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岁月已无忧

水云儿

六珠是珠鳖鱼一族的首领，世人都道珠鳖鱼可解疠病，神奇无比。却不知唯一拥有此功效的鱼只有一尾，那便是集日月精华、养天地灵气的珠鳖鱼首领。人间凶险复杂，为保族人安宁，六珠设下法术，使人类入不了他们栖息的水泽。

山中幽静，不知岁月更迭。所谓过犹不及，正因为葛山澧水的灵气甚重，所以千百年来这里不生草木。可是不知哪年哪月，一株兰草的种子随风飘摇落在了澧水中。彼时，六珠正慵懒地顺着水流游荡，美丽的小尾巴扫起一簇清亮的水花。

那是什么？六珠离那种子还有一段距离，却分明感受到那小东西在向她传递一股顽强而热烈的力量。于是，六珠慢慢游向它，轻轻将它顶上岸边。她呆呆地盯着这粒种子，方才为它灌了灵气，能不能受得住，就看它的造化了。

许是天命如此，那种子承了六珠的灵气，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破土而出时还带着一丝丝灵识。六珠对此十分有成就感，光秃秃的岸边从此不再寂寞了。

此后，六珠常同那株兰草说话。比如说哪个族人家中又添了鱼娃娃；哪些族人因为争夺水域而打起了架；哪处水泽中发现了什么新景致，她甚至给这株兰草起了名字，叫兰溪。虽然得不到回答，虽然只是一株兰草，可是六珠见他清新无比地立在那里随风摇曳，就已然满足，还有什么比心事有人倾听更令人快乐呢？

终于有一天，那株兰草开口道：“说了这么久，你不嫌累吗？”他的声音比任何一处溪流都要清澈寒冽，所以从那时起，那声音就深深烙在六珠心底。

“一点儿都不累，有你听着呢。”仿佛是久别重逢，故友相见，六珠与兰溪一起看了无数次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念天地苍茫，叹宇宙寥廓。

兰溪在灵气的滋养下，修为日益增长，他偶尔会跟六珠说些人间的事，最常说的一句就是：“虽然我意识混沌时只是一颗普通的种子，可是已经沾染了人间烟火，至今也无法忘却。”

人间真的那样好吗？六珠看着兰溪努力修行，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也无力阻止。日复一日，兰溪终于得偿所愿，化为人型，风度若芝兰玉树，相貌如皓月皎皎，他笑道：“六珠，我终究还是要回人间去的。”

六珠面对没有经历过的离别不知所措，她潜进水底，看着兰溪越走越远的身影，一股股气泡冒上水面又很快破裂，像曾经做过的美梦，在清醒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从前，山中岁月悠长，六珠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不过数月而已，六珠却感到时光那样难捱。从来不知相思，却轻易害了相思。所以，她想，若是兰溪喜欢红尘世界，那她为什么不随他一起呢。想到这里，六珠集中念力，轻轻探入兰溪的灵识，搜寻他的方向，毕竟他最初的灵气是她给的。很快，六珠寻到了兰溪的位置—清水镇。

清水镇是个小地方，但是人们古道热肠，和谐安宁，倒也热热闹闹。夜里花灯如昼，六珠寻着兰溪的气息寻找着。忽然，她看到兰溪握住一个女孩的手，一起托起一盏明亮的天灯。六珠远远地看着，心中有些不舒服，她喊他：“兰溪。”兰溪回身，见一少女，流仙裙，双螺髻，笑意盈盈地朝他奔来，她腕上的铜铃轻轻晃动，空气中漾着些许香气。兰溪温和一笑，淡淡开口：“六珠吗？”

原来，兰溪做了县老爷的门客，因器宇不凡，县老爷还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他，已经定好了婚期。那女子的确美艳动人，看兰溪时眸子里满是深情。兰溪初涉人间，心思单纯，怎能不动心。兰溪跟未婚妻解释说，六珠是他的妹妹。六珠面上笑着，心里却将兰溪骂了一通：“你个死兰草，还是我看着长大的，说谁是你妹妹呢？”

“兰溪，你是灵草，她是人，你又能陪她多久？”大婚前，六珠平静地问兰溪。

“哪怕只有一天，我亦真真切切地爱过。”兰溪谈起那女子，眼中有她从未见过的柔情。

六珠惊觉，这么多年她陪着他，可是她的付出都比不上那个女子与他之间的惊鸿一瞥，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又无法理解的情感。罢了，结束了，属于自己的岁月本就寂寞，她就不该存有幻想，葛山根本不该存在草木。

兰溪大婚那天场景很壮观，县老爷乐呵呵地邀请整个镇子的村民，震天的锣鼓和鞭炮让六珠有些惊慌失措。她偷偷躲在一边，看着新嫁娘红艳艳的礼服，看着她和兰溪紧扣的手，不知不觉就落下泪来。她跑到无人的地方，抱紧双膝，默默哭泣。在满堂祝贺声和欢笑声中，六珠眺望远山许久，然后擦干泪水站起来，想着不如归去。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婚后不久，清水镇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劫难—瘟疫。月余后，六珠看着空中飘散着的纸钱和路边腐臭的骸骨，心里莫名感到寒凉。原来，人是这样脆弱的生物。

县衙府里，六珠看见兰溪跪在妻子的榻前，悲痛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让六珠心疼。

兰溪望着六珠，悲痛道：“六珠，若是我耗尽全部修为，可否解了这场瘟疫？”他眼中还有泪，急切地等待她的回答。六珠再也不忍心，轻轻捧起他的脸，嘴角一弯：“兰溪，你要一直记得我。”

此刻，六珠的眼神像极了葛山的那汪清溪，她什么都没说，却像诉说了千言万语。看着六珠白色的身影一闪而逝，兰溪愣住了。而后，他亲眼看着六珠跃进院子里的水井，将全部修为尽数散进水中……

“兰溪，你爱的人间，我一定帮你守住，你将井水分给百姓们饮，瘟疫尽可除去。”这是六珠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深情久伴，倾其所有，即便没有任何回报。她要保护兰溪，更要保护好他爱的人，乃至他的理想。

后来，听闻珠鳖鱼一族又有了新的首领……

后来，葛山再也没有草木生长……

后来，兰溪曾无数次尝试登上葛山，却总是被重重迷雾挡住了路。那个双螺髻的女孩再也不曾出现，只有那串铜铃成了他毕生的珍藏。唯有梦中，恍惚间有人问他：“兰溪，人间真的有那样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