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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四十年前的那些事

2016-10-09黄少烽

四川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稿子刊物编辑部

我至今珍藏着几本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四川文艺》(即早期的《四川文学》),劳作之余,往往要丢开当下使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读物,从书橱深处取出这几本纸页已经发黄的四十年前的老刊物欣赏一番,并重读当年我在这个四川一号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或浏览一下其他人的作品。虽然刊物的封面设计和内页图片都不可避免地打着当时的时代印记,所刊载的作品现在看起来也很是肤浅,而且内容已经过时,但看着这些浸透了编辑心血的老刊物,我仍然止不住激动。它让我回想起所走过的艰难的文学之路,而在这条路上我所感受到的文学前辈的无私奉献和可贵的敬业精神尤其让我难忘……

我生长在诗人陈子昂的故乡,大概受了先贤灵气的熏陶吧,青少年时代便爱上了文学,而且在那并不崇尚读书的年代,常常是少儿书刊不离手,甚至如饥似渴然而又是生吞活剥地啃过一些大部头书。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能够领会其中的奥妙了,有时还被大师们描述的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感动得茶不思饭不想了,自己便萌生了搞创作的念头,就写了,还试着把一些十分幼稚的东西向报刊投稿。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会变成铅字的。后来考上师范学校,刚读了一半又因家境艰难而辍学,去县粮食加工厂当了一名合同工,并兼做统计员。

当了工人就得做工。虽然我那时才16岁,仍然要和老工人一道扛50斤重的装满粮食的麻袋或者米箩兜。1961年7月,涪江河发大水,我和10多个职工被派到河对岸去抗洪抢险。那时河对岸的一座仓库里堆放着30万斤小麦,而县水文气象站发出预报,洪峰将在当晚经过县城河段,到时这段河的水位将会猛涨,这批粮食必将被洪水吞没。而当时正直“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何等金贵啊。我们暗下决心,绝不能让洪水将这批粮食卷走。我和抢险的工人一道,奋战一个通宵,用自己廋削的肩膀,一袋一袋地将这30万斤小麦转移到高处。那时做这些事尚无奖金一说,而且由于物质匮乏,粮食欠缺,就连加班饭也没有。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难忘的印象,乃至在50多年后的今天,当晚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在粮站干了一年半之后,我又复学读完了师范,毕业后被分配到遂宁安居区教书。教学之余,也偷着写一些东西。当我觉得我写的一篇东西已经像小说了时,便开始向报刊投稿。后来形势的变化击碎了我的文学梦,在老人家的号令下,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接触而至,直至“文革”的爆发。我终因“走白专道路”而受到批判,后又因糊里糊涂地参与批判“走资派”而获罪。几年之后,便被贬谪到一个偏远的山村学校去任教。

在山村学校,山高皇帝远,虽然生活条件极为艰苦,却有了相对的自由。村民们(那时称“贫下中农”)对教师的认定标准是,只要你能让他的娃儿多学一点文化知识就是好老师,他们对学校里搞得如火如荼的“阶级斗争”之类的活动并不关心。于是我又不安分起来,又想要写点什么。恰好这时,《四川文学》(那时叫《四川文艺》,1979年改名《四川文学》)复刊了,我立即订了一份,一边看刊物,一边在教学之余偷偷地写起东西来。我又回想起了在粮站当工人的那段生活,想起了那个与洪水夺粮的非常的夜晚,那晚经历的事情自然成了我写作的素材。每天晚上,当我在煤油灯下改完了学生的作业后,便拿出稿纸写我的东西。一周下来,便完成了一篇7千多字的短篇小说,而且不揣冒昧地寄给了当时全省唯一的一家文学刊物《四川文艺》。

稿件投出,我便焦急地等待回音。不久,我居然收到一封编辑部的来信,一见地址和落款,我不觉眼前一亮。那正是《四川文学》编辑部的来信,信是毛笔书写,字写得十分漂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陈之光老师的手笔)。信上说稿件已经收到,正在研究。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却给了我莫大的喜悦。

但此后较长时间便无消息。不久,遂宁县文化馆的同志来安居区举办文艺创作培训会,这种会那时在我这个梦想叩开文学之门的青年的心中是多么神圣而又多么令人向往的啊,然而那对于我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处于我当时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学习的。但这期间我却无意中得知一个重要情况:《四川文艺》准备发表我的小说,写了公函到区中心小学征求意见,并了解作者的情况。但学校在回函中说,作者一贯走“白专”道路,而且在“文革”中犯有错误,所以不同意发表。编辑部不死心,又将公函发到了安居区文教办……

得此信息,我是又惊又喜又气,想不到我第一次写出的小说就得到《四川文艺》的认可,可气的是学校领导太不道德,竟背着我来阴的,放暗箭伤人。在那个年代,作者政审不过关意味着什么我十分清楚。看来在安居这个地方我难得有出头之日了,考虑再三,我决定申请调动。经过多方努力,我终于在1974年7月从遂宁安居调回了家乡射洪。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已在射洪工作了两个月之后,对投去的稿子已失去信心时,有人从遂宁安居带来了两本刊物,说是上面有我写的文章。我急忙取出刊物翻阅,原来是两本1974年8月号的《四川文艺》,我的短篇小说《粮站新兵》果然刊载其中。看到刊物,我自然喜出望外,对编辑老师的崇敬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本已被学校领导判了死刑的作品,他们却顶住压力坚持发表。这样做,在那个左风盛行的年代,需要多大的魄力与胆识,又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啊。

小说处女作的发表,更加坚定了我走文学之路的信心,也使我的命运有了转机。不久,我被县文教局从学校抽到县上写先进典型的材料,后来又编写歌颂劳动模范的演唱节目。这些工作完了之后,我被调到文化部门从事群众文艺创作的辅导工作,编辑刊物《革命文艺》(后改名为《射洪文艺》及《陈子昂文艺报》)。工作条件的改善使我很快又写出了新作,又因为这篇新作,使我和《四川文学》的编辑老师们有了近距离的接触。

1975年夏天,我被临时抽到基层去搞大学中专招生的试点工作。目睹招生工作中错综复杂的矛盾和种种不正之风,我心潮难平,回来后就写了第二篇小说《得意门生》。这篇小说写得很仓促,可以说构思尚未成熟就草率成篇,也未多做修改就寄给了《四川文艺》。我心里明白,自己写小说还欠火候,这篇东西有可能被“枪毙”。寄出不久我就开始后悔,怎么能将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拿去耗费编辑老师的心血呢。但泼水难收,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只能心存一丝侥幸:倘若能得到编辑老师的只言片语也就够了。

没有料到的是,编辑部很快来信了,仍然是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封信我至今仍然珍藏着,不妨抄录于下——

黄少烽同志:

你的小说《得意门生》我们打算改用。拟请你到成都本刊编辑部来住几天,一是交流此稿的修改意见,由你作些改动;二是对射洪各公社的农民业余作者寄给本刊的作品交换一些意见,商量今后如何加强对他们的辅导问题。文星公社业余创作组的小说,我们曾去信请他们(杜正志、胡雪松)修改,如果已经改好,望你把它和别的可用的稿件一并带来。

此事,我们已先后同县委宣传部及你们单位电话联系,请你接此信后,同馆里的同志商量,于春节后立即来蓉。如果你不能成行,望将原因告之,以便我们再同县委联系。

祝好

四川文艺编辑部

1976年1月29日

读罢这封信,我不知怎样来表达我当时的激动心情。一篇那样粗糙的东西,竟让编辑老师三番五次地与有关方面联系,不光为我的拙稿,还惦记着我们县其他的农民业余作者,支持着我的工作。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在春节过完之后立即安排好我后阶段的工作,然后马不停蹄地奔赴省城。

来到成都市新巷子的《四川文艺》编辑部时,已是傍晚,编辑们已经下班了。我敲门之后,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来开了门。老先生说,现在编辑们都回家去了,只有他一人住在里面。我以为老先生是看门人,便说明来意,请他给我安排住处。老先生耐心地告诉我,须得到东风路某处去找一位叫肖才秀的女同志,是她在负责安排。

我照老先生所示,在东风路省文联宿舍找到了肖才秀同志。那阵子已是晚上8点多钟了,肖同志二话没说,就同我一道返回编辑部大院对面的接待处,忙着为我铺床打开水,并给我交代了一些具体事项。她还告诉我,编辑部经常请一些有基础的作者来这里改稿,前不久简阳的周克芹也来这里改过他的作品。从肖同志那儿,我才知道被我误认为是“看门人”的老先生原来是我心仪已久的文学前辈艾芜先生。我暗暗骂自己愚蠢,糊涂,有眼不识泰山,不然的话,原本可以向艾芜老师请教一些问题的。

第二天上班时间,我就到编辑部去了。陈之光、刘元工两位老师和我谈了对稿子的修改意见,并将稿子交还给了我。我将稿子仔细翻看着,见上面很多地方画了横线,有的地方打了问号,还有的地方加了简短的批语。但稿子上的笔迹与两次来信都不同,也不知是哪位老师所为。

这天晚上我在所住的院子里遇见一位清癯高廋的长者,他一见我就问:“是黄少烽同志吧?”我回答后他请我到他那儿去谈谈。原来他也住在这座院子内,住处离我不远。通过交谈,才知这位长者正是《四川文艺》的主编李友欣(笔名履冰)老师。我曾在不久前的一期《四川文艺》上读到过他写的小说《八月的阳光》。

友欣老师告诉我,《得意门生》这篇稿子他已经看过了,那些符号和批语就是他加上的。稿子基础不错,要有信心把它改好。还安慰我说,没有修改基础的作品,我们是不会把作者请来的。这次请你来,一是要把稿子改出来,二是稿子改完后再多住几天,你们基层的同志大多很忙,可以趁此机会读点书,学习学习。当天晚上谈得很久,除了谈我的稿子,友欣老师还谈了一些创作方面的问题,他说要真实地、客观地反映生活,不要盲目跟风。他主张对作家要宽容,不要动不动就扣帽子打棍子。他对当时文艺界的一些过火的作法表示忧虑甚至不满。他说老作家艾芜刚刚重返文坛写出一篇作品就挨批。现在我们四川一是批《高高的山上》,二批《八月的阳光》,三批《踏破冰》。何春生的《踏破冰》写了一个踏踏实实抓生产的生产队长有什么错呀,硬要说他宣扬了“唯生产力论”。这样搞,哪个还敢写东西。他说的这些现在看来虽然算不了什么,但在“四人帮”猖獗的当时(1976年3月),是要担很大的风险的。友欣老师说话声音很轻,很慢,甚至显得有些疲倦。我知道他身体不太好,患着好几种慢性病,不忍多耽误他的休息,便起身告辞了。

那次我在编辑部住了20多天,主要是修改作品。每改之前,陈之光、刘元工两位老师都先让我自己说修改的方案,我说了后他们就提建议。每改出一稿他们都认真及时地审读,读完后又找我交换意见,指出我这次修改的得失。从几次谈话中,我充分感受到他们对我这篇长达1万5千字的稿子所耗费的心血。往往有的时候已改不下去了,经他们稍作点拨,便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改稿之余,也与编辑老师闲聊其它,话题自然说到我的《粮站新兵》“出笼”的经过。从元工老师口中证实,当时编辑部确实先写信去我所在的学校,“碰壁”之后,又写信到安居区文教办,最终获得区文教助理(即后来称的“区教办主任”)的同意。说罢这些,元工老师不无感慨地说道:“虽然几经周折,最终还是遇上了好人,小说还是出来了。”

在编辑老师的鞭策与辅导下,稿子终于改成。友欣老师最后和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说稿子基本可以了,再叫他们打磨一下,下期就可以发了。这就是发表在《四川文艺》1976年6月号的小说《山花红艳艳》。这一期刊物和刊载有《粮站新兵》的那一期刊物我至今仍珍藏着。几十年之后,射洪县于2014年9月召开了“黄少烽文学创作50年座谈会”。当主持人在会上展示出这些40年前的文学刊物时,其中年轻一些的与会人员甚为新奇并感叹不已。也难怪,当年这几期刊物出版发行时,他(她)们还没有出生呢。此是后话。

自那以后,《四川文学》便将我列为骨干作者,并随时关注着我的创作情况。为了提高我的创作水平,多次提供机会让我进行技巧的学习和创作实践,其中记忆深刻的是“四人帮”刚刚粉碎不久,编辑部就通知我就和编辑老师们一道到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剑阁县化林大队去采访写作。在温江举办的文学笔会也通知了我,只是因为县委宣传部的同志未将通知转给我未能赴会。尤其是1981年12月,编辑部推荐我参加了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在新繁举办的第一期文学创作讲习班(即被四川文学界戏称为“黄埔一期”的)的学习。在长达两个月的时间里,得到了一批成就卓著的老作家如流沙河、高缨、克非、黄化石以及李友欣等的具体指导,获益匪浅。甚至到了1992年,我有感于当时的文学一味照搬西方、远离社会、远离读者的现状,写了一篇《走出圈子谈文学》的杂谈先后在《川中文学》和《工人日报》刊出,《四川文学》的老主编陈进老师不知在哪儿看到了我的这篇拙文,立即写信来给予鼓励,并将文章在他主编的《四川作家通讯》(即后来的《作家文汇》)予以转载。

算起来,我与《四川文学》结缘已经40年了。记忆的长河好像止不住奔流,写到这里,我才觉得《四川文学》这样一本刊物和我的创作,和我的人生,乃至和射洪这个川中大县的文学事业有着多么密切的关系。因为有了她,我的第一篇小说能够在省级文学刊物发表,从而走上文学之路。也因为编辑老师的鼓励和精心指导,我的写作才得以延续下去;因为有了她,我和《四川文学》编辑部的文学前辈们有了直接与间接的接触,感受并学习到他们“甘为人梯”的奉献精神。我从前辈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仅是如何写作,更重要的是如何做人,如何为其他业余作者服好务。我正是将他们的这种精神带到我的工作中,从而取得了一点成绩;因为有了她,我从一名教师改行从事全县的文艺创作的组织与辅导工作,而且一干就是30多年,直至退休。

我常想,没有前辈们“为人作嫁终不悔”的奉献精神,没有他们留下来的“甘当人梯、不计个人得失”的优良传统,无论是四川省还是我们县,文学创作不会有今天这个好局面,出不来这么多作品,也不会涌现这么多的人才。也许现在来说这个话题已显得迂阔而不合时宜了,但我坚持认为,文学事业中的奉献精神是永远需要的,是应该珍惜并发扬的。尤其是在回顾《四川文学》走过60年历程的时候,对前辈们曾经付出的辛劳和作出的贡献更是不应该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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