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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草小识

2016-09-22杨海林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万年青凌霄吉祥

牡 丹

关于牡丹,最先知道的是“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那么李唐前呢,清朝余鹏年的《曹州牡丹谱》上引《素问》中的一句话“清明次五日,牡丹花”,也就是说清明后的第五天,牡丹开花了。余鹏年随后感慨道:“牡丹得名,其古矣乎。”

《素问》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而三国时魏国的《神农本草经》(作者吴普)中也有“牡丹味辛、寒,一名鹿韭,一名鼠姑,生山谷”的记载。这两本书都是医书,显然,那个时候大家只是把它当做药材来使用的。那么,它最初的得名“鹿韭”是什么意思呢?我猜测,在牡丹得名前它并没有被当做花儿来观赏,就那么野生在山谷中,除了药农们采一点能作为药品使用的部分拿去换钱,青睐它的只有鹿了——鹿们把它当做一道美食,像韭菜一样。

事实上,在象形文字中“牡”被写作“ ”,是“ ”(鹿)加一个“ ”(上),表明这是雄鹿,可能古人以为雄鹿喜欢吃它吧。而“丹”,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牡丹以色丹者为佳”,以优秀代全体,以个别代一般,这是可能的。所以“牡丹”的本意可能是“雄鹿吃的——像韭菜一样美味的、开红花的——植物”。我觉得我的这个解释是非常合理的。

古人在探究牡丹得名时有两个重要理论:一个是“雄性之物色丹”,一个是武则天用将“木芍药”加减字的方法得来。这两个结论从产生时起就一直有人怀疑它的准确性,这是有道理的:第二个纯粹是无稽之谈,而第一个则是因为后来的人没有看到过甲骨文,仅仅根据篆书“ ”(之前的金文与此字类似)作牵强的想象而已。

我一直不喜欢牡丹花,这种厌恶感首先来自李白的诗:据说唐明皇与我的本家杨贵妃一日在沉香亭赏牡丹,特召老李来以诗记其事,老李刚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高了,本家正要失望,冷不防老李口若悬河张口就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本家觉得这诗很美,我也不否认,但是海林一生坎坷,别人的荣华富丽,更显得我寒碜落寞而已。

事实上,人们意识到牡丹美的时候总是千篇一律地想象成富贵荣华,我曾见过一个和我处境差不多的先生画牡丹,我觉得他应该和别人画得不一样,可是待他在纸上题了“花开富贵”的款之后,我再也没有了赏画的兴趣——他画的牡丹肯定也是重蕊叠瓣、雍容华贵吧。

后来读了点书,对牡丹有了好感——它可能身世显赫,但人家也是有气节的呀:当年武则天醉写圣旨,命百花严冬盛放,敢于蔑视她的只有牡丹花!

心生好感,于是想在庭中种一株。

我的中学老师李井海退休后以种花自娱,我向其求教种牡丹之法,他言之甚详:其根甜,所以要先净土,以防虫噬。喜阳不喜晒,所以要选择朝东坡地。最后一条也是最雷人的:淮地寒瘠,所以冬季要以角屑、硫黄埋于花根,使地气变暖,则来年自可发花。

我问:你种活了吗?

先生嗒然:我种了十多年了,偶有所活,但皆没活过开花。那就不种了吧,以我这样的耐心,肯定不会比李老师执著。

我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有一次,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在他的楼盘里搞了个赏牡丹的活动。这些花都是他用保温车从洛阳“邀请”过来的,据说参观的人差点挤爆了他的楼盘。

我没有去,那时正是隆冬。

牡丹花呀,你敢违抗武则天的圣旨,却为何斗不过一个开发商?

我不去,不仅仅因为是隆冬。

我是怕看到它和我一样尴尬的神情。

芍药三看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年冬天,姑姑用棉布包好一个东西小心地塞到烟囱上供灶神的小龛里。

灶老爷和灶奶奶在我的想象中是非常好说话的,所以待姑姑走后我就把两位老人家“请”下来,看看他们替我姑姑看管的宝贝到底是什么。

——原来是一个紫色的山芋!

这太好了,我将“山芋”塞进锅膛,准备将它烤熟。

不知道是不是表面和气的灶老爷和灶奶奶告的状,在我没防备的时候,我的姑姑来了,她拎起我的耳朵:“臭小子,这不是山芋,要是吃下去,会药死你的。”

长大后我把这件事讲给做中医的同学听,他笑笑说芍药的块茎不但药不死人,相反,它含有芍药甙和安息香酸,是镇痉、镇痛、通经的一味良药,很多医书里都有记载。

姑姑把它放在供灶神的龛内,是因为那里有足够的温度,能使它安全越冬,第二年种下地去,它能发芽,能开花。

但我们等了漫长的一个冬天,种下后又等了漫长的一个春天,它都没有发芽、开花。

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它不肯给我们面子?

姑姑用铁锹恨恨地刨,结果呢,什么也没刨着。

芍药的块茎已经烂掉了。

因为我们对它的爱,导致了它的腐烂。

实际上,芍药的块茎必须切开,它被切开的一面才能长出根须吸收营养和水分,有了营养和水分的供给,它才能长出芽来。

中国有5千多年文明,而芍药的出现至少有4千多年,几乎伴随了中国文明的发展,据《本草》记载:“芍药犹绰约也,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故以为名。”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解释有点想当然的成份,也许它本来并不是这个意思吧,但本来是什么意思,我明明又无从得之。

我们的祖先喜欢将花卉赋予各种各样的含义,所以芍药除因为“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之外,它还有“娇容”“余容”的别名,用以表达男女之间美好的情感。

如果表达惜别之情,他们也赠送芍药,不过这个时候它的花语应该是“将离”,所以它还被叫做“离草”等。唐宋文人称芍药为“婪尾春”,“婪尾”是最后之杯,古人可能是羞涩的,它让无声的芍药唱起了送别歌: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

一醉到天尽头

……

因为对芍药的喜欢,古人认为它至少有“三看”:它刚拱出地面的茎是美的,光照充足的时候呈紫红色,值得一看。它的叶是羽状的,有椭圆、狭卵、被针等形,叶面有黄绿、深绿等色,也值一看。

还值得一看的,当然是它开出的花了。

扬州的芍药在历史上非常有名,《扬州画舫录》记载,乾隆时,扬州北郊自茱萸湾至大明寺以及筱园一带,每年暮春,芍药盛开,游人如狂如痴、流连忘返。

赏花之余,不免要携带重金前来选购名种。有一江西籍官员慕名前来,从扬州购得“御衣黄”“红衤颉 子”后船载而归。还没到家就无限得意地吟道:“数枝分得广陵春,行里相看意亦亲”。

现在扬州的芍药园还在,而我因为患过白癜风,去扬州治疗三次,而可惜不得一游。

扬州离我不远,而我的疾病已好,如有机会再去,一定不会再错过了。

清供第一

吉祥草,丛生畏日,叶似兰而柔短,四时青绿不凋,夏开小花,内白外紫成穗,结小红子,但花不易发,开则主喜,凡候雨过分根种活,不拘水土,土中或石上俱可栽,性最喜温,得水即生,取伴孤石灵芝,清供第一。——《花镜》

吉祥草,我叫了它好多年“七香草”,一直叫错了,但不是故意的,想来吉祥草是会原谅我的吧。

我小的时候,有一年家里盖了三间空心斗的瓦房——嚯,那个时候的瓦房可不得了,十里八村也难得看到一两家呢——我奶奶的娘家很高兴,上梁时我奶奶的母亲亲自送来了吉祥草和万年青。

我奶奶的母亲我叫她老太,我就问:“老太,这个草叫什么呀?”我的声音很大,几乎喊痛了肚子——因为我知道,我的老太已经老得聋了耳朵,非得这样大声叫唤她才听得见。

我的老太说:“它叫七香草。”

我的奶奶也说那叫七香草。

好像我的爸爸、妈妈以及每一个认识这种植物的人都这样叫。

长大后我一直想探究身边那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的名字,可能就跟当初叫错了吉祥草的名字有关。我觉得叫准确它们的名字,是对它们最起码的尊重。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新房上了梁、住进了人,吉祥草和万年青就得搬出来,我的妈妈把它们栽在菜园子边,万年青不久就死了,但是吉祥草却越长越泼皮。一直没人在意,它们就自己热热闹闹地生长着。直到有一年下了连续几天的暴雨,把这丛热热闹闹生长着的吉祥草的根冲刷了出来。根上长了许多的小疙瘩,葡萄样大。外皮是白色的,切开来,里面也是白的。

我的爸爸是个木匠,自以为见多识广,他让我妈妈把这些小疙瘩捡起来,冲洗干净。他要拿到医药公司去卖。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没有卖得出去。事实上,吉祥草真的是可以入药的,中医上说它“清肺、止咳、理血、解毒”。

我们乡下人素来节俭,如果生了病,最先想到的就是身边不花钱的土方子。但是我从来没看到过有人拿吉祥草来治疗疾病——治喘咳:吉祥草一两,炖猪肺或肉吃。(《四川中药志》)治吐血、咯血:吉祥草一两,煨水服。(《贵州草药》)治黄疸:吉祥草一两,蒸淘米水吃。(《贵阳民间药草》)

这些验方并不难办到,老百姓不愿意尝试,大概也是对它的漠视吧。

据说吉祥草在印度被当做圣草,释尊在菩提树下开悟时,就是坐在这种草上,在举行维达(圣典)仪式时,会场里铺的也是这种草,为失踪者举行丧葬仪式时,常常会用吉祥草扎成人形,权且代替亡者的尸体。

还是回到开头引用的《花镜》,这是一本明代人写的书,明代人认为吉祥草是案头清供的首选,它对水土的要求并不严,有这样的一盆放在室里,其叶墨绿,其花淡紫。

有兰之形,得兰之香。

却不必像对待兰一样小心。

万年青

我一直认为万年青是生长在民俗里的植物。

《花镜》里说:“万年青……吴中人家多种之,以其盛衰占休咎。造屋移居、行聘治扩、小儿初生,一切喜事无不用之。”

《花镜》中还说它与吉祥草、葱、松合称四品,“亦俗套也”。

虽然是俗物,老百姓却非常喜欢,谁让它得了这么个好口彩的名字呢。我们这里如果有女子出嫁,娘家必定是要送陪嫁的,而陪嫁的物品上是必定要用剪纸覆盖的,而万年青,因为它有对称之美便于施刀,又因为它有好的寓意,所以很是得了便宜,屡屡大出风头。我曾经收集了这样的剪纸作品数十张,请人精心地裱成册页留作收藏,然而,被一个不俗的人看到,当下嗤之以鼻,我只好把它送给乡下的一个伙伴。

后来他家建房子,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房顶压脊的时候,得在正中用一种小瓦摆出一盆万年青的造型,然后用石灰抹牢。

他从这册页中选了一幅,请瓦匠照着做。

因为做得极好,后来,但凡村里有人造屋,都来他家寻找这册页,一来二去,竟再也找不回来了。

别人认为万年青俗,其实有时我也会这么认为,原因之一是它过分讲求对称,左边长一片叶子,右边也必定要长出一片。自谓不俗者如我,其实早被这个世俗的社会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在私人的空间里当然会排斥它。

它的俗还表现在结的果子上:一盆青翠欲滴,一点洋红似火。绿显出生命的活力,而这种洋红酷似婚礼上嫁妆刷的漆。民间说“红配绿(勒屋切音),看不足”,“不足”是“不够”的意思,可见它一出生就是奔着扎根民间的心态去的。

《花镜》上说吉祥草“结小红子”,实际上据我的观察人家是先结绿子后变成墨紫色(也许有结小红子的吧,但我没有见过),结小红子的应该是万年青,但也不是轻易就能看到的——有时候等了一年,万年青根本不鸟你。

我们这里的一个花农喜欢种植万年青,而且每株必结小红子,我去讨教,他有秘诀相授:

冷茶水浇溉,且不宜勤。

开花时不可使其淋雨。

施肥不可多。

万年青还有个不俗的名字,叫“蒀”, 表示“一种性喜暖热天气的草本植物”,因为是冷字,所以一看就很有文化的样子。晋朝著名作家左思先生在 《蜀都赋》中写过“郁葐蒀以翠微,崛巍巍以峩峩”,我曾经以为替它找到出处了,结果呢是自作多情,这个字左先生可能写错了,本字应该是“氲”。

万年青也是可以当做中药来使用的,百度百科这个“老中医”告诉我“万年青以根状茎或全草入药,有清热解毒、强心利尿的功效,同时有防治白喉、白喉引起的心肌炎、咽喉肿痛、细菌性痢疾等作用”。

哪天试试吧。

万年青的汁液是有毒的,碰到会引起过敏,但是正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饕餮的中国人喜欢用万年青的根茎作为食材。

我猜想口味不一定好,但我们现在的吃食,难道仅仅是追求口味?

叶香可啖

我曾经跟姐夫在印染厂的污水处理工地打过工,临走的时候,工友们都暗暗地到厂区里找一点废铜呀,废铁呀这些东西带出去,换几个小钱,当时负责我们这个工程的是一个又矮又胖的人,他问我:“小杨,你怎么不找点东西带出去,打工类似做贼,而‘贼不走呀?”

可能看出我比较老实,这个人后来拔了棵半米高的香椿树,塞进我的包袱里。

这棵香椿树我一直栽在院子里,后来有个涟水人到我家玩,他看见了很惊喜,嘱咐我:“你找一个空的蛋壳,把它套在香椿的枝头,香椿发芽的时候就会一圈一圈地把蛋壳里的空间长实,掰下来,椿芽白白嫩嫩的,可好吃了。”

其时正是冬尽春来的时候,他找了好几个蛋壳套在香椿的枝头,后来我的儿子又在这些蛋壳上画了笑脸。

我的生活,因为有了这些笑脸而灿烂,因为有了等待而甜蜜。

后来,蛋壳里果然被椿芽长实了,掰下来,用沸水一焯,切碎了和鸡蛋一起炒,果然美味。

但那个涟水人建议我“插粥”:同样的沸水一焯而过,切碎放在冷水里养,锅里煮成稀稀的粥,待粥开后熄火,投香椿芽进去冷却。

盛粥而食,香椿芽的清香一波一波地从碗里溢出,用筷子从碗里捞入口咀嚼,因为不是煮得太久,所以鲜嫩爽脆,总使我想起小时吃的嫩花生。

据说香椿在汉朝的时候就被人发现“叶香可啖”了,好像还被列入了“小八鲜”。

现在我去家教的时候,总会发现一些小区里的香椿树被人折得可怜兮兮,我问一个正在折香椿的老太太,这样,会不会把它弄死?老太太笑笑,香椿贱,越折它越肯长。

路过菜场的时候,也会发现有些香椿芽(或叶)被放在竹篮里出售,手指那么粗的几根,能卖到几块钱。

和那些白菜、地瓜比起来,它明明又不贱。

香棒芽在食用前在沸水里焯一下,据说是因为它含有亚硝酸盐,如果焯一下,可去掉三分之二,而且不影响口感。

除了果腹,它还是很好的药材。

抄旧书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它具体有哪些疗效,我就不说了,实在想知道,你可以找中医们问一问。

我从印染厂带回来的那一棵,现在已经出奇的高,我现在把它栽到小区里的空地上,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它在对我微笑。

贱贱的,如我。

从来没想到过要写梅,在我的想象中,写梅那是不讨好的事,宛如老年大学里的那些爱好古诗的退休干部,从来没写出过一首像样的古诗来。对梅一厢情愿地赞美,其实也是一种亵渎。

因为我植物学的无知,以前曾经无数次地看到过梅,却也没有认出梅,也许认出过,但没往心里去,梅,也就是那个样子呗。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因为林和靖是个隐士,所以梅也被当做隐士,“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但在我的想象中梅其实是偏执的,像《红楼梦》里使小性子的林黛玉,它也许渴望过热闹,但后来因为对热闹的失望索性把自己弄得更寂寞,就算是真的隐士,人家也是渴望过有大作为的呀。

令梅想不到的是,它的隐士之名被叫响之后,便开始被人广泛地种植了。

它其实在很早之前就不好意思自比隐士了。

我去过南京的梅花山,满山满岭的白,热闹、耀眼。

可闻幽香,可折嫩枝。

可远观,可亵玩。

和我想象中临水自盼的梅一点儿边也不沾。

后来去了一个市政公司,有一次去园艺场挖梅,我在苗圃里转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哪是梅树,和梅花山上的一样,那些梅树一棵一棵簇拥在一起挤眉弄眼,和庸脂俗粉没什么两样。

失望的同时,无端地想看古人画的梅来。

那些梅,虽然开得蓬勃,但肯定总是一棵,绝不扎堆儿凑热闹,而且看画的时候又总是一人或三五人,心境契合了。在书房里坐下,静穆之中慢慢打开卷轴,于是情境也有了。

看那些老干新枝,看那些红蕊绿萼,因为着了绘画者的心思,所以自己也有了心思。

纸上的梅花比真实的梅花更让人怦然心动。

记得看鲁长泰的《梅花图》是在一个落雪的深夜。

鲁长泰是我们这里晚清的一个秀才,一生踅居在一个叫王兴的小镇,我在妻弟家等这幅画,篷屋外有风“呜”地一声,“呜”的又一声,而室内泥炉微红,手足尚暖。

品茗既久,村头传来狗吠,一人披雪叩门。

展画谛视,满幅灵动。

心中一凛,冷寂,如同酒后。

似有若无的清幽自斑驳的画中传来。

我从那些或狂怪或缜密的线条中竟清晰地看到了那个箪饭瓢羹的鲁先生!

我们这里的周恩来童年读书处有一棵总理手植梅,后来淮阴卷烟厂开发了一种“一品梅”品牌的香烟,用了这株梅的照片。据说这张照片是一个摄影家拍的,而使用时并没有征得人家的同意。

于是沸沸扬扬地打了一场官司。

后来这株老梅竟然死了,而官司竟还没结束。

我想它是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个尘世中尴尬吧?

再说那个市政公司,他们刨了一百多棵梅树,把它们当做道旁树栽下去,第二年,有一个云南来的工人在这些梅树上找到许多果实吃,“雪溜溜甜,雪溜溜酸”。

我们这里少有吃梅的习惯,看她惬意的吃相,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梅,在金文里被写作“ ”,表示“生于树上的、滋味复杂的果实”。

曹操也留下过“望梅止渴”的成语,那么,梅一直是人们的口边食了。

可是现在,一提起梅,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把它当做精神食粮,却没有意识到它原来就是生长在饥饿者的眼睛里的。

金铃子

我的家乡一直把金铃子称作癞葡萄,说它癞还好理解,因为它的果实是一种明黄色的,上面布满了小疙瘩。

而称之为葡萄,难道它长得像葡萄?

癞葡萄的果实像一对头尾相接的“()”号,它是一个整体,和葡萄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它的叶好像被虫子啃花似的,它又是一年生的植物。

——这样看来,称它为癞葡萄,实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叫法。

所以,我一直固执地叫它金铃子。

第一次见到金铃子的那个下午我至今还记在脑海。那个雨后的夏天,我和弟弟去邻居家小河边的一棵桃树上捉毛毛虫,一下子就发现了长在河边的金铃子。那时候,它麻线一样细的蔓已经沿着芦苇缠到了半空,并有明黄色的果实垂挂下来,风一吹,就轻轻地飘动,好像发出了“铃——”一样的微响。

这种明黄的色彩太诱人了,我和弟弟每人偷四五个,捧在怀里扬长而去。到了安全的地方,轻轻一捏,明黄的壳就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血一样红的果肉。

我的弟弟不敢吃,那么好吧,我捏起其中的一块“血饼子”,大着胆子放在嘴里。

舌尖轻触,软软黏黏、凉凉甜甜。

用舌头将“血饼子”在口腔里翻一个个儿,那层黏膜就没有了,吐出来,是一个两头尖尖的扁核,其实更像一个微型的龟板。

上面凸起的细细花纹如果是一种文字,那么,它想通过这些文字传达什么呢?

因为喜爱金铃子,所以每次吃的时候必定把它的种子吐出来,掺一点草木灰在烂泥里,再把这些种子放进去,让它附着在墙上,到了春天铲下来,捏碎那泥,取出里面的种子,在沟沟畔畔随便用脚踢一个瘪塘,扔几粒种子,再用脚踢点土填上。

得着一点潮气,它坚硬的壳就会打开,就会吐出一个绿油油的芽,蛇一样贴着地面游动,得到一点点帮助,就会立马抬起头来,躬着腰一扭一扭地往上爬。

它的茎,它的叶,都纤弱得让人不以为意。

它的花,我几乎从来没有瞧见过。

但是每到夏末,它必定结满了金黄的果实。

风一吹,必在我的耳边发出“铃——”的微响。

商 陆

夹河其实就是里运河淮安区段,政府将在那里建一个非常大的水上风光带。于是,两岸新的建筑一天一天增多,而配套设置还没开始动工,所以城区的渣土都被运过来,由绿化部门安排,填埋那里快要干涸的另一条小河。

这些渣土其实是淮安区城区建筑工地开挖的槽土,稍微深一点的就会呈现一种黏稠的黑色,蒋建超告诉我,这其实是古代人倾倒垃圾腐烂后形成的。

蒋建超是江苏省古陶瓷协会的会员,他知道这种土层经常出现古人遗弃的物品——他收藏的古陶瓷残片,多数是从那里得来的。

只要有渣土车倾倒这种土,我和他都会穿了雨靴去寻找。

有时下大雨,就会去附近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躲避。

在那里,我发现了一棵红梗绿叶的植物,大约一米多高。

我在《短小说》编辑部上班时,租住在北京路附近的富强村,因为近,所以经常步行去上班。

发现过很多有趣的东西。

这种植物也曾见到过一次,好像是在博物馆附近一个变电柜的后面,虽然没有多少土壤,它还是一扭一扭地从坏了的水泥砖下冒出来。

现在想来,我当初之所以能记住它,除了它的茎和叶脉像紫苋菜液汁的颜色让我心生欢喜外,可能还因为它这样的生存方式和当时的处境有点儿相似。

我想知道它的名字了。

我用相机拍下它,给我的房东老太太看。

老太太不认识。

富强村是个城中村,也就是说那里曾经是农村。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家里养过猪,猪草一直挑到她的儿子成了家,这种植物她不认识,是不是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呀?

这使我想起博物馆旁的重阳木锦斑蛾,老太太也说以前从没见过,后来电视台报道了它,专家说它的幼虫是跟随附近的樟树从外地过来的,应该属于外来物种。

这种植物可能和重阳木锦斑蛾身份相似。

现在,夹河简易工棚边的这棵植物,又勾起我想知道它名字的欲望。

蒋建超是认识的,他说叫“野人参”。

蒋建超的一个朋友曾拔了它的根回去泡过酒。

滋补的作用比较猛烈,体质太虚的人喝下一杯就会“吃不消”。

野人参可能并不是它的真名,就像我们称一种鸟为“郭哥”,其实这只是它鸣叫时发出的声音,真实的名字应该是“苇莺”。

就像我们称一种草为“老奶奶针线包”,其实这只是在形容它的果实,真实的名字应该叫“萝藦”。

但“野人参”的说法毕竟给了我一个线索,我兴冲冲地把这个名字输入电脑,一摁搜索键,哈哈,有个网友说她发现了一棵野人参,现在,她将把它移栽到自家的院子里。

问能值多少钱。

从这个网友发的照片看,她发现的那棵果然和我在博物馆附近变电柜后面的那棵、和夹河边的这棵一模一样。

有人在这个网友的帖子后留言,说这其实叫“商陆”。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一下子满脸泪水。

叫“商陆”之前,这植物被叫过“蓫薚”,李时珍说“此物能逐荡水气,故曰蓫薚”,显然是它作为药物被人们使用后才叫出的名字。“逐殇”是个医学动词,医生们在这两个字上各加一个草字头以像其形,使它变成名词。

我想到了自己,我其实一直希望大家知道我叫“杨海林”,而不是什么“杨编辑”。

可能是出于一种心理上的自怜,我想继续找到它“蓫薚”之前的本名。

没有。

也许没有人知道它有价值,它一直被漠视着,就连一个名字也懒得赐予吧。

好吧,医生们能认得出这样的名字,那么老百姓呢,他们就算识几个字,但见到如此高深的“蓫薚”,估计还是颇费踌躇的。

图省事,把个“蓫薚”写成或叫成“陆商”,没事吧?

把“陆商”再叫成了“陆当”,能有多大事呀?

估计是不太顺口,那么反过来吧,叫成“商陆”或“当陆”,怎么样?

有人望文生义,自诩权威,他来考证了:“叶叶相当,陆路而生,故名当陆。”

如果我是这种植物,我也会闭口不言:既然是我不想要的结果,那么,什么样的结果都一样——“商陆”或“陆商”,“当陆”或“陆当”,有什么区别吗?

我照旧长我淡绿的叶。

我照旧结我深紫的果。

有一天我在母爱公园的长椅上休息,忽然,我看到了一棵被什么车碾折了的“商陆”。

一下子,我想起了蒋建超说它的根可以泡酒的话。

虽然我不喝酒,可是我还是拔起了它的根。

一米多长,果然是人参的模样。

回家后喊蒋建超看,他告诉我,“野人参”还叫“山萝卜”,你不喝酒,可以切了烧肉。

他又瞅了瞅说,幸亏是白根——红根可不能吃,有毒。

凌 霄

年过四十仍然一无所成,人便觉得老气,想得开,看得透。

放不下的是童年那点破事,一愣神的工夫,它就会从记忆里溜出来,自作多情地在面前卖弄。

就比如现在,我在舅舅的新家里吃着饭,冷不丁地就想起舅舅新渡老家“家天(院子)”里的凌霄花来。

李时珍说“凌霄野生,蔓长数尺,得木而上,即高数丈,年久者藤大如杯……”舅舅家凌霄藤的直径绝对是大如杯的,但我一直觉得李时珍的这个比喻不太好。我们淮安人说类似的东西,如藕,都是说“像小孩胳膊一样粗”,瞧瞧,多么形象生动!

说舅舅家的凌霄“像小孩胳膊一样粗”,我还是觉得不妥。

舅舅家的凌霄是长在一棵老枣树旁边的,我第一次看到它最下面的一截时,恍若那就是一条肌肉鼓凸、青筋暴露的胳膊,“嚯”的一声从地底下伸出来,狠狠地给了那棵老枣树一拳。

枣树是硬木,木料一般会被文化人买去给自己的书房刻匾,几百年都不会变形。

结实得要死。

凌霄的这一拳肯定够老家伙喝一壶的了,如果枣树会说话,它肯定会翻翻白眼:“无缘无故地为什么打我?”

凌霄肯定像个痞子一样又送去一拳。

老枣树被它的野蛮弄得服服帖帖:“佩服你好佬。”

凌霄的老茎不像小孩的胳膊白嫩,它是个十足的痞子,有着使不完的蛮力——征服老枣树后,趁它一愣神的工夫蹿上树干。

得木而上,即高数丈。

这下,可以轻松了。

“初春生枝,一枝数叶,尖长有齿……”

我的婆爹不害怕这长牙齿的怪物,他把枣树当做一个点,另埋了两根柱子,扎成一个三角形的棚。

除了努力向上爬的那一部分,其他的就会“哗”的一声扑向这个三角形的棚顶。

“自夏至秋开花,一枝十余朵,大如牵牛花,而头开五瓣,赭黄色,有细点,秋深更赤……”

舅舅家的凌霄花是橙黄色的,像我很有好感的一个同村女孩连衣裙的色彩,但是上面有一些黑色的点,是我不小心甩上去的墨汁吧。

婆爹喜欢这些花,每天早晨都会搬一个小凳子,颤颤巍巍地爬上去,接一朵花在手,倒里面的露水喝。

舅妈那时候已经嫁给了舅舅,她也记得婆爹的这个爱好,她可能没有喝过凌霄花里的露水。

她说那露水很香很甜。

真的么?

其实婆爹在世时一直咳嗽,凌霄花的花筒里一夜过后就会饱含很多露水。

我婆爹做过他们乡家具厂的厂长,自然是有人巴结的。

有一个人就跟他说过凌霄花有治咳嗽的功效。实际上凌霄花只是具有行血去瘀、凉血祛风的功能。并不治疗咳嗽病。

我婆爹是个小人物,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讨好他,就不再计较别的了,老老实实喝了一辈子凌霄花露。

后来出去开会,我还在盱眙的大云山里见到过漫山遍野的凌霄花。

几乎被它们恣肆的样子吓到了。

那次是市作协请了一个知名大学的教授来讲古代文学,我刚听了没一会就被这个冬烘撩拨得困意绵绵,却不能不识抬举,我坐在前几排,得摆摆好学的样子给电视台的记者录像。

因为不喜欢做不想做的事,所以那天我一直提不起精神。

第二天去大云山玩,我又是跟在一个领导后面,每一个景区,这个领导都要停下来,抒发一下众所周知的感慨。

我一直低着头,领导站下来的时候,我就假装看周围的景色。

青枝绿叶间满山都是凌霄橘黄色的花!

我一下子就被那些凌霄点燃了激情——它生机勃勃,多像是一支支鞭炮,发出“叭叭叭”的声音。

真的。

我脸上的表情不再刻板,因为我开始幻想我也是一朵凌霄花,在寂静的山野里开出橘黄色的花。

太阳一出,就跟着发出一阵爆响:

“叭,叭叭”。

“叭叭叭”……

婆爹、婆奶死后,舅舅家的老宅很少有人去住,我记得有一年舅舅把凌霄挖了,那些孔武有力的藤蔓像一些失败的英雄一样被铲碎一地。

晒了几日后,把它们沿着围墙栽了下去。

我问舅舅:“它们后来活了吗?“

不但活了,而且还活得很好。

现在已经爬满整个小院了。

我的舅舅和舅妈在淮海中学附近开了十多年的报亭,他们已经几乎不回几十里外的家了。

怎么去照料这些凌霄呢?

舅舅说不用照料,他要做的就是抽空回去给凌霄的根退一退肥。

凌霄的花晒干可以卖钱,而只有肥退得差不多的时候,它的花才会开得更多。

心里忽然一动:我要是凌霄多好呀,生活给我越大的压力,我就可以开得越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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