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
2016-09-21文◎喻李
文◎喻 李
不怕
文◎喻李
人生那样多深长的黑夜里,总会有逼我们至墙角的鬼魅,与其因恐惧流泪,不如勇敢地战斗流血。
那不是女人耽于王子骑白马的幻想
冬瓜生日大摆筵席,那一晚许久不见的孙胖子也来了,居然衣领洁净发型清爽,一扫往日单身汉的邋遢颓唐。虽然多数人都不待见他,但事后还是有人提及那日他的大改观,冬瓜同我们八卦,说是因为他新交上了女朋友。
“不晓得又是哪路神仙?”
“也不带来看看。”
“有什么好看,就孙胖子那德行,正经女人还能跟着他?”
这话让大家都笑出来,虽则恶毒,但恐怕也道出了一个不争的事实。认识孙胖子这么些年来,他勾搭女人的地点除了洗脚城就是互联网,几乎没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正经姑娘。一方面大概是受制于自身条件,正经姑娘看他不上;另一方面,我想也不能不说是物以类聚了。
不是我们搞歧视,孙胖子的存在俨然就是为了向世人提供一个矮穷挫的最佳范本。其实当一个矮穷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如孙胖子那样,在任何层面都力求淋漓尽致展现矮穷挫的本质。
他将邋遢形容为率性,将不求上进解释为怀才不遇,还总是一边獐头鼠目地出没于廉价旅馆,一边痛骂现在的女人都是精装鸡。他怨女神都傍上了土老财,说小清新都糟蹋给了高富帅,可他也不止一次洋洋得意于睡了女网友还能一计尿遁,免了付那一半的开房费。诚如我的朋友梅子所言:“一个男人若身材矮小,品格可以高大;若物质贫穷,思想可以富有;若相貌抱歉,最起码举止可以磊落,笑容可以阳光!”我想梅子是对的,那不是女人耽于王子骑白马的幻想,她只不过说出了我们关于异性最基本的审美取向。
可是冬瓜说:“你们别笑,这回这个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姓名,年龄,职业,还是……罩杯?
“不是以前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据说还当过老师留过洋。”冬瓜面带神秘。
“那可要见识见识了。”梅子怂恿冬瓜,“我说,哪天再搞搞活动?”
默默吃菜,静静回忆
过了没多久换梅子做东,冬瓜顺口电话了孙胖子,孙胖子声称要携带家属。梅子说:“正好,就给他个机会显摆显摆。”于是就在闹哄哄的酒楼包厢内,我又见到了衍秋。
回忆就这么不期而至——
2003年日本,中国女排姑娘们重夺世界冠军奖杯那夜,我和衍秋在学校附近一间居酒屋见面。28岁的衍秋一身橘色套头毛衣,绑高高的马尾辫,对着小电视又叫又跳,像团火在燃烧。我在她身后怯怯站了半天,犹豫要叫师姐还是老师好,她突然转过头笑着拍拍我的肩:“嗨,干一杯!”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然而隔着漫漫十年光阴,眼前的衍秋陌生而苍老。倘若是在十年前,我想衍秋一定扑上来抱住我大喊冯巩在春晚上的那句经典台词,然而十年后,老了的衍秋只微微一怔,下一秒,已经投身一片觥筹交错。
看着她半是拘谨半是羞怯地落座,看着她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举杯,看着她略带讨好地给孙胖子夹菜,看着她勉力堆笑应对着大家眼神的窥伺言辞的机锋。我突然间生出一丝恍惚来,这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衍秋呢?
然而,十年后的我也只是堆满客套的微笑,默默吃菜,静静回忆。
相处的时光短暂却融洽
我与衍秋曾就读同一所大学,跟过同一个导师。2003年我研二,赴日做一年交换生,衍秋博士毕业刚留校执教,到日本做为期三个月的学术交流。那年秋天我接到导师电话,说有个中日合作的研究课题缺人手,牵头人正是衍秋,问我愿否加入。我在深秋夜晚见到衍秋,她拍我肩膀说:“干一杯!”
和衍秋相处的时光短暂却融洽,她是个十分懂得体恤他人的人。有时赶工熬夜,她总会吆喝加餐,教研室的小冰箱里总有她储备的新鲜食材,她手艺虽只泛泛,却很爱下厨,酒量也不见得好,但风趣的言谈却是上好的佐酒菜。后来衍秋回国,我与她仍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络,也常听国内的同学说起她。
她待人谦和,生活朝气蓬勃,没有那股陈腐的学究气,很得学生喜爱。她住职工宿舍,吃学生食堂,不像别的青年教师那样埋怨体制着急出头;领着不多的薪水,但绝不溜须拍马乱攀关系上位;争取到科研项目资金,总是尽可能多地补助参与研究的学生,从不把他们当免费苦役;她开朗豁达,前一天还被人使绊拉下优秀讲师名单,后一天便扯大旗组织自驾,谈笑间河山迎面来,恩仇随风去……
后来我回国,不久便离校了,之后听说衍秋嫁了同校一个很有前途的教授,两年后,她和丈夫移居日本。
衍秋既已不是十年前的衍秋
我不懂衍秋,不懂她怎么会和孙胖子搅在一起。
憋了一段时间,实在忍不住让冬瓜去跟孙胖子打听缘由,这才知道他俩是在网上认识的。孙胖子说她离婚了,刚回国,周遭也没什么朋友,出于无聊就在交友网站上注册了一个ID。孙胖子凭着驰骋网络十数年的经验,一眼认定这是个极品白富美,于是理解、抚慰、温暖等等各种勾搭,衍秋和他相约见了面。
后来的戏码总不外失意人对失意人,彼此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她住到了他那里,扮演起田螺姑娘的角色。她再不会深夜听雨枕书眠,一心只想为他洗手作羹汤,我听孙胖子夸耀她洗衣做饭刷马桶,连打洗脚水搓脚丫这样的事都为他做,心下不禁骇然,难道是在日本呆久了的缘故?
然而若只是为了爱一个人,那也不过是周瑜打黄盖,衍秋既已不是十年前的衍秋,作为旁观者的我又有什么好说?
此后,又吃过几次饭,衍秋没再假装不认识我,只是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我也不便多问。因为衍秋的关系,我们和孙胖子多了些联系,可过了一段时间,每有饭局孙胖子再来,身旁却不见了衍秋。
好奇一问,孙胖子说她正忙着找工作。
“凭她的条件还愁工作?”我很惊讶。
“你以为容易?当久了家庭主妇,浑身一股子油烟味儿,临门儿还想找个体面位置,都38啦,搁哪儿不遭人嫌弃!”孙胖子剔着牙,肥圆鼻头上尽是油光,在冬瓜叫着买单时扭过身装作跟我相谈甚欢的样子。我噎了一下,说:“你等等,我先去结账。”他哈哈地笑了一声,说:“嗨,你一女人结什么账,男人来男人来,冬瓜呢,你看冬瓜已经去了……”
手忙脚乱找一个人来借以对抗
梅子始终瞧不上孙胖子,怀疑是衍秋把他给甩了,忍不住跟我道声阿弥陀佛。我说也许我们对孙胖子成见太深,说不定衍秋是看上他身上那些我们没有发现的好。梅子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断言:“等着瞧,狗改不了吃屎。”
梅子是对的。
不久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来自派出所的电话,带了5000块钱飞车过去,一眼看到狼狈不堪的衍秋。头发蓬乱,鼻青脸肿,却只是安静地坐在那。有个女人捂着脑袋坐在她对面哭哭啼啼,时不时摆出窦娥冤的表情看孙胖子一眼。孙胖子衣衫不整,脸上也挂了彩,即使旁边有警察,他还像爆竹似的炸个不停。
我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七八分,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闹剧。
同居不到一个月,孙胖子就信誓旦旦说要跟衍秋结婚。为了这句承诺,衍秋一门心思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孙胖子说想买房,可又说经济拮据,开始埋怨衍秋没工作。衍秋一面四处应聘,一面盘算着拿出积蓄付个首期,后来终于敲定一份工,她给孙胖子发短信说晚上要做好吃的庆祝一番,谁知孙胖子的回复却叫她如坠冰窟。
“亲爱的,也许是你太过优秀,让我觉得有很大压力。我觉得我们都该冷静一下,认真考虑还要不要继续……”
不必说,我猜孙胖子的意思大概是你既不是白富美,我也懒得跟你再周旋。
衍秋一时间蒙了。一气之下,她马上打车回孙胖子那,可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一推门就听到浴室里男女的嬉笑和哗啦啦的水声。
短暂的惊愕之后,怒极的衍秋冲进厨房,操起了菜刀……
受伤的女人要上医院检查,孙胖子说:“干我屁事,谁砍你找谁要钱。”已经安静下来的衍秋对警察说:“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帮我打个电话?”
把管我借的 5000块钱赔给女人后,衍秋依然固执地问孙胖子:“你跟不跟我结婚?”
“念的什么狗屁书,人都念傻了?万一真闹出人命,为这种男人坐牢值得吗?”后来梅子这么骂她。
“孙胖子这种人渣,你还想跟他结婚?”我恨不得一棒子敲醒她。
她沉默了很久,说:“你们不懂。”
梅子气得嘴都歪了。
不过是因为——怕
怎么会不懂呢,即便你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我所欣赏的衍秋。在十年后这个迷乱的夏天,在这场荒唐的闹剧之后,我想,我依稀还能触摸到你内心的伤口。
知道你离婚的消息后,我也同往日的朋友打听过,有人绘声绘色讲起你大战岛国小三娘的故事。对手几经变换,最后一个是你丈夫的学生,据说才芳龄22,敌我力量悬殊。你招数用尽,惨烈败北,昔日枕边人留给你的尽是谩骂与讥讽。强烈的怨念和妒恨催得人面目可憎,因而,你不再是我记忆里的衍秋。
梅子说,你对孙胖子的执着,也许是在感情泥沼中本能地抓住救命稻草不肯放手,以为他能带你走出去;又或者,你只是试图孤注一掷地用一段新的“开始”,验证你还有人来爱,以此挽回上一场“结束”中已被惨烈牺牲掉的尊严。
梅子说,若是前者,那是识人不清,除了认栽也无话可说;若是后者,就算是蠢到极点了,对你这样的蠢人,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也许这出闹剧上演,还会有别的什么理由。你原是那样聪明那样洒脱的一个人,可如今你骨气丧尽做小伏低,你头破血流慌不择路,不过是因为——怕。
多么希望,当你醒来,天光已大亮
想起数年前那场失恋。
太伤,太寂寞,想哭,想找人倾诉。于是理所当然地和梅子混迹在一起,吃饭,或是逛街,新上映的电影一场也没落下。那时梅子感情稳定,生活平淡,初初的确有侠义心肠助我渡过情伤。然而,一日统共24小时,除却工作家庭,慢慢的连关照一下自己的烦忧悲喜也腾挪不出时间,谁还有心坚持做旁人的解语花?渐渐的,梅子会黑口黑面同我说,要么自杀,要么振作。我知道并非人情薄如纸,说到底,总要习惯冷暖只自知。
那时候,我很怕。
在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会触摸到这种怕。怕数九寒天,怕噩梦惊醒,怕静夜里传来的每一声异动,怕毫无征兆的病痛来袭。怕一边发抖流泪一边哄自己入睡的凄凉,怕必须反复确认手机放在枕畔才能安睡的惶然。怕从今以后日子就是这样,怕全世界都蓬勃地活着,唯有我,孤独老死在这个无人角落。
因为怕,才手忙脚乱找一个人来借以对抗——对抗黑暗,对抗寂寞,对抗不被爱的自卑,对抗孤独终老的恐惧。
因此,我理解你的怕。
然而衍秋,聪明如你,一定也知道暗夜里最极致的恐惧犹如鬼魅,当它降临时我们唯一可活命的机会不是闭上双眼,而是睁开眼明明白白看清楚它的样子,看清楚我们手中的辟邪桃木剑该对准哪一个命门狠狠刺下去。
人生那样多深长的黑夜里,总会有逼我们至墙角的鬼魅,与其因恐惧流泪,不如勇敢地战斗流血。若没人与我们并肩,那就必须自己握紧手中剑。倘若九死一生,发现还一息尚存,我想,那便证明最深的黑暗已经过去。
多么希望,当你醒来,天光已大亮。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