还有三支,太姥爷和三姥爷一起生活。那个刻着“烈士之家”的红色烫金小牌挂在三姥爷家的门边上。

2015年6月12日夜,一向倒头就睡的我竟长夜无眠。睡不着就乱想,乱想后突然意识到一种责任。我们家只有我一生与文字打交道,而且酷爱,这就是命。我的先人,他们普通却真实地活过,生命或长或短,无不为家承受,为国赴死,如果我不用文字记录他们,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就永远消失了。这是先人的委托。当我意识到一种责任并决心承担这种责任时,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看着我。这是我与先人间缘于血脉的感应。

母亲的去世让我意识到,很多事都被带走,留给我们的只有猜测和想象。母亲只比老姥爷小六岁,老姥爷参军前的生活包括婚姻她肯定了如指掌。母亲有惊人的记忆,对往事的回述从来准确无误。有好多年回家时,母亲凌晨醒来不敢动弹,怕弄出响动惊醒我。听到我翻身会问你醒了,我回答后,她就慢慢讲着我不在家的日子里身边的一些事。邻居谁家生孩娶亲,谁家有病有灾,我不打断也不回应,静静地听。现在想来后悔,那时我怎么就不问问日益黯淡的旧时故事?可能我以为母亲永远不会离开,会一直活着,往事永远留在她那儿,就像储存在保险箱里。

我查《清原县志》,在“人物名录”一章中关于老姥爷只有一行字,而且是在烈士名录的表格里。那行字记载:王福贵,苍石乡人,1917年生,1947年12月参加革命,1951年4月在朝鲜牺牲,志愿军班长。而这行字就有一个明显的错误,1917年是蛇年,而老姥爷属马,他应该出生在1918年,因为这年是马年。听母亲说,他参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武汉,尔后回来过一次。那次回来本想退伍,可是一到家,发现妻子已经出走,就又回到部队。他所在的部队是哪一部,从清原到武汉经历了哪些生生死死,知道妻子耐不住孤独不辞而别他内心承受了哪些痛苦,他牺牲在哪里,他的遗体又安葬何处,等等,没人知道。而这些原本能够问到。当年一个乡一个村参军在同一个部队的有许多人,据清原县志记录,我们苍石乡同年同月牺牲在朝鲜的志愿军有三人。可以肯定,与他同一部队知道他经历,而且活着回来的同乡战友不止一人。如果他们健在的时候做些访问,老姥爷就会有细节有气息,就会生动可感,可是我永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其实县志里的那行字,后面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我二舅。他也是烈士,但他没在烈士名录中,他参军与老姥爷有直接关系。只有我们家人知道,三姥爷家门边上的那块“烈士之家”的红色烫金小牌,是两个生命换来的。

老姥爷有妻子但没有孩子。他参军后随部队越打越远,也没有音信,于是老姥娘就闹太姥爷,说他不回来我就改嫁,绝不在家守活寡。太姥爷和家人想出万全之策:用小的换老的。于是请求“会上”,让侄小子把他老叔换回来。农会对于当时的农民来说,是能够直接接触到的权力机构。农会同意换人,可是二舅走了,老姥爷却没有回来。母亲常常叹道:你二舅当兵时才17岁。母亲对二舅的评价就一句话:他对谁都仁义。王家的真诚并未留住老姥娘,最终她还是走了。在那个时代那样的家庭,她不委屈自己,率性而为,而她的不管不顾导致老姥爷第二次离家而不归,我们这些后人说起她时五味杂陈,别有情结。她后来生活得怎么样,我们永远不得而知。endprint

二舅入伍后参加了打营盘的战斗。母亲说:他们在战场上三天三夜没有喝上水,仗一打完,跑到河边一头扎到水里,没命地喝水。连长清楚这样要喝出人命,连拉带扯阻止他们,但拦不住他。二舅把肺喝炸了,部队上治不了就把他送回家,没过多久人就走了。我查过抚顺县志,营盘地区歼灭战是解放战争期间抚顺地区的一次重大战事。1947年10月,东北民主联军发起秋季攻势,战斗矛头直指国民党二0七师。营盘外围战16日打响,18日早对营盘发起总攻,19日早突破守敌的防御体系。参战部队有东北民主联军十二师三十六团,十师二十八、二十九团。由县志可以知道二舅是1947年10月之前参军的,所在部队是东北民主联军十师或十二师。以此再做推断,清原县志记载老姥爷于1947年12月参军又是一个错误。二舅参军时他已经参军,而且有些日子了,老姥娘守活寡的焦虑和他走后久无音信有关。

我姥生有三儿一女,又收养了两个侄女。姥爷去世得早,分家后她拉扯这群孩子非常不易。大舅离家在外,转业后因舅妈精神出了问题,自己顾不过来自己。小舅按算命先生的说法命中八字不清,从小到大净惹是生非,让我姥操尽了心。我们小的时候常到姥家干活,每年必干的是秋天割山场。割山场就是按生产队划分的山场把一年的烧柴割下来。记忆中,我姥不停地干活,家里外头没头没脑地干,最后腰都弯了。她面无笑容,不时因为什么事不顺眼就大声吵吵起来。她吵她的,没人接茬,几近自个儿发泄。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二舅活着,他不会让我姥挨这么多累,受这么多罪。想过自叹:好人命短。

有天晚上,家里只有我和我姥。我问起二舅,具体问的什么已经模糊。我姥盘腿坐在炕上,上身微微前倾,目光盯着一处。沉默了一会儿,抹过身,打开炕柜,从柜膛深处掏出一个小铁盒。她把铁盒放在我们中间,慢慢揭开盒盖,拿出一个小本本,然后递给我。那是二舅的烈士证,那证里写着什么,皮子什么颜色,都没有记忆,唯一清晰的是落款有朱德字样,所以我一直以为,那本烈士证是朱德总司令签发的。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二舅年轻生命的过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都凝聚在这样一个小本本上,它好像留着儿子的体温。她纸包纸裹地收着它,好像它在儿子就在。我不知道,夜深人静时,她是否拿出过它,睹物思子,把泪水默默吞进肚里。那证对于我姥,不是荣誉,而是念想,是活着的儿子。多少年后,我父亲突然去世。我们在无主慌乱中料理后事,还没来得及想怎么把噩耗告诉我姥。我姥不知从哪儿听到,一个人来我家,步行十里,再坐火车。我们先听到我姥的声音,跑出院,看到她拄着棍子,踉踉跄跄,疯了似的向我家奔来,边走边呼喊:姑爷儿呀,你答应给我送终的,怎么就先走了呢!我姥当年说到二舅时的压抑沉默和这时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源自同一种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犹如天塌地陷。当时发誓,照顾我姥,兑现父亲的承诺,也替二舅尽孝。可是我姥没有活到我大学毕业挣钱养家,最感遗憾的是她从病危到去世,我都不在身边。我在外地读书,母亲怕牵扯我的学业一直瞒着我。

二舅叫王启伦,他无疑也是烈士,但他在清原县志里连一行字都没有留下。他永远消失了,消失得悄无声息,除了家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活过。营盘是我的家乡,我的祖上在乾隆年间从山东来到那里落脚。每年我要回乡祭祖。如果没有二舅,不看县志,我也和别人一样不知道那里在某年曾打过一场大仗。如今那里群峰叠嶂,溪谷纵横,是辽东一颗风景明珠。登高远眺,飞龙湖雄秀幽奇,水的对面就是萨尔浒古战场。但人们知道努尔哈赤大败明军的萨尔浒大战,却不知东北民主联军解放抚顺前的营盘歼灭战,尽管后者刚刚过去六十七年。

老姥爷王福贵在清原县志上能有一行字的记述,尽管那行字缺少温度,但也是幸运。县志上记载,从1945年到1948年,清原参军的青壮年有一万人,其中1945年参军三千人,1947年土改后参军五千人,1948年参军两千人。当时清原全县人口才多少?也是县志记载,1949年,清原人口为十三万五千人。参军的一万人,有多少人能活着荣归故里?牺牲的人中进入县志得到一行字记述的只有三百多人,而大多数人像我二舅那样没留下任何记载,只留在亲人的怀念中。总有一天,他们的家人也会离开这个世界,那时,他们真如一粒尘埃落入泥土而无影无踪。这就是生命在历史中的真相,也是生命在历史中的归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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