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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16-10-11赵斐虹

野草 2016年5期
关键词:史努比佳佳

赵斐虹

回家前,我把开了十多年的蓝鸟卖了。我原本计划坐长途客车回去的,坐了一次公交车后,我改了主意。那天,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后排的男人趴着我的椅背打着盹,呵出来的气息直喷到我的后脖颈上,我不得不把身子往前倾,可前排小伙子的后脑勺也让我不舒服。我只好低着头,双手捂着耳朵,缩起身子,尽可能地离他们远一点,给自己围起一个安全空间。我意识到,在长途客车上必然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

车总要再买一辆的,我本想到家后征求吕今晶的意见后再买——今后我是要和她一起生活的。现在,我决定无论如何得自己开了车回去。一下公交车,我就给吕今晶打电话,电话要接通的时候,我挂了电话——不就一辆车吗?我相信无论我开什么车回去,她都不会有意见,前提是没问过她。吕今晶是那么一个有主意的人,问过她最后没有采纳她的意见会让她很恼火。我们在很多事上,观点一致,可在买东西上,却很难统一意见。她是个完美主义者,迷信品牌,追求时尚。我担心她说出smart之类的车型。

买什么车让我颇费一番心思。与吕今晶阔别了八年,我不想回去时显得太阔绰,也不能太丢份,还要照顾到吕今晶的喜好。权衡了很久,最后我花三十多万买了辆奥迪A4。

接待我的售车小姐很年轻也很漂亮,看着赏心悦目,清汤挂面似的长发让我想起十几前的吕今晶。与她交谈了两三分钟,我就知道她不是个成功的销售员,我猜她可能是全公司销售业绩最差的。她太急切了,笑容殷情得让人起腻。夸张地介绍每一款车的优点,说话的时候,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正是春夏之交,她穿着低领的套裙,黑色的文胸若隐若现,搞得我有些心猿意马。我看着她的脸,把一只手放到她的腰际,她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显出一副见多识广不以为意的神情。真不知是哪个该死的前辈教她的。凭直觉,这是个容易得手的小妞。我很想和她玩玩,我的手移开她的腰际,停在她的背上,那个位置是文胸搭扣的地方,我说:“你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总卖不了车?”

手机震了一下,是邮件提醒,吕今晶的电邮。我至少有半年没有收到她的邮件了。有些话她从不在电话里说,我们都知道有些话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会演变成争吵。她的思念,她的幽怨,她对我的期待,对未来的担忧,她总是用邮件的形式传达给我。我们一周通一次电话,只是最近半年,我们变成两三周甚至一个月才通一次电话。她说她越来越忙了——升职做信贷部门的经理了。我们的电话平和家常,总能让我烦躁的心安静下来。但有那么一段时间,应该是09年的夏天吧,她三天两头来电话追着我问什么时候回去。有次,我在做上海汽车的补仓操作时,她来电话了。那天,她有些歇斯底里,一会儿指责我不负责任,一会儿失声痛哭,电话足足打了两个小时,直到她的手机没电了,才放过我。我确实做得不够好,可是,她该知道的,之前她一直都是理解的——我不是不负责任,我只是想过一种没有家庭负担的生活而已!我心里没有别的女人,我只爱她!这通电话让我情绪恶劣到了极点,我忘了补仓,摔了手机,砸了电脑,一个人去酒吧喝到半夜,醉得不省人事。等我第二天起来,已经永远失去补仓机会了。这个电话,我至少损失了二十多万。那以后,我常常让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之后,我们有过一次比较正式冷静的谈话,彼此达成协议:我们一星期最多通一次电话,我保证永远不会和别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但吕今晶有选择别人的权利。

我没打开邮件,我想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读。最近,我越来越思念她。八年了,所有我睡过的女人到后来都成了她。我泡过的那些妞,总和她有相似的地方,或者身材,或者皮肤,或者额头,最让我无法抵挡的是眼神——如果我碰到一个和吕今晶神情相似的女孩,一定会设法去认识她,就算上不了她,也要和她说说话。眼前的这个售车小姐还没到令我难以抵挡的份,我觉得,在打算回去的时候泡妞有点对不起吕今晶。

“你怎么知道我卖不了车?这个月我一辆车都没有卖掉,有时候,明明是我先做的接待,客户买车的时候却找了别人。”她的声音里透着沮丧,眼神里满是期待。真是个天真的妞。吕今晶在她这个年纪时可没那么简单。我不想泡她了,我缩回我那只轻浮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再说吧,现在签合同,就买黑色的奥迪A4,我们商量一下配置就可以了。”我没理她的欢呼雀跃——此刻,我心里全是十几年前的吕今晶。

贴车膜,等车牌,整理行装,又过去了几天。我以为收拾行李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在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里住了六年多,屋子里堆满了东西。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搬的可是一个家呀。最后我的行李只有一个不大的箱子,里面是四季换洗的衣服。发动汽车的时候,忽然觉得就是这个箱子也是可有可无的。哪个地方会没衣服买?

加油的时候,我碰到了邹依琳,就是那个售车小姐。今天,她穿了轻爽的运动服,头发扎了起来,我摇下车窗付钱的时候,看到她挎了一个大包抱了一箱矿泉水从对面走过来。她也看到了我,伸出一只手朝我挥,同时她不得不抬起腿——那箱矿泉水要掉下来了。现在,她整个人歪着,两只手都忙不迭地去抓矿泉水,包带勒着她的脖子,她去抓矿泉水的姿势使得她的大包悬空着荡了几下。她稳了稳身形,站直了,兴高采烈地说:“我约了朋友去爬山。”笑容如阳光般明媚,我喜欢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笑容没有让人起腻的东西。

半小时后,手机响了,号码很陌生:“你在哪?能不能回来接我?哦,我是邹依琳。”我没吱声,“大哥,求求你,别拒绝我,我就在刚才那个加油站里。”语调里带了些哭腔。我有些懵,我可以找到一百条婉拒的理由。只是,事实是我回去了。

我远远地看到邹依琳抱着那箱矿泉水站在路边,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我停下车,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来刚哭过。她坐进来,忽然大笑起来,没等我问,就说:“我不高兴和他们去玩了,大叔,你去哪,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不喜装的女人,不管她有多么年轻漂亮。明摆着她是遇到了伤心事,她这个年纪除了为情伤心再没别的值得伤心了。当然,等她到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当年的伤心算不上伤心。她找我无非是寻找安慰,我能给她什么?一个年轻姑娘上了你的车,第一句话起定调作用。我还不确定我到底想怎样对她,我不吭声。她电话里叫我“大哥”,现在变成“大叔”,我琢磨着它们的区别。邻家大哥,路边大叔哪一个是代表安全的?或者说哪一个是她想要的?endprint

见我不说话,她似乎有些急,就自个儿说起了话,她是搞销售的,主动与人搭讪应是基本素质。声音嗲嗲的,笑容也是腻歪歪的。我有些烦了,我没有泡妞的心情,我心里想着吕今晶:“你想去哪,我送你去。我要回浙江和老婆团聚,总不能带着你去吧。”

“我没地方去。我请了两天假,约好和男朋友去爬山的,结果他竟然带了别的女人。”她哭了起来,“我跟你去吧,反正你今天也到不了浙江,明天你把我送到汽车站,我自己会回来的。”

我看了她一眼,她用手背擦着眼睛,抽抽咽咽地说;“我现在不想一个人呆着。我怎么那么不走运,工作干不好,男朋友也看不住!”

“你就不怕我……”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就我们两个人,最坏也就那么回事,难道你还会杀了我不成?”

这回轮到我惊讶了,真不懂现在的小姑娘。被情伤了,都这么着急地想用别的人疗伤吗?最近几年,陪我解除寂寞的都是这种。嗯,她都这么说了,我还推三阻四的,倒显得我小样了。一路上,有个养眼的女人陪着,也不算什么坏事。只要吕今晶不知道,她不会影响我今后的生活。吕今晶那里,只要我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吕今晶那么傲气的人,她从来不屑盘问,不屑追踪。退一步说,就算我真带了个小姑娘回去,我猜她还是会露出嘲讽的微笑,懒得和我理论。

“会过去的,没有人会因为伤心而死的,这是我老婆说的。以前,只要是我老婆说的,我就认定是错的,但事实总证明她才是对的。所以,最近几年我唯老婆是听,老婆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其实应该打电话问问老婆,可不可以带上你。”我油嘴滑舌地对邹依琳说。

她笑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她抽了一张纸巾,擦干泪,四下里看了看,我猜她可能在找垃圾袋,女人比较麻烦,坐一路车,总会制造些垃圾出来,我的行程计划中没有女人,所以没有垃圾袋。过了一会儿,她把揉皱了的纸巾塞进自己的包里。她没往窗户外扔,让我的情绪更好了些,我讨厌乱扔垃圾的女人。接着,她拧开一瓶矿泉水喝了起来,喝得很凶,才几口,一瓶就没了,接着又拧开了一瓶。那架势像在喝啤酒,存心要把自己灌醉似的。

车子穿过了市区,上了国道,车还在磨合期,我没上高速。五月份了,国道两边树木的叶子全变绿了,有些已经绿得有夏天的味了。田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绿色。邹依琳在唱歌,我听不清她在唱什么,歌词念得飞快,是时下流行的唱法,好像有个红得发紫的歌星叫周杰伦的就是这样唱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当然我也不想听邹依琳这样唱。她那么开心,我不好意思叫她别唱——我不想面对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我到现在还没想好,我要怎么着她。于是,我打开车窗,风一下子猛烈地吹进来——外面正刮起一阵风。风把邹依琳的长发吹了起来,她正把头转向窗那边,于是,几根发稍拂到了我脸上,痒痒的。我想起很多年前,和吕今晶开着蓝鸟去玩,也有一次,她的发丝拂在我脸上了。当年,我喜欢握着她的手开车。那时候,我们开车没有目的地,开到哪算哪,看到风景好的地方,就停下来,玩一会儿。有一次,我们在车上吵架了,我很难受,她却说没有人会因为伤心而死。我忘了吵架的原因,这句话却一直记得。

两个小时后,邹依琳频频提出上洗手间。她说每次喝多水都是这样,一开始不要上,可等到想去了,每隔十几分钟就得去一次。车子拐上了山路,开了好几里都没看到路边有厕所,她说她真憋不住了,反正是山路,让我在有树遮挡的地方停一停。我发现,当她不装了,当她真着急的时候,当她真很开心的时候,是挺可爱的。我故意错过几个适合小便的地方,她坐不住了,身子扭来扭去,小脸急得红红的。我觉得这一路变得有意思起来了。天地良心,当我真想停下时,山路两边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光秃秃的岩石。

终于看到树了,我刚停下车,她就急急地拉开车门蹿了出去,衣服袖子在门把手上挂了一下,她甩甩手臂飞快地跑了。看着她慌不择路地往山上奔,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回来了,在车门口使劲地跺着脚——她鞋子上沾满了泥,双手拍打着身子——运动服布满了细碎的枯枝。她上车了,举起右臂对我说:“你看,树枝刮破了我的袖子。”我想也许不是树枝刮的,是门把手扎破的,我伸出手去抓她的袖子想查看一下,她躲了一下,“嘶”的一声,几乎整只袖子都被我扯了下来。我看到了她黑色的文胸带子——它早滑到了胳膊上了。我感到我的身体起了反应。“爹呀,你得赔我衣服。”她叫了起来。

她叫我“爹”了,我大笑了起来。我已领教了她的没头没脑,她早把她的男朋友扔到了脑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好像不唱歌后,她就很高兴了,小姑娘的“伤心”真是靠不住的玩意儿。她一直在叽哩呱拉地说话,说明星,说她小时候的事,说网上看来的好笑的段子,她的语速很快,有抑扬顿挫的感觉。不谈她的男朋友,不谈她的工作,她放松下来,浑身散发出明媚的青春气息,还真让人愉快。

我从行李箱里找出针线,让她先缝几针,凑合着,等下了山就陪她去商场买衣服。她说她不能脱,因为里面没衣服了,她也不会用左手缝衣服。我只好胡乱替她缝几针。缝衣服的时候,我们靠得很近,她身上有股好闻的体香。这香味逗引着我,考验着我的意志——我对自己说,她也无非是一个长得还可以的女人,我要快点回去和吕今晶团聚,十几年前的吕今晶可比她有魅力多了。

邹依琳从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我眼前一亮,碎花的吊带长裙把她的身材衬得修长挺拔,胸前的蕾丝花边让人充满遐想,我忽然很想知道藏在花边下面的内容。这会儿,我决心要泡她了。至于吕今晶,我想,她会理解泡和爱的区别,当然,我会小心不让她知道。营业员又给邹依琳披了一件黑色的长袖披肩,更漂亮了!她在镜子前自我陶醉了好一会儿,才扭捏着,一摇一摆地走到我面前,问:“好看吗?”她的声音又发嗲了,她又开始装了——我猜这套裙子肯定不便宜。果然,打完折,还要2800。我眼都没眨,就刷了卡。

“真的很完美,不过,脖子上看上去太光了,再去挑根项链吧?”我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邹依琳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交织着惊讶、疑惑、犹豫,最后,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了,我知道我们之间基本达成了协议。我向她伸出胳膊,她挽住了。相比衣服,项链不算贵,也就五千多。endprint

下午四点多我们从商场出来,邹依琳提议去上岛咖啡。我们刚在包间坐下,邹依琳就去了洗手间,半小时过去了,她还没回来,又过去了十五分钟,她还没回来,难道她一个人跑了?我忙活了一天,在她身上扔了八千多块钱,没有产出一点回报就歇菜了?若是这样,这倒是我最近几年来干过的最蠢的事了。

邹依琳终于坐到了我对面,冲着我甜甜地笑。她化了精致的妆,得承认,化过妆后,更漂亮了,尤其是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下。不过,我更喜欢不化妆的女人,特别是这么年轻的姑娘。

“等得不耐烦了吧,但我得对得起这身衣服,况且你说你再也不回来了,明天之后,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吧?”邹依琳说,她的声音里透着点依依不舍。我掂量着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情谊。她看着我,假睫毛忽闪忽闪的,我有种想把她的假睫毛抠下来的冲动。有的时候,我有些不那么切实际,我常常会想要纯粹的感情,我希望我泡的妞,她们对我的感情会是真的。我觉得,只要她们真了,我也会真的。但对明天就要分手的邹依琳,我还是别想真不真了。

我们要了红酒。我的酒杯里只有浅浅的小半杯,每次碰杯,我只是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了碰酒杯。邹依琳很善解人意,自己替我解释说开车的人不要喝酒。她的酒量不怎么样,一小杯红酒下去,脸就红了起来,薄薄的粉底根本盖不住她的酒意。她双眼迷离,水汪汪地看着我。此刻,我已经很有把握了。饭后,点了咖啡,舒服地躺在沙发上,听着轻柔的音乐。感觉得到大堂里人来人往,但不闹,服务员站在包厢门外,喊一下就来,服务贴心不腻人,菜的味道也很合我意。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邹依琳彻底放松了下来,她随意地横倒在沙发上,领子更低了,都看得见黑色的文胸了。身体的欲望席卷了我,我很想看看,她的乳头是什么颜色,很想把手放在那里,把玩感受一下。我站了起来,这时,她忽然问我:“我为什么总卖不了车?”她还惦记着这件事。我走过去,一只手放到她裸露的胸口,一只手揽住她的腰,盯着她的眼说:“夫妻两个来,女的不喜欢你。男人单独来,他只想摸你这里,只想扒光你。”邹依琳变了脸色。我无法判断是我的动作还是我说的话伤了她。我缩回手,坐到自己的座位,再一次凝视着她,用绝对真诚的语气说:“我说的是真的。”

她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她拉了拉领子,把露出来的文胸遮住,慢慢坐正了,低着头,说:“谢谢你。”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挺了挺胸,双手抚着长发,斜着眼看我,问:“那么你呢?”这小妞挑逗起我了,我觉得她在挑逗我了,我若不做点什么,太对不起她了。我飞快地抢过她的话,说:“我也一样。”一边说着,一边毫不犹豫地扑向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抚弄着她的乳头,直到我们都变得坚硬。

我们去了宾馆。邹依琳在卫生间,她说她先要洗个澡,还要把妆容洗掉。化妆很麻烦,卸妆更麻烦。我半躺在床上,抽着烟,欲望一波一波地袭来。我不急,因为,很快它就不会折磨我了,很快这一天就会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我觉得很好,整一天都非常好。明天后天,未来的每一天也会很好。

床头柜上有个皮夹子,是邹依琳的,她的身份证搁在上面,是用她的身份证开的房。我拿起她的身份证:邹依琳,1994年3月20日出生。真年轻呀,还没满二十岁呢。“爹呀,你得赔我衣服。”耳边又响起她白天的惊呼,她还真可以做我的女儿。这个日子看起来怎么那么有亲切感,好像对我也有重大意义似的。她是福建莆田人,前妻也是莆田人。猛的,我想起我的女儿也是1994年出生的。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心痛地觉得,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我的女儿也在陪某个可以当她父亲的臭男人。邹依琳当然不是我女儿,但欲望在刹那间消退得干干净净。

我有女儿的,但是最近我几乎忘记这回事了。有时候,忘记某些事,更容易面对眼前的生活。我不是一个执拗的人,对除我之外的任何人,我总有办法说服自己别太在意了。相对来说,女儿佳佳不一样,说服自己不在意她有些难。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但我的女儿不喜欢我,十岁之后她就不喜欢我。为了见她,我得开四小时的车。可见面的时候,她会突然叉着腰,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混蛋”,我想一定是我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我很努力地想避免这种情况,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讨她欢心。她渐渐长大,翻脸时的神态和语气和前妻越来越像。这让我难受。我想,我不能怪她。她和她妈妈生活在一起,她妈妈把对我的仇恨种植到她心里了。

我对佳佳的印象停留在她三四岁时候,那么娇柔可爱。我在家,就黏着我,她醒着的时候我出去,她跌跌撞撞地追出来抱住我的腿,我只好趁她睡着时才出门。她喜欢趴在我身上睡觉,涎水流出来,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可是,我得承认,那时候,有许多时候,我会烦她。哦,当时我太年轻了,才二十五六岁呢。后来,我和陆素娟离婚了,一切都变了,她改姓陆,再后来名字也改了,我叫她佳佳,她不理,冷着脸让我叫她“陆晴”。

我有三年没有佳佳的音讯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莆田仙游私立一中门口。她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我花了一大笔钱把她送进这个学校。我记得那是星期六的上午,她不用上学。我穿着西装。她穿着连衣裙,涂着鲜艳的指甲,我看得很清楚,每个指甲的花纹都不一样。她打扮成这个样子,我很不高兴。我没有说她,说也没用,她不想读书。我还知道她恨我,我理解为她是在报复我。我想带她去公园,像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聊,然后一起吃个饭。我在公园门口停下车,她嘟嚷着跟我下了车:“你带我来这里干嘛,我不去。”我去拉她的手,她一下子甩开了我的手,尖叫着:“别碰我。”引得路人都朝我们侧目,好像我是一个流氓。我很气馁,只好自己往前走,她跟在我后面,沉默着不说话。我们回到车上,我没再提一起吃午饭,我给她钱,在她要求的数目上又另外加了三张。我看着她下车,关好车门,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过来,敲着我的车窗,笑着说了一声:“爸爸,再见。”我一直看着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前走,直到她消失在拐弯处,我才发动汽车。我没想到,那个笑容会是她给我的最后的笑脸,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联系上她。问陆素娟,她冷哼了一声,说:“你的宝贝女儿死了。”endprint

我不相信佳佳死了。我早就不相信陆素娟的话了。她彻头彻尾就是个骗子。我二十二岁做了父亲。我们还没结婚她就怀孕了,寻死觅活地要嫁给我。这事换成今天,根本不算什么,我一定能妥善地解决。可那时候,除了娶她我没辙了。领结婚证的时候,我发现她其实是28岁,而不是她先前告诉我的25岁,她比我大了整整六年哪。我记得那天的情形,到家后,我摔摔打打,拿她的年龄说事,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她很镇定,边脱着衣服边说,她爱我,所以用一张假身份证骗我。当她只穿着一条花边内裤站在我面前时,我的怒火已被欲望取代,我对自己说,是的,我喜欢她,年龄不是问题。后来,我知道我只是喜欢她的身体。快进入的时候,她哭了起来,为了让她开心些,我开始向她认错。在我们六年的婚姻生活中,每当有矛盾,她总是用这种方法来诱惑我认错。现在想来,真丢人。

领证后,没和我商量陆素娟就去人流了,说结婚才五个月就生孩子她太丢人,我很高兴她这么做,我才二十二岁,我还没有准备好当父亲。我一直小心谨慎,她又怀孕了,我开始怀疑早先那个流掉的孩子不是我的,因为有一天,我发现另一个男人写给她的信,内容暧昧,日期是1993年5月。那几天她出差了,我想等她回来质问她的,可怎么也找不到这封信了。既然当初她在年纪上能骗我,怀孕这事也可以赖我头上。我越来越多疑,越来越厌恶她。为了摆脱她,她提的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了,包括佳佳改姓陆。如今我后悔了。我得承认,当初她执意要佳佳,我是暗暗高兴的,我爱佳佳,但我照顾不了她。后来,她们母女去了莆田,常常过好几个月我才见佳佳一次。每次和佳佳分手,她都哭得成泪人儿,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可回来后,见不到佳佳,我也过得很幸福。因为我有吕今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如今,她三十七岁了。十五年过去了,我还爱着她。

我听到卫生间的门开了。我紧张极了,赶紧用被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喂,你能不能帮我吹一下头发。”她在撒娇,我没理她。她嘟嚷着,忽然,她“啊”地尖叫起来,我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怎么了?”

“有蟑螂啊,多恶心哪!”她跺着脚,踩着蟑螂:“我的脚呀,我没穿鞋呢!”她哭了。走过去一看,哪是什么蟑螂,只不过是一张纸。我捏起“蟑螂”给她看,她惨白的脸才重新红润起来。我回到床上,想起佳佳小时候也那么怕蟑螂,一看见蟑螂,她就往我怀里钻,哭喊着说:“爸爸,爸爸,你快踩死它,恶心死了。”现在,她还怕蟑螂吗?

邹依琳走到床前,静静地看着我,她披散着长发,穿着半透明的睡衣,睡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薄薄的真丝,把她身体的轮廓完整地勾勒出来,真美呀。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能挡得住诱惑的人。她拉开被子,钻了进来,我不得不往旁边让,我一直让呀让,只嫌两米宽的床还不够大,我终于让到了床沿。

邹依琳又开始笑了,她一寸寸地移过来,挨着我躺下,放肆地把一条腿搁到我身上:“你怎么了?你今天在我身上花这么多钱,不就为这事吗,大叔?”原来,她早就明白我们的游戏规则。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的胸上:“放心,我不是处女,我那混蛋男朋友上个月强奸了我,现在他就想着强奸别的女人了。我跟你来一回,如果他回来找我,我也不亏了。”她带着哭腔说,语气里有着不顾不管的绝望。她只是想疗伤,但还不善于此道。过去的八年里,我碰到过不少这样的女人,她们与我约会,不久又回到她们更想去的怀抱。我善于当替补,也只是替补,这让我沮丧。可我能说服自己,我还想怎样,我从来不带她们回我的出租屋,从来不和她们一起做饭,一起一觉睡到天亮——不管多晚,我都会回到我一个人的家。很多时候,我和她们在车上做本该在床上做的事。这也是我非得在回家前卖掉蓝鸟的原因。是的,习惯后,我很享受那样的关系,没有负担,没有责任,虽然也没爱。但今天,我听着邹依琳这么说,她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自己是在乘人之危。以前,我觉得自己是雷锋,填补她们的精神,充实她们的身体。她和她们有什么不同?

“你会后悔的。我老到都可以做你爹了。”过了一会儿,我说。

“不,你今天不要了我,你会后悔的。过了这村,没那店了。”她轻笑着说,翻身坐到我身上,脱掉了睡衣。坚挺饱满的胸部就这样晃在了我眼前,它们的形状和吕今晶的很像。我是第一次遇到胸部和吕今晶像的女人。她把手指放进自己嘴里,吮吸着,静静地看着我。如此色情的画面,我的欲望又回来了,这个淫荡的小蹄子,真是深得我心哪。我关掉床头灯,伸手去摸她粉红色的乳头,我抱紧了她,闭上眼,去吻去咬她的胸部,那质感和我多年不见的吕今晶太相似了。我激动了起来,隔了八年之久,我终于又拥有了她,而且,今后,我再也不会离开她,我可以一直拥有她到老。“轻点,痛。”邹依琳呻吟道。我一个激灵,她不是吕今晶。不,她是吕今晶,而我不是史华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在操吕今晶。这么一想,我很愤怒,接着是痛苦。欲望掺杂着痛苦,我受不了了,狠狠地推开了邹依琳。

“你又怎么了?你明明要的?”黑暗中,她的声音带着困惑。是的,我们都坚挺着。但我真的不想操她了,只是都到这份上了,不操是对她的侮辱。我没法跟她说吕今晶,只好说:“我下不了手。”她没说话,又一次靠过来,用她年青的充满弹性的身体撩拨着我。我的心抗拒着,身体却又不自觉地膨胀着欲望。我们在床上打着滚。

我听到叹息声,仿佛是七八岁的佳佳在我的怀抱里流泪撒娇。我知道不会是佳佳,是邹依琳在呻吟。但这呻吟声提醒我她和佳佳一样大。我退缩了。我不再动作,是邹依琳在动,她在解我的衣服扣子。我又听到了笑声,这回是吕今晶的声音了,我仿佛看到她在床边,满脸嘲讽地对着我笑。我想起,三年前,有那么一回,都午夜十二点了,吕今晶电话我,命令我和她视频。她要求我捧着手提电脑,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展示给她——她是在查有没有女人在我的出租屋里。一直把床底都翻开,她才咯咯地笑着表示满意。她解释说她刚才梦见我在广州结婚了。弄得我火大,后来我一直怀疑这件事只是个梦——吕今晶不是那样的人。但我还是因为这取消了回家的打算。我怕吕今晶也变成了陆素娟,要知道曾经的陆素娟也是美丽温柔的,可后来,在我们婚姻的最后一年,她每天都在盘问我,每次回家都要嗅我身上的味道,发疯地寻找着小妖精的蛛丝马迹。天地良心,那时,我还没认识吕今晶。有时,为了惹恼陆素娟,我故意在自己身上喷香水。邹依琳越来越主动,越来越疯狂,这妞的欲望完全被挑起来了。她喊着,叫着,我也浑身躁热,肿胀得又难受又舒服。我一个翻身,粗暴地把邹依琳压到身下,我决定进去了。见鬼去吧,佳佳。佳佳不是佳佳,是陆晴,她早晚也是个浪荡的妇人,和陆素娟一样的荡妇。见鬼去吧,吕今晶,你也不是什么贞节烈女,谁知道这些年,你被别人操过多少次。endprint

“砰”的一声响,接着邹依琳发出一声惨叫,有东西砸到了她身上。我赶紧开了灯,我们太用劲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机被我们踢了下来,砸中了她的脚趾,十趾连心痛。电话机的话筒与机身分开着摊在床上,我拿起话筒看见了邹依琳的身份证。我又一次看到了1994年3月20号,福建省莆田市。我想起佳佳十三岁那年,有次在我车上她看到一件女人文胸,更糟糕的它还搁在一张黄碟上,封面上的女人赤裸艳丽,还好,画面上没有男人——那时的情况下,这是我唯一可以庆幸的事。她打开副驾驶室的抽屉时,看到它们大摇大摆地放在那里。她捏起它们,皱着眉头,尖着嗓子骂我“流氓”。我没法向十三岁的佳佳解释,那只是男人的一种正常生理心理需要。也许是从那次起,她再也没给过好脸色了。我一阵恶心,我又一次觉得我在欺负我的女儿。我也许真的就是一个流氓,在玩弄一个可以做我女儿的女孩。我拿着身份证,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我觉得我做错了。

“来呀!”邹依琳打开身体躺在床上,她的脸红红的,嘴微张着,眼神迷离地看着我,我知道她的痛已过去,覆盖她的是欲望,此刻她真实地渴望着我。我犹豫着,我心疼花在她身上的八千多块钱,我不是一掷千金的花花公子,我早已不会凭白无故为女人花钱。可我知道,操了她,我得到的也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懊恼。

1994年3月20号,我的佳佳也是那年出生的,她现在在哪?此刻,我无比思念她。她千万千万别像邹依琳这样在向男人献身。就当她是佳佳吧,就当她是佳佳吧,给佳佳买衣服买项链别说八千,就是八万十万我都要愿意呀。

我放下身份证,穿起了衣服。我决定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我其实经不起诱惑。

“你干什么?”邹依琳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裸着身体站在我面前,骄傲地挺起胸,逼视着我,“别搞得好像我强奸你似的。”她的手伸向我的下体,我还只穿着内裤,我的下身不争气地立刻把内裤撑成了一把伞。我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看她,抓起衣服胡乱地套到身上。

穿戴整齐后,我镇定下来了。这是个糟糕的晚上,这是糟糕的一天。但我或许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房间。我给邹依琳披了一件裕袍,拍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用一种带点痛苦,带点伤感的语调说:“你要知道,不要你并不容易。你那么漂亮,是男人都会想要你。可你还那么小,还是个孩子呢,你真的和我女儿一样大,我下不了手。回到你男朋友身边吧,原谅他。背叛总会留下痕迹的,你可以纯洁地回到他身边。将来你会感激我的。”我说得那么高尚,我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我没打算再开一个房间。我找到车,坐进去,把窗打开一丝缝,放倒椅背。打算休息一会儿,就出发。我想尽快离开这里,忘记这狗屎的一天。我真有些累了,很快就迷糊过去了。不久,我被手机吵醒,发现,已过去了近一个小时。是邹依琳的短信:你是个“好”男人。好字还加了引号!她居然羞辱我!我真该把她身上的钱全都拿走,包括那根项链。我刚按下删除键,就又听到“嘀”的一声响,又一条短信:你让我对这个世界的男人又有了信心。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我读了又读,忽然觉得有泪涌上来,这个天真的姑娘,我不是什么好男人,只不过被吕今晶和佳佳搅了局。我一边发动汽车,一边删除了短信。

我刚开到楼下,一辆车就开走了,我正好可以停入它让出来的位置。透过车窗,我看到陈氏窗帘的老板翘着二郎腿坐在店门口剔着牙,我离开的那天,他也这样剔着牙。仿佛八年来,他就坐在这里剔牙。下了车,我看到江滨路两旁停满了车,小城最大的变化是车多了。我很高兴地发现,我的奥迪停在八年前我的蓝鸟常停的位置上。陈氏窗帘的老板对我笑笑,说;“你回来了,你老婆刚出去了。”他的话让我觉得我似乎从未离开过。我谢过他,走到三楼,敲门,没人应,打吕今晶的手机,手机欠费停机。呵,吕今晶还是那样爱欠费,十几年来,她的手机每年都要欠几回,总是要等我发现她手机欠费,总要等我给她充话费。

下楼的时候,听到了乐队演奏的声音,我加快了脚步,直奔跨湖大桥,声音越来越近,没错,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倚在栏杆上,看到了桥下的那支乐队,七个人,一个都不少,他们还在。他们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河水,他们的头顶是车来车往的大桥,江滨路两边的霓虹灯闪烁的光亮倒映在河水里,很多人倚在岸边的栏杆上看他们。我看到那个吹单簧管的女子,当年她瘦瘦的,现在,她胖了,她该为人母了吧。可不管怎样,她还在这里,还在吹。十年前起,他们每周二晚上都在这里演奏。我离开前,他们演奏的晚上,我和吕今晶常常站在这里,听他们演奏。

我听到了熟悉的《回家》,萨克斯曲《回家》。我和吕今晶都特别喜欢这首曲子,后来顺子出了一首《回家》,吕今晶从此就不听萨克斯曲《回家》了。她爱极了顺子,反反复复地唱顺子的歌。我在美国的那一年,她刻了一张CD寄给我,全是顺子的歌,《回家》唱了许多次。后来,我到了广州,在电话里,她也为我唱过《回家》。“回家,回家,马上来我的身边,我需要你”。耳畔响起吕今晶的歌声,我心里充满了柔情,啊,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就等着我回来。回来,真好!

我回望我们的家,三楼的阳台还是黑乎乎的。我一个人沿着江边慢慢走,很多年前,我们曾无数次一起沿着江边散步,甜蜜、苦涩,幸福、忧伤,种种回忆涌上心头。我是如此思念她,我是如此爱她。只是,为什么我会一走就八年?走累了,我守在路口——那应该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八点、九点、快十点了,还没有看见她。

我又回到了家,再次敲门,还是没人应门。再打电话,手机关机。此刻,我不急了,离开了八年,再等一个晚上又何妨?我去了江对面的广厦大酒店开房,打开窗,发现,竟然对着自家的阳台。我一直守望着,快十一点了,对面阳台的灯终于亮了,一会儿,房间的灯也亮了,依稀看到有模糊的身影在光影里移动,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拉上窗帘了。我想象着她在打开床前的音响,她睡前有听音乐的习惯;想象着她换上睡衣,蜷起身子,在黑暗中静默一会儿,她一直都这样。

早上醒来,看到对面阳台上晾着衣服,窗帘拉开了,窗户也开着。我久久地望着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打她手机,仍然是关机。我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喉咙痒痒的不舒服。每年春夏之交,我都会得一次感冒。去买感冒药的时候,路过一家户外用品店,在那里我买了架望远镜。endprint

我清晰地看到了吕今晶,穿着居家衣服,赖在床上,吃着零食,看着电视。我几乎听到了她的呼吸,触摸到了她的肌肤。她胖了些,眼角有了皱纹,她的神情是我熟悉的那种恬静。与她相识十五年,我很少看到她急,不管多难的事,她都不急,我沮丧的时候,她安慰我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哦,她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我想想,十五年来,也就那么四五次吧,多数还是在电话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一次,是的,只有一次,是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责怪我没有及时赶回来——我在火化时才到殡仪馆,可那事也不能全怪我,那几天,我在杭州,接到电话立刻赶了回来,但路上跟别人撞车了,我总得处理好事故才能离开吧。那一次,她足足一星期不理我。

吕今晶站了起来,接着,我看到有个小男孩跑了进来,满头是汗,脸上全是污垢,吕今晶板着脸,推着他去了卫生间。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嘴巴一张一合,她在大声说话。我很着急,想知道她在说什么,可一句也听不清楚。不久,男孩出来了,穿着海军衫,头发湿湿的,滴着水,兴高采烈地的样子。吕今晶拿着一块毛巾使劲地替他擦头发,神情柔和慈爱,这种神情我从未见过。我感觉到了妒忌。小男孩的头从白色的毛巾里钻了出来,亮晶晶的眼睛正对着我,我一时错觉那是佳佳。

史努比,他是史努比,我们的儿子。我的手发抖了,我放下望远镜。他的眼睛太像佳佳了,他的额头像我的父亲,他是我的孩子,和佳佳一样,是我的骨血。他应该八岁了,我从来没真正见过他。最初,吕今晶给我寄他的照片,后来,往我邮箱里发照片,有一段时间,吕今晶要他在电话里跟我说话,但孩子不愿意,我也没什么话可以跟他说。后来,我们通话时再也没有他什么事了,再后来,吕今晶似乎也不怎么提他了。我打开电脑,找出史努比的照片,我似乎是第一次知道我有个儿子,第一次仔细端详我的史努比。我一直觉得他不像我,他的神情,他嘴角微微翘起,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的样子就是一个微缩的吕今晶。照片上姿态各异的史努比,神情都是这个样。我从来没有想念过史努比,我只是思念着吕今晶,挂念着佳佳。此刻,我终于想起,史努比的出生日期:2005年4月1日,那天是愚人节。

04年,非典已过去,但我父亲却在广州被疑似非典了,我们被隔离了三个多月,后来确诊为肺癌,我们回到家治疗。我们打算在那一年结婚的——我们现在还没领证。但父亲在杭州肿瘤医院病情不断恶化,半年后,父亲去世了。那半年里我基本就呆在杭州,开始的时候,吕今晶休息天也过来,后来就不怎么来了。等葬礼结束,我才注意到吕今晶的体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居然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她说一发现怀孕就告诉我了,我还让她好好保养,让她少去医院。可我对这事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试图说服她打掉这个孩子,但是她执意要生下来,她说:“就算你不要我,我也要生下他。”不久,我在美国的母亲出了车祸,那时候,已接近预产期了。我犹豫一下,给吕今晶留下一笔钱,去了美国,妈妈已无法自理生活,我就留在了美国,直到她去世。可我不知道,回国后我为什么要留在广州。我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在广州下飞机后,我有多么不想回家。我告诉吕今晶,我爱她,但我害怕小屁孩,害怕尿布,我请求吕今晶给我时间,过一段时间,我一定会回去。当时她同意了。六年了,除了炒股,除了每周开四小时车去看佳佳,后来变成去找佳佳,再后来,连佳佳也不找了,我什么都没干,回家的日期也一再被我拖延着。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佳佳四岁起,我开始缺席。不管她多么厌恶我多么恨我,我都原谅她,可眼下,我知道她不在乎我的原谅。她不想见我,我的手机始终没有变,只要一个电话她就能找到我。但是三年了,她从来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发过一个短信,连要钱的短信都没有。她不会知道,我每周六都开着车在福建省莆田市,大街小巷地找她。史努比的整个童年我都缺席,我不知道,他是否羡慕别人有爸爸,是否哭着喊着吵着向吕今晶要爸爸,是否在被别人欺负后,想着有个强壮的爸爸为他讨回公道。但或许,我可以弥补,从此,陪着他长大,做一个好父亲。

我再一次拿起望远镜,对面的房子里已空无一人。我打吕今晶的手机,还是关机。我已经给她充了话费了,她怎么还不开机。记得刚才,我明明看到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只手机。难道她停用这个号码了?我失魂落魄地在房间里四处转圈,然后,我抓起衣服,飞快地跑下楼。此刻是中午,他们一定是去吃午饭了。吕今晶除了早餐,中午和晚上一定要吃米饭,她喜欢吃格林咖啡的咖哩饭,喜欢喝浓浓的罗宋汤。我在街上狂奔,正午的阳光温暖得灼人,汗水很快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在格林咖啡前停下,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咳了起来,把痰咳在纸巾上,四顾寻找垃圾箱,这时我看到了吕今晶正从对面的快餐店里走出来。我赶紧挥手喊她,但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我不得不拍着胸口咳完这一阵,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坐进一辆红色的现代跑车。她换车了,当年,她开的是小QQ。我算了算八年来我汇给她的钱,去美国前,我给了她八万,后来,她说为养孩子她辞职了,奶粉太贵,雇不起保姆,我就给她汇了八万,之后,我断断续续往她卡里打过钱,不多,每次都没有超过一万。再后来,她说孩子上幼儿园了,她应聘去了中兴银行,没再提缺钱,我也就没再怎么给她钱。

我穿过马路,朝他们走去,边走边打她手机,依然是关机。车子启动了,我追着喊着跑出了很远,但他们很快就消失在拐弯处。她怎么会没看到我?她应该从反光镜里看到我的。陆素娟骑摩托车不会看反光镜,转弯的时候她是停下来的——很多女人都这样,但吕今晶不是,她几乎可以算是一个摩托飙车手。十几年前,我教她开汽车,很快就会了,学的时候,换档都没怎么熄过火。她开车的时候,喜欢留意周围的事物,看到举止怪异的路人,会在车上手舞足蹈地学。有次我说她你这样迟早会出事,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开车和走路有什么不同,难道你走路的时候只是盯着路吗?”

我又咳了起来,脚步发软,大概还发烧了,我不该这样跑的,我得回去吃药,喝大量的水,好好睡一觉。一切明天再说。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接连不断地做梦,甜蜜的梦、痛苦的梦交织着,让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我记得,清醒的时候,我就拿着望远镜观察对面,有时候吕今晶就在我眼前,触手可及,有时候,我只看到一扇紧闭的窗户。我不记得有没有打过吕今晶的手机,我记得我打过,但或许只是梦境。现在,我醒了,烧也退了。是时候回家了。endprint

我又一次拿起望远镜,我看到我们的房间一地狼藉,吕今晶在收拾衣服,她把衣服放进两只巨大的拖杆行李箱里。史努比一阵风地从房间跑到阳台间,又跑回来,他和一只小狗在嬉戏,母子两个笑嘻嘻的。后来,吕今晶一手拖一个行李箱走出房间,史努比抱着狗蹲在地上,在满地的垃圾中挑挑拣拣。吕今晶折回来,拉了他好几次。史努比拉着脸,好几次甩开了吕今晶的手,吕今晶也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哦,他们吵架了。小狗的嘴也一张一合着,我仿佛听到了“汪汪”声。

我放下望远镜,我要回家了,我要去做他们的调解员。远远地,我看到她的红色跑车停在我的奥迪车后面。接着,我看到吕今晶拖着两个行李箱走了过来,史努比牵着小狗跟在后面。他们上车了,我紧走几步,敲着车窗,高兴地说:“嗨。”

吕今晶摇下车窗,我的手扶到车窗沿上:“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你的手机怎么一直关机?”

“啊,不走了?”她扬了扬眉毛,略微带了点惊讶的表情。

“是的,是的。”我热切地说,“我回来和你们一起过日子呀。”

“妈妈,谁呀?我见过吗?”史努比把身子探到前排,摇着吕今晶的肩膀大声问。清脆的童音使我幸福地颤栗起来,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了?好几年前,佳佳和我说话时就尖起嗓子,像个成人了。我看到了他还有些汗湿的头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汗酸味——他和他的小狗跑了一上午了。他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两个小小的影子,那是我。他的上半张脸是我们家族的翻版,他比佳佳更像我,我有些激动。他的身子微微晃动着,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身上蓝色的海军服摇成片片碎玉,我仿佛看到了蓝天、大海。不久,我们一定能在阳光明媚的日子一起去海边。

“你坐好,只是妈妈的一个熟人,叔叔是说他回来和朋友们一起过日子。你别跳上跳下的,我们很快就走了。”

我愣住了,她就这样介绍我?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她的眼神表明她不想和我多说话。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她的确常有这样的眼神——当她不愿意和她的客户再多说什么时,当她面对她不在意的事时,当她认为那事那人与她无关时,我记得当年我们谈论“九·一一事件”时,她就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无动于衷的表情。我想解释,我想说我真的一直爱着你——你其实是懂的,我想说我做得不好,但请原谅我一次吧,今后再也不会了。我想她是理解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可是,她的神情阻止了我开口,我想起很多年前她说过“有些事我理解,但不谅解”,或许我已不在她“谅解”的范围里了?她俯身从副驾驶室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递给我:“本来是要快递给你的,现在当面给你,更好。”

我接过来:“是什么?”她没吱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听到钥匙插进去的声音,然后,发动机响起来了,我看到我的手在慢慢抬高——吕今晶在摇车窗了,情急之下,我喊道:“史努比!”

“汪汪汪。”回答我的是三声狗叫,那条小狗探出头来,呲牙咧嘴地冲着我狂吠。

“你怎么知道我家小狗的名字。”史努比身子前倾,一只手攀着她妈妈的椅背,一只手按在车窗上——是他的手阻止了继续上升的车窗玻璃,笑嘻嘻地问我。那条狗直立着,前爪搭在史努比的肩膀上,“汪汪汪”,又是三声。

“那是因为,他也有一条叫史努比的狗。”

“叔叔,你的史努比长什么样,你可不可以带来给我看看?”我忙不迭地点头,我想我可以立刻去买狗,买多少条狗都行,只要他高兴。

“那你知不知道我们的新房子在哪?”

“轰”一下,熄火了,吕今晶恼怒地把车钥匙拔下来又插进去,重新发动了汽车:“吕凡博,你把手拿开,妈妈要关窗户了。”

车窗快速升了上去,我不得不缩回手。我去美国前,吕今晶问我给孩子起什么名字,我随口说史努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佳佳喜欢史努比的衣服,佳佳养过一只叫史努比的猫,它确实不该成为我儿子的名字。吕今晶最初给我寄的孩子照片背面写着:努努宝宝。我以为他真叫史努比,他什么时候成“吕凡博”了?

我想起吕今晶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她在信里给我讲了他们副总儿子的故事,他们副总有个得感知觉统合失调症的儿子,智力没问题,就是动作特别慢。医生说是抚养不当,该爬的时候没让他爬而落下的毛病。副总如何内疚,如何晚上推掉应酬,陪儿子做作业,督促儿子闭着眼睛跳绳,因为医生说闭眼跳绳能改善视动不协调。十年练下来,孩子的动作快多了。我记得最后几句话:相比他,我以前的抱怨是多么不应该,不就是一个人带他吗?我向你道歉,这么多年来纠缠着你责怪着你。我多么庆幸我们的孩子是健康的,我很愿意好好抚养他长大。

车子开走了,我上了我的车,也许我可以跟着她的车,但我的身子在不停地发着抖,好不容易把车钥匙插进去,我发动汽车,一次又一次地熄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拔出钥匙,也许我可以先看看,吕今晶给我的是什么,我颤抖着手撕开信封,红红的硬皮掉了出来,砸在我大腿上,我捡了起来,是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她一个人,不,她们母子俩在这间房子里住了八年,现在,她把它还给了我。“我多么庆幸我们的孩子是健康的,我很愿意好好抚养他长大”,她说的是“我很愿意”。那时,也许,更早些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决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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