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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远县志》所收词作及改词现象考论

2016-10-08党月瑶彭志

关键词:宋词

党月瑶 彭志

摘要:康熙元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远县志》所收词作九首,作者均题为明代清远县官员。其中,前五首与《文溪集》中的基本相同,据《清远县志》与《文溪集》的文献版本年代的比较、词作的内外文献互证及两者之间的文本差异,确定县志中的前五首词源于南宋李昴英的《文溪集》,后四首为明词。方志在编纂过程中为了满足方志编纂的体例、内容的要求,编纂者故意抄袭某些文本,对原作的小题、正文进行删改,以符合县志的选词标准。而后来的方志编纂者也未加考订,导致错误接连出现在四种《清远县志》之中。

关键词:《清远县志》;《文溪集》;宋词;明词

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5595(2016)04-0071-06

历史上的《清远县志》有若干种,现存五种:一为清陈丹荩修、黄许嵘等纂,康熙元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远县志》;二为清刘士骥修,康熙二十六年刻本《(康熙)清远县志》;三为清陈哲纂修,乾隆三年《(乾隆)清远县志》;四为清李文垣修、朱润芳等纂,光绪六年刊本《(光绪)清远县志》;五为吴凤声等修、朱汝珍等纂,民国二十六年铅印本《清远县志》。其中,前四种县志收有词作,现对它们所收词作名目进行统计:

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远县志》:黄谅《瑞鹤仙·灯夕》,林弥宣《沁园春·元宵招饮未赴》,杨琛《水龙吟·观龙舟竞渡》,杨逢春《满江红·大观亭登高》,雷正复《贺新郎·赋菊》,王兆《水龙吟·飞来寺》《满江红·飞来寺》《江城子·飞来寺》《无俗念·飞来寺》。

康熙二十六年《(康熙)清远县志》:与康熙十一年本同。

《(乾隆)清远县志》:明代部分与康熙十一年本同。清代:李彝尊(秀水人,博学鸿词)《临江仙·峡中望飞来寺集唐》,作者名误,当为朱彝尊。

《(光绪)清远县志》:杨琛《水龙吟·观龙舟竞渡》,误作“龙观舟竞渡”;无杨逢春《满江红·大观亭登高》一词,其余与康熙十一年本同。

由上可知,四种《清远县志》所收词作没有太大差异,基本沿袭康熙十一年刻本。但词作的作者、朝代并不完全准确,需要详细考订。

一、《清远县志》中“词作者”考略

康熙十一年与二十六年的刻本,只是将词作归入“词类”,并没有指明是否为“明词”。乾隆本与光绪本则直接指出是“词类,明朝”。当然小标题的差异,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词作者的年代归属,才是最重要的线索。关于这六位词人的生平,在陆勇强先生《新补〈全明词〉26首》一文中已谈及①,为避免重复,本文仅列前文没有提及的部分。

黄谅,于天顺六年(1462)壬午乡试[1],曾捐资修建清远县学[2]卷66,并撰写义士黄瑄在潖江大龙山的墓志铭。[2]卷87

林弥宣,于弘治二年任清远训导。[2]卷22

杨琛,关于“云南太和人,邑丞”这一信息②,在各种方志中没有太大差异。但其生平事迹却相差较大,如:康熙元年刻本、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远县志》卷八“职官志”罗列了明县丞十三人,其中杨琛是“太和人,监生”,并未标明任职于哪个朝代;乾隆三年《(乾隆)清远县志》卷七“职官志”与此相同;光绪六年《(光绪)广州府志》、道光二年阮元本《(道光)广东通志》皆放入“年次无考”之列;而《(光绪)清远县志》列入“永乐朝”;《(民国)清远县志》列入“天顺朝”。但无论如何,“杨琛是明代清远县的县丞”这条信息基本是确定的。

雷正复,据《(光绪)湖南通志》,他曾学于蓝山县学。[3]

根据方志材料,以上词人均属明代,应无异议。故将他们名下的词归入明词,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如陆勇强先生《新补〈全明词〉26首》。

二、五首“明词”实为宋词及其删改现象论析

通过翻检文献,发现《清远县志》中的前五首与宋人李昴英《文溪集》中的五首词几乎相同。五组独立写作的词,相似度如此之高,令人难以相信。抛开先入为主的观念,仅从文献的关系来说,有两种情况:其一,《清远县志》中的这五首“明词”源于《文溪集》;其二,《文溪集》流传过程中掺入了这五首“明词”。③经考证,笔者认为《清远县志》中的这五首词来自于《文溪集》,原因如下:

(一)从文献产生的年代来看

以黄谅等五人为词作者的文献,现存最早的是康熙元年刻、康熙十一年增刻本《(康熙)清远县志》。但不能确定这五首词作是康熙元年刻本时就有,还是增刻时才加入,因此,县志版的五首词最晚出现于康熙十一年。从南宋至清,《清远县志》经多次编纂修订,多数版本已亡佚,更不知康熙十一年之前的县志是否录有这五首词。假设县志中的词作者属实,那么不论县志何时编纂,这五首词存在的年代上限都不能超过词作者的活动时代。五位词作者的活动年代大致如下:黄谅,天顺成化年间(1457—1487);林弥宣,弘治年间(1488—1505);杨琛,不确定,可能是永乐(1403—1424)或天顺年间(1457—1464);杨逢春,弘治十一年至嘉靖三十二年(1498—1553)[4];雷正复,弘治年间(1488—1505)。

《文溪集》的编纂刊刻次数较多,第一版是李昴英的门人李春叟于元朝至元三十一年(1294)刊刻,名为《文溪存稿》,已佚。明朝成化六年(1470)李祯根据初刻本二次刊刻,现在只留下陈白沙写的序,后来四库本《文溪集》就以此为底本。嘉靖十年(1531)李翱刻本现已残缺,李振鹭据此于崇祯三年(1630)的重刻本保存至今,《宋集珍本丛刊》中收录的《李忠简公文溪存稿》就是这个版本。此后,《文溪集》还被多次刊刻,不再赘述。因此,现存《文溪集》的刊刻年代并不比作者活动年代早,仅仅据此,还无法得出结论。

然而,明代的词集丛编较多,一些词集有了另外的流传渠道,李昴英《文溪词》就被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以下简称《百家词》)和毛晋汲古阁刻本《宋六十名家词》收录其中。《百家词》辑录于明英宗正统六年(1441),比《宋六十名家词》早两百年,颇有参考价值。《百家词》中收有县志中的五首词,核对原文基本相同,因此除杨琛的活动年代稍有疑问之外,基本可断定在其他四位作者出生之前、在县志辑录之前,五首词作的署名已经是南宋李昴英了。

(二)从文献互证的角度来看

李昴英《瑞鹤仙·甲辰灯夕》是一首元宵词,词中涉及了一些风俗、典故,且与宋代赵必王象的元宵词《齐天乐·薄厅壁灯》有不少相似之处,现列于下:

玉城春不夜。映月璧寒流,烛蕖光射。鳌山海云驾。拥遨头箫鼓,锦旗红亚。东风近也。趁乐岁、良辰多暇。想阳和、早遍南州。暖得柳娇桃冶。

堪画。纱笼夹道,露重花珠,尘吹兰麝。歌朋舞社。玉梅转,闹蛾耍。且茧占先探,芋郎戏巧,又卜紫姑灯下。听欢声、犹自未归,钿车宝马。(《瑞鹤仙·甲辰灯夕》)

红纷绿闹东风透,暖得枳花香也。雪柳捻金,玉梅铺粉,妆点春光无价。鳌蓬如画。簇万顷芙蕖,桂华相射。艳冶逢迎,香尘满路飘兰麝。

人生行乐聊尔,况良辰美景,好天晴夜。茧帖争先,芋郎卜巧,细说成都旧话。传觞立马。看翠阵珠围,歌朋舞社。酒尽更阑,月在蒲萄架(时薄厅新作蒲萄架)。(《齐天乐·薄厅壁灯》)

两首词作相似处较多,有:鳌山(鳌蓬)、东风、乐岁良辰(良辰美景)、尘吹兰麝(香尘满路飘兰麝)、歌朋舞社、茧占先探(茧帖争先)、芋郎戏巧(芋郎卜巧)等。在元宵词中,有如此高相似度的作品实为少见。其中,“歌朋舞社”一语,通过检索基本古籍库,发现仅在这两首词中出现过。“茧占(茧帖)”与“芋郎”,虽是元宵节盛行的风俗④,但通过“先探(争先)”“卜巧(戏巧)”组合起来,这样的重复,当不是巧合,古籍库中也仅此两见。并且,“趁乐岁、良辰多暇”与“人生行乐聊尔,况良辰美景,好天晴夜”,“尘吹兰麝”与“香尘满路飘兰麝”,在句意、句式上都非常相近。此外,赵必王象的另一首元宵词《烛影摇红·县厅壁灯》中也有“玉梅娇、闹蛾无力”“鳌头”“探茧争先”等与第一首相近的词语。合而观之,笔者认为两首词之间的相似应不是偶然的巧合,内中当有缘由。如果第一首词的作者是天顺成化年间的黄谅,那么黄谅当受到赵必王象的影响。如果作者是李昴英,那应当是赵必王象受到李昴英的影响。

目前没有找到文献说明黄谅等词人参照赵必王象的词作,相反却能在李昴英与赵必王象之间找到一些关联。首先,李昴英(1201—1257)与赵必王象(1245—1294)都是广东人,只相差了几十年。李昴英作为广东地区科举考试的第一位探花,宋代名臣,在宋末元初有不小的影响。其次,赵必王象与李昴英的门人李春叟(1219—1298)⑤在宋元更替之后,同是东莞遗民诗社的成员,该诗社是典型的南宋遗民诗人群体,有时也会进行词的创作,诗社活动的时间在元代至元十六年(1279)到至元三十一年(1294)之间。[5]赵、李二人同在一个社团,多有交游,如《覆瓿集》中有《和李梅外韵以伤邑士之无朋》《题竹隐梅外二先生祠堂》《招梅外》等诗文。赵必王象去世时,李春叟还作了挽诗。李春叟于元初搜集李昴英的遗稿,于至元三十一年刊刻,期间参与遗民诗社,这些作品应该会受到遗民诗人的关注。考虑到赵、李两人的交情,赵必王象有可能会读到该诗文集,在这层关联下,我们能够为这两首词的相似性找到合理的解释。

此外,《文溪集》内部也有作品互证:《满江红·江西持宪节、登高作》与《贺新郎·饯广东吴宪燧时持节宪江西》《水龙吟·癸丑江西持宪自寿》中的小题用词有相似之处,都包含“江西”“持宪”两个关键词,即在江西做官。小题也可能经后人改动,但在其他证据、推论较为圆融的前提下,不失为一条有力的辅证。

(三)从文本差异来看

《百家词·文溪词》[6]《宋六十名家词·文溪词》[7]《李忠简公文溪集存稿》[8]《文溪集二十卷附录一卷》[9]以及《文溪集二十卷首一卷》[10],这几个版本的词作均为三十首,词牌名和排列次序一致,仅有个别文字的区别。现以《百家词》所收《文溪词》为基础,和康熙十一年《清远县志》(下称《县志》)的五首词进行文献比对,列出与本文相关的异文部分:

1.《瑞鹤仙·甲辰灯夕》

(县志:《瑞鹤仙·灯夕》。黄谅,江西丰城人,邑令。)

玉城(县志:“洌城”)春不夜。映月璧寒流,烛蕖光射。鳌山海云驾。拥遨头(乾隆本县志:遨游)箫鼓,锦旗红亚。……

2.《沁园春·监司元宵招饮不赴》

(县志:《沁园春·元宵招饮未赴》。林弥宣,福建莆田人,邑训。)

才到中年,节物(县志:缺“物”字)浑闲,赏心顿轻。……

3.《水龙吟》

(县志:《水龙吟·观龙舟竞渡》。杨琛,云南太和人,邑丞。)

碧□□□□花(四库:碧潭新涨浮花。宋六十名家词:碧□□□□花。县志:洌水新涨浮花),柳荫稠绿波痕腻。……

4.《满江红·江西持宪节、登高作》

(县志:《满江红·大观亭登高》。杨逢春,号西渠,福建闽县人,南韶兵备。)

薄冷催霜,碧空豁、飞鸿斜度。□(四库本:重。宋六十名家词:□。宋集珍本丛刊:空一格。县志:缺“重”字)九日、御风绝顶,下看尘宇。滕阁芳筵笺笔妙,龙山胜践旌旗驻。料山灵、也要可人游,成佳趣。

吹帽堕,羞千古。题饧(粤十三家集:糕。四库本、宋集珍本丛刊:缺“饧”字。县志:缺“饧”字。宋六十名家词:饧)字,非吾侣。……

第一,小题的差异。

第一首,《县志》缺“甲辰”二字。如果是宋人李昴英所作,甲辰即为宋淳祐四年(1244),此时李退居故里,期间他很可能作这首词。同时,小题“灯夕”自不会与《县志》所反映的信息产生矛盾。换言之,小题“甲辰灯夕”与“灯夕”在各自的文本中是自洽的。

第二首,《县志》缺“监司”二字,这是两词唯一的差异。“监司”作为官职,在宋代较普遍,诸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公事、提举常平等官,有监察各州官吏之责,总称为监司。当然也不能排除明代作家会用“监司”一词指代相似职能的官员。

第四首,《县志》作“大观亭登高”。小题中的“江西持宪节”已在前文讨论,不再重复。“大观亭”是清远县的建筑,《县志》卷二载有“大观亭,在览冈”。这首词巧妙运用典故,如“龙山”指“龙山会”,即登高聚会之意,下阕 “吹帽堕,羞千古”也与重阳登高相关。“题饧字”,在《粤十三家集》中为“题糕字”,两者没有太大差别,在《唐语林》中“刘禹锡曰‘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条有谈及。[11]“滕阁芳筵笺笔妙,龙山胜践旌旗驻”和“薄冷催霜,碧空豁、飞鸿斜度”,如果是写实,在江西比广东更合适。但不排除这仅是典故、意象,不能当作绝对的证据。

第二,正文的差异。

首先,第一首,《县志》是“洌城春不夜”,词中的“洌城”应指“清远县”。《清远县志》中记载了“秦始置南海郡,为洌江县”这一说法,但我们着重要考察的是明代是否将“清远”叫做“洌江”。有学者表示,明代古墓刻中有将“清远”叫做“洌江”“洌水”的,如清远县境内发现多处明代古墓刻,其中有“洌江王达尊”“洌江处士杨若文”等字样。[12]既然在明代“清远”亦被称为“洌江”,那么词中的“洌城”也就是清远县了。

李昴英于嘉熙四年(1240)至淳祐五年(1245)闲居在家,“甲辰”年——即宋淳祐四年(1244)——恰好处于其间。那么,“玉城”就当指粤中的某地。《文溪集》中《贺新郎·陪广帅方右史登越台》有“清明官府歌棠芾。且萧闲事外,下看玉城珠市”一句。“广帅方右史”即方大琮,他与李昴英肝胆相照,视为挚友。方大琮于淳祐二年(1242)至淳祐七年(1247)任职广东,与李昴英交往密切,共同出席乡饮酒礼等活动。所谓“越台”,当不是绍兴“越台”,而是广州“越台”,因此词中的“玉城”很可能是“广州城”。不能否认,《文溪集》中的“玉城”或许只是对一座城市的形容,并非特指,但这却也说明,我们能在“玉城”、作者的行迹和其他词作之间找到合理的联系。

其次,第三首,《县志》为“洌水新涨浮花”。“洌水”或可解释为清澈的江水。但在此处,依旧是特指,即“洌城”的水。只是语意虽通,却不符合格律。

综上,《文溪集》和《县志》所录五首词存在不少异文,除《县志》中“洌水”二字平仄不对外,各自的文本基本都是自洽的。由于杨琛等人生平经历的缺失,我们无法说明词作与作者们的融合度有多高。故不能仅仅根据五首词与李昴英有较好的融合度,以及“碧潭”比“洌水”更符合格律,就判定它们的归属。换个角度分析,两种文本之间必然存在渊源关系,且其中的很多改动当是有意为之。如果五首词属于《文溪集》,那则是《县志》抄了《文溪集》并作了改动,反之亦然。以此为据,可对上述异文进行检视。

若是《文溪集》抄《县志》,那完全可以照搬“灯夕”二字,没必要画蛇添足,在“灯夕”前添加“甲辰”,在“元宵招饮不赴”前添加“监司”。若是《县志》抄《文溪集》,那它完全有理由删掉“甲辰”二字,查明代“甲辰年”,有永乐二十二年(1424)、成化二十年(1484)、嘉靖二十三年(1544)以及万历三十二年(1604)。方志中的词作者黄谅,于天顺六年(1462)壬午乡试,成化十六年(1480)任清远知县,虽然有可能在甲辰年作词,但考虑到《百家词》的产生年代,“甲辰”与《县志》所反映的信息就有了极大的矛盾。同理,《县志》也有理由,为免文本矛盾,删掉“监司”二字。

若是《文溪集》抄《县志》,也没必要将小题“大观亭登高”改作“江西持宪节、登高作”,因为李昴英本广东番禹人,行迹布于广州附近,大观亭就在清远,故说李昴英登过大观亭,也不足怪。即便删改者怕麻烦,删掉“大观亭”则可保万无一失,没必要加上“江西持宪节”。若是《县志》抄《文溪集》,“江西持宪节、登高作”完全不符合《县志》的录词标准,故将地点改为清远大观亭,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文献产生的年代方面,收录李昴英词作的《百家词》早于县志中词作者的出生年代;在文献互证方面,李昴英的作品内部可互补,赵必王象的词作可互证;在文本差异方面,《县志》与《百家词》相异之处,多是为避免麻烦删改之处。⑥通过三方面考证,可以确定在《文溪词》的流传过程中绝不可能掺入这五首“明词”,因为这五首“明词”恰恰来源于《文溪集》。此外,《瑞鹤仙·甲辰灯夕》《沁园春·监司元宵招饮不赴》在沈辰垣《历代诗余》中收录在李昴英名下,《瑞鹤仙·甲辰灯夕》在屈大均《广东文选》中亦为李昴英之作,当为另一证据。

三、《清远县志》所收王兆词作属于明词

除了上述五首外,《清远县志》还有王兆的四首词作,小题均为“飞来寺”。飞来寺是清远县有名的寺院,但仅据小题的一致、地点的归属来断定这四首词为明词,未免显得太过草率。在前五首都有问题的情况下,不是应该慎重到底吗?经过考证,笔者认为这四首确是明词,理由如下:

《水龙吟·飞来寺》首句“脉连庾岭,派分曹溪”,前一句讲地理位置,后一句讲佛教宗派。“庾岭”是中国南部的山脉,位于江西与广东两省的边境,是南岭的组成部分。关于“飞来寺”和“庾岭”的关系,可根据“飞来寺”的传说得到解答。元高若凤《重修飞来古殿记》云:“世传黄帝二庶子及其臣曰初曰武,居禺山之南北,实主是山,有祠存焉。萧梁时,二神化为游方居士,往舒州延祚寺谒贞俊禅师,是夕风雨暴作,黎明则殿已飞来于兹,殿之一角挂于梅关,即今之云封寺也,由是贞俊师与灵霭师俱至峡山。”[13]云封寺就在庾岭,明代祝以豳有诗《清峡飞来寺》,诗云:

庾岭吐神瀵,驶若怒奔骥。一泻六百里,二禺忽中门必。旋作衣带萦,洄旋不得鸷。水束山更奇,山划水暂恣。猿鸟披清音,岩树流爽翠。一舸穿决溜,心目恍怖悸。朱甍岀渺霭,云是飞来寺。

这些材料都能说明“庾岭”与“飞来寺”的联系。况词中本有“飞来梵宇”四字,下阕又有“闻道归猿绿鬓,裂衣时,相逢群小”,运用了《归猿记》的典故,猿归去的地点恰好就在清远县峡山。由此可断定,此词确为“飞来寺”而作。

《满江红·飞来寺》上阕有“叹古寺,飞来何代,神功赫烈”一句,也涉及“飞来寺”的典故传说。“金锁断时犀入海”是与清远有关的典故,《太平寰宇记》中有:“(清远县)金锁潭,在县东三十里。秦时,昆仑贡犀牛,带金锁走入潭中。晋时有渔人周重寀者钓得金锁,牵之见犀牛,掣之不得,忽断,得金锁一尺。”[14]紧接着的“玉环献后猿啼月”同前首一样,也用了《归猿记》的典故。

《江城子·飞来寺》上阕“到得飞来春又暮”,直接提到“飞来”二字。下阕“老僧索句,写上望仙楼。掣电轰雷都不说,恐惹起,鬼神愁”。词句中“鬼神愁”,其实是诗人在表达自命不凡的语句,因为古人时有诗词写得好、引起鬼神愁一说。但结合上下文,还不能仅仅停留在这番解释上。明代流传着一个故事:

太平府般若庵,太祖既渡江微行于庵,欲借一宿,僧异而问其爵里、姓名,乃题诗于壁曰:“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山僧不识英雄主,只顾哓哓问姓名。”后登极,闻诗已无有,旨钥僧至京,将杀之,既曰:“予诗何去之?”僧曰:“御制后,仅有吾故师四句在焉。”问曰何诗,僧诵云:“御笔题诗不敢留,留时常恐鬼神愁。故将法水轻轻洗,尚有毫光射斗牛。”上笑释之。[15]

词人固然不敢有朱元璋之豪气,但《江城子》的叙述与朱元璋之故事均包含僧人、题诗词、“鬼神愁”三个元素,则可能是《江城子》对朱元璋故事的化用。若此说成立,则能证明《江城子》的创作年代晚于明初。

《无俗念·飞来寺》首句“古寺横江、飞不去,品题多少豪杰”,和前三首保持一致,都在内容中直接提到“飞来寺”。接下来的“或梁或汉或唐宋,风雨残倍销灭”一句,暗示了写作时间,应当作于宋以后。

综上所述,四首词内容都是写“飞来寺”,与小题没有冲突。又据内容暗示的时代,当为明人所作,而不是从其他时代其他人的集中抄来,否则《清远县志》的编纂者大可像前五首的处理方式一样,将它们归入不同人的名下。由此可知,这四首作品应当是一人所作,即《县志》中的“王兆”。

四、结论

方志编纂过程中会出现错字漏字的情况,这属于文本流传中的正常现象。但为了满足方志编纂的体例、内容上面的要求,编纂者可能会有意地抄袭、编造、改动某些文本。《赣县志》就将李昴英及其《水龙吟·和吴宪韵且坚郁孤台同游览之约》一词归入明代,以填补艺文部分明词的空缺。[16]《清远县志》所收的词作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为典型的案例,在其他文献将这五首词归入李昴英名下的时候,《清远县志》所收词作的作者从“李昴英”变成了五位明代的清远官员。这种行为应当不是黄谅等人的自发行为,而是县志编纂者有意为之。《清远县志》中若仅有王兆的四首词作,内容太过单薄。为了丰富“艺文志”词卷的内容,将宋人李昴英的词作进行删改,去掉“甲辰”“监司”“江西持宪节”“玉城”这些能够体现朝代及地点的词句,换成有地方特色的“大观亭”“洌城”“洌水”,然后归入地方官员名下,由此达到混淆视听、以假乱真的目的。后来的方志编纂者也未加考订,导致错误接连出现在四种《清远县志》之中。

注释:

① 参见陆勇强《新补〈全明词〉26首》(载于《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5期)。文中将“杨琛”误为“杨深”,本文据县志改。

② 也有作“泰和人”的,如瑞麟、戴肇辰等修,史澄等撰《(光绪)广州府志》卷22(《中国方志丛书》,台北成文出版社,1966年版)。

③ 《清远县志》中的这五首“明词”源于《文溪集》,有以下两种可能:五位词作者直接抄袭《文溪集》,或县志编者抄袭词作并归入明人名下。前一种可能性极小,五位词作者活动年代并无交叉,不太可能不约而同地抄袭《文溪集》的五首词,故下文不再考虑这种情况。《文溪集》流传过程中掺入了这五首“明词”,是指刊刻流传的过程中,误将明词当作李昴英佚词,或直接抄袭明词。

④ 见黄杰《宋词与民俗》(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一章“宋词与节序民俗”,谈及元宵词反映的两宋民俗,这两种都是游戏。“茧”即“蒸茧”,在面茧中置纸笺,用来卜官品高下。“芋郎”或作芋郎君,是用芋艿做的一种食物。

⑤ 据《宋特奏进士军器大监赐号梅外李公(春叟)诰封四八太安人何氏墓》,其中有“公讳春叟,字子先,竹隐公长子……生宋嘉定己卯正月二十六日,终于元贞戊戌五月初二日,寿八十”。其中,“宋嘉定己卯”为1219年,“元贞戊戌”误。因元贞没有戊戌年,又按照李春叟寿八十推算,卒年应为“大德戊戌”,即1298年。参见谌小灵主编《东莞市博物馆藏碑刻》第27则(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

⑥ 古人多有改动前人词作的行为,有学者将改动后的词作视为改动者的作品,依据在于改作融入了自己的语言特点和意境构成(参见耿传友《〈全明词〉订补六则》,《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7年第2期)。然而,本节讨论的五首词中,正文有改动的为两首,一为“玉城”改为“洌城”,一为“碧潭”改为“洌水”,改词在意境方面没有什么变化,故不应将其视为明人的创作。很可能是县志编纂者将宋词添加在他们名下,又将可能暴露矛盾的小题进行删改,此种删改不应当视为改词,应为抄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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