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小说转型与中国叙事传统
——以《隐身衣》为例
2016-09-29王增宝
○王增宝
当代文坛
格非小说转型与中国叙事传统
——以《隐身衣》为例
○王增宝
2004年,格非发表了乌托邦三部曲的第一部《人面桃花》。这时,距离《欲望的旗帜》(1996年)已有9年时间。虽然从1997到2003年,格非写出了《解决》《月亮花》《沉默》《马玉兰的生日礼物》《戒指花》等12篇中短篇小说,但作家本人在提及这段时光时,却屡屡表达不满之情。格非曾以一种否定的态度说:“自从1994年写完《欲望的旗帜》之后,我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没有发表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了。”①格非这样说并非完全出于谦虚。他的真正用意并非否定那些年的创作,而是在真诚地表达自己对于小说写作本身的焦虑。这一焦虑的历史背景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社会的市场化变革。作家是时代的感受器,其神经触须尤其灵敏。世事变迁带给格非的刺激和焦虑肯定异常复杂,但对于他来说,更关键的是写作遭遇的难题:小说如何记录、讲述进而超越这个巨变的世界?先锋时期积累的经验,现代主义的技术武器库,都已经无法让格非满意,他要写出真正“像样的作品”来。当年,在先锋小说写作的道路上,无论语言实验还是形式革新,格非的探索都不是孤军深入。然而,在写出了一批风格特征明显的“灰色小说”之后,他的内心感到不安,这不安中或许还有一丝对于母语和传统的愧疚。格非对自己的写作产生了怀疑,先锋小说的政治指向是否已被强烈的形式冲动所淹没?过度的风格化是否使作家与社会之间失去了必要的张力?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先锋者所制造的“震惊效果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网络等多种媒体收买,疏离效果不复存在”。因此,格非“决定从小说的内部出发完成一种不可轻易复制的创作,来抵抗这样的局面”②。
上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经历了晚清以来的又一次“千年未有之变局”。资本的飓风席卷神州,时移世易,作家经历了两世为人的沧桑。巨变之下,文学的前途未卜,作家的意义何在?小说家如何调整自己的写作?无论现代主义的激进实验,还是现实主义悲天悯人的记录,都已经无法为格非提供满意的答案。写作失去动力,格非用了将近十年沉默来思考,阅读。他曾在采访中多次谈及其思想及写作中的“回心”历程:30岁(1994年)以后开始大量阅读古书,包括二十四史、中国古典小说等等。另外,格非对于黄宗羲、顾炎武等思想史大家的著作也勤读不辍。2000年,格非获得博士学位,毕业论文是《废名的意义》。带着对于母语的深沉而复杂的情感,格非将目光转向中国叙事传统。他说:“我自己的写作一度受西方的小说,尤其是现代小说影响较大,随着写作的深入,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的愿望也日益迫切。”③而废名的整个创作都植根于中国的诗性叙事传统。作为“文体家”,废名在文体、叙事方式上所进行的探索,构成了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重要思想资源。但废名过于极端的尝试,使他的作品晦涩难解、奇僻生辣,这一局限性也提示着格非回溯传统的艰难及必要的分寸。可以说,废名首先为格非搭筑了一座通往中国叙事传统的桥梁。先行者提供了一个意义重大然而并不完美的范例,格非在废名失败的地方继续出发,越过这个中介而直接到传统的宝库中细致地翻捡,进而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传统。博尔赫斯在《卡夫卡及其先驱者》说:“每一位作家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④格非也强调,从传统当中汲取资源并非一个单纯被动的“寻根”举动,作家实际上也通过自己的力量,“使那些被湮灭或忽视的先驱者从历史灰暗的时间中呈现出来”⑤。
格非曾经区分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一个是“大传统”,即中国古典小说,包括神话、子部“杂家”、史传、唐传奇、宋元话本和拟话本、章回体、佛经变文、戏曲传奇、汉赋、叙事性散文等诸多文类在内。另一个是“小传统”,即晚清五四以来受到现代性影响的小说传统。这个“小传统”并未结束,它建立在对“大传统”的持续批判和隐性回溯基础之上。一直到今天,中国作家还面临着在“世界文学”视域下寻找、确立汉语写作地位的问题。传统叙事资源或隐或显、顽强地参与了近现代文学的变化过程。而且,格非认为,与向西方学习相比,这一向着传统的回溯性过程,不应该继续被视为文学进化史的次要的、不得已的附属品。⑥在这个意义上,格非对于传统叙事资源的回溯,与鲁迅之于神话、沈从文之于唐传奇、废名之于汉赋、六朝散文和唐人绝句、汪曾祺之于明小品、张恨水和张爱玲之于章回体一样,都是对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再确认。格非自觉地接续了在全球化语境中探索汉语写作新可能性的历史,有意识地置身于中国小说“未完成的现代性”当中。如今,他面临的问题是,如何用汉语讲述中国故事,并对现实经验进行象征性的升华和超越?
格非对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回溯、借鉴,并没有停留在表面。白描语言、章回体、叙事干预、叙事错综、对停顿的改造等等,这些技艺层面的修辞术固然非常重要,但格非切磋琢磨,一路追踪至“道”的层面,他的探索深得中国叙事传统之精髓。在讨论中国叙事传统时,格非经常提及的作品有:《史记》《水浒传》《红楼梦》《金瓶梅》。其中,后两部小说在格非的心目中,肯定占据着中国古典小说排行榜前两名的位置。在《文学的邀约》(2010)当中,格非屡屡用这两部作品作为中国传统叙事资源的优秀例证,来论述文学写作的相关问题。2014年8月,格非出版了《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虽然这部学术性的著作只是分析明代“四大奇书”之一的《金瓶梅》,但不妨视之为格非近十年来(2004-2014)思考与写作实践的一个理论性总结,至少我们能够从中发现许多解释格非小说写作与传统关系的线索。
格非最新的中篇小说《隐身衣》,2014年相继获得鲁迅文学奖和老舍文学奖。这个中篇获得如此肯定,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它深深地切中了当今时代精神疼痛的症结,并对此症结提出了象征性的文学超越。当今时代与《隐身衣》的关系,就是黑黝黝湿漉漉的树枝与惊艳地绽放于枝头上之花瓣的关系,在其中而超越于其上。可以说,《隐身衣》是一个以中国方式讲述的中国故事。从形式上看,《隐身衣》运用了音乐的对位法则,并有着哥特式小说的神秘氛围,但其内在肌理中,却流淌着中国叙事传统的血液。在这部作品中,格非对于时代状况的判断及超越,明显地受到《红楼梦》《金瓶梅》等中国传统小说的影响。具体表现有三:
第一,世情描写。《隐身衣》的世情描写与《金瓶梅》一脉相承。鲁迅说,明之人情小说有一个特点,即“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所以又称为“世情书”。《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⑦。格非也发现,《金瓶梅》所呈现的16世纪的世态人情,与今天中国现实之间存在着惊人的内在关联:“世道人情,历四五百年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甚至更为败坏。”⑧实在可伤可叹。《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一书的写作,正是以这种“长时段”(布罗代尔语)的历史感觉为基础。换句话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一切,仍是《金瓶梅》所呈现的社会、历史及文化大转折的继续。西门庆为情欲和金钱合理性的辩护臭名昭著:“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⑨西门庆并非简单的财迷或色鬼,他从天地阴阳、男女自然、佛道因缘的角度来为自己辩护,使之具有形而上学的深度和貌似的合理性。这种畸形价值观公然行世,无所顾忌,在当今中国社会中仍然大行其道。
《隐身衣》所呈现的世态炎凉同样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说,《隐身衣》对于世情的描写,一方面固然来自作家的观察和日常经验,另一方面也源于格非阅读《金瓶梅》的悲凉经验。《隐身衣》当中,“我”饿着肚子到朋友颂平处,想找个暂时落脚地。颂平却不接话茬,反而突然问起“我”的已经过世6年的母亲:“伯母现在身体好吗?”吃惊之余,“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任凭颂平在笨拙而徒劳地解释。这一场景与《金瓶梅》第十八回中,应伯爵的“囫囵语”场景如出一辙。西门庆遭遇飞来奇祸,十兄弟无不冷落远遁,两个月不曾登门,人情之势利薄凉如此。西门庆躲过灭顶之灾后,兄弟相遇,应伯爵不仅毫无愧怍之心,甚至反客为主,责怪起西门庆来:“哥,一向怎的不见?”伯爵在装聋作哑,西门庆也不点破,格非如此感慨道:“双方都漠然注视着人情世故中那层脆弱的浮冰,故意不去留意底下的湍流。”“这大概就是我们安身立命于其中的虚妄人情吧。”⑩在《隐身衣》的结尾,蒋颂平终于原形毕露,在“我”走投无路,前去相求的时候,撕破面皮,恩断义绝。这和西门庆死后,应伯爵的另择高枝、落井下石又有何区别?
而这种友情只是虚假“人情”的一部分而已。
主人公崔子结婚4年后就不得不离婚,原因是妻子玉芬移情别恋,和单位新来的海归主任“好上了”。崔子的第二个妻子是个居于幽谷的神秘人物,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姐姐和姐夫一面殷勤热络,为弟弟的婚事奔走操劳;另一面却不仅占据老房子,还不断逼“我”搬家,好把房子租出去,同根相煎甚急。爱情、亲情、友情全都败坏,诸种人伦关系如同漂在水面的薄冰,脆弱易碎,经不起情欲和金钱的轻轻一击。《红楼梦》(第六十五回)王熙凤所言,“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隐身衣》中崔子亦有这样的感悟:“不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碰它。只要你捅破了这层脆弱的窗户纸,里面的内容,一多半经不起推敲。”⑪人情虚妄,自古而然,于今尤甚,而人们又不得不在其中安身立命,心照不宣就成了基本的生存潜规则。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这两句诗分别出现在《金瓶梅》的第五回、第二十五回。格非用“雪隐鹭鸶”作为新书的名字,寄寓深焉。这个意象“很容易让我们体味到平常的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让我们想到《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劲悲凉,或许还会让我们联想到在晚明思想和文学界极为流行的‘空’和‘无’。”⑫就人情世态而言,“隐”和“藏”这两个字,即心照不宣的另一种说法,而“飞”和“语”正是这层纸被戳破的时刻。没有人愿意面对世情背后的险恶,他们只是用虚伪的人情彼此敷衍,共同维系着一个脆弱的隐形时空,其中充满了真实和罪恶。《隐身衣》中的“隐”字,除了后文将提及的内在超越和反抗绝望的意义之外,也指向那些不能触碰的人情暗礁。为了安身立命,人们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暗礁,不能得陇望蜀,也不可一味较真求全。“隐身衣”也是一副面具,背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潜意识欲望。小说中,丁采臣和那个脸上满是疤痕的女人说过一句相同的话:事若求全何所乐?只有经历世情炎凉,看破红尘者,方能出此语。格非在将这句话写入小说时,心中所念及的或者是《红楼梦》。《红楼梦》第76回,中秋赏月,贾母因薛姨妈、宝钗回家,王熙凤病倒,不够热闹,因此感叹“天下事总难十全”。林黛玉对景伤怀,与史湘云凭栏赏月谈诗,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事若求全何所乐?”贾母知道盛极必衰,仍徒劳挽留,强行欢笑,苦力支撑,大杯斟酒,品笛感凄清,熬到四更方散。黛玉亦知水满则溢,月圆则缺,却能淡然顺之。雪隐鹭鸶,柳藏鹦鹉,换言之,即人情世态中隐藏着真实而丑陋的欲望,刻意强求,反为不美。《金瓶梅》和《隐身衣》提供了相同的经验:不要惊飞那只鸟。
第二,内在超越。《隐身衣》并非一味沉浸于对世情的哀叹怨艾当中——不难感觉到,有一种超越性的力量弥漫于作品的字里行间。对于世态人情之凉薄,格非没有停留于鲁迅式的“反抗绝望”,而是更进一步提出形而上的超越问题。一方面,格非并不回避对于社会怪现状的如实揭露和刻骨描写,另一方面,他也有意识地将一种生气灌注到现实主义式的阴冷描写之中。换句话说,格非是把文学的社会性、现实性描述,视为人的整体生命关照的一部分加以呈现。在《山河入梦》的结尾,花家舍的总设计师郭从年已经预言了上世纪90年代的悲凉,所罗门瓶子里的魔鬼纷纷出笼:“三四十年后的社会,所有的界限都将被拆除;即便是最为肮脏、卑下的行为都会畅行无阻……世界将按一个全新的程序来运转,它所依据的就是欲念的规则。”⑬因为受到作品所讲述年代的限制,在左翼乌托邦变成海市蜃楼的历史背景下,《山河入梦》表达的实际上集体梦幻的破灭和个体生命的迷失。《春尽江南》则出现了超越性的苗头。《春尽江南》呈现的正是郭从年曾经悲观地预言的那个时空,一个阴暗的时代,一个光明与黑暗、繁华与衰败、亢奋与无奈相互交织的时代。但面对“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格非并不是自然主义式地罗列和记录丑恶,也不是简单地批判或直露地讽刺。对欲望“现世”的描绘,如同《金瓶梅》中的欲望描写一样,只是作家整体性生命关照的一个部分。在这个过程中,格非不断地提示着人们“超越现世”的契机。如家玉的西藏圣地、端午的音乐和文学生活,都指向别处的生活,意味着对生活的超拔和对精神的安顿。《隐身衣》是乌托邦三部曲的尾声,它把《春尽江南》中分散于文本中的超越性力量集中起来,重新造就了一个精神性的、内化的“古典音乐乌托邦”:“在残酷的竞争把人弄得以邻为壑的年代,正是古典音乐这一特殊媒介,将那些志趣相投的人挑选出来,结成一个惺惺相惜、联系紧密的圈子,久而久之,自然形成了一个信誉良好的发烧友圈子。”⑭由此,阴暗时代中的不幸个体获得了一件“隐身衣”。但他并不需要真正地遁身而去,而仍然生活于尘世中。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过着自得其乐的生活,同时也用一种超越性的目光,怜悯地俯视着那些仍在欲望苦海中煎熬的众生。在世俗经验和人间情万象的描述当中提示着超越性的契机,超世间而不离世间,这正源于格非对于中国文化传统的观察:“内在超越。”⑮这也是中国叙事传统的智慧:“中国文化对于时间有限性的思考和处理方式,启发了一种整体性的生命哲学:既有对现实时间的享受,亦有对超时间的豁达和自在;既重视现实利益,也重视生命的圆满(而非权宜);既有建立功业的愿望,也有立德和立言这样的超越意识;既有匡生救世的现实使命,也有‘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趣味。而具体的文学写作,叙事的思维是整体性的。”⑯从乌托邦三部曲到《隐身衣》,这种从中国叙事传统继承而来的整体性思维和“内在超越”意识,保证了格非的世情描绘没有流于被动的记录,也保证了作家的笔调没有走向阴冷和怨艾。
第三,悲悯之心。《隐身衣》体现出作家深沉的悲悯意识,这也得益于对《金瓶梅》和《红楼梦》精神遗产的继承。《金瓶梅》对当时社会进行全方位的、严厉峻激的批判,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其结果,是真妄取代善恶,走向可怕的道德虚无境地。格非说:“《金瓶梅》中的佛道归宿,是世俗个体的唯一出路,而在《红楼梦》中则是象征性出路。在佛与道的俯瞰之下,在世俗世界的内部,曹雪芹笔下的人物虽不免悲观,但仍然知其不可而为之,对绝望本身发出挑战。”⑰《金瓶梅》往往让读者感到万事皆空,人生失去意义。但是,《红楼梦》却仍顽强地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干净的世界,我们从林黛玉身上仍能感到传统君子的品质,这激励着人们去反抗,去与功利、肮脏的现实相抗衡。《隐身衣》中的社会人情,像《金瓶梅》一样令人绝望,但格非并没有走向价值虚无的极端,他在小说当中固执而可贵地为我们保留了一丝人世的温情。主人公崔子固然常感到空虚、恐惧与无聊,但他并没有决绝到走向价值虚无的黑洞,而是将一件“隐身衣”作为超越性的出路。“古典音乐乌托邦”为他提供了一块纯净的精神自留地。三部曲中的乌托邦冲动,现在已经“内化”为古典乐的精神空间。从大同革命、共产主义撤回到内心,这是否一种逃避?表面上看,“古典音乐乌托邦”只是一小部分贵族“选民”的宗教,不具备抵达大众精神生活的力度。似乎隐身人只能做“自了汉”,而不能普渡众生。但格非认为,无论是现代西方把文学作为宗教的替补,还是近现代中国把文学当成救亡图存的利器,二者都过分强调了文学的社会功能。那与其说是对文学的重新发现,不如说是对文学的强行“征用”,甚至“滥用”。文学记录之后所留下的基本上是一个原样的世界,文学所要求的“现实解决”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真正兑现。⑱文学的最终目的在于对现实的象征性超越。因此,《隐身衣》的主人公崔子,并没有完全将自己闭锁在“古典音乐乌托邦”的小圈子里——他仍然时刻关注着外面的世界。这还是一个于内心保留着对于未来的希望的人。格非将《金瓶梅》一分为二,他扬弃了其可怕的价值虚无,但仁慈地保留了由“佛眼”这种超越视角所带来的怜悯之情。对于生活在欲望苦海中的众生,格非给予了必要的理解和宽容的悲悯,这也正是《隐身衣》这部作品的精神仍然驻留人间、而没有向着佛道世界归避的根本原因。《红楼梦》大胆地、创造性地改造了《金瓶梅》中可怕的价值黑洞,而格非在《隐身衣》中对于真和善的坚持,对于积极信仰和正面价值的肯定,明显是受到曹雪芹那次重要文学实践的影响。
中国叙事传统对于《隐身衣》的影响,最明显的地方,或许体现在作品的形式上,如“红楼梦式”的“大轮回”结构。在小说的结尾,“我”再次来到了褐石小区,再次听到教授向他的妻子抱怨世道的混乱和肮脏无序,这与小说的开头如出一辙。张清华先生在讨论乌托邦三部曲时,将这种“大轮回”结构称为“中国式的叙事格局与元素”,并同时视之为一种“意念”⑲,极有见地。这种“大轮回”不是简单的叙事错综或形式对称,也不完全是《红楼梦》式的证悟红尘之“空”、并向青梗峰的“超时间”复归。“我”历经一番世事之后,已经明白意识到,生活并非在别处:“如果你不是特别爱吹毛求疵,凡事都要去刨根问底的话,如果你能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改掉怨天尤人的老毛病,你会突然发现,其实生活还是他妈的挺美好的。不是吗?”⑳格非仍然将小说的主人公留在这个并不尽如人意的世间,然后赐予他一件隐身衣——超世间而不离世间。慈悲为怀,格非创造性地继承了以《金瓶梅》和《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叙事传统——但仍要强调博尔赫斯那句话:作家创造他自己的先驱。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格非获第二届“21世纪鼎钧双年文学奖”答辩辞[OL],http://book.sina.com.cn/news/c/2005-04-05/3/182583. shtml。
②格非《我不可能回到十八九岁》[N],《新京报》,2007年7月21日。
③格非《塞壬的歌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
④[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谈艺录》[M],王永年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页。
⑤⑮⑯⑱格非《文学的邀约》[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0页,第62页,第151页,第55-57页。
⑥格非《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J],《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
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释评本》[M],周锡山释评,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第153-154页。
⑧⑩⑫⑰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页,第208页,第2页,第176页。
⑨[明]兰陵笑笑生《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王汝梅校,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879页。
⑪⑭⑳格非《隐身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3页,第176页,第188页。
⑬格非《山河入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333页。
⑲张清华《“中国身份”:当代文学的第二次焦虑与自觉》[J],《文艺争鸣》,2014年1月,第8页。
中央高校基金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XQ15025);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QT15006);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晚清文人在日本的写作与汉文圈内华文学的成立研究(编号:14CZW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