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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及其场域:《小说月报》与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

2016-09-29张玲

文艺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说月报新文学商务印书馆

○张玲

文学及其场域:《小说月报》与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研究

○张玲

现代报刊为现代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提供了便利的空间和展示的平台,将文学作品带入到大众阅读这一社会公共空间之中,它在中国的出现与兴起可以说是和中国现代化的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正如尼克拉斯·卢曼在《艺术的媒体》中指出:“文学的存在基础必须是传播媒体,文学文本的存在必须依靠物质和技术手段,其传播与接受也只能通过技术手段的中介来实现,因此,文学的历史从一开始便可视为一部媒介史。”①自现代文学期刊兴起,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各文学思潮和文学社团、流派都相应地创办文学刊物,他们已经懂得依靠现代媒介来传播文学和自己的文学理论主张,以此来扩大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这直接影响到文学生产本身;同时各出版集团、文化书局等为了自己的商业利益,也积极创办刊物,配合新文学发展的需要,从而构建起一种新的文学生产方式,引领着中国新文学超越个人的独语状态,走向社会化的公共领域。我们也越来越认可报刊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不可低估的重要作用,吴福辉先生在谈到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时,首先就选择了上海望平街这条中国最早的报馆街开始,来作现代文学史的叙述。报刊作为一种大众媒介,一方面“极大地改变了作家的文化身份和文学的生产方式,带给人们强烈的参与意识和登场的欲望”②;另一方面,“就在这一过程中,媒介也在谋杀现当代文学的‘诗性’,使作家、批评家们的文学生态环境日益恶化(功利主义),从而使‘现代’文学陷入‘现代性’的运作怪圈。也许,正是这一点焦虑,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真实‘面貌’和文学‘生态’”③。

在20世纪20年代初的中国文学语境中,《小说月报》是人们关注的重要期刊,这是因为它背后有强大的商务印书馆的支撑。商务印书馆创办于1897年,堪称中国近代史上历史最悠久、实力最雄厚的出版机构。它最初靠印刷起家,后因出版教材,迅速转向更高层次的出版业,聘请翰林出身、学识渊博的张元济主持业务,设立编译所,引入高梦旦、蒋维乔、杜亚泉等各方面人才,使商务印书馆成为中国近代最大的文化出版机构,引领着出版业的风潮。作为中国近代最重要、最大和最具规模的印刷出版企业,“在清朝末年,全国书籍的营业额,每年四五百万元,商务印书馆独占三分之一”④。商务印书馆凭借如此庞大的市场和经济实力,成为《小说月报》的坚实后盾。

存续22年之久的《小说月报》并不是一直广受读者欢迎,曾一度销量下跌,到1920年第11卷10号时,仅刊印了2000册,滑落到了自创刊以来的最低点。如不是经济实力雄厚的商务印书馆的支撑,《小说月报》恐早已难以维持。作为一家民营企业,商务印书馆并不是一味地追求商业利益,它更是以出版为中心,构成中国近代文化史上一个特殊知识分子群体的聚集地,以“以文化为本”⑤的文化理念为宗旨,密切关注着社会变化,紧跟文化潮流,配合时代对新知识的要求,以严肃的文化态度保证刊物的与时俱进性及其在中西方文化中的影响力,为发展和传播中国的文化作出积极贡献。因此,在“不适宜,应变通”⑥的思想指导下,商务印书馆为拯救《小说月报》作出了种种努力:先是将沈雁冰调任主编王蕴章的助手,参与编辑《小说月报》,开辟了“小说新潮”“编辑余谈”“说丛”等新栏目,对《小说月报》进行半改革;转而让沈雁冰全权接手《小说月报》,进行彻底革新。正是因为商务印书馆经济上、决策上、行动上的鼎力支持,让《小说月报》在风云四起的文化市场上站稳脚跟,并成为当时影响最大、存续时间最长的新文学期刊。因而,强调《小说月报》是商务印书馆“有意识地扶持和推动当时各种文化思潮,有意识地出版各种思想文化出版物”⑦的重要产物,一点都不为过。

另外,《小说月报》是当时最有影响力的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的代用刊物。1921年,文学研究会在北京的成立和《小说月报》在上海的改版,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史上两件重要的大事,原本毫无关系的两者,却因革新后《小说月报》的新主编沈雁冰,也是文学研究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将两者联结起来,打通了南北这一文化空间,《小说月报》也因此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代用刊物。在现代文学生产过程中“文学必须借助文学期刊推出自己的代表作家、作品和理论主张,作家必须依附于期刊才能获得生存基础,才能为自己代表的社团流派摇旗呐喊,争夺文学阵地与理论话语权”⑧。《小说月报》要成为新文学的刊物,也必须建立自己的作家群体来支撑和巩固自己的文学理念。在改版之前的最后一期上就明确了自己的撰稿群体,“本刊明年起更改体例,文学研究会诸先生允担任撰稿者”⑨,主要有周作人、叶绍钧、许地山、冰心、郑振铎、孙伏园、王统照、沈雁冰、庐隐等人。《小说月报》虽不是文学研究会的同人刊物,但从沈雁冰开始革新的第12卷1期起,基本成为文学研究会成员发表新文学作品的主要阵地。当时一些有影响力的新文学作品基本都刊登在《小说月报》上,如《超人》(12卷4号)、《命命鸟》(12卷1号)、《缀网劳蛛》(13卷2号)等等,这在一定程度上极大地推动了新文学运动的发展。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大的意义,它“开拓了一个独立的文学运动”⑩;也正是以《小说月报》为主要文化阵地的文学研究会的成立,“新文学运动才开始脱离倡导期的混沌状态,从一般的新文化运动中独立出来;才开始出现创造社、语丝社、新月社等新文学社团,进入各种流派发展与竞争的新时期”⑪。如果没有《小说月报》这一文化阵地,文学研究会就可能不会对中国新文学产生如此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了,如郑振铎、叶圣陶、冰心、王统照、许地山、庐隐、徐玉诺、许杰、鲁彦、潘训、丁玲、沈从文、老舍、施蛰存等人,他们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和影响,多少都与《小说月报》有关。

文学研究会的“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及创作倾向,与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基本吻合。虽然茅盾说:“文学研究会并没有打出什么旗号作为会员们思想上、行动上共同的目标。在当代文学流派中,它没有说自己是倾向于哪一派的。”⑫但“它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流派,不但有共同的文学主张,而且在创作方法上也形成了某些共同特色。”⑬因此,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一期(即12卷1号)上,不仅刊载了《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同时也刊登了刚成立的文学研究会的宣言和简章,这样的安排并不是巧合,更多的是一种对相同理论主张和思想统一性的某种暗示。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焕然一新,在第一期上读者便被文学研究会的宣言所吸引和震惊:“将文学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在已经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正同劳动一样。”⑭这个宣言其实就是针对“礼拜六派”,倡导“为人生的现实主义文学”,这实际上也是《小说月报》1921年革新之后新的编辑理念与倾向。革新后的《小说月报》明确:“同人等深信一国之文艺为一国国民性之反映,亦惟能表现国民性之文艺能有真价值,能在世界的文学中占有一席地。”⑮《小说月报》这一时期刊登的文学研究会成员的作品,基本是反映现实的“为人生”的作品,他们所建立起来的写实文学的传统,也成为“现代中国小说惟一具有成果的传统”⑯。

此外,文学研究会主张翻译借鉴西洋文学,“中国的文学研究,在此刻正是开端,更非互相辅助,不容易发达。整理旧文学的人也须应用新的方法,研究新文学的更是专靠外国的资料”⑰。“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是文学研究会的宗旨之一,《小说月报》在革新之初也多次强调翻译西方文学的重要性,同一期《小说月报》的“改革宣言”中也明确宣布:“现在中国的文学家有两重的重大的责任:一是整理中国的文学;二是介绍世界的文学。”并承诺“自明年十二卷起,本月刊将尽其能力介绍西洋之新文学,并输进研究新文学应有之常识”⑱。纵观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翻译文学一直占据着重要地位,“从12卷到22卷,共译介了39个国家304位作家及其作品804篇,共九百五十余万字,占后期《小说月报》文字总量的58%左右”⑲,而这些翻译文学大多出自文学研究会作家之手。在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进程中,《小说月报》对西方文学的翻译,为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这当然离不开文学研究会的功绩,两者相互结合,共同促进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进程。1932年《小说月报》停刊后,该会活动也基本停止。

《小说月报》作为反映文学研究会初期宗旨、观点、思想以及活动的最早也是唯一的刊物,在发展进程中,相互牵扯,不可割裂。文学研究会与《小说月报》的结盟,也标志着中国新文学的中心由北京南移到上海,由旧文学势力盘踞的上海文坛,也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新文学势力一跃而居主导地位,为推动中国新文化运动做出巨大贡献。

在《小说月报》存续的22年中,作者队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是中国文学在由传统到现代的进程中一个重大的变动。1900年之后,上海基本成为我国近代小说的大本营,各大书局出版商在这片文学商业化的土地上竞相涌现。这些文学传播媒体的出现,使20世纪初的中国形成了一个可观的文学消费市场。“一方面加剧了文学的世俗化倾向,使小说为了市场而迎合消费趣味,为了利润而粗制滥造;另一方面,市场也促进了作家专门化进程。”⑳《小说月报》作为一本纯文学刊物,虽有强大的商务印书馆的支撑,但同样难以规避读者趣味与文化市场的牵制。创刊后,严格遵守着商务印书馆的要求:既要注重社会责任、文化启蒙,又要注意商业性与可读性的生存策略。

我们从具体文人群体的演变来看这些变化:

1905年科举制度废除,大批文人被迫走向社会。1910年《小说月报》创刊,这也是商务印书馆继《外交报》《绣像小说》《东方杂志》《教育杂志》之后的第五本刊物。1903年的《绣像小说》办得甚好,深得口碑,也是晚清小说中发行时间最久、出版期数最多的刊物,后因主编的去世才被迫停刊。由于商务印书馆以及《绣像小说》的影响,《小说月报》一创刊,便吸引了一批职业文人,首先便是在当时已经颇具影响力的林纾以及程小青、周瘦鹃、包天笑、张恨水等旧派文人,他们在《小说月报》中依然坚持传统文体的创作,多发表旧体诗词、文言章回小说以及文言翻译的西洋小说;其次,是徐卓呆、孙毓修、张毅汉以及王蕴章、恽铁樵等人,他们更多的依然是受到传统教育的桎梏,但新式教育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们有的接受过新式的学校教育,有的甚至还接受过国外的教育,他们的作品虽然依然是以传统模式为主,但也出现了一些现代性的因素,如徐卓呆曾尝试用白话文写作,孙毓修对西方文艺理论思潮的翻译介绍在翻译形式和文体上都已经不同于林译小说。但他们的出现并没有改变这一时期《小说月报》的整体风貌。为了确保销量,《小说月报》依然是以娱乐性的文学作品为主,主要刊登“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另外,我们从早期《小说月报》的插图、广告中也可以看出其风格特点。《小说月报》尽管是纯文学刊物,但是它所涉及的广告面很广,除了商务印书馆自己的书讯广告外,还涉及香烟、味精、绒线、润面水等,以及大量的插图,无不流露出消遣性倾向,为我们理解那个时代的风貌和《小说月报》的整体特点提供了参考。早期《小说月报》还有一类作者是鲁迅、沈雁冰、谢六逸、沈泽民等文学青年,五四运动之后,《小说月报》进行部分改革,增加沈雁冰建议的“小说新潮”,开始刊载现代白话小说、新诗和译文,沈雁冰等是这一栏目的主要撰稿人。教育背景的差异决定了他们不同于鸳蝴派的知识结构和文化观念,新文学家在文化和思想上更具建设性和创造性。

时势造英雄,事实上,正是借《小说月报》的影响力,沈雁冰才得以成为文学研究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顺利进入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因与文学研究会的联结,这时期的撰稿人多为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原有作者队伍几乎彻底清洗,整个学术队伍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一是队伍走出了地域文人界限,打通了南北文化空间,将京沪文人拉入同一个关系网中,由此而带来“多维关系的互动,影响着20世纪20年代的文坛格局”㉑。二是许多受新文化运动和文学思潮影响的文学青年的加入,大大推动了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发展。随着中国现代文学现代化进程的发展,更多的作者加入其中,如王任叔、王鲁彦、徐玉诺、许杰、徐钦文、蹇先艾等乡土文学作家以及到20世纪20年代后期丁玲、胡也频、李金发、夏丐尊、施蛰存、废名、沈从文、老舍、巴金等也陆续加入《小说月报》的阵营,不仅壮大了作者队伍,营造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多样性文化空间,同时对20世纪30年代的左翼、京派和海派都形成了不同程度的辐射,开启了20世纪3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萌芽。

从作者队伍的演变可以看出,《小说月报》(1910-1930)全面地反映了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中的变化规律,它及时地把作家们的文学创作、理论观点、作品翻译等呈送在读者面前,极大地繁荣了当时的文学市场,并为众多作家尤其是后起的文学青年提供了充分的撰述和舆论空间。此外它与作家们的创作相互推动,引发传统与现代、文言与白话等文学论战和写实文学、革命文学等各种文学思潮。作为重要的纯文学刊物,它见证了中国文学史上整个20世纪2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重要过程,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必不可少的重要刊物。

《小说月报》作为20世纪20年代最有影响的新文学期刊之一,也是中国现代期刊史上历史最悠久、涵盖内容最丰富和多元的刊物。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大型的纯文学刊物,在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这一复杂的环境中,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唯一由所谓旧派文学期刊通过革新后成功转型的新文学期刊,兼跨新旧两个时代,见证了中国文学史从近代到现代的转变历程。1894年甲午战争爆发,中国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发生了巨大变化,深受“西学”影响的进步文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民族命运复兴和民族文化相统一的历史性的课题中,把文学的政治改良和变革作为救亡图存的工具。出于政治维新的需要,梁启超1902年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多次强调小说的重要性:“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㉒充分肯定了小说为社会服务的政治功能。并积极倡导小说界革命,批判轻视小说的传统观念,认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使小说由边缘化走向中心,改变了中国传统文学中仅以诗文为正宗的局面。同时“在小说‘有用’和‘崇高’的舆论作用下,文人学士编刊办报,自为光荣之举。”㉓小说作品一跃成为书局出版商的抢手之物。商务印书馆敏锐地抓住市场动向和读者需求,积极响应梁启超等人“小说界革命”维新变法、救亡图存的口号,创办了《小说月报》,重视小说的创作和翻译,尤其是当时风靡一时的林译小说,“其所译西方小说,多至百数十种,国人得以因此以知西方文学之美富,而从事研究,其关系不为不重要”㉔。民国的建立使得“小说界革命”的观念影响虽依然存在,但社会的政治热情大大退却,传统言情小说重新回归,又一次强调文学的休闲性、轻松有趣性特点,且由于早期的作者多为传统型的守旧文人,《小说月报》创办不久,便刊登“哀情”“艳情”类小说,基本为鸳鸯蝴蝶派所控制,把文学“看作消费品,看作游戏之事,看作载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㉕。实际上,这“从文学思潮寻根求源上讲”,“恰是梁启超‘文学之最上乘’‘小说界革命’口号将小说社会功能推向极端的必然结果”㉖。

五四以后,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强烈冲击,读者和市场大量流失,《小说月报》销量大幅度下降,同时随着“改良新剧”“欧美名剧”“小说新潮”等新栏目的不断增加,《小说月报》内部开始凸显了新旧冲突的紧张局面,版面混乱,文白相交,情况极为糟糕。《小说月报》半革新的失败逼迫商务印书馆进行重新调整,从1921年1月10日,也即《小说月报》12卷第1号开始,由沈雁冰全权负责《小说月报》,进行全面革新。根据沈雁冰的要求,商务印书馆在《小说月报》11卷12号上刊出特别启事:“近年以来,新思想东渐,新文学已过其建设之第一幕,而方谋充量发展,本月刊鉴于时机之既至,亦愿本介绍西洋文学之素志,勉为新文学前途与提倡鼓吹之一分天职。自明年十二卷第一期起,本月刊将尽其能力介绍西洋之文学,并输进研究新文学应有之常识,面目既已一新,精神当亦不同,旧有门类,略有更改。”㉗虽是“略有更改”,但上任以后,沈雁冰首先做的便是撤下了鸳蝴派文人的所有稿件,全部使用新文学作品,从栏目的设置到字号的设置以及在配图和定价方面,对《小说月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甚至连封面和扉页的插画都赋予了新文学的象征意义。并与馆方商谈妥,除封存原有的稿件外,还不能干涉他的编辑方针,既为新文学夺得了阵地,又能不受商务印书馆的种种限制而有自主权。虽然它的改版起初并不是以新文学革命为着眼点,更多的应该是出于商业化的目的,但是正是这样一个商业性的契机,《小说月报》成功转型,因而,它的改版某种程度上被认为是“‘五四’新文学运动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㉘。

改革后的《小说月报》“鸳鸯蝴蝶”派的气息涤荡无存,成为了现代文学发展的主要阵营,对传统文学观念和模式的种种批判和否定,自然引起了老牌的鸳蝴派文人的强烈不满,势必引起纷争。当年3月,停刊数年的《礼拜六》复刊,守旧文人利用这一刊物以及《小说世界》《晶报》等相关刊物来强烈攻击新文学。除此,“学衡派”、部分创造社成员等都发动了对《小说月报》的批判,涉及“翻译文学书的讨论”“语体文欧化的讨论”“创作讨论”“文学主义问题”等等,《小说月报》见证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发生发展的曲折过程。1927年大革命的失败给当时许多进步青年带来巨大的思想冲击,1928年新文学队伍成立了新的组合,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兴起,革命文学派发动对鲁迅、茅盾的批判,茅盾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文章进行辩驳,并影响了一大批青年作家,如丁玲、胡也频等,拉开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序幕。1930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在上海成立,茅盾的加入无疑壮大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队伍。《小说月报》转而成为革命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发表的重要阵地,如茅盾《子夜》、丁玲《韦护》《一九三○年春上海》、胡也频《在一个晚上》等,推动着无产阶级文学运动走向高潮。

《小说月报》不仅对“小说界革命”、五四新文学革命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运动都作出了相应的回应,更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转型和20世纪20年代现代文学的产生、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公共传播空间,并触发了多个现代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的形成与发展。20世纪20年代后期《小说月报》更多采用的是兼容并包的方针,不仅刊载了众多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对海派文学、京派文学、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等流派与思潮的作品都有所涉猎,大大丰富了20世纪20年代文学市场的多元化格局。

在风起云涌的“文学革命”和“革命文学”运动中,《小说月报》始终保持冷静的姿态,以翻译、创作、学理讨论文章为主,并大力引进外国文学理论思潮,积极地构建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和批评体系。从“多译名作、缀述旧闻、灌输新理、增进常识为宗旨”㉙的文化理念到作为“进化的文学”,新文学应具有“普遍的性质”“表现人生指导人生的能力”以及“是为平民的非为一般特殊阶级的人的”,提出要“注重思想不重格式”,以及“人道主义的精神”等新文学主张。㉚《小说月报》体现了鲜明的现代文化理论意识。自革新之后,更是有意识地构建具有现代性的新文学理论思想和文学批评样式,奠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的最初模式。在主编沈雁冰看来,文学理论批评在文学创作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批评主义在文艺上有极大之权威,能左右一时代之文艺思想”㉛。在文学创作中,甚至是“必先有批评家,然后有真文学家”㉜,因为“创作家必依赖着批评家做向导,才能产生最新的作品;而社会又全赖着批评家的帮助,才能鉴赏作品的真相”㉝。为此在《小说月报》上专门设置“评论”一栏。而此时在《新青年》思想启蒙运动的带动下,激进的知识分子们纷纷将关注的目光转向劳工、教育、妇女等具体的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尤其是1918年《新青年》上刊登“易卜生专号”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受“五四”影响的新文学作者们开始效仿易卜生的“问题小说”,转向关注社会现实人生的创作。沈雁冰积极响应新文学的号召,并以参加者的姿态为之呐喊助威,极力赞同《新青年》的文学主张。为了寻求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小说月报》的主要撰稿人和编辑们首先就将目光锁定在社会人生问题上。这一时期,主编沈雁冰写了一大批学理性论文,如《春季创作漫谈》《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社会背景与创作》《评四五六月的创作》《新文学研究者的责任与努力》等,阐释和完善“为人生而艺术”的理论观念,倡导现实主义文学思想。他在《文学与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份的误认》一文中重点提出“文学的目的是综合地表现人生”,并且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思想和情感一定是属于民众的,属于全人类的,而不是作者个人的”㉞。批评旧派小说“思想上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和“文以载道的”文学风格,认为“旧派把文学看作消费品,看作游戏之事,看作载道之器,或竟看作牟利的商品”。而“新派以为文学是表现人生的,诉通人与人间的情感,扩大人们的同情的。”因而凡抱了这种“表现人生”的“严正”的观念而作出来的小说,“我以为无论好歹,总比那些游戏消闲为目的的作品要正派得多”㉟。在《社会背景与创作》一文中更明确地提出了其文艺理论观念和批评标准:“总之,我觉得表现社会生活的文学是真文学,只于人类有关系的文学,在被迫害的国里更应该注意这社会背景。”㊱

鉴于创作与批评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小说月报》还刊载了“特别征文启事”,对已在《小说月报》上发表的文章如《超人》《命命鸟》《低能儿》等文章进行批评,进一步明确并扩大其现代文学批评的理论观点和社会影响。“文学为人生的艺术”作为一种理论主张被鲜明地提了出来。在与读者的通信中,谈到如何做小说时,沈雁冰再次强调:“主观的描写常要流于夸诞,不如客观的描写来得妥当。我们现在试创作,第一,要实地精密观察现实人生,入其秘奥,第二,用客观态度去分析描写。”㊲基于这一理论思想,革新后的《小说月报》大力倡导“为人生”的文学,提倡写实主义,得到了新文学界的大力响应和支持,把《小说月报》作为新文学宣传“为人生”思想的重要阵地,开辟了“创作批评”“文艺丛谈”“通信”等栏目,刊登鲁迅、周作人、郑振铎、沈泽民等人倡导“为人生的艺术”的理论文章。如瞿世英在《小说的研究》一文中也指出:“从前的文学观念与我们现在的文学观念很是不同,他们以为文学的惟一作用是‘载道’,但我们认定文学广大无垠,是批评人生解释人生的。”作品的创作也“总以人生为对象的”,而小说呢,更是“直接与人生交涉的”,它“所表现的是世上的人,他们的关系,他们的情感与思想,他们的忧愁与快乐,他们的成功与失败。无论如何,小说家的总题目只是人生”㊳。在这种理论思想的指导下,作家们都努力去表现社会的疾苦,凸显新旧思想下的冲突,探求人生的意义。革新后的《小说月报》第1号上便刊登了许地山的《命命鸟》,通过佛教传说中的“共命之鸟”,写一对相恋的男女青年,因无法突破婚姻的阻挠,最后双双投湖。有力地控诉了封建婚姻制度对青年的戕害。12卷4号上刊登的冰心的《超人》,文章一开始便通过认为“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的主人公何彬的思想和行为,指出“人生究竟是什么”的问题,这不仅是何彬疑惑的问题,也是一批在新思潮影响下已经觉醒的青年们所感奋的问题,“五四”落潮之后他们苦闷、彷徨、孤独。文章一发表,立即引起了广大青年读者群的轰动,掀起了“为人生”的文学思潮。这些作品的发表既是五四新思想启蒙运动的需要,又是思想启蒙运动的重要结果。《小说月报》作为文学革命运动的重要阵营,在“新文学界高高地举起了‘为人生’的写实主义的旗帜”㊴,为现代文学的批评和理论建设奠定了基础,推动了新文学的发展。

20世纪20年代初新文学运动如火如荼,西方各种文艺思潮不断涌进中国,受不同思潮和艺术方法影响的作家,形成不同的文学团体,更加致力于对西方各种思潮和理论的引进和介绍。《新青年》《文学周报》《新潮》《晨报副刊》等纷纷刊载翻译作品,“几乎所有文学革命的发起者和参与者都做过译介外国文学的工作,如鲁迅、胡适、周作人、郑振铎、沈雁冰、耿济之等,都是极为活跃的译介者”㊵。对西方文学作品和思潮理论的翻译介绍达到高潮。这批《小说月报》的主要撰稿人,他们精通外国文学,是我国早期翻译界的主力军。不同于《新青年》“有大致的路向,而无具体的目标”㊶,《小说月报》的目的性显得明确而具体,一开始在“改革宣言”中就明确强调:“小说月报行世已来,已十一年矣,今当第十二年之始,谋更新而广扩之,将于译述西洋名家小说而外,兼介绍世界文学界潮流之趣向,讨论中国文学革进之方法。”㊷设置“译丛”与“海外文坛消息”等栏目专门介绍西方文艺作品、作家传记、理论思潮以及各国最新文学动态等,翻译作品几乎占到每期篇幅的三分之二,从《小说月报》革新后的12卷1号一直到停刊时的22卷12号,“共译介了三十九个国家的三百零四位作家及其作品八百零四篇”㊸。一时期,西方各种文艺思潮先后涌入中国,如自然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意象派、弗洛伊德主义、马克思主义等。《小说月报》对西方文艺理论和思潮的介绍和引进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带有一定的思潮性和目的性,主要“从时代、社会和新文学发展的需要出发去检验和选择外来的东西,并注入新的因素”㊹,借西方批评理论来不断深化和完善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和批评,更倾向于运用“专刊”“专号”的形式将某种思潮推向中国文坛,如因中国新文学受欧洲现实主义尤其是俄国表现社会人生为主的现实主义作品影响最大,现实主义基本成为这一时期新文学的主流,紧密配合新文学的发展,《小说月报》首先设置了“俄国文学专号”和“俄国文学研究”;设置“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特别注意被屈辱民族的新兴文学和小民族的文学,包括波兰、芬兰、捷克、塞尔维亚等处于帝国主义压迫之下的被压迫民族和弱小国家。相似的现实处境,被迫害民族的共性,使得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主要支持者很自然地从这些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中去寻找中国现代文学转型的资源,并从这些“被损害民族”已有的文学实绩中获得勇气和希望,从而更加坚定文学思想启蒙的信念。除此,还有“法国文学研究”与“现代世界文学号”专号等等。

据相关资料统计,改版后的《小说月报》第12卷,“近70%的内容都是论文和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文字”㊺,足以看出改版后的《小说月报》对新文学批评和理论建构的重视。从“五四”时期的“为人生”的现实主义到革命现实主义,《小说月报》为我国的文学理论批评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奠定了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的基础,促进了现代文学内容和形式的不断进步,有力地推动了现代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结语

1932年“一·二八”事件发生后,《小说月报》毁于战火之中,被迫停刊,继1910年8月在上海创刊之日已历时22年,出刊22卷。同时这场战火也给商务印书馆带来惨重的经济损失,此外,特定的政治文化环境与文学自由空间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是导致《小说月报》停刊的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

综上所述,《小说月报》在清末民国初期文学向五四新文学转型过程中的文学史地位和时间跨度上特有的代表性,较完整地反映了文学观念演进和新文学发生发展的历史进程,它见证了中国文学从近代到现代的最重要的转变过程。尤其是1921年革新之后,其对中国现代文学发展所作出的巨大贡献,其重要意义我们不可低估。它对新文学作家作品的介绍,对外国文艺理论思想的译介以及“对自然主义文学的介绍,对东欧及弱小民族文学的介绍,极大地推进了中国文学研究对包括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在内的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的关注”㊻。我们甚至可以说“离开了《小说月报》的这种介绍、倡导,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就不可能获得快速的发展。”㊼不仅如此,它始终承继着“五四”启蒙的人文精神和开放的文化多元性,以创作、评论、翻译、研究等形式,积极参与中国文学的现代性建设。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的纯文学刊物,《小说月报》经历了从旧文学到新文学、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两次大的转型,集传统与现代、中国和西方于一体,既迎合了时代潮流的发展,也推动了思潮流派的演进;既体现了20世纪20年代文学场域的复杂性,又在某种程度上催生了新的文学场域的形成,对一个时期的文学研究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南昌航空大学文法学院)

①尼克拉斯·卢曼《艺术的媒体》[M],法兰克福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页。转引章国峰《文艺媒体学:高科技时代的文艺存在形态》[J],《外国文学动态》,1997年2月。

②③程光炜《文化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多样观察》[A],《大众媒介与中国现当代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页。

④贾苹安《记商务印书馆创始人夏瑞芳》[A],商务印书馆编《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550页。

⑤杨扬《商务印书馆与中国现代文学》[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年第1期。

⑥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44页。

⑦杨扬《商务印书馆:民间出版业的兴衰》[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⑧王本朝《现代文学制度研究》[M],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

⑨《本月刊特别启事之一》[J],《小说月报》,11卷12号。

⑩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4页。

⑪陈福康《郑振铎与文学研究会》[J],《新文学史料》,1989年第4期。

⑫茅盾《革新〈小说月报〉的前后》[A],《我走过的道路》(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85页。

⑬吴中杰《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2页。

⑭⑮⑰《文学研究会宣言》[J],《小说月报》,12卷1号。

⑯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⑱㉗《本月刊特别启事一》[J],《小说月报》,11卷12号。

⑲殷克勤《简论〈小说月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之二续)[J],《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

⑳杨匡汉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版,第555页。

㉑柯希璐《革新〈小说月报〉前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5期。

㉒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新小说》,1902年第1期。

㉓㉖陈伯海、袁进主编《上海近代文学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48页,第249页。

㉔王云五《本馆与近三十年中国文化之关系》[A],《商务印书馆九十五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第286页。

㉕㉟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J],《小说月报》,13卷7号。

㉘旷新年《山重水复疑无路》[J],《读书》,2001年第12期。

㉙《编辑大意》[J],《小说月报》,1卷1号。

㉚沈雁冰《新旧文学平议之评议》[J],《小说月报》,11卷1号。

㉛㉜㊷《改革宣言》[J],《小说月报》,12卷1号。

㉝方兴《〈商人妇〉〈缀网劳蛛〉的批评》[J],《小说月报》,13卷9号。

㉞沈雁冰《文学与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份的误认》[J],《小说月报》,12卷1号。

㊱沈雁冰《社会背景与创作》[J],《小说月报》,12卷7号。

㊲《通信》[J],《小说月报》,13卷5号。

㊳瞿世英《小说的研究》[J],《小说月报》,13卷7号。

㊴邵伯周《茅盾评传》[J],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68页。

㊵㊹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页,第15页。

㊶陈平原《思想史视野中的文学—〈新青年〉研究上》[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年第3期。

㊸吴进濂等《文学研究会对外国文学的译介》[J],福建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2期。

㊺段从学《〈小说月报〉改版旁证》[A],《文学艺术与媒介关系研究》[M],孙绍先主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1页。

㊻㊼杨扬《五四时期及20年代的中国文学》[J],《文艺理论研究》,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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