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研究
2016-10-17陈冠伟
陈冠伟
[摘要] 国学大师钱穆一生重视宣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把礼文化放在核心地位。钱穆对传统礼文化价值的评判素有主见,对传统礼文化秉持扬弃的态度。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之形成离不开先祖、父母的教诲及家乡等地传统礼文化的环境影响。
[关键词] 钱穆;礼;文化;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 B261[文献标识码] A[文章编号] 1008—1763(2016)04—0114—05
Abstract:Qian Mu, a master of Sinology,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promotion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throughout his life, with particular emphasis on ritual culture. With regard to traditional ritual culture, Qian Mu held assertive evaluations, and the attitude of sublation was adopted. For Qian Mu, the value of ritual culture can not be formed without the edification of ancestors and parents, as well as the influence of traditional ritual culture in the hometown and other places.
Key words:Qian Mu; ritual; culture; values
著名经学家、史学家钱穆先生1895年生于江苏无锡,字宾四。他曾任教于燕京、北大、清华、北师大、西南联大等著名高校,著有《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国史大纲》、《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等名著,堪称四部皆通的近现代国学大师。
钱穆一生重视宣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尤其把礼文化放在核心地位。他对传统文化的思考有独到之处。
一以礼为核心的文化价值观
美国历史学家邓尔麟在研究东方的著作《钱穆与七房桥世界》里说:1983年7月下旬的一个早晨,钱穆给来采访的“一个西方的历史学者”上了“一堂中国文化课”,地点是台北的东吴大学,钱穆的住宅素书楼的客厅,用时三个多小时。钱穆在接受采访中说:
在西方语言中没有“礼”的同义词。它是整个中国人世界里一切习俗行为的准则,标志着中国的特殊性。正因为西语中没有“礼”这个概念,西方只是用风俗之差异来区分文化,似乎文化只是其影响所及地区各种风俗习惯的总和……然而,无论在哪儿,“礼”是一样的。“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管理着生死婚嫁等一切家务和外事。同样,“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比如政府与人民之间的关系,征兵、签订和约和继承权位等等。要理解中国文化非如此不可,因为中国文化不同于风俗习惯……中国人之所以成为民族就因为“礼”为全中国人民树立了社会关系准则……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美]邓尔麟:《钱穆与七房桥世界》(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8-9页。
钱穆说西方语言中没有“礼”的概念,这里用词似乎欠妥。“概念”是客观事物的一般的本质的特征的反映。如果说西语中没有“礼”这一概念,即是说西方世界中没有“礼”,这与他接着说的“无论在哪儿,‘礼是一样的”相矛盾。事实上,西方世界现实生活中的礼仪、礼典和礼制随处可见,譬如教堂中的仪式,墓碑前的祈祷,迎接外宾或接待朋友的场面等等。因此,说西方语言中没有礼的概念,从礼学理论或从实际生活的角度都是说不通的。但若只是说西语中没有“礼”这个词,却是可信的。古今汉语中有些词在西语中找不到相当相对应者,也在情理之中,但西方自有表达礼的方式。马克思、恩格斯等西方哲学家在该说到“礼”的时候都没有说,可以看作是西方语言中没有“礼”这个词的旁证。但如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说的“秩序”和“秩序的范围”,列宁《论国家》所谓“风俗的统治”等等,在一定程度上就相当于中国的礼俗、礼节和礼制。钱穆在这里想表达的,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尽管关于“礼”的定义素有争议,学者们的礼学观也往往不完全一致,但也有一些认识已为多数人所接受。诚如邓尔麟所记录的钱穆对中国“礼”之认识:“礼”是一个家庭的准则,“礼”也是一个政府的准则,统辖着一切内务和外交,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是如此。所以中国长期以来号称“礼义之邦”。
钱穆把礼在中国社会所处的地位提得很高,其实礼义之邦“礼”的传统地位就是如此。我们可以从一些名人古籍中略举数例:《论语·季氏》中有“不学礼,无以立”
《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522页。的说法。小戴辑《礼记·经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曲礼上》:“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故曰礼者不可不学也。”
《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09、1231页。孔子教导儿子学礼,是因为不学礼则无以立身。而《论语·里仁》记孔子说的“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71页。则是引导在位者以礼让治国了。又,《荀子·劝学》言:“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礼者,法之大分,群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
《二十二子·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88页。在荀子看来,把礼学到手,则学问可以说学到家了。晚清时候的曾国藩撰《圣哲画像记》说:“先王之道,所谓修己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
《曾国藩全集》第14册《诗文·圣哲画像记》,岳麓书社,1986年版,第250页。他将先王之道皆汇归于礼。可见,钱穆说“中国的核心思想就是礼”,把礼置于中国思想领域最重要的地位,是前人早有说法的,符合传统思想,并不过分。
礼既然被钱穆推为中国的核心思想,自然也是钱穆文化观念的核心,是他实践的指南。钱穆在华西大学任教期间,曾游历“老人村”,后在《师友杂忆·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中记录:
余在老人村,借宿村边一小学内……余偕某生尽日畅游,大为欢悦。越四五日,游览略尽,欲返灌县,生言不可。因村俗,一家设席款待,同席必挨次设席。余初来即由某生一亲戚家招宴,因不知余即欲离去,遂于各家轮番招宴中,递有新人加入,迄今尚未逐一轮到。若遽言离去,则违背村俗,某生将负不敬之罪。恳余再留,嘱招宴者不再添请新人,俟同席者逐一轮到作一次主人,乃可离去。于是遂又留数日。临去之清晨,乃在某生家进早餐。某生之父言:“先生来,即由某戚家设宴,吾儿未将村俗相告,遂致多留了先生几天,独我家未曾正式设宴,不胜歉疚之至。今此晨餐乃特为先生饯行。”……自忖余之游老人村,实如武陵渔人之游桃花源,虽千载相隔,而情景无异也。
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40页。
此番记载反映了钱穆对传统乡村礼俗的尊重。钱穆把其时身处的老人村与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并列,两地礼俗相似,都令人神往。老人村居民的纯朴、友善、热情好客,令人感同身受。在“游览略尽”后,钱穆本打算即时返回灌县,但为了不违背村俗,不得不多留数日。对村落地方礼俗尚如此尊重,可见钱穆对中国传统礼制理应更加尊崇。
实际上,钱穆的文化价值观是以礼为核心的,但钱穆所尊崇的“礼”主要是指礼文化中的精华部分。钱穆对传统文化的思考素有主见,绝不人云亦云。他在维护传统文化之精华的同时,对于旧礼制中他认为没有价值的部分并不怜惜。
二钱穆的文化主见与礼文化价值观
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主要表现在维护优秀传统礼文化。但一种文化是否优秀或进步,其评判标准往往是有争议的。钱穆对此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并且敢于表达,无论在顺流或逆流,总要坚持主见。
钱穆在其著作和论文里,解说了他对于国内外政治生活、传统学术一些问题的意见。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已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这是帝国主义列强实行军事侵略和文化侵略的恶果。在巨大的国际压力之下,如何解决救亡图存的问题,如何引导中华民族走解放之路,国内政治舞台和思想文化阵地充满了复杂、尖锐的各种各样的斗争。就思想文化战线、教育阵地而言,马克思主义、三民主义和半殖民地半封建以及买办文化代表之间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息。在此背景下,钱穆不肯人云亦云,对自己碰到的事情或问题总要独立思考,谈自己的看法。他不愿把传统文化说得绝对的坏或绝对的好。
钱穆在《师友杂忆》中有多篇表达了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不满,如《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及为《论语要略》,述孔子事迹,亦多得益于瑞秋架上之蟹江义丸书。日本自明治维新,而汉学亦开新境界。中国自新文化运动起,古籍遂成国渣,疑古非孔,新义迭出,两国相异在此。”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29页。这是钱穆回忆撰《论语要略》之时的感想,把中国上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与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的汉学相比,两国之异在于日本汉学从此有了新境界,而中国的新文化运动则把《论语》一类古典精品视为“国渣”。
又如《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篇:“……而更甚者,则有新文化运动,凡中国固有必遭排斥。”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58页。这是对上世纪新文化运动排斥传统文化的不满。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开启民智、解放思想,唤醒中国广大民众睁开眼睛看世界,居功至伟。但是也有部分倡导者缺乏必要的冷静,没有把握分寸,对传统文化尤其传统礼教采取全盘否定和打倒的态度,一如钱穆所说:“凡中国固有必遭排斥。”把祖辈辛苦创造的传统文化里优秀的成分也粗暴地否定了。毛泽东曾经在《反对党八股》指出:“五四运动本身也是有缺点的。那时的许多领导人物,还没有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他们对于现状,对于历史,对于外国事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这种形式主义地看问题的方法,就影响了后来这个运动的发展。”《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833页。
新文化运动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一味排斥、过多否定,对其中优秀成分也加以批判;对西方的一些糟粕思想也加以肯定和引进。恰恰在这个时候,钱穆表现出高度的冷静和谨慎,对新文化运动当中全盘西化、完全排斥古人乃至整个古代社会之论予以批判。
钱穆维护传统礼文化,但绝非迂腐守旧。晚年钱穆携夫人游英法意三国,记录了感想,直接道明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师友杂忆·新亚书院(续四)》里有一段话:
惟论古迹之丰,则英法远不能与意大利相比。文艺复兴,虽起于罗马,然终为古所掩,不能与英法同享后起之新运。古今新旧不能同融一贯,又为余游英法意三国所同具之深感。今我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疑我自身固有之旧,宜其不能调融合一矣。故人类文化贵能推陈出新,不当舍旧谋新耳。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332、333页。
钱穆结合自己多年以来在祖国的见闻,先以罗马文艺复兴为例,指出传统文化一味固步自封没有前途;又指出当下许多国人一意慕欧美之新、诋祖宗之旧,导致新旧文化不能调融合一。“贵能推陈出新,不当舍旧谋新”一句充分说明了钱穆对于传统文化的基本态度是维护和发扬,但并非简单维护,而是“推陈出新”,是“扬弃”。这是钱穆思想与形式主义者的一大区别。
《师友杂忆》之《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篇说:“时余已逐月看《新青年》杂志,新思想新潮流坌至涌来。而余已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及今思之,亦余当年一大幸运也。”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93页。钱穆在风浪中保持冷静,“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他之所以能够既不固步守旧,也不一味谋新,在新与旧的矛盾中找到自己的平衡点,是因为他有自己坚守的原则。
钱穆能够基于自己的原则独立思考,这既是他的个性,也是他的素质与修养,是他高出许多毫无主见、左右摇摆不定者的地方。钱穆笃信的原则即其以礼为核心的文化价值观。正是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传统精神、传统礼义之精华部分与钱穆的文化价值观取向是基本一致的,钱穆才能不为外界环境所影响,坚信它们是优秀的或进步的。
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还表现在对与自己理念不合之旧礼的果敢否定与抛弃。钱穆对于既有礼制从来不是一味迷信,他笃信的是符合自己价值观的礼制。早在少年时期,他就在突破旧制上表现出与众不同的主见。他在《师友杂忆》之《果育学校》和《常州府中学堂》篇写道:“余自幼即抱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46页。读中学时,钱穆受谭嗣同《仁学》启发,知道汉人留辫乃满清政府强加,于是即赴理发室,“命理发师剪去长辫,大得意,一人独自欢乐……翌年,辛亥革命,人人皆不留长辫,而余则已先一年去之”。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69页。辛亥革命前夕,清政府的社会控制力已大不如前,但留辫毕竟是国家长年累月强制推行的礼制乃至法制,敢于去辫的人仍是少数。而钱穆一旦意识到蓄辫与自己心中认可的正统礼制不符,立即行动剪去长辫,体现了高人一等的勇气与主见。此为钱穆依自身礼学价值观行动的案例之一。
《师友杂忆》之《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篇,则反映了钱穆对无礼者的不满:
孙中山先生以得闻洪杨故事,遂有志革命,此由孙中山先生亲言之。但孙中山先生排除满清政府,创建中华民国,始是一项正式的民族革命。至于洪杨起事,尊耶稣为天兄,洪秀全自居为天弟,创建政府称为太平天国,又所至焚毁孔子庙,此断与民族革命不同。前后两事绝不当相提并论。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22页。
“洪杨之乱”指洪秀全、杨秀清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辛亥革命及其后一个时期的革命党人大都推崇太平天国,孙中山于1912年辞去大总统之职当天发表的《民生主义与社会革命》演说中更是称“五十年前太平天国即纯为民族革命的代表”。然而钱穆坚持己见,不承认“洪杨之乱”称得上民族革命,对太平天国“所至焚毁孔子庙”尤为不满。在他看来,太平天国与新文化运动的功劳之外,缺点与错误是显而易见的。“洪杨之乱”毁孔庙,是为了完全否定孔子与儒家礼教,与后来的新文化运动把孔子说得一无是处异曲同工。太平天国运动虽对孙中山领导的民族革命有启发作用,但就其性质而言还称不上是“一项正式的民族革命”。
总之,钱穆对传统文化的价值评判素有主见,其评判原则源自其以礼义为核心的文化价值观。符合其心中之“礼”的,即坚决维护;否则加以批判,甚至采取实际行动反对。
三钱穆礼文化价值观之形成
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之形成不是偶然的,先祖遗训、父母教育及家乡等地的礼俗风气都对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吴越钱氏家族是江南著名的望族,后裔英才辈出,走出了包括钱穆在内的诸多名流,与其先祖的家训脱不开关系。《钱氏家训》相传是钱家先祖后唐时期吴越国君主钱镠留给子孙后代的教诲。钱氏家族把《家训》代代相传,对钱氏子孙立身处世,持家治国的思想行为,作了全面的规范和指引。《钱氏家训·个人篇》言:“……花繁柳密处拨得开,方见手段;风狂雨骤时立得定,才是脚跟。”张仲超:《钱氏家训》,线装书局,2010年版,第5页。从小时时刻刻接受家训的警醒,无怪乎钱穆在评判传统文化价值问题时,身处人云亦云的浪潮之中仍能保持主见,坚守原则。
钱穆受父母的影响更加直接和清晰。他自幼受父母教育和熏陶。其父母品德高尚,终生守礼,以礼待人。所以钱穆受中华礼文化的影响极深,须臾不忘。《八十忆双亲·先母寡居》言及双亲之品德:
先父以文行忠信,受社会普遍尊崇。然先父与亲族交游间,语不及私。往来酬酢,皆守礼节,绝不奢纵,亦不示人以贫窘穷迫相。……及先父之丧,亲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艰困,力主孤寡生活当依例领取怀海义庄之抚恤。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8页。
钱穆之父钱承沛先生在建立怀海义庄的过程中所发挥了建设性作用。他“以文行忠信,受社会普遍尊崇”,丧后“亲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艰困”,认为钱承沛留下的孤寡“当依例领取怀海义庄之抚恤”。这时候,钱承沛的夫人,即钱穆之母说:“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与诸伯叔父为义庄涉讼。稍可赎歉疚于万一者,自问存心无一毫私图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义庄怃恤米,何颜面见先夫于地下?”父母对传统美德的坚守,于钱穆价值观形成之影响是不言而喻的。又有:
先父卒年,余家又迁居后仓滨,即果育小学之隔邻。是年除夕,午后,先兄去七房桥领取义庄钱米……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妇,见余家室无灯,灶无火,欲招与同吃年夜饭。先母坚却之。某夫妇坚请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食。某夫妇每常以此嗟叹先母治家为人之不可及。暮霭已深,先兄踉跄归。又上街办得祭品数物。焚烧香烛,先母率诸儿祭拜祖先。遂草草聚食,几深夜矣。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9页。
就在钱承沛去世那一年除夕,出现了钱穆“家室无灯,灶无火”,某夫妇招与吃年夜饭,而“先母坚却之”一幕。钱穆之母对请吃年夜饭的邻居说:“非不知领君夫妇之情,亦欲待长儿归,具香烛先祭拜祖宗,乃能进食。”即是说纵然忍饥挨饿,也要坚守中华民族民间传统的除夕之礼俗,全家一起先拜祖宗再用餐。这种对传统礼俗的坚守姑且不论其现实意义几何,在钱穆心中总是刻下了尊祖、守礼的痕迹。
钱穆的家乡七房桥一带浓厚的传统礼俗氛围也是我们应该注意的。据美国学者邓尔麟著《钱穆与七房桥世界》第三章记载,出生于七房桥附近的后宅镇的青年邹景衡,1921年冬回到家乡,以他的所谓新思想劝年轻、守寡的嫂子华瑞贞改嫁,遭到痛斥。邹景衡对嫂子说:“守节已属落伍,当以自身幸福为重。”其嫂“勃然变色,怆然涕下”而叱之,“此系何言!汝兄尸骨未寒,汝已忘却临终托付而多嫌我乎?我出身书香门第,幼受庭训,略知为人妇之道。我岂朝秦暮楚之人耶……我生为邹家之人,死乃邹门之鬼。汝言或出于善意,但我却不领此情!”于是邹景衡“惶悚惭谢,顿感无地自容”。[美]邓尔麟:《钱穆与七房桥世界》(Qian Mu and the world of seven mansions),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2版,第91、92页。
这一幕是60年后的邹景衡听到其嫂逝世时,不胜感慨而记下的当年之情景。同时书中提到,“当地水乡笼罩在狭隘的家族主义之中”,像邹景衡之嫂华瑞贞这样的节妇在无锡水乡并不少见。邓尔麟说,邹景衡是当时典型的“五四”青年,但其嫂华瑞贞只能算是“五四”之前接受传统文化思想影响较深的女青年,她和许多其他妇女一样,还在坚持传统的“为人妇之道”,坚守妇女贞节和传统礼教。邹景衡应是出于好意,若以现在的观念来看,他与其嫂均无所谓对错。但从普通农妇们对旧礼教的坚守,可以看出七房桥一带传统礼俗思想之浓厚。
可想而知,不论新文化运动的风暴如何猛烈,不可能在短期内对所有地区的礼俗文化产生根本性的影响。七房桥及其附近地区的旧礼制旧习俗在相当一段长的时期内还有很大的影响力,更遑论五四以前的状况。钱穆在此环境中成长,自然耳濡目染。虽然他未必对家乡所有礼制礼俗均抱持肯定的态度,但至少不会从整体上排斥传统礼文化。
钱穆成年后的生活环境,同样值得注意。《师友杂忆·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言:
由此可知中国社会之文化传统及其心理积习,重名犹过于重利。换言之,即是重公尤胜于重私……即德生一人为例可证。方与其兄宗镜从事实业经营,成为一大资本企业家,其最先动机即为救助社会失业……余私窥其个人生活,如饮膳,如衣着,如居住,皆节俭犹如寒素……其日常谈吐诚恳忠实,绝不染丝毫交际应酬场中声口,更不效为知识分子作假斯文态……盖其人生观如是,其言行践履亦如是,岂不可敬!而中国文化传统之深值研讨,亦由此可见矣……其他经商有成,在其家乡兴办中小学者,乃指不胜屈。钱穆:《八十忆双亲 师友杂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55、256页。
由上面的引文,我们亦可了解到钱穆对中国文化传统内涵的深刻理解,及对民族传统美德之敬重。在他的生活环境中,举目即可见传统礼义道德的模范,无疑也促进了其文化价值观之形成。
换言之,与大多数人一样,钱穆的文化价值观之形成离不开父母教育和生活环境的影响。与许多人不一样的,是钱穆在中学即辍学,随后靠自学成材。离开了学堂教育的环境,或许更强化了其他要素的影响力。
钱穆的文化价值观的核心是礼。他所尊崇的“礼”是指传统礼文化中与自己理念相合的部分,基本上可以说即是符合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部分,如《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德生和“其他经商有成”者体现出来的节俭、诚恳、热衷公益事业,乃至前文引录的《师友杂忆·华西大学四川大学》中“老人村”的纯朴、友善、好客等。在中国上下五千年传承至今的文化当中,优秀的部分是主要的,所以钱穆对传统文化的主要态度是维护和发扬。但如果有一些礼制被钱穆认定为糟粕,如汉人留辫之类,即抛弃之。如果一些过去正确的观念正在或已经过时,则“推陈出新”,扬弃之。
钱穆的礼文化价值观体现了他辩证的思维能力、独立思考的个性和过人的见识。同时,作为坚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传统美德的学者,钱穆也表现了对祖国、对民族的挚爱,值得今人景仰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