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理论研究中反本质主义论争的解构与建构
2016-09-29张晓东
○张晓东
文学理论研究中反本质主义论争的解构与建构
○张晓东
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是新世纪以来文学理论研究领域展开的一场重要的学术争鸣。这场论争提出了文学的边界、文艺学研究的范式转换以及如何应对日常生活审美化对文学研究的挑战等重要问题,与接踵而来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具有密切的联系。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主要在文学理论层面和美学层面展开,在文学理论层面上展开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实际上就是反本质主义论争的延续。因此,很有必要从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中剥离出反本质主义论争的延续部分,组成完整的进程,更全面地认识反本质主义者的理论主张。总的来说,我们可以从解构和建构两个方面来把握这场论争。从解构方面来看,反本质主义者的矛头直指建国以来的文学理论教材写作,力图解构文学理论研究中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取消以文学经典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文艺学在新时代继续存在的合法性,彻底否定具有普遍规律性的文学理论存在的可能性。从建构方面来看,反本质主义主张文学理论的历史性、事件化特征,尝试从关系主义、建构主义等方面重建文学理论。更重要的是,反本质主义者在解构经典文学理论研究范式的基础上提出了重建文艺社会学,重建文学理论的公共性,以文化政治批评取代原有的文论研究的主张。从两方面来把握反本质主义论争,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反本质主义主张的合理性和局限性。反本质主义者的解构工作具有值得肯定的积极意义,但解构论证中存在许多漏洞。我们可以对其解构过程进行“解构”,指出其不合理性。同时,我们还需要厘清反本质主义者的建构过程,使其意义更加明晰。这样一来,通过这场论争收获的果实也就凸显出来。以往研究者往往过于重视对反本质主义解构主张的批判,使论争陷入到一个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的对立僵局之中。就对文论建设的贡献而言,反本质主义论争的解构方面的意义要小于其建构方面的意义。反本质主义者在建构文化政治批评方面的观点更值得重视。
解构反本质主义的“解构”
反本质主义者指出,由于受到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大学文艺教科书往往把文学艺术理解为具有普遍规律、固有本质的实体,生产“普遍有效”的文艺学“绝对真理”。这使得文艺学失去了学科反思意识以及应对日新月异的文艺实践提出的挑战的能力。反本质主义者以以群主编的《文学的基本原理》和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为例,批评前者一方面认同文学理论的历史性,另一方面又把无产阶级的文学理论看作超历史的、合乎文学本质的绝对真理;批评后者在界定文学的“审美意识形态”性质时没有注意到审美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没有历史地理解文学的审美自主性。反本质主义者在认同新时期以来文艺学界对审美自主性的正当性诉求的同时,批评审美自主性理论已经成为一种占据支配地位的“本质主义”思维。首先,审美自主性诉求借助了新时期主流意识形态突破文革意识形态的力量,审美自主性理论受到20世纪80年代的政治气候的影响,并非完全是由学术界自主提出的主张,也不是文学“一般规律”的体现;其次,审美自主性理论无法解释20世纪80年代以来逐渐市场化、商品化的文艺活动,以经典作品为研究对象的文艺学无法深入认识大众消费文化现象。反本质主义者认为,必须对文艺学进行深刻的改造,反思文学理论中的本质主义和普遍主义倾向,培养开放多元的文学观念;①对于新兴的文学艺术现象,以审美自主性的文学研究范式已经不再适用;20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文化研究较好地应对了这种挑战,成为文艺学调整研究方法和学术范型的一个方向。②
反本质主义对本质主义的批评,其实就是一种拆解和消除。目的是从根本上否定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存在的合理性。这种解构的论证过程存在一些明显的问题。首先,文学研究中是否存在着“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这两种相互对立、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反本质主义者作出了这种区分,抨击了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并自称是反本质主义的代表。但是,并没有哪一位学者宣称自己研究文学理论的思维方式是本质主义的。被看作本质主义代表的童庆炳先生为自己辩解:“现在文论界发表的一些文章中,或多或少都谈到我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或多或少地认为它‘有本质主义的痕迹’。这是我所不能同意的。这些文章都谈反本质主义就要历史地看问题。但他们的看法就不是历史的,他们没有把我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放到应有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去考察。”③如果不是反本质主义者要在文学理论研究中树立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我们或许不会知道,在中国文学理论研究界,原来是所谓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
其次,反本质主义者列举了建国以来分别由以群、十四院校、童庆炳主编的三种文学理论教材,将前两者概括为阶级工具论,将后者概括为审美自主论,并认为这两种理论都是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产物。在已经明确了本质主义是一种极其错误、必然要被摒弃的思维方式的前提下,把这三种教材统归为本质主义,又没有经过详细的论证,这是先扣帽子再打板子,并不恰当。而这三种教材在何种程度上属于西方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也有待商榷。反本质主义者解构的主要对象是所谓“审美自主性”理论。但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材能简单地归结为“审美自主性”理论吗?反本质主义者片面地把20世纪80年代文艺自主性理论的提出看作政治气候、意识形态要求的结果,归结为中国学界受到康德美学、启蒙现代性理论的影响,忽视了文学理论工作者自发的学术追求;忽视了反对审美无功利理论的西方思想资源如非理性主义美学、实用主义美学早就传入了中国并且产生了影响这一学术背景;忽视了在中国学界占据主导地位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审美无功利观念具有较强的消解作用。审美无功利思想在中国学界有没有占据绝对的垄断地位,需要更加缜密细致的论证。在童庆炳先生编著的教材《文学理论教程》中,对文学自主性、审美无功利的强调也是有限度的,对文学的审美属性和意识形态属性的看法也是持调和主义的。反本质主义者没有全面、客观地认识以童庆炳先生为代表的老一辈学人提出“审美意识形态”理论的价值和意义。
反本质主义者强调文学理论知识生产的地方性、历史性、时间性,强调要把已经被视为自然而然的文学理论看作是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反思在文学理论建构中存在的种种非普遍非本质的因素。但不管是哪种文论教材,都不是对某种客观的、先验的文学本质的发现,尤其是童庆炳主编的教材,完全满足反本质主义者要求的地方性和历史性、事件性。关于这一点,童庆炳也作了详细的说明:“我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于1992年出版,但开始编写的时间是1990年,第一次策划会议是1990年10月在当时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召开的。大家应替我想一想,在90年代初,在国内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的情况下,我在那种历史语境中,能够拿出怎样的教材的指导思想和体系构架?在1991年统稿会上,由于有不同意见,我们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对话、争论,最后达成妥协。在批评我主编教材的时候,是必须把这些情况考虑在内的。就教材的指导思想而言,我提出要以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为指导。我们在比较了广义的、狭义的、折中义的多种文学概念之后,专列一节把文学定义为‘显现在话语含蕴中的审美意识形态’。这个定义是当时的历史环境所允许走到的最远方。”“这是一个兼顾到文学自身的审美特性和文学的意识形态性的理论,大体上符合那个时代语境的历史要求,也可以为当时多数人所接受。”④
值得注意的是,反本质主义者把教材看作本质主义思维方式在文艺学研究中作祟的典型,但教材是否代表了一个时期内文艺学研究的最高的、最前沿的成果,这是有疑问的。在教材之外,文艺学研究的阵地还包括报纸、专业期刊、专著、学术会议等等。如果选择性地无视已经存在的对文学发展新状况的研究,而一味地以教材为对象,抨击所谓的本质主义研究方式,这是明显的以偏概全。如果说在由教育部或各大学组织编写的教材中对新兴的文学现象重视不够,这种情况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但教材有自身的特殊性,教材更重视知识的传达,需要保证理论的严谨性、周密性,对一些需要经过时间考验的新兴文学现象持谨慎态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以,一味地抨击中国当代文艺学教材没有对当下的文学实践作出解释,这是没有依据的。
第三,反本质主义者把当代中国文艺学失去了对新产生的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的阐释能力当作一个不证自明、不言而喻的前提。实际情况怎么样呢?通过中国知网的文献检索,我们可以发现主题词为“网络文学”的期刊论文有四千余篇。在反本质主义者提出这一问题的2000年左右,相关论文就有上百篇之多。1995年,《在电脑冲击下文学将如何变化?》《信息时代与文学》是最早的讨论文学与网络时代的关系的论文。1999年的相关论文有4篇;2000年,有34篇,出现在专业、优质刊物的论文,已有十余篇;到2001年,这一数字已上升到八十余篇。搜索以“打工文学”为主题词的论文有431篇,最早的是1992年杨宏海的《一种新的特区文化现象:打工文学》;在2000年左右,已有四五十篇与打工文学相关的论文,刊发在专业文学类期刊上论文也有十余篇。反本质主义者反复说到的超级女声,芙蓉姐姐等文化现象,经过搜索可以发现在“超级女声”爆红的2005年当年,知网收录的以“超级女声”为主题的论文就达到了五百多篇。如果说到对电影电视的研究,论文的数量就更多了,更何况还有专门的影视类学术期刊。在论争中,反本质主义者没有对中国当代文艺学在何种程度上失去了与现实生活世界的积极联系,无能于解释新兴的艺术活动、文学活动作出详细的描述和论证,而是以一种情绪化书写的方式否定了当代中国文艺学在这方面作出的努力。反本质主义者认为,由于中国当代文艺学坚持审美无功利,把一些大众文化现象排除在研究对象之外,把大众文化简单地斥为文化垃圾,固守经典文学为研究对象的思路,导致文艺学研究对象狭窄、内容陈旧、方式死板。“在一些人看来,文学理论的危机主要表现在研究对象上面。原有的文学已经终结,或即将终结,只是‘文学性’还在电视节目、网络节目、审美化的日常生活中‘蔓延’,并认为这种‘蔓延’才是文学的真正发展。原有的一套理论已经解释不了这些‘文学性’的‘蔓延’部分,因此要‘跨界’,改变文学理论原有的研究对象,这样才能跟得上时代的发展,在求解问题上则要用反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否则文学理论就永远要陷入危机之中。”⑤实际上,当代中国学者对新兴的文化现象更多的是持实用主义的态度,对于身体写作、“80后”写作,如果新兴的作家作品达到了一定的高度,文学批评不会因为所谓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置之不理。对于出色的年轻作家,理论家是不吝于关注和评论的。从整体上说并没有全盘否定通俗文学、网络文学、“80后”文学的理论主张。
反本质主义者极富批判精神和反思精神。反本质主义者在对文艺学教材的解构中敏锐地发现了教材中存在的问题,使以新的视角来看待一直以来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文艺学教材成为可能。另外,反本质主义者看到了都市生活中审美因素的泛化、新兴的文化现象对文艺学研究提出的挑战,提出重建文艺社会学,转换文艺学研究范式。文艺学的发展需要这样的反思和批判,需要在自我批评和反思中进步。反本质主义者这种牛虻精神值得充分肯定。但是牛虻只能蛰牛刺激牛,却不能偷天换牛。反本质主义者主张的文化研究不能取代文学理论研究。西方的文化研究,是从原有的文学研究队伍中分出一些人去从事大众文化的研究工作,这是在西方的大学体制中已经发生的学术变迁;也就是说,文化研究之于文学理论研究,是一种分流,而非转向;是补充,而非代替。
建构反本质主义者的“建构”
在批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论争过程中,反本质主义者已经开始引入日常生活审美化和文化研究等西方学术资源。反本质主义者主张,当代中国社会出现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传统的本质主义文艺学无法对这些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因此文艺学有必要拓展研究领域,转向文化研究,只有这样才能应对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的挑战。这使得“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论争和“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反本质主义批评审美自主性理论以审美尺度剥夺大众消费文化的“审美价值”资格,一味进行道德批判和情绪排斥,造成了文艺学无法解释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这一巨大危机。因此,文艺学研究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文艺学与现实生活之间有机的、积极的学术联系,也就是重建文艺社会学。⑥反本质主义者提出的“文艺社会学”的内涵是在与泰纳的实证主义模式和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社会学模式的对比中得到界定的。由于缺乏直接的正面的描述,文艺社会学的具体内容一开始显得模糊不清。随着论争的展开,反本质主义者的建构主张逐渐明晰,从文艺社会学逐渐过渡到文化政治批评(反本质主义者在文章中曾经使用文化批评、文化研究、文艺社会学、文学理论的公共性等词来涵盖或指称自己进行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的模式,因其主要是从文化政治角度来进行批评操作,故称之为“文化政治批评”)。反本质主义最重要的建构成果就是提出了文化政治批评,文化政治批评的实践,增强了文艺学对社会现实问题(不限于文学和艺术)的解释和批判能力。
反本质主义者先后参与到两场论争当中,使得众多的论争文本缠绕在一起,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研究、文学研究、文化政治批评、消费主义美学等概念缠绕在一起。有意思的是,在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中,支持进行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一方的观点并不一致,却受到了反对一方的无差别批评。反本质主义者的建构主张也被淹没在论争中,不能得到充分的彰显。《文艺争鸣》杂志社在2003年第6期集中发表了以“新世纪文艺理论的生活论话题”为总题的6篇文章,开启了对“日常生活审美化”问题的讨论。鲁枢元先生在《文艺争鸣》2004年第3期上发表的《评所谓“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价值取向析疑》一文对“日常生活审美化”进行了批评性反思。陶东风在《文艺争鸣》2004年第5期发表的《大众消费文化研究的三种范式及其西方资源》一文中“喊冤”,认为鲁枢元没有区分提倡进行日常生活审美化研究的不同观点。他提倡对日常生活审美化进行社会政治方面的研究,不代表在价值上认同日常生活审美化。总的来说,反本质主义者借助西方反本质主义、文化研究、日常生活审美化等思想资源否定本质主义的文艺学,否定道德理想主义和新左派,否定文学研究。有必要从反本质主义者的主张中剥离出相对次要的因素。经过一层层的剥离,我们不难发现反本质主义者的理论建构始终都是以重建文学理论的公共性政治性,转向文化政治批评这一目标为核心。⑦
首先,借助西方反本质主义思想,反对所谓“本质主义”的文艺学。这里的本质主义,如前文所述,主要是反本质主义者所说的审美自主性文艺学。反本质主义者对自主性文艺学的批判并不是真的由于自主性文艺学浸透在本质主义的思维方式中,而是因为自主性文艺学是“非政治化”的文艺学。新时期以来,为了破除建国以来文艺学完全为政治服务的弊端,学界以审美意识形态理论取代了原先的文学工具论。审美意识形态理论是以文学对政治的有限的疏离为特点。在反本质主义者看来,疏离政治只能是疏离政党政治,而不应该远离公共政治。而自主性的文艺学知识逃避了对公共政治的关注和批判性反思。为了使文艺学在公共政治领域发出声音,就必须推翻自主性的文艺学。借助西方反本质主义对本质主义进行批判的现成的理论话语,反本质主义者否定了“本质主义”的文艺学。如果把反本质主义者的文化政治批评主张比作需要由火箭运载发射升空的卫星,西方反本质主义的思想资源就充当了火箭的一级助推器的角色。在卫星驶入轨道时,助推器早已脱落。西方反本质主义的思想资源,只能充当反本质主义者解构审美自主性理论的工具。
其次,借助文化研究和日常生活审美化资源,否定文学研究和道德理想主义、新左派。德国美学家韦尔施用“日常生活审美化”这一术语概括后现代社会中审美因素广泛渗透到日常生活各个角落这一现象。韦尔施对这种现象持批判态度,他认为审美泛滥会导致对审美的感觉麻木、迟钝。韦尔施提出了浅表审美化和深层审美化的区分,后者也就是认识论的审美化才是韦尔施论述的重点。英国学者费瑟斯通区分了三个维度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即“一战以来产生了达达主义、先锋派和超现实主义运动等等的艺术类亚文化”、“生活向艺术作品逆向转化”、“深深渗透入当代社会日常生活结构的符号和图像”⑧。反本质主义者利用“日常生活审美化”来统称在现实生活中广泛出现的审美泛化现象,并不在意“日常生活审美化”在西方语境中的复杂含义。反本质主义者基本上是把日常生活审美化和大众消费文化作为同义词来使用的。因此,“日常生活审美化”只是作为反本质主义者改造文艺学,重建文艺社会学的文化背景出现的。日常生活审美化论争的焦点就集中在大众消费文化是不是真的代表大众,日常生活审美化是不是大众的“日常生活”审美化上。对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实际上与反本质主义者的主张并无根本矛盾。因为,反本质主义者提出研究日常生活审美化,并不是为了颂扬大众消费文化的价值。具体来说,反本质主义者对大众消费文化的态度是一分为二的,对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逐渐流行的大众文化,比如港台歌曲,影视作品,反本质主义是持褒扬态度的。原因在于反本质主义者认为,这一时期的大众消费文化冲击了革命时期的禁欲主义意识形态,具有推动民主化、弘扬个性的意义;而对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大众消费文化,反本质主义者持担忧甚至批判的态度,这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批判者并无分歧。不同的是,后者认为日常生活审美化只是城市富裕阶层的审美化,不能代表广大的民众。反本质主义者则认为大众消费文化逐渐丧失了挑战主流意识形态的能力和意愿,大众的政治参与欲望让位于消费欲望,消费自由成了现实生活中最大的自由,政治冷漠像病毒一样蔓延。因此,对大众消费文化的批判,不能与文化政治批评混淆在一起。反本质主义者提出研究日常生活审美化,但不是研究日常生活中的“审美因素”,而是研究大众文化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关系,属于文化政治的范畴。
在西方,文化研究主要以工人社群、都市青年亚文化、少数族裔文化、女性文化等为主要研究对象。而在中国,反本质主义者倡导的文化研究实际上是以大众消费文化或者说日常生活审美化为研究对象的,没有工人社群、少数族裔、女性文化这些细分的研究对象。文化研究在西方兴起之后,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从边缘学科成为风靡一时的显学,又因为自身存在的问题开始走下坡路。文化研究被引入中国的时间,正是其在国外由盛转衰的转折期。经过十几年的了解,国内学界已经对文化研究的历史、思想渊源、特点有了较为完备的认知。西方学界对文化研究自身缺陷的反思和批评已传到了国内。比如文化研究把文学文本作为批评游戏的狩猎场,忽视文学文本中的审美因素,一味从中挖掘符合要求的政治批评因素,预先设定立场,对文本做片面的政治化解读等等。文化研究的缺陷是已经比较清楚了的。因此,对文化研究的批评与反本质主义者倡导的文化政治批评并无直接关系。
反本质主义者对文化研究的引入迅速实现了“本土化”。在对本质主义教科书“穷追猛打”的过程中,反本质主义者反复强调其目的是为了促使文艺学和美学把日常生活审美化、大众文化纳入研究视野。但正如前文所述,国内学界并没有对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审美泛化现象视若无睹。相反,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陆续有一些研究大众消费文化的文章出现。既然已经有了对大众文化进行批判的研究,就决不能说文艺学和美学忽视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因此,问题不在于要不要把大众消费文化纳入研究,而是以怎样的视角把这一现象纳入研究。
反本质主义者把国内现有的对大众消费文化的研究区分为三种范式,一种是道德批判和审美批判范式,一种是新左派范式,还有一种是与反本质主义者有相同之处但又有差别的世俗精神范式。反本质主义者认为道德批判和审美批判范式“机械套用”法兰克福学派批判文化工业的思想资源,“用道德理想主义与审美主义拒斥大众文化与文艺的市场化、实用化与商品化”,“没有充分顾及中国本身的社会历史环境”,“缺乏历史的眼光”;新左派批评虽然抓住了大众消费文化日益精英化、中产阶级化的特征,但是“也把大众文化化约论地处理了,似乎所有的大众文化均为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而没有看到大众文化构成的复杂性”;世俗精神批评则存在过分的乐观主义倾向,完全地、无条件地肯定了大众文化的合理性。⑨
反本质主义者认为,在大众消费热情空前高涨的同时,中国社会的政治冷漠像病毒一样蔓延,以物质需要的满足为核心的经济关切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公共政治关切。必须从社会政治理论的层面发掘大众消费文化的具体政治功能,如此才能发现大众文化的根本缺陷。大众消费主义的真正危害是以娱乐的自由取代政治的自由,以娱乐消费领域的畸形繁荣掩盖政治公共领域的萎缩。要对大众消费文化进行政治批评,需要重申文艺学知识的政治维度。中国的文艺学始终缺乏的正是一种对公共政治的批评性反思的能力,而文学和文学研究内在地包含广义的政治性。反本质主义者援引哈耶克、汉娜·阿伦特等人批判极权主义与后极权社会的思想资源,力图通过文化政治批评推进“对公共政治的关注和批判性反思”⑩,促进社会民主建设。总的来说,反本质主义者在文化政治批评方面卓有建树。文化政治批评重建了文学理论研究的政治维度,把文学艺术现象和社会政治问题联系起来,使文艺学能够对重大的文化问题发出声音。文化政治批评坚持以历史的、辩证的眼光看待大众消费文化,恢复了文艺学的政治经济学视角。
但是,文化政治批评也出现了一些问题。首先,文化政治批评不能取代原有的文艺学。反本质主义者对文化政治批评的提倡,没有处理好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的关系,制造了两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忽视对文学、对审美经验的研究。文化政治批评的针对性很强,但是适用性又很差。文化政治批评只能研究像超女、于丹、玄幻小说这一类“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以批判后集权社会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为标的,文化政治批评对上述那些热点现象的批判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对于不那么“消费主义”的文学创作,文化政治批评就失去了批评的锐气。虽然日常生活审美化现象来势凶猛,但是反本质主义者诟病的精英文学创作并没有消散,而是呈现出愈加繁荣与多元的状态。⑪如果说讲究文学自主性的文艺学对日常生活审美化失语,那么文化政治批评对当代文学、经典文学也呈现出一种失语的状态。
其次,反本质主义者的文化政治批评往往停留在对建国以来的大跃进、反右、文革进行反思,追求公民应有的政治权利,对当代文化现象进行意识形态分析等几个相对有限的主题,批评领域有待扩展。再次,文化政治批评力图通过文学批评和文化批评建立讨论公共话题的场域,以启蒙民众争取政治权利,但实际效果要取决于民众买不买账,文化政治批评实际上要同时跟大众娱乐文化、官方教化文化争夺空间,难度何其大,受众何其少。如果这种批评不能走出精英知识分子的圈子,其启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小结
被视为本质主义代表的童庆炳先生在谈到反本质主义者的理论主张时提出了两条战线作战的想法,“我觉得当前的文学理论建设,必须是两条战线同时作战。一部分人专心研究文学理论基本问题,这些问题虽然是旧的,但我们可以通过研究做到‘旧中出新’,实际上‘旧中出新’才是真正的出新。另一部分人,则可以去研究‘文学性’在各个领域的‘蔓延’,去研究日常生活的审美化”⑫。这样一来,从文学研究到文化政治批评,就可以看作开拓新战线。既要坚守文学研究的阵地,也不要忽视文化政治批评的游击,阵地战和游击战结合,两条战线作战,才能扩大文艺学的影响力,扩大文艺学的研究领域,使文艺学与现实生活联系起来的同时并不失去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
总的来说,在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的论争中,反本质主义者凭借西方后现代的反本质主义思想资源对审美自主性理论进行了解构,凭借西方的文化研究和日常生活审美化资源、后极权社会批判思想建构起文化政治批评。文化政治批评在引入西方学术资源的同时紧密结合中国的历史文化背景,使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研究等论题在中国迅速实现“语境化”。在这种解构与建构的转换中,反本质主义者激活了文艺学扩容、文学边界开放等重要问题,拓展了文艺学研究的新维度,把文艺学与政治经济学分析、意识形态批评联系起来,增加了大众消费文化批判研究的范式类型,增强了文艺学研究的社会担当与政治责任。文化政治批评与道德批判、审美批判、新左派的政治经济分析一道,成为大众消费文化研究的主流范式。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
①陶东风《大学文艺学的学科反思》[J],《文学评论》,2001年第5期。
②陶东风《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与文化研究的兴起》[J],《浙江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
③④⑤⑫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J],《文艺争鸣》,2009年第7期。
⑥陶东风《日常生活审美化与文艺社会学的重建》[J],《文艺研究》,2004年第1期。
⑦⑩陶东风《文学理论的公共性——重建政治批评》[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第22页。
⑧陆扬《日常生活审美化批判》[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139页。
⑨陶东风《大众消费文化研究的三种范式及其西方资源》[J],《文艺争鸣》,2004年第5期。
⑪陈晓明《不死的纯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