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A.阿列克谢耶维奇
2016-10-13
唐安
又到一年一度的十月诺贝尔季,在迎来新得主的时刻,我们也不妨回顾一下去年——2015诺贝尔文学奖得主S.A.阿列克谢耶维奇。2016年2月,她的新作《二手时间》中文版面世;8月,她现身上海书展和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在刚刚公布的亚马逊中国“2000-2015历届诺贝尔得主作品排行榜”上,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甚至超过本土作家莫言,夺得了销量第一名。她的新书讲述了苏联解体后,1991年到2012年二十年间痛苦的社会转型中,俄罗斯普通人的生活,为梦想破碎付出的代价。从学者到清洁工,每个人都在重新寻找生活的意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总是同时从宏观和微观上呈现出一个重大的时代,一个社会的变动,为这一段影响深远的历史赋予了人性的面孔。
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andrav na Alexievich)曾经是一名报社记者,在采访写作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已着迷于小人物的声音,而俄罗斯的土地上从来不缺乏深重的命运和社会实验,她从个人口述历史中去拼贴大时代图景。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三十多年时间,采访了上千位亲历者,创作了一套“红色百科全书”,也被称为“乌托邦之声”的五部作品:《战争中没有女性》说的是二战中的苏联女兵、《最后的证人》是卫国战争中幸存的孩子、《锌皮娃娃兵》是苏联入侵阿富汗派出的年轻战士、《切尔诺贝利的悲鸣》是暴露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露中的人们。最后,《二手时间》谈的是苏联解体。阿列克谢耶维奇她把《二手时间》称为“红色人类终结篇”,这本书也是她个人内心与那个伟大而悲壮的实验时代的告别篇。她这样总结自己过去三十年的创作:“以前我更感兴趣的,对我影响更多的是社会思想,是人类无法支配的天然力量,比如战争和切尔诺贝利。今天,我最感兴趣的是人类的孤独的灵魂空间中发生着什么。在我看来,世界正是由此而转变的。”
苏联解体已逾二十年,俄罗斯人重新发现了世界。新一代成长起来,他们的梦想不再关乎梦想,不再像90年代他们的父辈,关心信仰。二十年来,人们看到了崭新的俄罗斯,却不是任何人曾经梦想过的俄罗斯。
为什么他们无法适应急剧的现代化,为什么在近两百年之后,俄罗斯依然与欧洲相隔。《二手时间》分为上下两部分,分别采访了生长于理想之下的俄罗斯人和年轻一代的俄罗斯人,以及阿塞拜疆等前苏联国家的普通人,呈现他们的生活细节,所感所想。
阿列克谢耶维奇1948年生于乌克兰。父亲为白俄罗斯人,母亲为乌克兰人,父母二人都是乡村教师,后来举家迁往白俄罗斯。她毕业于白俄国立大学新闻学系。她的独立新闻活动曾受到卢卡申科政府的限制,代表作《锌皮娃娃兵》被列为禁书。2000年被迫离开白俄罗斯,受国际避难城市联盟的协助转辗生活于于意大利、德国、瑞典、法国;2011年回到明斯克。
2015年10月8日,瑞典学院将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理由是“她以复调式写作为我们时代的苦难和勇气竖立了一座纪念碑”。她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14位获奖女性。当她得到消息时,她正在家里熨衣服,她说感受很复杂,一方面梦幻般的荣誉,一方面太麻烦,打扰不断。卢卡申科也发去了简短的贺电,大意为“你的写作不仅打动了白俄人民的心,也感动了各个国家中你的读者。”
阿列克谢耶维奇表明,她并不是要评价苏联思想和苏联历史,更不想评价任何人,而只是形而上地描述一种人类的生活悲剧。当然,从她的作品中,读者还是能够看到她个人世界观的特征,虽然其世界观通常也是复调的。
宏大历史下的生活细节
选自《我还是想你,妈妈》
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竖起了一挺机关枪,在它旁边坐着两个党卫军士兵,他们平静地不知交谈着什么,开着玩笑,甚至还笑了。
我清楚地记住了这些细节……
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一名翻译官把他的话翻译出来:“军官先生命令大家说出与游击队保持联系的人员名字。你们要是不说,就全部枪毙。”
人们像从前那样,还是那样继续坐着或站着。
“给你们三分钟时间——不说就打死你们。”翻译官说,举起三根手指头。
现在,我一直在盯着他的手。
“还有两分钟——不说就打死你们……”
我们大家挤得更紧了,有人说了些什么,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手势,眼神儿。比如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会打死我们,我们再也活不了了。
“最后一分钟,你们就要完蛋了……”
我看见,一个士兵拉开枪栓,装好子弹夹,端起了机枪。离有的人两米,离有的人10米……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共有14个人。发给了他们铁锹,命令他们挖坑。把我们赶得近了些,看着他们挖坑……他们挖掘得很快,很快。尘土飞扬。我记得,坑很大,很深,有一个大人的身高那么深。就在房子前,地基下,人们挖了几个这样的大坑。
他们每次开枪打死三个人。让站在大坑边——直接开枪。其他的人就这样看着……我不记得,是父母和孩子们告别,还是孩子们和父母告别。一位母亲掀起裙子下摆,蒙上了女儿的眼睛。但是,即便是很小的孩子也没有哭泣……
杀死了14个人。人们开始埋坑。而我们又站着,看着,他们怎么填土,怎么用皮靴上去踩踏。他们还用铁锹在土堆上拍打了一会儿,好让它们漂亮一些。整齐一些。您知道吗,他们甚至把边角也切割好,清理干净了。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就像是刚刚在田间劳动了一样。一只小狗跑到了他的跟前……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是谁家的小狗。他抚摸着它……
过了20天,才允许人们挖出死者。弄回家,安葬。只是到了这时候,女人们才叫喊起来,整个村子都在哭诉。哭悼死去的人。
有许多次,我拿起画笔。我想画下这些……可是,画出的却是一些别的东西:村庄,花草……
选自《锌皮娃娃兵》
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
对于打仗的人来说,死亡已没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战争法则就是如此。指挥官说:“你们在这儿要学会两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准。至于思考嘛,由我来承担。”命令让我们往哪儿射击,我们就往哪儿射击,我就学会了听从命令射击。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毙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部队经过一个村子,打头的汽车马达不响了,司机下了车,掀开车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脏上。士兵扑在发动机上……那个毛孩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关于钱的问题谈得很多,谈得比死还多。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只带回从我身上取出的一个弹片,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时窜进村子……拿走了瓷器、宝石、各种装饰品、地毯……有人花钱买,有人用东西换……一梭子子弹可以换一套化妆品:送给心爱的姑娘用的眉笔、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弹用水煮过……煮过的子弹出膛时,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这种子弹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个铁桶或者一个脸盆,把子弹扔进去,用水煮上两个小时。煮好了,晚上拿着这些子弹去做买卖。指挥员和战士、英雄和胆小鬼,都从事这种生意。食堂里的刀子、勺子、叉子、碗和盆常常不翼而飞,兵营里的水碗、凳子、锤子总是不够数,自动步枪的刺刀、汽车的镜子、各种各样的零件、奖章……什么都出售……商店什么都收购,甚至从兵营驻地运出去的垃圾,如罐头盒、旧报纸、锈钉子、破烂胶合板、塑料小口袋……出售垃圾按车计算。这场战争就是如此……
选自《切尔诺贝利的悲鸣》
没多久,整座城市就被军车淹没,所有道路封闭,电车火车停驶,军人用白色粉末清洗街道。我很担心第二天怎么出城买新鲜牛奶。没人提到辐射的事,只有军人戴着口罩。城里人依旧到店里买面包,提着袋口敞开的面包在街上走,还有人吃放在盘子上的纸杯蛋糕。
那天晚上我进不了医院,到处都是人。我站在他的窗下,他走到窗前高声对我说话。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群中,有人听说他们马上会被带到莫斯科。所有妻子都聚集起来,决定跟他们一起去:“我们要和丈夫一起行动!你们没有权力阻止我们!”
我们拳打脚踢,士兵——士兵已经出现了——把我们推开。后来一个医生出来宣布:“没错,他们要搭机去莫斯科,所以你们得帮他们拿衣服,他们穿去救火的衣服都烧坏了。”公交车停驶,我们只好跑着去。我们跑过大半个城市,但是等我们拿着他们的行李回来,飞机已经起飞了。他们只想把我们骗走,不让我们在那里哭闹。
街道的一边停满了几百辆准备疏散居民的巴士,另一边是从各地开来的好几百辆消防车。整条街都覆盖着白色的泡沫。我们踏着泡沫走,边哭边骂。收音机里说,整座城市可能在三到五天内进行疏散,要大家携带保暖衣物,因为我们会在森林里搭帐篷。大家都好开心——露营!我们要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庆祝五一劳动节!很多人准备了烤肉器材,带着吉他和收音机。只有那些丈夫去过反应炉的女人在哭。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到我爸妈家的,只知道自己一醒来就看到了妈妈。我说:“妈妈,瓦西里在莫斯科,搭专机去的。”
我们整理菜园(一星期后,那座村子也疏散了)。谁知道?当时有谁知道?那天晚上我开始呕吐,我怀了六个月身孕,很不舒服。那晚我梦见他在梦里叫我:“露德米拉!小露!”但是他去世后就没有到我梦中呼唤我了,一次也没有(开始哭)。
选自《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我从前线回来时,头发全白了。我才二十一岁,却像个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我负过重伤,脑袋也震伤了,一只耳朵听力很差。妈妈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我相信你准会回来的,我白天黑夜都在为你祈祷呀。”我哥哥已在前线阵亡了。
妈妈痛哭着说:
“无论生儿还是生女,如今全一个样。不过,他到底是个男子汉,有义务保卫祖国,而你却是个女孩子。我总在向上帝祈求:与其叫你受伤,倒不如被打死的好。我每天都要去火车站等火车。有一次看到一个被烧伤破相的女兵姑娘……我猛地一哆嗦,以为是你!后来我也一直为那姑娘祷告。”
我老家在车里亚宾斯克州,我家附近有各种金属采矿场。不知为啥总是在夜里搞爆破,只要爆破的炸药一响,我总是刹那间就从床上跳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抓起外套朝外跑,随便跑到哪儿去都行。这时妈妈就把我拽住,紧紧搂在怀里,像哄小孩一样地哄我:“睡吧睡吧。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已经回家了。”我好几次从床上一个跟头栽下来,去抓外套……妈妈的声音让我恢复意识:“我是你的妈妈呀,是妈妈……”她轻声细语地哄我,生怕大声会吓着我……
(屋子里暖融融的,可是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裹着一条厚羊毛毯,还是浑身发冷的样子。她继续给我讲:)
我们很快就成了战士……您知道,那时候没有什么特别时间去想事情。心里的感觉,真是冷暖自知……有一回,我们的侦察员抓到一个德国军官,有件事他十分疑惑:在他的阵地上有好多士兵被打死,而且都是打在脑壳上,还几乎都是同一个部位。他说,普通射手是不可能专打脑袋的,那么准确。“请你们告诉我,”他请求道,“这位打死我这么多士兵的射手是哪一个?我补充了大量士兵,可是每天都损失十来个人。”我们团长对他说:“很遗憾,我不能指给您看了,那是个年轻的女狙击手,已经牺牲了。”她就是萨莎·施利亚霍娃,是在单独执行狙击任务时牺牲的。使她遭殃的,是一条红围巾。她非常喜欢那条红围巾,由于红围巾在雪地里太显眼,结果暴露了伪装。当这个德国军官听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姑娘干出来的时候,非常震撼,不知如何回答,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是一个大人物,在把他押送莫斯科之前,对他进行最后一次审问,他承认:“我从来没有和女人打过仗。你们都是一些美女……我们的宣传总是说在红军里面是没有女兵参战的,都是阴阳两性人……”他看来是百思不得其解……我永远忘不掉……
Q&A
Q:人们常常说中国俄罗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您此次来到中国有什么感受?
A:三十年来中国的转变让我感到非常惊讶,这是中国三十年的改革以后,我们也是经历了三十年的改革,但是你们的三十年改革是新的房子,新的道路,我们的三十年改革,还是旧的房屋,旧的飞机,旧的汽车。现在在欧洲流传着一种说法,别谈未来,未来已经消失了,谈到的一切都不会实施,一切已经逝去了,在这里我看到了有未来,有希望,我对你们表示羡慕。
Q:您一直在思考政治上的意识形态对微小个体命运的影响?
A:经过了40年的写作,我一直在写所谓苏联社会主义的演化过程。我们不能前行一个重要原因,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什么是我们的社会主义,什么是我们的理想,斯大林在这里做了什么。多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我们对真正的,对一切还不明白。我们甚至害怕知道这一切。我们甚至害怕知道二战的真相,我记录了普通的人,也就是我把它叫做“小人物”。当我和这些人交流的时候,我马上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小人物,他们也是伟大的人物。当我们的红色帝国消失的时候,在红色帝国消失之前,每一个人的想法都是共产主义式的思维,而消失以后,每个人都开始有自己的意见了。
为了保住时间的真理,我决定保留所有人说的真理。也就是说,在我的书中不仅写那些所谓的民主主义者,也有自由主义者,有法西斯主义者,有爱国主义者,还有各种主义的人,我都去记录。在这个题材中,其实我不是去想这个历史,而是去记录每一个人,我不敢说,我对每个人采访时,我都喜欢他们说的一切。有时候我对他们不明白,有时候我也不能接受他们所说的,但是我把自己的手背起来,我把手背到后背,我说这是他们的声音,我们需要他们的声音。
Q:介绍您的写作特色时常会提到“复调式写作”一词,什么是复调式写作?
A:这个如同你看一个指挥家,他如何在各种声音中听出他要抓的主旋律。我产生复调写作的思想,也是源于俄罗斯的文化,但是我采取了另外一种方法,我进行了修改,总的来说还是受俄罗斯文化的影响。当然了,这种题材最终还是分散在普通人之中,它不是人类某一部分的智慧,它实质上是我们击中了所有的智慧,然后才形成的。如果福楼拜说“我是一个笔人”,那么我说“我自己就是有一个大耳朵的人”。至于说到我写《二手时间》持续了十余年,这里经过了战争,经过了建设,经过了改革,我一直在做倾听,当然我倾听的不是一个人的声音。一个人从语言到思想到感情都具有多面性,甚至于一个人的身份和世界观都是复调式的。当面对人的多重层次,面对生活的复调,我自己都呆住了,但我们需要这样的多重声音。
Q:使用口述采访的方式进行素材搜集时,您通常采用什么方法保证人们口述内容的可信度,是真实更重要还是感受更重要?
A:我跟很多人聊,很多人谈,谈的时间很长,谈的东西也很多,写了很多,形成了很多材料,但是我真正写出来的并不是全部,而是个别的几行字。存在着一种对比,拿过来材料的本真的面目,以及通过艺术的手法创作出来的艺术性,中间还需要再加工。我在写一个什么事的时候,像这种灾难和故事的时候,其实我的思维没有限制在一些具体的事里,我更多是把经历这些事情的人的人性的东西展现出来。书里面你可以看到一些在战争或者灾难发生的时候,我们爱着谁,我们为谁而感到遗憾,我们在等谁,所有这些人性上的东西,都会在历史和社会事件的大背景下体现出来。其实就是在很微小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当中,发生着这些世界中很大的事,其实每一个微小的人都是这个大事的经历者。
Q:您写了这么多作品,若干年后,当人们评价您的时候,您自己希望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呢?
A:当读者们在我的书当中感受到的不是恨,不是恶,而是美好,这就是你们对我最好的褒奖,我就是为了爱而生,为了爱而写。人从本性上来说,是很容易失落和失望的,但是我还是很爱这样的人。我在阿富汗战争中看到了杀人和被杀的场面,确实很难遗忘这样的场面,很难度过这样的场景。总的来说,我就是希望我的书,让大家看到的更多的不是恨,而是传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