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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荒草地

2016-10-11民啸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杨服务员小说

民啸

某人总是最后一个来食堂吃饭,大约十二点零七分,食堂半个多小时前就准时开放了。除非有个家伙上班时间在办公室玩手机,眼角下方的视点不超过十五度,把世俗忘得一干二净,因此而错过饭点。按惯例这样的事每周发生一两次,就像电视上某个类型的新闻事件。那个慌慌张张推开玻璃门闯进来的倒霉家伙,取代某人成为最后一个来食堂吃饭的人。

一般来说,越晚来的人越吃亏。好菜都让前面的人挑走了,剩下的通常是只有整块肥肉的梅菜扣肉,看上去不怎么新鲜的芹菜炒豆干,还有就是生硬得要死的凉拌海带丝。那个家伙冲进食堂后排在某人后面,确切地说排在某人穿的黑色皮夹克后面,闻着某人肩膀上刻意之下有些刺鼻的皮臭味。这里除了某人,谁都不穿带有动物皮的衣服,显得残忍,缺乏同情心,最关键的是上不了台面,好像穿上这玩意等于亲手捣毁自己的人际圈——他们随身携带的钱夹,还有皮带和皮鞋又算怎么回事呢?

因为终日穿着皮夹克(他好像就这么一件外套),某人吃完中饭独自走回单位时,常常遭遇他们像乌鸦一样飞过来的鄙视目光。有的人知道他是谁,多数人不认识他是谁,知道他是谁的人在某人走远后,向身边的人介绍某人的情况,等他们搞清楚某人的真实身份,他们通常会发出几阵冷笑声。他们的谈话包含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什么样的人都有。

正常的。

我们去江边散会步吧。

几位美女,一块散步去?

好的呀,今天吃太多了,走走路也好。

都是些无聊的废话。他们称这里为文化一号,当地所有与文化相关的单位,包括一些与文化沾不上一点边、但不太重要的政府机构,都在这座外观方方正正,看起来像个美术馆的现代建筑里办公。

那个倒霉的家伙只拿到一碟全是头和尾的带鱼,一碟烂糟糟的芋艿排骨,以及冷掉的榨菜肉丝,和全是菜汤的大白菜。某人只拿了后面三份菜,他原本想去拿那碟带鱼(最后一份清蒸带鱼),可手刚伸出去一半,又立刻缩了回来。刷卡时某人将饭卡交到服务员手中,服务员腼腆地冲他微微一笑,也许是刷卡机坏了,她来来回回刷了三遍,交易没有成功。最后她仔细确认了刷卡机上的数字,抬头告诉某人,他的饭卡显示余额不足。

是嘛,某人红着脸问,我现在能往卡里充点钱吗?

饭卡都是由单位统一充的,我这里充不来。服务员微笑地回答他。

某人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尴尬似乎不比他少,某人于是躲开她的目光问,我能不能直接付现金给你?

你应该知道的,食堂有规定不能付现金。服务员将饭卡递还给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必要的歉意。她还是个小姑娘,说每句话都显得胆战心惊的,比某人迟一个月来这里上班。

某人想说他不知道这项狗屁规定,他又不是明知故问的傻瓜,问题是解释这么多看起来似乎更像个傻瓜。想了想,他决定把饭菜退回去。

此时那个家伙在某人身后鼓起腮帮子,还朝某人后脑勺鄙视地扇动鼻翼,显然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个子高高胖胖的,伟岸地端起托盘走到某人前面,声音洪亮地向服务员说,他那份用我的卡刷好了,动作能不能再快点,饭菜都凉了。

好了,服务员表情紧张地对那家伙说,他那份也一起刷好了。

某人并不想接受那家伙的帮助,尤其是他正在面临的天大难题,那家伙不费吹灰之力就替他解决了。实际上这不叫帮助,而是在羞辱他,他还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接受这样的饭菜等于是在忍气吞食。不过他现在要是拒绝,大概连服务员都会瞧不起他,说到底这事平常得就像熟人之间见面打声招呼,只是对他这样身份的人来说,凡事都要特殊一些。

去他妈的特殊,某人心里暗暗地想,随后他僵硬地咧开嘴角,朝那家伙表示感谢:

谢了,下次我请你。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白痴,这里一顿两荤两素的伙食才他妈收七块钱,大部分是国家补贴,剩下的部分由单位每季度充在饭卡里。某种意义说,饭卡象征着一种身份,某人尽管也使用这样的饭卡,但他不属于国家补贴范围内的人,名不正言不顺。大概这就是他总是最后一个来食堂吃饭的理由,也许还有别的无从知晓的理由,鬼知道呢。

那家伙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光是用余光瞥了某人一眼,饭卡随意往托盘上一扔后,急急忙忙找位置吃饭去了。真酷!连服务员也感受到那家伙的伟岸,目光崇拜地跟随了那家伙一段路,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某人冲她尴尬一笑,她回了个更尴尬的微笑:

你运气真好!

饭菜退给你,某人笑着说,我其实不饿,吃不吃无所谓。

服务员一脸惊讶地盯着他,可你这份已经刷过卡了。

那你倒给猪吃吧。

某人转身向食堂门外走去,他觉得自己的背影有点狼狈,就干脆驼起背,让服务员看到他狼狈彻底的样子。不光如此,他脑海中忽地响起一段阴暗忧伤的背景音乐,孤独和承受令他感到一种受虐式的暗爽。就像他们议论他时说的,他这个人有点病态。

才十月份,你穿着皮夹克不觉得又闷又热吗?

高主任关切地问某人,她比某人大不了两岁,有一头浓密的短发,一双黑亮总是往高处看的大眼睛。她有时看起来像个俏皮的小丫头,虽然这种时候不经常有,尤其在某人面前,作风可以说有点老派。她试图巧妙地提醒某人注意点形象,虽然你连临时工也算不上,但该遵守的规定最好还是要遵守。

某人总能通过高主任遮掩的眼神,读出她心里的这番告诫。他从不为此表现出任何不满情绪,当然了,也从不遵照她的话去做。装傻充楞,或者没有恶意地一笑了之,这是他维护自己少而脆弱的尊严的遮羞布。这是块既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布,没有多余的色彩,大约是块灰色,绒质地,一尺见方的小布匹。他忽然联想到小屁孩身上穿的肚兜,觉得在高主任目光注视下的自己有点滑稽。

比你身上穿的毛衣暖和不了多少。某人不冷不热,恰到好处地笑着,这对他来说不难做到,他擅长在不违背自己的情况下,掩盖内心真实的想法。毛衣挺好看的,黑白格子很配你的气质。某人说的是真话,她长得有点味道,像年轻时候的张曼玉,除了看不到一丁点张曼玉当年那种蓝色火焰似的风情。但某人随即又想到另一种可能,她身上并非没有风情,只是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endprint

高主任表情淡定地露出一个动人的浅笑,说,这个季节穿毛衣挺适合的,透气,保暖度也正好。听起来像广告词,保持严谨,尽量轻松,这就是他俩目前的关系。至于他俩以后的关系会变成怎么样,某人是想过几点的,但都觉得不符合实际而排除了,他想最有可能成为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

是的,某人点头表示赞同。他瞄了眼高主任捧在手里很厚的一叠资料,估计是又要派活给他干。他只希望事情没那么着急,他正在写一篇小说至关重要的开头,为了这个开头他挤破许多脑细胞构思了一个多月,就这么中断委实有点可惜。

对了,你现在手头上有事在做吗?高主任果然这么问他。

没。某人只能这么回答她,总不能说他在写小说,尽管他们允许他空闲的时候,可以在办公室里写写小说。

要是不忙的话,这份资料你拿去复印三份行吗。高主任将资料放在某人的办公桌上,足有一本字典的厚度,问题是谁会去看这么厚的一份资料呢,傻瓜也知道那不是给人看的。

某人瞄了眼那么厚的资料,估计至少要两个钟头来对付,脸和眼角一起讪笑起来,侥幸地问道,我下午去办成吗?

恐怕来不及,下午两点的会就要用。

某人遮掩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像复印和打印之类的活,并不是某人的工作范围,不过在这里从来不讲分工,只有上下级之分。某人什么都不是,所以只要他们想,基本上任何事都可以扔给他干,除了他们不想让他参与的事,比如下乡去调研。

某人步履颓唐地走出有两面蓝色玻璃幕墙的食堂,这是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七日的一天,这天中午的阳光像是人为制造的,简直好得不可思议。这天是某人二十七岁生日,也是他来到这里之后,或者说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他没法再去考虑小说的开头,此刻他饥饿得想一头撞翻南墙,真想一个不留地把食堂和里面的人吞进肚子里。

离上班还有两个小时,某人决定独自去外面走走。这地方离市中心有段路,座落在郊区一条美丽的江畔,到处有秀丽的风景可看。某人想顺便去新建成的小区里买包烟,他常常来回走四十分钟去那买香烟,不过看看这一带风景这样的念头,却是头一次产生。

接到高主任给某人打来的电话时,某人还在睡觉。某人住在一间租来的,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的阁楼里,在一幢九十年代建成的楼房顶层,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热得像桑拿,而且还没有空调。酷热的八月初,某人就用一台里面装有冰水的电风扇消暑,不过一年中最炎热的七月他都挺过来了,熬过八月对他来说,只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问题。热也有热的好处,房间里居然他妈的一只蚊子都见不到。

对于一个单身青年来说,某人的房间算得上整洁干净,比起那些单身女孩的窝,兴许要干净得多。木地板擦得一尘不染,见不到明显是垃圾的瓶瓶罐罐,也没有在地板上打滚的臭袜子。靠墙摆着一张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席梦思床,床上铺着竹块拼成的麻将凉席,一床叠成正方形几乎不怎么使用的蓝灰色毯子。

从床头的左侧过来,依次放着一张黑橡木做的书桌,一张显然跟书桌成套的书架,也全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书架上分门别类摆放的书籍挺惹人注目的,第一层隔板上全是各种小说,第二层放着文学理论和哲学类,第三层是美学和平面设计。这些书某人多数只是偶尔翻看两眼,但对一个决心写小说的人来说,似乎没这些书就激发不起写作的欲望。

书桌上放着一台用于写小说的笔记本电脑,桌角叠着几本文学期刊,一本他经常拿起来翻看的卡佛短篇小说集。书架对面是进厨房的门,卫生间门开在厨房的拐角,某人每天至少要进去冲六次澡。对于某人来说,这间阁楼就像一个自由写作的天堂,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他住的地方了,他真是这么想的。

某人一般上午十点起床,高主任打电话来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他还在做梦。梦境是比他的小屋更像天堂的地方,他梦里时常出现一条红砖砌成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咖啡屋,走进去发现原来是一家小书店。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店里只有一名爱理不理的女员工,正坐在书堆里发呆,长发披肩,穿一件白色的套裙。没见到有其他顾客,他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短篇小说集,发现这本书的作者竟然写着他的名字,可他怎么都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还出过书,他想去问问那个员工,一扭头却发现她早不在那了。

起床后这个梦便一直跟在某人左右,他打开冰箱想喝杯牛奶,吞进去的却像又浓又苦的咖啡,他尿完尿出来后,觉得那个女员工就坐在他房间里。直到他冲完澡,去天台上做完一百个俯卧撑,才满头大汗得彻底摆脱这个梦给他造成的幻觉。之后他又冲一次澡,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再从冰箱里拿出一桶冰,倒进电风扇后面的水槽里,这能让温度降点下来。等在书桌前坐下后,他先给自己点燃一根烟,等着时光安静下来,然后慢慢地进入小说。

现实、梦境、小说,这就是某人七月的全部生活。如果不是高主任的电话,毫无疑问也将成为他八月的全部生活,应该也包括之后的几个月。他的如意算盘是给自己三年时间,这三年除了呆在阁楼里写小说,其它什么事情也不干。

大约在半年前,某人工作的一家DM广告杂志,因为不断出现的网络媒体,以及手机的微信功能,最终无法经营下去而关门倒闭。某人失业了,不过他走得很镇定,不像其他员工一个个灰头土脸的样子。

那天结算完该给的工资后,朱经理请他们吃了顿散伙饭,在一家他们以前经常聚会的小饭馆里。经理点了一大桌子好菜,比以往的任何一次聚会都要阔气,还一口气叫服务员开了七瓶红酒,每个人面前放一瓶,不够了再开。朱经理说,把所有的闷气和憋屈都随红酒灌进肚子里,喝尽兴为止,干了!

透过两块椭圆形的眼镜片,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朱经理的眼眶红了,左眼皮下面还斜着爆出一条紫色的经脉。朱经理是全国,也许是全世界都打着灯笼也难碰到的好经理,好到他下面这几名年轻的员工,一时间恐怕很难再去适应别的老板。

那天在下班的公交车上,高主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向某人打探朱经理的情况:

你之前的那位朱经理,他现在怎么样?endprint

某人摇头,我不是很清楚,听说他去了杭州的一家广告公司,当一名策划。

是嘛,他以前也在我们单位干过,是个临时工,不过那时我还没来呢,听说他是写书法的,还以我们单位的名义搞了个书法培训班。

某人点头,是的,他就是靠这个起家的,培训班让他赚到了第一桶金。

是嘛,高主任作出一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你好像对他有什么疑问?某人直截了当问她。

算不上有疑问,不过我还听说,他后来和单位闹了点矛盾。

某人没说知道或不知道这事,只是向她摇了摇头。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和你一样,是个挺不错的上级。

惆怅的情绪总是极易传染,下面所有人的眼眶也跟着红起来,包括某人,他没觉察出自己有多惆怅,可两眼眶却不知不觉也红了。有两个女孩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用手托着额头呜呜地哭起来,除了她们细微的哭声,其他人都没怎么出声。该说的不用说,谁心里都明白,不该说的干嘛要在这种时候说呢,还不如不说。

过完年后,大概正月初十,某人就从家里搬了出来,然后没费多大劲,找到了这间后来被他称之为天堂的住所。某人对家里人隐瞒了一些事,只对他们说新找了家广告公司,公司有地方给他住。某人心想要是如实告诉他们他在写小说,他们肯定不分青红皂白就反对,一个做平面设计的去写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有毛病吧!

说起来,某人想写小说成为作家,这确实出乎了所有人的意外。他都二十七了,这个时候半路出家,荒废了之前的努力不说,关键这作家是想当就能当的?

答案某人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么干多少有点盲目,可能还有些任性,不过有一点某人从来没说过,设计是傻瓜做给傻瓜看的,要是把设计做成艺术,恐怕鬼才看。某人的内心是渴望艺术的,读书时他以为设计就是艺术,这似乎是个常识,结果常识是错误的,或者说放在现实中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某人时不时透露出来的这种艺术特质,在公司里只有老杨一个人注意到。老杨是一个性格狂放的老诗人,对了,他还是高主任她们单位的前任领导(某人一直对他这样粗鲁的人当过领导感到很不可思议),退休后才来公司担任杂志总编,因为是领导身份,朱经理就又在总编前面加了两个字——特邀总编。

老杨喜欢和某人呆在一起聊天,并且和某人成了一对忘年交,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顺水推舟了。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一个诗人却培养出一个打算写小说的,这不是鸡蛋里孵出小鸭子来吗?

有天下午,老杨把某人请进他办公室,在会客沙发上坐下后,老杨翘着二郎腿扔给某人一支烟。公司里规定不准吸烟,但是在老杨的办公室里,某人尽管可以大胆地抽。半支烟吸完,老杨眯起眼问某人,你他妈是怎么想的,怎么就写起小说来了,写小说他妈的有劲吗?

某人笑着说,我已经受一次骗,不想再上一次当了。

老杨问,你什么意思?

某人回答,诗歌太政治化,小说比诗歌更艺术。

老杨拍着茶几骂道,你懂个屁艺术,你说来听听,什么叫艺术?

某人怎么可能说得清楚什么叫艺术,他估计也没人能真讲明白,干脆胡乱说了一通,说完自己也忘了说过哪些话。那天没什么活,他们一直聊到下班为止,后来又去小饭馆点了几个小菜,接着胡扯有关艺术的话题。

老杨七月份来过一次某人的住所,算是不请自来。公司倒闭后他呆在家无聊得发狂,想找某人解解闷。他穿了件丝质的花格子衬衫,时不时地打开他那把折扇往衣领里面扇风,某人其实看得出来,老杨对他写小说这件事仍然耿耿于怀,或者说有点于心不忍。某人猜他心里一定在犯嘀咕,瞧你过得这叫什么生活。

你这里怎么热得跟非洲似的?

好像比非洲更热吧。某人有些自嘲地说。

你这里怎么连杯茶都没有,我不喝饮料。

喝茶不是更热吗,还是饮料解暑。某人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是啊,这里就像我的天堂。

老杨不知为何哼哼地笑起来说,还天堂呢,我看你是头脑发昏。

老杨坐了不到一个小时,说了不下一百句受不了,闷没能解成,淌了一脸盆汗虚脱地回去了。大概过了半个来月,自称高主任的女人就给某人打来电话,当时某人还在睡觉,他也闹不清是被手机铃声吵醒,还是被热醒过来的,说话也稀里糊涂的:

喂,你找谁?

手机那头迟疑了一下,你是某人吗?

我是,你哪位?

某人非常肯定地记得那天是七月二十号,因为那天是他交后半年房租的日子,本来谈好的是十五号前要交给房东,他却单方面拖延了五天。那天气温超过四十度,虽然当地电视台胸部像两个排球一样圆的美女播报员说只有三十九点五度。不知道为什么,某人随时能记起播报员的长相来,尤其她向后面的大屏幕侧过身去的那个瞬间。

街道上死气沉沉的,一丝风也没有。某人抬头看了眼树上一动也不动的叶子,闻到一股树脂的焦味,使他嘴唇上微微有些发苦。对面街道上缓慢行驶着一辆汽油垃圾车,从垃圾车上传来一种单调而烦躁的电子合成乐,整条街大概只有一两个商家出来扔垃圾,它显得有点多余,可它照旧每天准时来转两趟。它就算每两小时出现一次,某人也基本不关心,某人只是认为,这么炎热的夏天,它难道非得发出比锯钢条还要刺耳的噪音来?

也许是为了表示对垃圾车噪音的不满,某人走到栏杆旁的垃圾桶,把捏在手里的一张银行卡丢了进去。这条街道起码有超过十个这样的垃圾桶,每天凌晨都有工人来处理掉这些垃圾。当他转身走出十来米远时,又转身折了回来,打开垃圾桶盖子,从一块半干的西瓜皮上捡起他的银行卡。他捏着卡角看看沾染上西瓜汁的一面,在垃圾桶盖上刮了一下,塞回钱包的卡槽里。

实际上某人刚从住所附近的银行取完钱出来,在冷气充足的大厅里,他动作缓慢地把要交给房东的钱塞进一个白色信封。他的银行卡里只剩五百块钱了,最多还有十几块利息,他将卡夹在手指缝里来回转了几圈,又去了一次ATM,把最后五百块钱也全取了出来。也就是说,这张卡已经失去了它作为卡的意义,成为垃圾中的一员。endprint

折上钱包后,某人去前面的小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一条中南海香烟。这种烟味道还过得去,关键是价格便宜,才四十五元一条。本地人一般抽二十元一盒的长嘴利群,这种烟只有外地来打工的中年男人才会买。

老杨拨通他手机时,某人刚走出小超市,在人行道的一棵桂花树下面,他把方便面和香烟顶在树身上,好腾出一只手掏手机。见是老杨打来的,他盯着手机屏幕发了会愣,他们差不多有半年没联系了,他觉得陌生感,不知道一会该说点什么。他勉强接起手机:

你好老杨。

我听人说你一直没再找工作,你不会真的躲起来写破小说了吧?

某人想起离开公司前,他曾找老杨谈过,说他想写几年小说试试。他希望能获得老杨的认同,似乎这对他挺重要的。但老杨反对他这么做,说业余时间写作可以,专职写作,你骨头轻,想找死啊!大概因为这句话,某人也就从未主动联系过老杨,也因为这句话,他说话的语气多少带有点挑畔,我写小说干嘛得躲起来?

你现在人在哪,我过来看望看望你。

现在?

现在。

天太热了吧?

没事,我老头子还顶得住。

那随便你吧。

某人只好把详细地址告诉老杨,说他这会正往住处走,老杨说那正好,你到住所楼下后等我一下,我十五分钟就到。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老杨的老帕萨特才缓缓出现,在停车位泊好车后,老杨穿着花格子衬衫从车上走下来。他像是刚从三亚旅游归来,还夹着一脸湿热的海风,将某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说,你怎么黑了这么多,人也瘦了。接着瞪了眼某人捧在手里的方便面,怎么,你每天就吃这个呀?

某人难为情地笑笑说,只是备一箱在家里,半夜肚子饿了可以吃。

老杨说,先去你屋里坐,外面热死人了。

某人想说我屋里更热,最好还是找家茶馆,咖啡馆也行,但老杨已经快他一步走向楼梯口,某人叹了口气,只好冲到前面带路。光是爬完七层楼梯,老杨就已经气喘吁吁热得不行了,可真正遭罪的还在后头,他没想到某人屋里简直像个大烤箱,都快把他烤干了。那天临走前,老杨偷偷塞了一千元钱在卡佛的小说集里,某人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他想回个短信表示一下感谢,可能因为发现得太晚了,这个短信直到今天也没发出去。

后来高主任就给某人打来电话,说她们单位的美编派去外面学习了,要半年时间,问他是否愿意代替她们美编,临时去她们单位工作半年。某人想了想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她的回答是看过他以前排版的杂志,觉得设计还行,就托了几个朋友帮忙打听。说实话,某人根本不相信她说的,他觉得这事肯定与老杨有关,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真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头。

十一月中旬,文化一号附近的银杏叶黄了。每年的这个时候,风都像是故意的,一阵风刮下来一大片,又来了一阵风,又刮下来一大片。天上,树上,荒草地里,到处是扇形的银杏叶,看上去美极了。

某人约了食堂服务员倩倩中午来荒草地散步,就好像这个地方只有他们俩知道,所以没见到其他散步的人。某人仍然穿着那件皮夹克,里面只套了件白衬衫,他边走边向倩倩讲述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工作,他说他也不清楚究竟是因为缺钱,还是为了报答老杨偷偷留下的那一千块钱,才答应来当个临时替代品。

倩倩像是经过一番沉思后说,我觉得这两个原因都有。

某人笑起来说,你这样说等于什么也没说。

讨厌,倩倩撇着嘴角说,也许少了任何一个原因,你都不会答应呢。她穿着藏青色的工作服,脖子里特意围了条红围巾,她说是自己给自己织的,还问某人好看吗?

你好看,所以围巾也好看。某人说。

倩倩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嘛,那我要是不好看呢?

它只是一条围巾而已。

他们面对面瞧着对方,过了一会,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你羡慕他们吗?某人毫无征兆地问她。

倩倩扭头看着他,当她明白过来某人口中的他们指的是什么,她没有犹豫地回答,羡慕。

某人并不觉得意外,但看得出来,他多少还是有点失望。他的目光躲开她后,像没点着的打火机闪了一下。

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考进去。倩倩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某人想了想没往下说,每个人要的不同,他有什么权力对她说这些话。

你不这样认为?

不是,你活得比我积极乐观。

你说这话真没意思。

她被逆光染成紫红色的长发随风飞扬了一会,她身后正落下许多金黄的银杏叶。后来某人每次想到倩倩,她身后都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他曾想用文字重新体验一遍这样的画面,但不是显得平淡无奇,就是渲染得过于美好,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写不出当时那种恰如其分的画面感。

他们给了某人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当然了,门牌上仍旧挂着正式美编的名字。每天上班掏钥匙开门前,贴在门牌左侧的一张蓝背景照片,都会让他觉得来错地方。他每天进进出出属于别人的办公室,脸上还必须时刻装出从容自然的表情,讨巧地应付他们各种听起像是在关心他的提问。他内心其实并不在乎这种滋味,可单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认为他在乎,真正让他在意的是这种包含同情的目光。正如他有时观察到他们脸上安逸得有些麻木的表情,和瞳孔内时常闪烁不止的随波逐流,也包含一种同情的目光。

这是一间女孩子的办公室,尽管短暂地离开前,她已经彻底整理过一遍。空气中沉积着女孩长期呆在这里留下的身体气息,有点像茉莉花的香味,直到某人临时搬进来半个多月后,这种气息才逐渐消失。他往后靠在她坐过的真皮椅上,心想等她回来之后,同样会闻出他留下的气息,看得出他脸上隐隐在担心着什么。因此他从不在办公室里抽烟,也不去单位的卫生间抽,他一般只去楼梯间坐在阶梯上抽,那里没什么人,上下楼他们都乘电梯。这个习惯他只维持了一个月,没有哪个地方比在自己的办公室抽烟更让人舒坦,他其实比谁都渴望这一点。endprint

书柜门的两个金属把手上系着两条红丝带,里面放满了书和杂志,都不是某人感兴趣的内容。只有一本介绍台湾民宅的册子,他拿下来翻了几页,又放回原处。第二层隔板边沿立着七个用来装饰的布娃娃,每一个表情都不同,他朝它们做了个鬼脸,猜想她大概是个情绪极为丰富的女孩,不过他并没有因此对女孩产生好感。此外书柜里还有个银色的金属盒,他拿下来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是空的。

他回到座位上,随手打开其中一格抽屉,里面有一堆看起来像是准备扔掉的化妆品。他第一次打开她的电脑,把所有文件夹点击了一遍,偷看了几张她的近照,大多是旅游的时候拍下的。后来他发现办公桌靠右边的角上有三个正圆的痕迹,大概是此前用来摆放小盆景的地方。第二天,他在桌角上放了几本经常要用到的排版工具书,几本文学期刊和小说,除此之外,他打算让办公室里的一切布置都保持原样。

他们单位四个公务员编制,七个事业编制,加上外派学习的女孩,总共十二个人,不是某领导,就是某主任。某人一般只跟高主任接触,基本上每天上班,高主任都会交给他一些跑腿的杂事去做。所以除了每三个月排两本季刊,一本关于乡镇的宣传画册,另一本是单位的内部刊物,套用女孩之前的版式,他五六个工作日就能完成。多数情况下他只是个打打杂的,这就是他有时候难以启齿的身份,尽管他内心也同样鄙视对方,但总不能郑重其事地告诉对方,我他妈的其实是个写小说的作家,你算什么?

他可以忍受卑微,但无法忍受被他们当成疯子。

生日那天,某人拿着高主任交给他的厚厚一叠资料,来到文化一号浏览室复印。和往常一样,浏览室连一个看书的人影都见不着,管理员正清闲地坐在那玩手机,只是用右眼瞄了他一会。他绕过管理员走进里面的一扇小门,就是复印室了,为了节约资源,文化一号所有单位的文件都来这里复印,尤其是数量多的。负责复印的家伙也在玩手机,就是后来在食堂排在某人后面,还给某人刷饭卡的那家伙。他是高主任的丈夫,某人第一次过来复印时就听他说起过。是嘛,某人只是笑笑。你呢,女朋友找了吗?那家伙又问。某人摇头说,还没。是嘛,他总是摆出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他见某人走进来,脸上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不起的人都喜欢不耐烦的表情,那些有能力让自己的生活环境更好的人,眼里总容不下沙子。

他们也算认识,但某人还是自报单位后说,麻烦你复印一下。

那家伙看了一眼某人手里的资料问他,几份?

某人说,三份。

那家伙用手指指复印机说,我现在没空,你自己复印好吗。然后继续盯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触摸屏上打字。

可我不会用复印机。

你怎么那么笨!那家伙盯着手机,头也不抬一下说,我现在没空,你自己想想办法。

某人冷笑了一声说,复印是你该做的事。

那家伙抬起头,像生锈的铁钉盯着他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某人说,我是来复印的。

那家伙努努嘴说,复印机就摆在那,没不让你用啊。

某人说,可我不会用。

那家伙像是在质问他,你自己不会用,怪谁呀,怪我吗?

某人发怔地盯了那家伙一会,最后叹了口气,将资料往复印机上一放说,是你老婆让我来复印的,她下午开会急着要用,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出了门,他听见那家伙在里面吼了一句,别给脸不要脸的,你什么身份!

这话就是坐在外面的管理员也听到了,她猛然抬起头,朝气呼呼地从她身边绕过去的某人看看,表情淡定地摇了摇头,随后像没事发生过一样,继续低头玩她的手机。

从浏览室走出来,某人没有直接回办公室,他感到憋屈得难以呼吸,于是就去了单位的楼梯间,坐在幽暗的阶梯上抽掉大半包烟。直到十二点零五分起身去食堂吃饭,整整两个多小时,他都在想一个问题,自从来这里上班后,他似乎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人?

第二天一早,高主任打单位的内部电话让某人去一趟她办公室,某人放下手中的活就去了,他打算辞掉这份工作,回出租屋继续写他的小说。办公室门半开着,他敲门后走进去站在她的办公桌对面。她坐着,他站着。

昨天的事我听说了,我替他向你道个歉。

不用。某人脱口而出,他这么说并没有恶意,他不至于真为了那家伙生气,但他知道高主任认为他这么说带有一定程度的怨恨,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说明这一点,索性不解释。

你别太放在心上,他确实有要紧的事。

他跟你说了是什么要紧的事吗?

说了,他当时正在给领导写汇报材料。

是嘛。某人就没再说什么。

这时高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是他这个月的工资。接着她说,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下,我们单位的美编可能会提前回来,也就是说……

是要我马上走人吗?某人松了口气说。

那倒不是,做完下个月,可以吗?

某人想说不,但这个时候提出辞职,他觉得特别扭。他不想自己显得过于被动,像只让人套住脖子耍着玩的猴子,想了想说,好。

这片沿江的荒草地差不多比人的一生还要长,据说他们打算把这里改造成湿地公园,其实不用改造,这里本来就是个原生态公园。某人走到新建成的小区里买了盒烟,又买了只快过期的面包,一瓶矿泉水,远远绕过文化一号大楼,从一条小路边走边啃面包来到这里。让他意外的是他好像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场景,还有这里的气息,他似乎来过这里很多遍了,可他头一次来,他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早点来这边走走。

某人走到一个四处长满了芒花的荒草地里,坐了下来,阳光照在他身上又放松又暖和。他望着江面上不怎么蓝的天空,和不怎么白的云朵点了支烟,当他抽完第二支烟后,就舒舒服服地躺在草地上睡着了。

一个小时之后,也许只有半个钟头,某人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然后他听见从芒花的另一边传来一种声音,是女人轻喊的声音,他想他大概是被这种声音吵醒的。他坐起来接着倾听这种声音,当他听出女人的喊声竟伴有某种节奏感后,他猛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了。就在荒草地里?他不可思议地想。endprint

这时他已经站起来,拍掉了粘在皮夹克上的杂草。女人的声音仍在继续,他抬头望了望阳光,有点头晕。他拨开芒花丛朝声音的方向迈出一步,随后意识到脚步应该放轻一点。他看见了一条雪白的大腿,一半压在一件条纹外套上,一半露在草堆里,同时他看见裤子只穿了一半的男人肥大的屁股,在阳光的直射下,那真是一只丑陋的屁股,黑乎乎的,长满了红斑点,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和他的屁眼一样恶心。

他大概是惊讶过头了,居然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随之移到男人肩膀上,就在男人的肩膀后面,他一下撞见了女人的脸,他的目光因此颤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女人的眼睛正惊恐地盯着他,他想转身离开,却忽然觉得有点眼熟,于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一眼。他发现女人仍在盯着他看,不过眼神里的惊恐消失了,好像还对着他浅笑。她的笑容使他一下子想起,她就是在食堂替人刷卡的服务员。

他于是非常不像话地,表情非常轻松地,望着她的眼睛苦笑了一声。然后他们像是隔着一条山谷,互相对视了一会,她居然像个荡妇一颤一颤地笑起来。他听见男人问她,他妈的,你笑个什么?服务员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笑出声来。男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停地追问她笑个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某人也跟着笑出声来,仿佛他和服务员同时发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

男人猛得向后头扭向,当他发现某人就站在他们后面时,他惊慌失措地从服务员身上跳了起来,迅速提上裤子,再次扭头愤怒地瞪了某人一眼,就甩下服务员跑了。某人立刻认出那家伙是高主任的丈夫,他有点笑不出来了。

服务员站起来穿上裤子,衣衫不整地走到某人面前说,怎么是你,我认识你,我叫倩倩。某人看着她偷笑的表情接着笑起来,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后来,在一次她给他刷饭卡时,边上没人,他们便约好中午来荒草地里散步。他们边走边聊天,已经朝同一个方向走了一个多小时。这片荒草地比他们想象中要长得多,估计走到傍晚也走不到尽头,反正某人在单位的日子也没多少天了,他完全不担心上班会迟到。他们的话题就像身后的银杏叶一样多,聊也聊不完,聊完围巾的话题,某人又忍不住问她:

那天你为什么会笑出来?

那你呢,倩倩用同样的问题问他,为什么会笑出来?

某人想了想说,现在我一想到那天的事,有时候挺想哭出来。

是为了我哭吗?

大概不是。

因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时倩倩向他做了个鬼脸说,我们在这里做爱吧。

不!

某人像个傻瓜一样摇头说不,尽管他想和她做爱,他只是觉得他不是他们。所有人都认为他想成为他们,包括倩倩也这么认为,她的理想不就是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事实上他并不想成为他们。这么想的时候,他决定穿过这片荒草地,他忽然觉得这么做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虽然他不知道暴走的意义究竟在哪。他冷不丁地对倩倩说,你自己先回去吧。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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