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具特点,自成一体
——对翻译文学归属的再思考
2016-10-10王祖华
王祖华
(四川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独具特点,自成一体
——对翻译文学归属的再思考
王祖华
(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重庆 400031)
运用多元系统理论、文学翻译杂合研究和翻译共性研究的最新成果,重新审视翻译文学的归属,认为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是自成一体的文学系统,不宜继续将其视为国别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
翻译文学;多元系统理论;杂合;翻译共性
翻译文学的归属是译介学研究的一个重要理论命题。围绕这一命题,多年来学界展开了一系列论争,形成了不同的观点[1]204-211,[2]179-194。宋学智[3]44-48、李安光[4]曾对这些观点进行了梳理,认为当前围绕翻译文学的归属大致有四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翻译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第二种观点认为翻译文学就是外国文学;第三种观点认为翻译文学既不属于外国文学,也不属于国别文学,翻译文学应该享有独立的地位;第四种观点认为翻译文学的国籍具有模糊性、双重性和游离性。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现在认同第三种观点的学者似乎日渐增多,这为我们重新安置翻译文学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对于第三种观点,刘耘华[5]、王向远[6]前言4-5、张友谊[7]、宋学智[3]44-48等曾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过阐发,但他们论述的视角大体来说都比较单一。综合运用多种翻译理论,从不同角度对翻译文学进行较全面地分析还不多见。本文运用多元系统理论、文学翻译杂合研究和翻译共性研究的相关成果,重新审视翻译文学的归属,认为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在多个层面具有明显区别于国别文学(即本土创作文学)的特征。因此,目前应该把翻译文学作为一个自成一体的文学系统加以研究,而不是继续将其置于一个备受争议的位置。
一、多元系统理论对翻译文学位置的思考
早在20世纪70年代,以色列学者佐哈尔就提出了能否把翻译文学看作一个文学系统的问题。他在那篇广为征引的文章“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ithin the Literary Polysystem”中,开篇便问道:“把翻译文学假定为一个系统,有没有理论的根据呢?能不能假设表面上互不相关的翻译作品,跟原创的文学作品一样,背后存在着同样的文化和语言关系网络呢?”[8]117随后,他论述道:
在我看来,翻译作品之间至少在两方面是互有关联的,它们有以下的共通点:其一,选择原文的原则必定在某种程度上跟译语文学的本国[并存系统] (co-systems)相关。其二,翻译作品采取的规范、行为模式和政策——简单来说,即[文学形式库](literary repertoire)的应用——必定跟其他的本国并存系统息息相关。这些关系并不局限在语言的层面上,还在其他一切选择的层面上显示出来。因此,翻译文学可能有自己的文学形式库,甚至有颇为独特的文学形式库[8]117。
最后,他旗帜鲜明地提出:“我认为翻译文学不独是任何文学多元系统内自成一体的系统,而且是非常活跃的系统。”[8]117-118
基于上述原因,佐哈尔富有创见地把所有的翻译文本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并将之命名为“翻译文学”。他把译语文学所在的系统看作一个大的多元系统,在这个由不同的子系统构成的多元系统网络中,翻译文学与其他的本国并存系统既是关联的,又是独立的。虽然他没有明确讨论翻译文学与本国原创文学的关系,但从他所构建的多元系统以及他随后对翻译文学功能和位置的论述,我们发现他把翻译文学和本国原创文学都看作“本国并存系统”的一个平行的子系统。这两个子系统相互关联,在多元系统中的位置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边缘—中心”争斗状态。但由于彼此使用的文学形式库不同,它们是两个虽相互关联但又“自成一体”的子系统。在多元系统视角下,翻译文学和本国原创文学的关系可以简明图示如下:
图1 翻译文学在多元系统中的位置
可以说,在多元系统下,翻译文学已经被看作是一个有别于本国原创文学、自成一体的子系统。根据佐哈尔的论述,翻译文学之所以独立于本国原创文学,自成体系,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翻译时选择原文的原则具有相似形;二是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可能有自己的文学形式库;三是在功能上,翻译文学处于与本国原创文学相对立的位置上。
二、杂合研究对翻译文学杂合性的揭示
在译介学提出“翻译文学属于国别文学的一部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翻译文学一直被等同于外国文学。应该承认,译介学将翻译文学与外国文学区别开来是其对翻译研究的一大贡献。然而,无论把翻译文学等同于外国文学,还是认为翻译文学是国别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实都有意或无意忽略了翻译文学的杂合性质。杂合(hybridity),亦译作“杂交”,是后殖民主义学者霍米·巴巴对于殖民主义实践的一种描述。它最初指的是在话语实践上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在理论上,它与泾渭分明的本质主义者和极端论者的二元对立模式相对立[9]。近年来,有学者借用这一术语研究翻译,发现翻译也具有杂合的特征。根据相关研究,翻译从本质上讲是“杂合”的,“杂合”构成了翻译的一个重要特征[10]。还有学者发现,“译文中既有大量译入语语言、文化、文学的成分,也有一些来自原语语言、文化、文学的异质性成分,二者有机地混杂在译文之中,使得译文既明显有别于原文,也与译入语文学中现有的作品有所不同,因而表现出了杂合的特点”[11]57。韩子满通过研究大量的译例还发现,译文杂合具有相当的普遍性。就同一个翻译文本来看,译文的杂合性可以表现在语言、文化和文学三个不同的层面[11]57-60。就不同的翻译文本来说,译文杂合性也无处不在。他在《文学翻译的杂合研究》一书中探讨了杂合性在译笔生硬的译文、译笔灵活的译文、主张地道译文的译文、意译为主时代的译文、同一作品不同时期的译文以及与创作有别的译文中的体现[11]61-72。他所研究的这六种译文,可以说代表了不同翻译风格、不同翻译主张、不同翻译时代和不同翻译主体的译文。杂合性在文学译本中的普遍存在表明,杂合性是翻译文学一个重要的属性。从翻译的杂合性来看,翻译文学与外国文学、国别文学的关系,并非是一种简单的“非此即彼”的归属关系,而是一种“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相互关联的复杂关系。换言之,翻译文学既不等同于外国文学,也与国别文学有着很大的区别。
三、翻译共性研究对翻译文学语言特征的揭示
利用语料库进行翻译研究是近年来兴起的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语料库翻译研究的重点之一是对翻译共性进行研究。所谓翻译共性,指的是翻译语言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语言变体,相对于源语语言或目标语原创语言在整体上表现出来的一些规律性语言特征。翻译共性可分为源语型共性和目标语型共性两大类,前者是基于源语文本与译文之间的语际对比关系,关注译者对源语文本的处理方式;后者是关于目标语中翻译文本与非翻译文本之间的语内类比关系,重点放在译者对目标语语言的处理方式上[12]17。这两种类型的研究,有力证明了翻译文本既有与源语文本不同的语言特征,也有与目标语不同的语言特征。由于本文的论述重点是翻译文学与译语原创文学的区别,下面重点探讨目标语型共性。
王克非利用北京外国语大学创建的“汉英对应语料库”,对翻译汉语与原创汉语进行了一系列研究。他发现,在词汇特征方面,汉语文学翻译语料(即翻译文学)与文学原创汉语(即国别文学)相比,表现出明显的简化、显化和规范化特征[12]90。在语法方面,“语法标记显化”是汉语翻译小说的重要特征之一。具体表现在:汉译翻译小说中各类语法标记词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非翻译小说;翻译小说定语标记明显增多,而时体标记减少[12]91。在人称代词的使用方面,人称代词语法显化和变异是汉译翻译文学文本的显著特征之一。具体表现在:汉语翻译文学中,各类人称代词的使用频率均高于原创文学;第三人称代词“他”的复现率明显提高;“他”在汉语文学翻译语料中的照应功能明显增强,出现了不同于汉语语法常规的变异特征[12]114。赵秋荣、王克非通过采用历时复合语料库,考察总结性话语重述标记(reformulation marker)在翻译汉语和现代汉语白话文(他们的研究对象均为文学作品)不同发展阶段的频率、分布以及特定话语重述标记的使用,发现翻译汉语中话语重述标记的使用频率从总体上高于原创汉语[13]。
王克非等人的研究表明,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具有一些较为稳定的、不同于原创汉语文学的区别性语言特征。这与翻译杂合研究者考察的译作分流现象非常吻合。所谓译作分流,是指一些知名中国作家的创作和他们的翻译在语言规范和风格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差距[11]72-76。翻译文学所具有的这些“共性”表明,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并非像传统上理解的那样,是由一个个彼此互不关联的文本聚合而成的离散的集合,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具有一些较为稳定而且可以进行描述的共同特征。因此,把翻译文学作为一个自成一体的文学领域来研究,仅从语言特征的角度看也是合理和必要的。
四、重置翻译文学的必要性和现实意义
翻译文学的归属问题是20世纪80年代末期提出的,有着特定的学术背景。在当时,“翻译文学也被贬低为次等文学,只作为可有可无的东西,聊备一格。外国文学翻译家,在文学出版界只好敬陪末座”[14]。当时,现代意义的翻译研究在中国刚刚起步,从西方引进的理论主要是奈达等提出的语言学范式的翻译理论。国内翻译界关注的重点仍然是“怎么译”的问题,对于翻译文学理论层面的研究几乎是空白。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下,通过把翻译文学归属于国别文学来提高翻译文学和文学翻译家的地位应该说是合理而自然的。如今,翻译研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应该说我们对翻译文学的认识已今非昔比了。如果说翻译文学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中国是一个“弃儿”的话,那么经过20多年的成长,这个“弃儿”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翻译史、理论史。与此同时,把翻译文学归属于国别文学一直受到不同学者的质疑[1]204-211,[2]179-194。上述分析也从不同角度表明,我们对翻译文学归属的思考不能一直停留在二十多年前。
将翻译文学从国别文学的依附下解脱出来,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有什么现实意义呢?
首先,翻译文学自成一体,符合中国文学史编写实践对翻译的主流认知,在文学史编写上也更具操作性。虽然译介学对翻译文学的定位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逐渐为翻译界和比较文学界熟知,然而时至今日,我国出版界在出版作家文集时,通常把作家的创作和译作分开,加以区别。这表明人们还是倾向创作与翻译有所区别的认知习惯。20世纪90年代以来出版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从笔者掌握的资料来看,仅有《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贾植芳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以及陈思和主编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收入“翻译文学卷”。这几部丛书严格意义上讲都不是中国文学史,只是文学史料的汇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卷主编施蛰存在该书《导言》中明确指出,把翻译文学纳入《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并非表明他们认为翻译文学也是中国近代文学。他说:“但我们考虑的是:外国文学的输入与我国近代文学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保存一点外国文学输入的记录,也许更容易透视近代文学发展的轨迹。”[15]另外两位编者贾植芳、陈思和与译介学的积极倡导者谢天振一开始就有着密切的学术联系,他们在翻译文学的归属上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观点趋同。陈思和主编的“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的“翻译文学卷”也主要是由谢天振遴选的。这似乎表明,当代中国文学史界对翻译文学归属中国文学的认同非常有限。此外,把翻译文学纳入中国文学史的写作,在实际操作上面临巨大的困难。比如在编排体例上,中国文学史家到底是像民国学者那样在文学史中浮光掠影地点一下翻译文学呢,还是应该全面细致地勾勒翻译文学与本土创作的互动图景?中国文学史有关翻译的内容是写成文学翻译史还是写成翻译文学史?文学史如何安排翻译文学与创作文学的位置?是平行叙述还是交叉叙述?编写单独的翻译文学史可能相对容易,但要在内容本已十分丰富的中国文学史中处理好翻译文学的位置,中国文学史编写者面临的挑战将是空前的。将翻译文学从中国文学史中独立出来,不仅可以避免上述这些棘手的问题,而且有利于我们对翻译文学进行更加深入地研究。
其次,使翻译文学自成一体可以避免译介学相关论证的一些弊端。译介学试图通过张扬翻译文学的“创造性叛逆”这一特性,使其摆脱长期以来从属于外国文学的地位,最终获得与本土创作一起进入国别文学史的资格。应该说这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但是,通过文学的“创造性叛逆”将文学翻译家的工作与本土作家的创作相提并论,到底是提升了文学翻译家的地位还是低估了文学翻译的独特性呢?我们知道,翻译的难点就在于它的限制性,文学翻译更是如此。郭沫若在谈起文学翻译时就指出:“这不是一件平庸的工作,有时候翻译比创作还要困难。创作要有生活体验,翻译却要体验别人所体验的生活。”[16]译介学将翻译文学比附为创作文学,将文学翻译家比附为作家,和以前将翻译文学等同于外国文学相比,固然从理论上大大提升了翻译家的地位,但这种做法却容易遮蔽翻译工作的特殊性,不利于我们深入研究文学翻译“二度创作”的特殊心理过程,也不利于我们深入研究翻译文学的整体性特征。同时,要从学理上充分论证翻译文学是国别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年来,译介学在翻译文学归属上备受质疑,这一现象本身就表明,“依附论”的说服力十分有限。其实,译介学也多次提到文学翻译作品具有“相对独立”的艺术价值,并主张编写“相对独立”的翻译文学史[17]。王向远提出,“翻译文学是文学研究的一个独立部门,翻译文学史应该是与外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相并列的文学史研究的三大领域之一;外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翻译文学史,这三者构成了完整的文学史的知识体系。”[6]前言4-5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即使译介学自身也已意识到应该把翻译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体系加以研究。
五、结语
“翻译文学是国别文学或民族文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在特定历史语境下提出的论断,曾经引发了不少研究者对翻译文学的思考。随着翻译研究的发展,相关领域的新进展为我们提供了重新审视翻译文学归属的新视角。多元系统理论、文学杂合性研究和翻译共性研究等相关研究表明,翻译文学作为一个整体,与国别文学在文学形式库、文学功能、根本属性和语言特征等方面有着很大区别。因此,我们对翻译文学的认识不应该继续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现在也许是我们把翻译文学作为一个自成一体的文学体系加以研究的时候了。
[1]王向远,陈言.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翻译之争[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6.
[2]谢天振.译介学[M].增订本.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
[3]宋学智.翻译文学与外国文学和中国文学的关系[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2).
[4]李安光.从比较文学变异学角度看翻译文学的归属[J].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116-120.
[5]刘耘华.文化视域中的翻译文学研究[J].外国语,1997 (2):45-50.
[6]王向远.二十世纪中国的日本翻译文学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7]张友谊.翻译文学归属之研究——“不等边三角形”论[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S1):58-60.
[8]伊塔玛·埃文—佐哈尔.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中的位置[M]//陈德鸿,张南峰.西方翻译理论精选.香港: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2000.
[9]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8-109.
[10]孙会军.普遍与差异[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65.
[11]韩子满.文学翻译杂合研究[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12]王克非.语料库翻译学探索[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
[13]赵秋荣,王克非.现代汉语话语重述标记的语料库考[J].中国翻译,2014(5):29.
[14]贾植芳,俞桂元.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93:序3.
[15]施蛰存.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翻译文学集一[M].上海:上海书店,1990:导言21.
[16]郭沫若.谈文学翻译工作[C]//《翻译通讯》编辑部.翻译研究论文集(1949—1983).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22.
[17]谢天振.译介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208-256.
【责任编校朱 云】
Translated Literature as an Independent Entity with Its Own Characteristics:A Revisit to 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
WANG Zuhua
This study,based on the latest findings of Polysystem studies and researches on the hybridity of literary translation and translation universals,attempts a revisit to the position of translated literature,arguing that translated literature as a whole should be treated as an independent entity with its own characteristics rather than a component of national literature.
translated literature;Polysystem theory;hybridity;translation universals
H059
A
1674-0092(2016)03-0071-04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3.014
2016-01-21
四川外国语大学2013年度青年项目“中国近现代(1840-1949)的翻译人才培养与翻译规范的嬗变”(sisu201321)
王祖华,男,湖北十堰人,四川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硕士,主要从事翻译史和翻译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