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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马戏团

2016-10-11何袜皮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罗莎张宇侏儒

何袜皮

如果你去龙楼旅游,可别忘了光顾星光马戏团哦。

章鱼小丑还在等着你。

“星光”马戏团这么普通的名字还是有来历的呢。几年前,团长阿尼看了一档叫作“星光大道”的电视节目。那个胖乎乎的节目主持人周游全国,寻访有特殊才能的草根百姓,把他们包装成舞台明星。自那以后,胖乎乎的阿尼也自诩为星光主持人。只不过他踏遍全国搜罗的不是才艺演员,而是连体兄弟、三条腿的鸡、会流泪的熊、没有阴道的姑娘、患白化病的老虎……在他看来,这些上帝流水线上的残次品才是真正的人类明星。

章鱼人是阿尼所有收藏中最得意的一件。

上个星期,阿尼从银行户头里取出自己多年的积蓄,开着皮卡前往小镇如海。

他是在龙楼的路边茶铺上第一次听说章鱼人的。当时那个鱼贩子正在向其他人讲述他在如海镇打鱼时听到的流言,听客们并不当真,只有阿尼信了。

阿尼立刻动身去寻找章鱼人。一路上,他都很忐忑,担心自己包里的这笔钱不够收买一个女人的母爱。

章鱼人的家就在海边,是一栋年久失修的平房,带一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阿尼猜想,这对年轻父母或许正手足无措、走投无路吧。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如此坚决且急迫地想要摆脱自己的孩子。

三十万现金显然超出了那对夫妇的预期,就连他们告别儿子时的眼泪都显得有些敷衍。但阿尼并不后悔。看到章鱼人后他便相信:无论出多少价,这笔交易都是值得的。

阿尼连夜把小小章鱼人带回了位于龙楼市的马戏团。他将履行对其生母的承诺,让他独自住在宽敞的玻璃水缸里,给他吃最新鲜的鱼虾,干最轻松的工作。

瞧瞧这小东西啊!

此刻,阿尼站在鱼缸前,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端详着这个小生物。

他还只是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却已经像是三四岁的孩子。他的脸蛋饱满,头发松软浓密,粉红色的小嘴不开心地嘟着。

他和普通孩子的区别在于,他的肩膀上伸出的不是手臂,而是两条滑腻的腕手,腰部下面取代屁股和双腿的是另外六条腕手。

阿尼吐出一个烟圈,在心底深深地感叹:别以为我们的造物主只是一个乏味的流水线工人,他其实是一个淘气的艺术家呢!

龙楼是南方的海滨度假城市,每年有五十多万游客到访。五年前,阿尼的马戏团巡回演出来到龙楼后,便长久驻扎了下来。

章鱼人的加入又激活了阿尼当初的梦想——让星光马戏团成为龙楼最著名的景点。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会把章鱼人的故事带回家乡,吸引更多的人到龙楼来朝圣。阿尼会为小章鱼人注册一个微博,带着他上新闻、真人秀、访谈节目。星光马戏团终有一天会扬名海内外。

“但首先,我得给你取个名字,”阿尼摩挲着下巴上的赘肉,思忖着道,“叫什么好呢?要不你就跟我姓吧?”

“张宇!”张阿尼脱口而出,“宇宙的宇,如何?”

章鱼。张宇。他被自己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而这个小东西似乎还处于和母亲离别的伤感之中,八只腕手纠缠在一起,背靠着水缸,一动不动。

阿尼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挪动水缸盖,盖上,并加了一把锁。这样就不怕晚上有小偷光顾了。

旁边的架子倚靠着一块刚从招牌制作店搬回来的广告牌,写着:

星光“章人馆”开张!

门票二十五元

带给你前所未有的震撼!作假退款!

阿尼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兴奋地睡不着觉。他迫不及待地等待天亮。

明天,他要让全世界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明星。

幕帘拉开,探照灯的灯光如洪水一泻而入。

刹那间,小张宇以为自己失明了。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耳边一片嘈杂的惊呼声。

等他的眼睛适应光亮后,他才看清周围那些黑压压的人头。挤在观众前头的是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们。他们似乎都很怕他。

那些家长会推他们的背,鼓励他们靠前站:“勇敢点,宝贝!看!他被关起来了。他不会咬人。”

有些孩子尖叫着拍打玻璃,扮鬼脸,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恐惧。

阿尼亲自担任现场解说员。

“请问哪位见过比这更奇怪的东西,噢,不,人类?看看他的上半身,完全是个可爱的孩子,和您家的小子没一点两样。可他下面没有手,没有腿,也没有小鸡鸡。他只有这几条新鲜美味的腕手!”

观众们故作镇定地笑了。

“你们一定想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吧?他的父亲是北太平洋巨人章鱼,双臂展开有四五米长,体力超群,是章鱼王国中的老大哥。他的母亲是一个年轻美貌的无知少女,被章鱼老大哥诱奸,诞下这个怪胎……”

这是小张宇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道阿尼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听起来又似乎很合理。

这只是一个开始。

自那天起,张宇的身体和他母亲的耻辱被日日夜夜展示在聚光灯下。来看他的女人、男人、老人、孩子,从早到晚,络绎不绝。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恐惧和嫌恶。那时候的张宇又怎么会知道呢,他的一生都将摆脱不掉这样的眼神。

小张宇想念妈妈了——阿尼口中的“无知少女”。他想回到海边的那个家。恶仄的客厅,发黄的浴缸,后院的芒果树,天花板上的裂缝,妈妈冰凉的手,这些便是他全部的记忆。

当他意识到,他或许要一辈子被困在这个水缸里时,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刺目的光芒和嘈杂了。

他得了灯光恐惧症。

聚光灯一打开,他便心悸、疲倦、低落。那时候,他蜷缩起所有的腕手,把头埋在胸前,紧闭眼睛,连续好久一动不动,像死了那样。

观众感到很失望,他们希望看到一条生猛可怕的张宇,而不是一团蜷曲的肉体。

每当这时候,罗莎(那只会流泪的母熊)就会用一根木棍戳张宇的背。

而观众在台下叫嚣着:“醒醒!醒醒!”endprint

无济于事。你不能叫醒一条装睡的章鱼。

观众看不清他藏起来的腕手,发出失望的嘘声。他们开始烦躁、咒骂、纷纷退场。

阿尼躲在帘幕后看着这一切。他的嘴角耷拉,脸上布满阴云。他嘱咐罗莎:教训偷懒的家伙不能心软,拿出你当年鞭策狮子和老虎的狠劲来吧。

可是,母熊罗莎终究没法对一个婴儿狠心。

她只是做出凶恶的表情,用棍子“哐哐哐”猛敲水缸,制造巨大噪音,或者用鞭子抽打水面。受了惊吓的小张宇偶尔才不情愿地挪动一下身体。

人们厌倦了、失去耐心了。又是一个怪物,和他们看过的狮虎兽、三条腿的鸭,连体兄弟、双尾马有什么不一样?不过又是造物主的一个无心之失罢了。

那天晚上表演结束后,阿尼把张宇从水缸里抱了出来。他把张宇高高地举起,严厉地问道:“你他妈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张宇的腕手在半空中无助地挥舞,把水溅在了阿尼脸上。

阿尼抹去水珠,正要发作时,大棚外面突然射进两道车前灯的光束,并传来紧急刹车声。

几秒钟后,有人撩开门帘走了进来。身后的光束勾勒出一个凹凸有致的高挑剪影。

喔,是莉莉回来了。

阿尼在算一笔账,如果每天一百人来参观,收二十五元的门票,扣除他吃的昂贵的食物和其他开销,多少年能回收成本。

“七年。”莉莉脱口而出,“这可不是一笔好买卖。”

聪明的莉莉正坐在床上替自己涂脚指甲油。她刚刚从俄罗斯旅游回来。

阿尼闷声嗑了几粒瓜子,他不喜欢被自己的女人质疑。

张宇对女人最早的印象不是来自那个终日哭泣、双手冰凉的母亲,而是来自莉莉。

莉莉是阿尼的女朋友,也是合伙人。她是驯兽师,也配合阿尼表演飞刀。

莉莉的脸蛋和漂亮没有关系,卸妆后甚至有几分丑陋、苍老,但这并不影响她在舞台上光彩夺目。得益于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她有一对健壮、结实的大长腿。她每天穿着缀水钻的蓝色三角裤连体衣,蹬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身材火辣自信。当她驯兽的时候,她是手持皮鞭的女王。老虎像小猫一样跟在她的屁股后面乞求垂爱。当她被绑在转盘前迎接飞刀时,她又是个正宗受虐狂。

“他会赚回来的,”阿尼坚持说道。

他必须得让这个小家伙动起来,让他表演。他不能就这么好吃懒做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标本。

“从明天开始,他必须得到一次掌声才能得到一条鱼,”阿尼神情严肃地说道,“饥饿可以让他懂得劳动的意义。”

莉莉的脸上浮现一丝嘲讽。

果然,这一招也收效甚微。张宇对于食物的欲望似乎也很微弱。这让阿尼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病了?

正是这段经历让长大后的张宇明白了:克制欲望是获得自由的第一步。

每当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入睡后,张宇才会抬起脸,展开身体。

水缸处在一个大棚的中央,四周耸立着阴森的道具、器械和笼子。一盏为他留下的小灯泡在电线上轻轻摆动,让巨大的黑影也跟着摇晃。大棚另一头的笼子里关着一只得白化病的老虎,他匍匐着,盯着张宇的一举一动,不时发出低沉的吼声。

黑暗中的这份宁静让张宇感到快乐。他轻轻滑动腕手,从一头溜到另一头,再溜回来。只有在这时候,他才变回快活的巨婴。

有一天,当他正懒洋洋地漂浮在玻璃棺材里时,一个刺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啊哈!我就知道你是装的!”

小张宇受了惊吓,立刻蜷缩起身体,沉到水底。他看见一个黑影慢慢地从大柜子后面飘出来……

是侏儒郭郭。

原来他一直躲在角落里偷窥。

郭郭自马戏团刚成立时就跟随阿尼了。和张宇不同,他总是很饥饿。他疯狂地需要食物,以至于会因为食物而憎恨别人。

“你吃的一餐就抵我们所有人一天啦!”以往郭郭为张宇喂食时,他会一边这么说,一边故意把扇贝、鱼虾扔到水缸外面,逼着张宇伸长腕手去捡。

在莉莉出现前,郭郭是阿尼最信任的人。但有一天莉莉突然杀入了他和阿尼之间,完完全全取代了他,也让他成为阿尼合伙人的想法落空。

郭郭曾经恨得要死,他愿意与这对狗男女同归于尽。于是他在转盘上动手脚,企图让阿尼表演飞刀时错杀莉莉。但表演开始前,鹦鹉阿宝向莉莉告了密。

莉莉并没有报复郭郭,而是把这个未遂的阴谋当做把柄,威胁他替自己效劳,成为自己的耳目。

侏儒对莉莉也只是敷衍罢了。他渐渐明白,爱情是最难斗赢的敌人,他已没有希望重新获得阿尼的关注。他现在老了,也只能苟且偷生,在马戏团里收收门票、买菜做饭。

此刻,郭郭走到玻璃水缸前,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张宇。

“不用再装了。”他幽幽地说道,“你没有病。你只是不想干活。你懒惰而且狡猾。可为什么你吃得比所有人更好,还要我们伺候你?这不公平。就因为你多长了这几根恶心的玩意吗?”

郭郭突然举起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水缸前挥舞,低吼道:“我总有一天要斩断你的八条腿下酒吃!”

小张宇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的害怕让侏儒郭郭感到快乐。

但其实,小张宇并不怕侏儒郭郭伤害自己,因为水缸盖是锁起来的,只有阿尼才有钥匙。

他只是怕侏儒会向阿尼告密。唉,这个被嫉妒燃烧的小矮人一定不会放过任何毁灭自己的机会的。

小张宇真的病了。

那时候他还不到一岁,身躯却已经像一个十岁的少年那么成熟。尽管他进食很少,身体却在疯狂地生长。也难怪,阿尼在解说中提过,北太平洋巨人章鱼的寿命只有五年,那么他现在已经相当于一条少年章鱼啦。

自从生病以后,张宇每天都会从嘴里呕吐出咸涩的黄水。他以为自己快死了。而阿尼听信了侏儒的嘀咕,以为他不过又在玩花样偷懒罢了。endprint

阿尼一边用鞭子抽打张宇的背脊,一边怒吼:“懒惰的家伙啊!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已经被你那个母亲倒在垃圾堆里,或者毒死埋在树下了。忘恩负义的畜生啊!你为什么不懂感恩?”

而那时候莉莉站在一旁抽着烟,冷冷地看着。

毒打并不奏效。张宇躺在水缸底部,几乎浮不起来了。他背脊的伤口溃烂了,无法愈合。他的腕手的尖端腐败了,几百个吸盘也像凋谢的花朵那么萎缩了,失去吸力。每个人都认为小张宇快死了。

招牌上的彩灯还日复一日闪烁着,但来章人馆参观的游客却寥寥无几。没人有兴趣观看一条半死不活的章鱼。它甚至还不如花瓶姑娘、人头蛇身这样的假货刺激。

阿尼从龙楼三甲医院里请来了正儿八经的内科医生,也请来了兽医,甚至心理医生,但他们都诊断不出张宇到底得了什么病。一个水产养殖专家猜测,张宇可能得了一种绝症白霉病。他会从肠胃开始腐烂,漫及全身。

阿尼害怕极了。莉莉嘴角的嘲讽更加让他暴躁。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用一辈子的积蓄买来的怪物,才过了四个月就要死去了。全部投资打了水漂。他给他提供最干净的水、最新鲜的食物,请最好的专家,为什么还会这样?

连体人月月和日日经常来到水缸边看望张宇。月月会长时间陪伴在水缸外面,隔着玻璃抚摸张宇的脸,鼓励他活下去。

月月和日日今年十六岁了。他们共享一个身体,但肩膀上长着两根脖子和两个脑袋。当月月向张宇说悄悄话时,日日一脸不耐烦,他一点也不喜欢月月新交的这个朋友。

日日和月月算不上好兄弟。日日自私、乐观,粗神经,喜欢高谈阔论;而月月是悲观主义者,敏感内向,戴了厚厚的近视眼镜,说话轻声细语。他们经常斗嘴甚至打架,可又一辈子不能摆脱对方。

他们在马戏团里表演相声。日日的幽默很粗暴,而月月的呆滞反倒引来不少笑声。相声的内容无非就是阿尼写的那几个黄段子。譬如,找了姑娘后该谁先和她接吻,下体该由谁的脑袋指挥,是一只手各抚摸一个乳房吗,他们究竟该和一个姑娘结婚,还是和两个。

有一次他们吵完架后上台表演,没控制住脾气,竟在舞台上厮打起来。月月控制左手揍日日的脑袋,日日控制右手揍月月的脑袋,互相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这是整个晚上最有意思的一出戏,观众激动地纷纷叫好。

后来阿尼就把这互揍的情节加到了常规的演出中。每次“一言不合”,他们便扭打在一起。观众以为是个意外,分别为他们加油。

日日第一次见到张宇时,对月月说:“嘿!我终于见到一个比我们更古怪的家伙了。”

月月却说:“不,他还是比我们幸运,他至少是独立的。”

有天晚上,月月又来看望张宇。那时候的小张宇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嘴唇惨白,皮肤上布满紫红斑点,腕手前面几寸已经腐烂了。玻璃缸里的水也成了黑色,散发恶臭。

看到张宇痛苦地呻吟,月月心疼地直掉眼泪。他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个秘密。

“你其实并没有生病。”他的嘴唇贴在玻璃上悄声说道,“是郭郭在水里下了毒。除了阿尼和莉莉,整个马戏团都知道这个事——”

日日听见了,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捂住月月的嘴,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这个疯子!”日日斥责月月,“他的死活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被侏儒知道,你就完蛋了!你一死,我也完蛋了。你凭什么拿我的命冒险?”

月月后来又告诉张宇,别看侏儒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他其实是马戏团的大管家,可以决定你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床睡,也可以把老虎放出来咬掉你的脑袋。那只得罪他的鹦鹉阿宝就是这么被花豹“意外”吃掉的。还有一只见到他就捶胸顿足的猩猩“意外”地从高空坠落,摔成了下身瘫痪的废物,最后被阿尼遗弃在海边。

“日日说得对,在马戏团最好的生存法则是保持沉默。”月月黯然说道。

张宇本来已经放弃了生存的渴望。他差点相信自己从一出生起就被诅咒了,这场重病是一个怪物的宿命。

当他知道投毒一事后,他突然又不信命运这玩意了。他被激发了活下去的欲望。

尽管张宇没有把侏儒投毒的事告诉阿尼,却告诉了每天来喂他吃药的医生。

医生为他换了一池清水,又带走了污染的水回去化验。

张宇在一天天地康复。

水的清凉舒缓了他伤口的疼痛。本已经腐烂的腕手尖又重新长了新的肉,吸盘也逐渐恢复了活力。

阿尼暂停了张宇的演出。他如此害怕张宇会真的死去,也一直在为自己下手过狠而懊悔不已。

张宇因此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让月月读书给他听。

日日和月月一半的家当是书。这么多年来,月月怕打扰日日休息,一直在黑暗中读书,也读成了八百度的近视眼。

这些书都是他们的父亲、一个哲学教授留下的。

哲学教授在近五十岁时和暗恋了自己一辈子的表妹结婚。表妹在生下双头连体婴后,患了抑郁症,自杀了。教授独自抚养孩子。

他曾被医生告知,这对连体兄弟活不过一岁,可他们活到了两岁,三岁,五岁……当他们十岁时,老教授被查出了癌症。他很快去世了,甚至还没来得及计划好儿子们的未来。他死后唯一留下的是很多很多的书。

“尽是些没用的垃圾,”日日踢了一脚皮箱,“我早想把它们扔掉了。”

“是啊,没有留下钱。”月月附和道,他最害怕日日发脾气。

“他连个住所都没留下。他一死,我们只能乞讨。”日日说。

“幸亏有了阿尼团长。”月月说。

月月坐在水缸边,对着养病的张宇,小声朗读书上的文字。而那时候,日日只能耷拉着脑袋打盹。

月月很烦恼,他明明认识书上大部分文字,却没法理解整句句子,或是一个段落。但张宇却能毫不费力地理解这些哲理,他常常趴在水缸上专注地听着,还会用最浅显的语言向月月解释某句话的意思。endprint

张宇说,他最喜欢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月月念了其中一句:“现在一般人都把怜悯称为一种道德,他们对那种种了不起的不幸、丑陋和失败丝毫不懂得尊重。”

少年张宇用腕手轻轻拨着水,说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最恨别人怜悯的眼光了。我宁可他们显得害怕和厌恶。”

“为什么呢?”月月推了推眼镜,好奇地问。

“因为,如果人们真的尊重不幸和丑陋的话,他们不应该怜悯,而应该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对待他们。怜悯是虚伪的,同感才是道德。”

月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宇痊愈之日,也是复仇之时。

医生带着化验单找到阿尼,告诉他在水里面发现了多聚甲醛,一种杀虫剂,可以对人类和鱼类致死。

没错,是有人在水里下毒。医生对阿尼说。

阿尼在当晚演出结束后,召集马戏团三十八个成员开会。他手持鞭子环视所有人(和动物),怒气冲冲地问:“究竟是谁,要杀死自己的伙伴?是谁让我欠了医院一屁股账单?是谁想毁掉整个马戏团?”

“是他,”张宇的腕手指向侏儒,用稚嫩的嗓音控诉道,“他想毒死我,却还污蔑我装病,企图延误治疗。

侏儒惊得目瞪口呆。

他蹒跚着走到人群中央,双手掩面,伤心地哭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诬赖我呢?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啊?阿尼,我跟你时间最长,你还不信任我吗?如果我是这么歹毒的人,十七年了,你会不了解吗?”

阿尼从没有怀疑过郭郭。他弯下腰,安抚了老泪纵横的侏儒,又转向张宇,问:“你有证据吗?”

这时,月月站了出来,几乎以悲壮的音调说道:“是小花看到了整个过程。”

小花是帮侏儒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姑娘。她缩在罗莎身后,害怕地点点头:“我那天发现郭郭把整瓶杀虫剂倒在水管里……但我只告诉了马出。”

马出和马杰兄妹是一对空中飞人。马出把秘密告诉了马杰。马杰在某次通宵打牌时聊起了这个传言,于是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月月和日日都听到了。

“他让花豹吃掉了莉莉的鹦鹉阿宝,还割断了猩猩的保险带,让他从秋千上摔了下来。”早年加入马戏团的柔体演员玛丽说道。这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是你杀死了阿宝?”莉莉愤怒地吼道,夹烟的手在颤抖,“这个小矮人曾在转盘上做手脚。他想要我的命,再把你送进监狱!他曾经也这么痛哭流涕,请求我的原谅。想不到啊,我的心软没有换到他的忏悔。他竟害死了告发他的阿宝!”

多米诺骨牌瞬间全部倒塌。莉莉是最后一张。

阿尼站了起来,死死盯着侏儒,脸涨得通红:“你一直在骗我!你当我是蠢货!”

面对所有人的指证,侏儒早已面无血色,匍匐在地,浑身颤抖。

这时,阿尼后退一步,罗莎冲上前,嘶吼一声,熊掌落了下来。尖利的爪子擦过侏儒的面颊,刻下了几道从太阳穴延伸至脖子的血痕。

郭郭跪在地上抱住了阿尼的小腿,哭着发誓他是整个马戏团里对阿尼最忠心不二的人,阿尼若驱逐他,总有一天会后悔。

很快,警察赶来了,把涉嫌谋杀的老家伙押上了警车。

侏儒把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紧贴车窗玻璃,死死盯住小张宇,仿佛在用眼神警告他:我还会回来的。

张宇又开始表演了。

如今他在马戏团里有了新的朋友,对母亲的记忆越来越遥远,也能坦然面对聚光灯了。

当阿尼解说的时候,张宇会轻轻滑动八爪,游向观众。尽管他面带微笑,观众们的神经还是绷得紧紧的,牢牢盯住他的每一次移动,生怕他突然跃出水面、攻击自己。唉,人类啊,总是对陌生的事物怀有天生的敌意。

张宇站了起来,趴在缸沿上,好奇地打量大家。大胆的观众会朝他吹口哨,或者发出逗小狗的汪汪声。

阿尼举着话筒,问张宇一些简单的问题,譬如他几岁,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张宇。”

“我们都知道你叫章鱼。”

“不,和张阿尼一样的张,宇宙的宇。”

“什么?一条叫张宇的章鱼?”

张宇和阿尼之间这种无趣的对话,总会引来笑声。

阿尼没有撒谎,这确实是一项轻松简单的工作。

有天,一个站在前排的小男孩不小心松手,手中的氢气球飞了起来,跃过所有人的头顶,越升越高,飞向大棚的穹顶。

当大家都惋惜地盯着气球时,一条健壮的腕手突然“哗”地一声冲破水面,追向半空,以一眨眼的速度拽住了气球的绳子。

观众们发出了恐惧的惊呼。他们这才意识到这条腕手有多么巨大、有力和灵活。它完全可以轻易杀死人类。

人群变得不安,屏气凝息地看着这条腕手把气球交到了男孩手中。

小男孩涨红了脸,说了声“谢谢”,水缸里的怪物自然而然地回答:“不客气。”并用那条流着粘液的腕手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发。

小男孩母亲惊恐万分,立刻把儿子拉入怀中。她刚要愤怒地叫骂,却发现张宇早已收回了腕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毫无征兆,她激动得热泪盈眶。

人群也在这一刻沸腾了。天哪!这是一个真正的奇迹!他居然懂得爱和礼仪!他有八根可怕的触手和一个善良的脑袋。他既不是章鱼,也不是人类,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站在一旁解说的阿尼也十分激动。他不得不承认,张宇真的是一个天才。

他起初还十分反对张宇提议的这个情节,担心一条没有表演经验的章鱼会把事情搞砸。可张宇最终还是成功了,他和那对母子精湛的表演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张宇或许比阿尼更了解人性:相比起肤浅的笑料,只有不安和恐惧带来的快感才是最为深刻难忘的。

有一天阿尼在网上浏览时,偶然发现了一段章人馆演出的视频。显然,某个不守规矩的观众偷偷拍下视频,上传到了网上。这段质量粗糙的视频打破了章人馆营造的所有神秘感。endprint

阿尼迁怒罗莎。

他不是让这头母熊充当保安,对来客进行搜身吗?不是让她时刻监督有没有人偷拍吗?为什么还会有视频流传出去?

为了惩罚罗莎的失职,阿尼又举起了皮鞭。这只逆来顺受的母熊并没有反抗。尽管她被抽打得皮开肉绽,也只是四肢着地,疼得嗷嗷叫唤。

当阿尼的鞭子再次提起的那一刻,张宇的腕手突然一把卷住了阿尼的手腕。他轻轻一推,阿尼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阿尼恼火极了,正当他转而对张宇发作时,他却猛然注意到,张宇已经比他高出了半个脑袋。现在,他必须抬头仰视,才能和张宇对话了。他的内心闪过有一丝恐惧。

“放掉她。坐下来。让我们谈谈买卖。”张宇说这句话的时候,母熊趁机飞快地逃走了。

买卖?阿尼轻蔑地笑了。他擦着火,点燃烟斗里的烟丝,问道:“你要和我谈什么买卖?”

张宇从阿尼的腰间皮带上抽出一把飞刀,掷向了飞盘,直直地插中红心。

“瞧,你们做的我都可以做。”他对阿尼说,“我可以表演飞刀,也可以加入日日月月的相声。我可以骑独轮车,表演杂技,驯兽。小丑,这就更简单了。你还想看什么?我都可以做。我会让你成为全国最出色的马戏团。”

阿尼克制内心的激动,问:“你想要什么回报?”

“首先,我需要一件衣服,黑色的袍子,遮盖我的下身。我需要尊严。”

“好。”阿尼爽快地答应了。

“其次,我需要一张床,一个房间,而不是和这些道具一起留在大棚里过夜。放心,没人可以偷走我,我也不会逃走。我发现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去处了。”

“没问题。”阿尼在桌边坐了下来,“让我们列列你的节目单吧。”

“等等,我还没说完,”张宇直视他的眼睛,说道,“第三,我要马戏团一半的股份。”

什么?阿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多滑稽啊。一个离开马戏团都无法生存的怪物,他要股份来干什么?

他仰头大笑起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告诉我,你要钱来干什么?我给你提供进口三文鱼不就好了吗?你若喜欢,我也可以给你鲍鱼啊——”

“你不是在开玩笑?”张宇打断阿尼的话。

阿尼立刻收起笑容,用烟斗指指张宇,问:“我为什么要答应你这种异想天开的条件?”

“假设你给我一半的股份,我可以让马戏团的收入增加十倍呢?假设我可以保证你即便持有一半股份,也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呢?”

阿尼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宇又说:“唔,你可以不答应我。那样我会很失望,从明天起不想再回答你那些愚蠢的问题了。当然,你一定会很生气,你可以让我挨饿,甚至打死我。但是你如果真那么做,你的投资就全部泡汤了。”

直到这一刻,阿尼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过去的付出绑架了。而关键在于,这条狡猾的章鱼也发现了这一点。

张宇得到了他想要的。尽管他和阿尼签订的是保密协议,但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明显察觉到张宇地位的变化。张宇不再是章人馆里一个被展示的道具,而是积极参与各个节目的合伙人。每个观众都是冲着张宇而来,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让其他表演显得平淡无奇。观众们甚至忘记了马戏团原本的名字,他们提起它时,总是说:“那个章鱼马戏团……”

小张宇现在已经成长为漂亮的青年了。他的容貌秀气,身材高大,胸肌和腹肌发达。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人们可能会说,瞧瞧你那漂亮的眼睛,多像你的母亲呀!瞧瞧你那宽阔的肩膀,多像你那强壮的父亲呀!

张宇穿着衣服上场时,和人类没什么两样。随后他会掀开袍子,让人看到他腰部以下神奇的分叉,仿佛一个绅士摇身一变,成为一种低等动物。

他的飞刀表演最受欢迎。他的八只腕手同时掷出八把飞刀,它们冲向在转盘上旋转的莉莉,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大腿间、腋窝下、耳畔、头顶……这一幕让人眼花缭乱,惊叹同时,也捏了一把冷汗。如今,哪怕阿尼回到舞台上,他那乏味的单手飞刀也吸引不到任何观众了。

张宇还会化妆成小丑,又恶心,又可爱。你见过章鱼小丑吗?

马戏团变得全国闻名。龙楼本来就是个海滨度假城市,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把马戏团当做一个景点,一个来龙楼旅游的理由。想看张宇的人流络绎不绝,每天要排着长队才能进入大棚。

阿尼的确赚了很多很多钱,早已收回了他的投资。他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发牢骚。他现在每天的生活只是在餐厅吃吃海鲜,唱唱街头卡拉OK,搂着黑皮肤姑娘跳舞,在深夜喝得酩酊大醉。

莉莉有天结束了驯兽表演后,推开了张宇的房门。她穿着性感的比基尼,胸部高耸,腰间的棕色皮带上别着一根磨损的皮鞭。

“你是我见过的最帅气的男人。”她俯下身对张宇说道。

“我是男人吗?”张宇问。他认为男人需要男“人”的生殖器。

“当然,你是。”她的眼睛里燃着火。

她在卸妆前是那么性感,带着一股饲料味道的骚劲儿的。她握着酒瓶子,跳到了他的床上。她亲吻他那滑溜溜的腕手,搂住他脖子,鲜红的嘴唇寻找他的嘴,而他只是撇开头去:“你是阿尼的女人。”

“不,不再是了。我早就受够了他那身肥肉和狐臭。我想当你的女人,你当我的团长。”莉莉抓住一根腕手,摩挲自己的大腿。

张宇略有几分羞涩地伸出了交接腕——章鱼用来交配的那根腕手。

他的腕手是如此粗壮、巨大,简直可以掀翻一个屋顶,但此刻却缩得小小的,温存无比,在莉莉的身体上游荡。

他们成了一对恋人。

有一天,阿尼酒醒了。

直到那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他已是整个马戏团里最可有可无的人。

阿尼干掉了一整瓶烈酒,提着枪,闯进了莉莉的房间。他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床上的那两个人。

啊,不要!莉莉慌忙拉上被单,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但已经晚了,子弹击中她的眉心。莉莉瞪大惊恐的眼睛,应声倒在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endprint

“你杀了自己的女人。”张宇喃喃道。他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整个马戏团都不是我的了!侏儒说得对,我亲手赶走了最忠心的朋友,留下了你这个敌人。我现在要杀的人是你。”阿尼握枪的手不住地发抖。

“我死了你同样一无所获。你现在无忧无虑,有花不完的钱,你还不满足吗?莉莉死了,你可以再找一个更年轻、更性感的驯兽师……”张宇试图安抚他。

“不!我宁可不要钱!记得你跟我要什么吗?你要衣服,要尊严。一条章鱼都要尊严,更何况我?我是人!”

“等等……获得尊严的方式有很多……”

但阿尼不愿意再听张宇废话了。他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所有电影里,都是因为坏人说得太多,而错过了杀死好人的机会。

正当他要扣动扳机,一条巨大的腕手却像旋风一样飞驰过来,击中他的手腕。子弹打在天花板上,手枪飞了出去。另一条腕手卷住他的喉咙。

他被勒得满脸通红,尝到了死亡的血腥味。他的视线变得模糊,隐约看见罗莎站在张宇的身旁。她为什么不帮我干掉这个叛徒?他想叫骂,却发不出声音。

而这时,他感觉到脑门一阵冰凉,余光看见他刚丢掉的手枪回来了,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的酒顿时醒了,开始后悔。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啊,居然杀死了最心爱的女人,居然想杀死一条为自己工作的章鱼。为什么不能好好醉下去呢?还有比过去更满意的人生了吗?

但一切都晚了。此刻的张宇满怀愤怒。他的腕手尖轻轻一扣,子弹射了出去。

张宇扯过床单,擦去几条腕手上的血迹。

他颓唐地坐了下来,身旁躺着两具尸体。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孤独感。

他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何必呢?我早就说过,我死了你们也同样一无所获。可你们还是希望我死。”

罗莎爬过来,依偎着他的腰。

她有一些话想说,可她只是一只会流泪却不会说话的母熊。

十八岁那年,罗莎还不是母熊,而是一个高大肥胖的笨姑娘。和天下所有独生女一样,她被自己的父母万般宠爱着。

尽管他们全家躲藏在东北偏僻的森林里,那个可怕的仇家还是找上门来了。罗莎的父母很清楚,这次已无路可逃了,仇家一定会大开杀戒,直至家族最后一个人。

为了让心爱的女儿活命,他们连夜把她缝进了一张熊皮里,从头到脚,只留下眼睛、嘴巴、鼻孔和排泄孔。他们担心笨姑娘不小心说话暴露自己,同时剪掉了她的舌头。

她趴在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看着父母被仇家找到、处死,她所能做的只是默默流泪,然后掉头离开。

熊在森林里没有天敌,她只需要避开猎人。她流浪了许多年,靠野果、露水为生,直到有一天她去果园偷苹果吃,被果园的主人、一个老奶奶布下的机关捕获。老奶奶看见她的眼泪,认为她是一头通人性的熊,留下她当做宠物抚养,并替她取名罗莎。老奶奶在临死前把她送进了星光马戏团。

如今罗莎已经二十九岁了。她无法开口说话,自然也不能倾诉这个故事。或许,她更喜欢躲在熊皮里当一头聪明的熊,而不是一个笨姑娘吧?

此刻她百感交集,却只能依偎在新主人的身旁,默默地流泪。

警察的调查结论是,阿尼酒后杀死莉莉,随后畏罪自杀。张宇试图阻止这起悲剧的发生,可惜没有成功。

自那以后,张宇成了星光马戏团团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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