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明的光明喜气
2016-09-21薛仁明
薛仁明
中华文明的光明喜气
薛仁明
(薛仁明先生,1968年生,台湾台南南部渔村茄萣人,系福建漳州长泰县山重村薛氏来台第十二代。台大历史系、佛光大学艺术学研究所毕业。19岁开始,有心于儒释道三家。关注的焦点,是生命之修行与文化之重建。著有《胡兰成·天地之始》《论语随喜》《这世界,原该天清地宁》等。)
据现场录音整理,未经讲者确认,仅供参考
整个大陆这些年来在发展国学,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国学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好像也是一个一直有争议的问题,关于“有规矩”。因为这个,我们今天来做一个调和,谈一谈中国文化的喜气。
喜气与“顺眼”
《论语》开始的时候说“不亦说(yue)乎”,“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全世界所有的重要经典里面,只有中国的开篇就是悦和乐。
我讲一个最形象、最简单的说法:你学国学,学了半年之后,最简单的一个判断方法就是你看旁边的人,他看起来正常,你应该高兴,这就对了。如果这一点我们把它讲得再更准确、范围更小一点,就是回家看看,看到人都顺眼,你的国学基本就上道了。
国学讲了很多东西:“为万世开太平”,要怎么样改变世界云云,可是,回过头,看我们另外一半的时候,还是怎么看怎么讨厌,可能就有问题。学问里面真、假、虚、实都有,学任何再好的东西都容易掉进一些虚的、假的误区。
一个点就是: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个养人的东西。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把你的整个人的生命状态给养好。所谓“养好”的意思是什么?是整个生命状态更好,然后你跟旁边的人相处更好,现在整个状态比以前好。我们把它归根结底,归结到最简单最简单的,是你跟你相处。如果你能清楚,你就可以知道它有一点是全世界所有的文化里面它是最了不起的,它时时刻刻告诉你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定要先“修身”,一定要先从“齐家”做起,都齐不了家,还在那边讲报效社会?
国学的原点,它一定有一个目的,一定要有一种喜气。要避免苦大仇深,苦大仇深的那种我们基本上劝他别再学了。
大家知道,很多人读书脑子里的东西很纠结。我最喜欢跟北大人讲一个事:我来北大后上了几次课,我的心得是,北大的本科生一般而言长得比研究生好看,研究生长得比博士生好看,博士比他们老师好看。有一点以偏概全的嫌疑,但基本上还是可以成立。可以成立的意思是什么?有些人读书读坏了,这个时代特别多。所以老子讲“绝圣弃智”,我觉得成都尤其是这样,成都可能是全中国极少数不求长进、散漫、胸无大志的地方,看起来它是缺点,但在今天这个时代你会发现,其实背后它是不是有一个特别大的智慧?
一开始跟大家讲悦和乐,这个喜气不是《论语》特有,它遍布整个中国文明的每一块。
所谓“兴于诗”
孔子讲:“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还跟他的学生讲:“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夫子鼓励大家读诗,用尽了各种方法来“忽悠”大家赶紧读诗,他讲读了诗可以“兴”,什么叫“兴”?就是状态很好,精神抖擞,整个人有喜气。
读了诗可以“兴”。可是你们去把中国现代诗所有诗人的诗全都拿来,不管谁的,北岛、海子等等,读一读你就郁闷,开始有一种自杀的冲动……中国的现代诗人,平常怎样不知道,拍照片一定是清一色的郁闷,对不对?一个现代诗诗人,只要拍得郁闷,就显得有深度。
有一个长沙的记者跟我讲,说他前一天晚上因为工作去采访了一个话剧,是根据张爱玲的《金锁记》改编的。没有去看戏之前其实心情挺好,看完之后就突然步伐沉重,吃饭不香,喝茶不进,睡觉睡不好。我说你是因为工作需要,自己要小心一点,因为你做这个工作每天就跟那些文艺青年打交道,不要太陷进去。什么叫文艺青年?就是没事情把自己搞得很沉重的年轻人,对吧?
大家知道台湾有一个著名的舞蹈剧团:云门舞集,林怀民。在台湾是一个神话,什么叫神话呢?就是演出的时候,一两千人的大剧场,他们在台上面开始跳,通常大概过段时间,剧场里就会听到轻微的打呼声,再过一会而打呼声就开始此起彼伏。再过半个小时之后,整个剧场估计一半的人都睡着了。而这神话的了不起的地方是什么?就是一半以上的人睡着了,最后灯光打开的时候,全场热烈鼓掌,都说太好了。更了不起的是什么?这些人是买票进来看的,这个不是神话,是童话,是皇帝的新衣。他们为什么看歌舞?因为看这个代表自己的水平,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一个象征。
孔子讲“兴于诗”,可是北岛、海子的诗你读下来不会“兴于诗”,这个问题在哪里?这个问题在于他们都是在用中文,写西洋作品。现代诗基本上都是用的中文,里面全部是西文。“兴于诗”是需要被界定的,哪些诗才会“兴于诗”。不管是《诗经》,还是李白、王维,那时候中国人为什么可以写“兴于诗”的诗呢?因为当时中国有重要的一个精神状态:要活得精神抖擞,要活得开心。
真正的源头活水
记得我第一次肃然起敬是听说当年“汶川大地震”,整个四川震到七零八碎之后,成都人开始打麻将。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实话我肃然起敬。中国文明它是很特殊的一种“兴于诗”,那一种“悦乐”,那一种“喜气”,一种力量,处处都在,虽然中国文化里面其实也有阴晴圆缺。
鲁迅讲的中国文化很多都没有喜气,鲁迅讲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是真的。但鲁迅其实是把中国文化里少数的情况放大了一些,他讲的不是不对,而是他讲的更多的是个案、特例,或者说少数情况。
云门舞集《九歌》剧照
经典是先圣、先贤他们从他们的生活、生命中所提炼出来的东西。生命状态才是源头活水,到现在中国还有这种乡下老太太,八九十岁了,生命状态好得很。没读过书,可是他们明白事理,他们对生命的掌握有时候特别好,怎么来的?一方面是他们很多人的生活、生命经验,另一方面就是以前任何人都看戏曲。戏曲对整个中国文明的提升和巩固所发挥的能量其实远远超过四书五经,因为读四书五经的没那么多,但中国每个人都看戏。所以我常常鼓励学生的家长、小孩要看戏,不仅这样讲,我自己也以身作则。
程砚秋与昆曲大师俞振飞合作《春闺梦》剧照
2014年,当代京剧表演艺术家张火丁复出演出《锁麟囊》,饰薛湘灵
我有一本书叫《人间随喜》,最后倒数几篇,有一篇里面有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我儿子,大家可以看看我儿子长什么德行。他笑得很开心。不是因为面对镜头才这样,他平常差不多就是这样,当然被打的时候不是这样。他的喜气怎么出来的?他从小在老家,人群关系特别丰富,从小特别习惯祭祀。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戏迷,一个京剧迷,从小接触京剧,胎教有影响。
现在中国家庭,孩子一生出来就早教,从幼儿园开始补小学的东西,小学一二年级赶快读小学四五年级的东西,不让小孩输在起跑线上。结果小孩学了不少知识,但是大家知道学所有的知识都是在概念上学的,在脑袋里学,但生命里面最重要的学习并不是概念的学习。
我的小儿子他还在娘胎的时候,有意无意的,一直是戏曲,一直有京剧。他出生没多久后遇到了一个问题,他小时候有严重的气喘,他喘起来严重到要送医院急诊,小儿科的医师已经把气管扩张剂用到了最大剂量,他还是完全没有缓解的迹象,问题很严重。小孩气喘就是哭、闹,他当时不管是气喘还是平常生病、感冒,总要哭。那时候我内人就抱着他,把电视打开看昆曲,看京剧,尤其京剧的那个京胡的声音响起,他就缓和下来了。这个很有用,做父母的可以试试看,但更重要是你们要从自身做起。
更爱喜剧的中国人
大家知道现在京剧已经没落,几十年前,在京剧黄金时代的时候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曾经有一时间段,四大名旦里面梅兰芳被程砚秋给压倒。结果到现在,梅派其实它的整个声势是远远在程派之上的。
为什么当时程砚秋会压倒梅兰芳,而现在只要讲到京剧,我们一定先想到梅兰芳?这个里面有一个小原因,是因为当时程砚秋他特别擅长演悲剧,而且演得好,在民国二三十年代的一段时间,他反映出了社会的不公。可是事过境迁,中国人对这种兴趣不大,他的演出让人家看着心里沉重,大家就不爱看。程砚秋一辈子,为他量身打造的戏基本上全是悲剧,只有一出例外,晚年的《锁麟囊》。这一出戏不是悲剧,而是典型的大团圆。结果到现在程派人最常演的就是《锁麟囊》,只要演《锁麟囊》基本就是票房的保证。
几十年来,不知道多少人演过了,观众乐此不疲,为什么?因为台湾那边虽然一些人他们喊“台独”,可是台湾的人骨子里面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就有一套中国人的思维、中国人的习惯。是什么?中国人喜欢大团圆,中国人习惯没有那么多苦难,即使有苦难,中国人喜欢讲:没事。
中国人面对苦难,特别有能力把它翻过去,所以中国人喜欢讲“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因为你感觉已经没戏唱了,中国人就相信肯定还有戏唱,这是我们这个文化的最根本的明亮,那个“喜气”。中国以前的悲剧里面,可能最多我们看的应该是哪部戏?《梁山伯与祝英台》,大家知道这是一个悲剧,可是演到最后,还是要把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两只蝴蝶,比翼双飞,飞着飞着大家又开心了。
可是古希腊时代,希腊人最擅长的就叫做希腊悲剧,这是希腊的传统,一直影响到现在的西方人。所以现在所有的戏剧一定就是我刚才讲的,你开开心心地进剧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剧场,这个才是一出成功的戏,这是西方意义下的戏。
准确地讲,不是西方的戏,是西方所有的艺术都是这样。所以大家开开心心去看梵高的画,通常也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出来。除非你看不懂。有人告诉我说:不会,我看着很好看,看得很开心。我说:恭喜你,你可以多看,因为你看着没事。
如果你真的看得懂,你看着看着,你会看到一个颤抖的灵魂。你突然再看旁边这个世界,会发现所有的线条都是扭曲的,都在微微地颤抖。然后如果你看懂了,被感动了,还整天闲着没事情去看,你走出去外面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觉得不对劲。这个时候好处是什么?你开始有艺术修养。坏处是什么?你离癫狂或者离自杀近了。
所以现在中国有一些艺术家就是这样,把自己搞得精神分裂的样子,觉得这个才是一个像样的艺术家。要是他说话心平气和、开开心心,就不行。我们感觉艺术家反正一定要是个精神崩溃的状态,你才觉得他把生命的某些东西发挥出来了,这是西方概念。这就是为什么西方的艺术家不是癫狂就是早死,西方艺术常常这样。
而如果回到中国,只要是一流的水墨家,譬如齐白石,譬如张大千,不到80岁以上,人家会问你到底够不够本事。画家肯定要活到80岁以上,书家可能要活到90岁,为什么?因为中国的艺术跟西方艺术不同,他们的艺术是为了反映生命的困境,中国艺术他知不知道生命有困境?其实也知道,可是中国这种文化基本上把这种困境要么不当回事,就像成都人打麻将一样;要么我们把它往后一翻,告诉你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中国文明的喜气强大到什么程度?佛教当年传进中国的时候,在西汉末年,到东汉,再到南北朝开始兴盛起来。最早的时候,魏晋南北朝,越早的佛像越像佛陀原来的样子,那种样子现在在哪里能看得到呢?在东南半岛,东南亚小乘佛教的佛像。小乘佛教的佛像跟我们中国的佛像长得不一样。第一个不一样的是,他们的佛都没有中国的佛那么圆润,他们的佛,脸比较消瘦。第二个差别是,他们的佛都比较忧郁,有一点苦相,“苦集灭道”。可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佛像基本上看不到有苦相,为什么?因为中国人不喜欢那样,所以就帮佛陀整形,这个是一个集体无意识的过程,我们给他整形一千多年,到最后我们看,现在每个佛像都是带有一个浅浅的微笑,好像不笑就没有资格成佛。
梵高自画像,1889年9月作,画布,油彩,65厘米×54厘米,藏于巴黎奥塞美术馆。这是梵高众多自画像中的最后一幅,无题。背景使用灰蓝色的连续曲线,产生如旋涡般的效果,画中梵高身着与背景色调一致的服装,木然的神情与变动的背景形成对比
因为中国人的审美,觉得本来就该这样,你没事情苦着脸干吗,笑吧。佛陀应众生之情,他慢慢地笑了,众生的“愿力”让佛陀展开笑容,这个是中华文明的光明喜气最了不起的一个改造。唐代佛教完成了中国化,什么叫“中国化”?最具象的说法,就是佛陀开始有了笑容。
“文明”的诞生与转化
接下来谈一个大问题,为什么中华文明特别明亮,有这样多喜气,可其他的文化不是这么回事?这里面有比较复杂的历史发展过程。
现存的人类古文明都有大洪水的历史记忆:《圣经》里有诺亚方舟;佛教不断讲“渡”,到彼岸,为什么要“渡”?因为有洪水;中国《尚书·尧典》一开始讲:“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日本神话《古事记》,都明明白白记载着大洪水。
当我们在这个劫难中时,可能还没太大感觉,等到劫难过去,突然,我们就感觉自己像是变了。这个过程类似修行者所说的“开悟”,经历了“开悟”之后,看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简单讲,在旧石器时代,我们的祖先整个精神都处在一种“无明”的状态。佛教讲人生苦海,因为人有“无明”。基督教开始则讲“原罪”。佛教、基督教所谈的,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底色,“食色,性也”,一辈子无非追求食物、追求繁衍后代。就像一只狗,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天就忙着这两件事,它也不需要知道。
但新石器时代人类打开了“慧眼”,明白了生命里面有另外一个东西。新石器的革命,是把人从“无明”带到了“文明”。“文明”即是《易经》所说的“天下文明”,有文采,有明亮。
新石器开创了这个文明。开始有音乐、陶器、天文……他们看这个世界觉得有新鲜感,有一种好意,意识到生命有一种庄严、一种非常棒的能量,它不是“无明”,它是明亮的、可以让人悦乐的。这也是孔子所说的“兴”。
据胡兰成先生的说法,这场革命的主导者是女人,所以新石器时代清一色的都是母系社会。女人是根据什么意识到(文明)的?根据直觉。不是根据思维,也不是概念,而是根据我所说的“气场”,用“感”,直接感觉。女人远远压倒男人的一点是直觉能力。
云冈石窟第20窟露天大佛头部。云冈石窟是北魏(386—534)灭北凉后,内迁修建麦积山石窟的凉州僧人开凿的石窟。最初的昙曜五窟(第16—20窟)开凿于北魏和平元年(460),高13.7米的主像是文成皇帝的象征。以大佛为代表,云冈早期石窟佛像的服饰仍反映键陀罗造像和中亚游牧民族服装的特点。云冈石窟晚期的造像开始流行“秀骨清像”,表明开始受南朝汉文化的影响
当时我们的这些女祖先凭着她们强大的直觉力创造了新石器文明,这个世界顿时焕然一新,变得明亮。但新石器文明有一个危机:经过了几百几千年,没有灾难经验的人,感觉会模糊掉。这时候怎么办?修行的人知道,一个人修出了某种状态,接着会遇到危机,会“退转”。新石器文明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面对这个危机,新石器文明走了三条不一样的道路。
日本庭院枫树
第一条路,就是慢慢黯淡下去,褪色,渐渐地会参杂一些旧石器的东西。大概目前全世界保留的新石器文明,基本上都是属于这种形态。我住在台湾偏僻的一个县,我的邻居是高山族之一,阿美族,很典型的母系社会,女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男人没几个像样。这就是新石器文明没有经过转化,就这样延续至今的形态。
第二个形态,可能是最特殊的,这种形态全世界只有一个地方,日本。它基本上都保持着以前新石器文明的样子,没什么变动。外表上嫁接了一些中国的东西,骨子里面日本的东西原原本本,完好如初。现在去日本的人挺多,去了之后或多或少有些触动。一方面是因为人家的“礼”很好,再来看到日本人的那种美感,实在是叹为观止。日本的所有东西,看到最后你会发现日本的文明底色的确是一个女人的模样。
日本的东西,大家知道,都可以美到极致,美到让你觉得不对劲,甚至有一种悲哀感,因为他们对美的执念,产生强大的气场。全世界,樱花、枫叶只有在日本才种得那么漂亮。同样的品种移栽别处,比如杭州、武汉、南京等地都有,但你看到时会觉得比不过日本。这是日本这个民族集体的“愿力”,改造了他们的枫树跟樱花。这其实不完全是开玩笑,大家知道人的气场是会影响植物的。日本几千年来,这样集体的气场,的确是有某种程度的影响。
因为对东西的一丝不苟,所以德国人的工业产品才可以做到那个地步。日本一样做得好,一样是一丝不苟。但他们一丝不苟的不是对规矩、秩序、法的一丝不苟,而是情感上的一丝不苟。日本所有工业产品之所以做得那么好是因为:细心、体贴,他会帮你想,你应该会有什么需要。我以前去到我一个同学那边住,他的冷气机是美国西屋(Westinghouse)的,睡了一夜才知道美国人跟日本人实在太不一样了,西屋冷气机好像战车一样,一方面超级冷一方面实在是太吵,咣咣咣……日本的冷气机就不一样,尤其日立,就是强在几乎没有声音。为什么?因为日本人最怕打扰人家,细心、体贴,有时候细心体贴得接近神经质。
而日本人对人之有侠情,简直可怕。当年孙中山在日本搞革命,就有一群日本志士,他们图孙中山什么?孙中山一无所有,将来孙中山真的革命成功了,封官加爵也轮不到他们。可是那些日本朋友对孙中山的资助完全是没条件的,为什么?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纯粹是一份侠情。男人在帮别人的时候其实有时候会比较容易有目的性,女人却是常常没有目的性的,有时候纯粹就是觉得她被你感动了,她是不图任何东西的。
日本整个文明的底色就是女人的底色。这是全世界保存得最完整的一个女人文明,长处短处都有,可它就是非常有特色。
第三条道路
世界上的新石器文明走的第三条道路是什么?走这条道路经过了一个特殊的转化。
新石器文明是来源于直觉,直接“感”,用《大学》里面说的话这东西是“格物”。“感”是一个“知其然”的东西,知其然的东西没有经过转化就会慢慢模糊。后来,经过了几千年,在全世界开始有几个地方,四个地方做了转化的工作,让“知其然”变成“知其所以然”,用《大学》里面的话讲就是“致知在格物”。“知其所以然”就是理论工作,是学问的工作,这个工作由谁来担当?男人。男人天生对理论有兴趣,所以他做了这个理论化的工作,把女人知其然的东西说出一个所以然之后,一切都明白了。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个伟大的革命。
米开朗基罗壁画《创世纪》局部,《逐出伊甸园》,1508-1512年,意大利,油彩壁画,570cm×280cm,现存梵蒂冈西斯廷礼拜堂大厅天顶
做理论工作需要一个工具,文字。直觉是不需要文字的,直觉是“此时无声胜有声”。有很多十七八岁光芒万丈的女作家,常常写两本惊天动地的书,彗星一样,到了三四十岁就不写了,没了,为什么?因为当初她写出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是凭着直觉写的。后来文字用多了,思考多了,妨碍了她的直觉。男作家少有这样的情况,因为男作家的写作主要凭的不是直觉。结果男人开始主导这场历史革命,开始做学问,所以后来的这几个文明变成了父系社会,就是后来的四大古文明。
一开始的路就不同,不同在中国的理论化过程中,我们好像一直记得那个源头活水,“致知”的源头是“格物”,所以中国的致知格物之间没有断裂。西方是 “致知”独立出来,他们的理论开始繁衍,学问理论越来越庞大,一直发展出一种学问叫做抽象学。所以西方人擅长逻辑思考,西方人的形式逻辑很强大。而中国的东西为什么永远不清不楚,是因为我们的“致知”跟“格物”还是绑在一起。
分道扬镳还有一个非常好的证明,就是双方使用不同的文字。中国是表意文字,文字它本身既是一个符号,本身是有美感的。在没有简化以前,中文字都有表情,西方的拼音文字是没有表情的。它只是组成词来代表某一个概念,本身没有表情。中文字的“致知”和“格物”是绑在一起的,西方它是断裂的。这种断裂造成后来西方文明的一个特征,就是西方文明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二元论。
如善恶对立,常常西方会提到某某是“正义的化身”,要对抗邪恶,所以西方发展出西医,面对病毒是要消灭。大家应该知道中医基本上不讲消灭病毒,不会说要把那些坏的东西杀死,中医讲“扶正祛邪”,把正气扶起来,坏的东西姑且由它,和它和平相处,时间一久,不见了。
西方讲“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把神跟人之间分得清清楚楚。中国人就分不清楚,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孔子到底信不信神?不太清楚。“祭神如神在”,到底在不在,不知道。中国到底信不信神?其实信的,可是外表看起来又不信,很含混。
这种中西方的截然不同,回到光明喜气上来,正是因为西方的那种分离,本质上是由于他们的“致知”脱离了“格物”。西方神话里,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被赶出来的原因是因为吃了禁果,很多人说禁果就是发生男女关系,这个说法应该是胡思乱想。男女关系堂堂正正,没有男女关系世界就要灭种。这是天经地义。上帝如果因为这个要赶他们出去,那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谓偷吃禁果,我的理解,基本上是他们吃了理论学问知识的“果”之后,后来觉得不对劲,好像他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因为脱离了原来的“格物”。脱离了原来那个光明喜气的状态。可是回不去,所以他们把那个隐隐约约遥远的记忆,叫做黄金时代。
中国很多时候也有这个危机,恰恰是因为有这个危机,老子很早以前就告诉大家“绝圣弃智”,其实就是担心大家追求知识、追求学问,而忘了什么是根本。是让我们的生命状态变好,让我们的生命中焕发出那一个光明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