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局
2016-10-11
吴永胜
杨亭山在射洪是名人。
杨家在城东观澜门下有间铺面,卖自己做的甜酱辣酱豆瓣生醋。虽说小买卖,做这一行却从祖上开始,酱好醋酸,味正香浓,有口碑有名气,多半射洪人都晓得。三十岁时,杨亭山从他爹手下接过铺子。按上辈人那样,老实经营,过个滋润日子,一辈子就过了。可杨亭山若老实,也就没名了。
杨亭山爱耍钱会耍钱,常和傅九耍钱。
傅九绰号傅半城,挨着杨家酱园过去,一溜儿二三十个铺面全他的。也不做买卖经营——把铺面全租出去,租给酒坊烟馆茶楼饭庄,租给绸缎庄生丝铺成衣店。只收租金,也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每日起来,先到江西街胡家早餐铺子,吃碗粉子汤圆,然后慢悠悠穿城,到城西观澜门,上一壶天茶楼顶层,吃壶茶听回曲。一壶天顶层高过城墙,有两个雅座。近可见涪水扬波,武东山青苍映江;远可见群山叠嶂,云聚云散。
到晌午了,吃过客来居送的饭,就耍钱。有时候牌九,有时候麻将。一起耍钱的,多有杨亭山。
城里单日逢集,一般乡下人进城来,卖东买西多在上午。过了晌午,酱园生意就淡了。杨亭山便上一壶天。傅九喜欢和他耍钱。若论年龄,差着二十岁。可傅九好耍钱会耍钱,与杨亭山一起,那是高手过招,尽兴过瘾!再说一场下来,输赢几十个银洋码子,也不当回事。
傅九五十寿诞,刚热闹摆过两天酒席,第三天,杨亭山来请,说给他贺寿。傅九一诧,寿不才贺了吗?杨亭山说,请的是添寿酒。
这话傅九爱听。
杨亭山安排得有档次。席是客来居看家大全席,酒是泰安坊百年真陈酿。不但有江油中坝酱油坊何掌柜,阆中宝林醋行李当家作陪,还请了清音名角胥金花助兴。饭饱酒足,上一壶天。
都有些醉。杨亭山梗着舌头,说九爷寿诞,耍得尽兴些。注就比以往大。傅九好赌,又在兴头上,那何掌柜李当家客随主便。几圈下来,杨亭山不单输了带的现银,借李当家一千块输了,借何掌柜两千也输了。银票子码洋全滚了热似的合在一处,傅九面前堆成了山。杨亭山脸红筋胀,赌上了铺面……
四个人玩了一宿。天麻亮时,傅九纸片样飘下楼时,他名下的街房铺面,都易了主。睡了两天,咂摸出点味来了。着人去江油阆中打听,何李二人都混混出身,在酱厂醋行任事,却不是什么当家掌柜。什么添寿酒,这他妈是做的局。也是个爽快人,愿赌服输,他在杨亭山面前竖一拇指,小子,你行!举家迁出了射洪——傅家在剑阁有一脉分支,在那边有几垧地。
杨亭山依旧开酱园,却不亲自打理了。几十个铺面,依旧租出去,悠然风光过日子。也是上午坐一壶天看水光山色,也是下午玩牌耍钱,却定了铁规矩,输上十串钱立刻散场。一圈如此,十圈百圈亦如此。十串铜钱,合三个银洋,不抵个事,却当了回事。
和杨亭山凑一桌耍钱的,一般是他的租户。一来他是房东,要给个面子。二来有他那铁规矩挡着,不怵。这两年和杨亭山常一起耍钱的,多是德成号高掌柜,裕华商行汪经理,都是省城下来的分号。德成专营生丝棉麻,裕华专卖洋烟洋火,都财大气粗垄断一方。
城里近百家铺面,大半是租赁。营生有长短,生意分好孬,一年里,总有十数家关张停业。一关张停业,铺面空出来,几个月未必有人接手,靠租铺面过日子的,就得大皱其眉了。杨亭山也皱过几回,这一年,不皱了。
来了拨人。打头的年轻人洋装墨镜,一口官话,说是汇和洋行胡少东,张口要盘杨亭山二十个铺面。都知道,汇和洋行有洋人背景,是川省第一大商号。棉麻蚕丝自鸣钟,米麦烟酒洋火柴,啥都经营。
同行是冤家。汇和洋行来了,高掌柜汪经理的饭碗不给扳翻了?找杨亭山,杨亭山却笑而不语——他既心动胡少东出的价钱,可真将铺面让了,却又不甘。高掌柜眼毒,看看杨亭山,试探着提议,胡少东爱玩牌,咱们陪他玩一场?高掌柜从省城来,知道胡少东独爱耍钱。
汪经理鼓掌附和,也好,咱赢个养老钱。
和高汪二人玩两年牌了,彼此手段都了解,三人做局收拾胡少东这雏儿,小菜一碟。财帛动人心,规矩就破了,做一局吧。
局呢不能做得太白。谈好价钱交过订金,胡少东着人回省城提款。杨亭山做东,高掌柜汪经理作陪,酒足饭饱,上一壶天。
胡少东上来就玩板板清。起注一百银洋,输了,下一注翻番两百。赢了,一把全推。先还悠着让他有输有赢,两个时辰后就只输无赢了。掌灯时分,手里只剩张万元银票。一把推出去,居然赢了,翻番再推又赢了……也就几把,杨亭山瘫了,全部的家当不跟他姓了。
晕晕乎乎飘下楼,冷风一吹明白了——这局哪是自己在做呢,分明人家是早就做下了。
三天头上,来一行人交割契约,打头滑竿坐的,是傅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