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丢失在雪夜里的良心
2016-09-21风为裳
文◎风为裳
捡回丢失在雪夜里的良心
文◎风为裳
我以为我可以昧着良心等她死,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样没了良心的日子还会有幸福吗?她养我时,搭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她比较过得失吗?
我被她身上的凉气击得打了个哆嗦
办公室里的同事指着报纸说:“这世道啥缺德人都有,这老太太都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了,亲戚家属集体玩儿失踪,良心都喂了狗了。”有人说:“没准就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太太呢,不然,那么晚,那么大雪,老太太一个人站在路边干啥?”
我心神不宁,钉书钉钉着了手,小杨说:“主任,过年打麻将欠了赌债吧?”电话铃惊心动魄地响了起来。我拿话筒的手有些抖,是妻子洪丽打来的,问我回不回家吃饭,我气不打一处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说完,把电话摔在机座上。
办公室的人走光了,我站在窗边,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
时光倒流到26年前。下雪,我趴在家里热热的火炕上,看她缝绵衣。我问她:“雪有啥用?”她用针划了划头发,说:“能蒸馒头啊!”我噘着嘴,说:“那咋不用盆接着呢?”她笑,抬头向外张望,去山里拉柴伙的父亲还没回来。
天黑透了,她蒸了三锅馒头,父亲还没回来,她坐不住了,用手划拉划拉身上的面,说:“东子,你哄着点儿妹妹,我去村口看看你爸。”
她去了很久,妹妹都睡着了,我害怕,不敢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回来了,是被人背回来的,身上沾满了雪。她一把把我搂在怀里,说:“东子,以后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了。”我被她身上的凉气击得打了个哆嗦。
父亲被一棵树砸在了下面,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了呼吸。那一年,我8岁,妹妹6岁,她不过30岁。
我又一次从她身边逃掉了
手机铃声像潮水响了又退退了又响,我索性关了机,使劲地呼吸一口冷空气,人清醒了很多。买了一份晚报,晚报的头版登着无名老太受伤住院的消息。报纸上说老太太的医药费高达八万元了,老太太还在昏迷,如果亲人不去唤醒她,也许她再没有醒过来的机会了。
我一个人走在初春的街上,整条街华光溢彩。我也如这个城市里的人一样,西装革履,一身名牌,处处显示着生活的品质。这便是我从小就向往的城市生活吗?高楼大厦里有我一间,银行里也有我24万元的房贷。我是机关里的小主任,却不得不时时刻刻仰人鼻息。家里有漂亮的妻子,她不断地纠正着我作为山里人二十几年养成的习惯。我踢了一脚马路牙子,去他妈的城里人吧。
我快步走向了第一人民医院,那个病房的号码很多天前就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医院的走廊里人很少,我终于站在了那个病房的门外,隔着门玻璃,我看到她像一片落叶一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我很想进去,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东子来了,咱们回家去。”
有个护士走过来,问我:“同志,你找谁?”我匆忙抹了一把脸,下意识地说:“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护士很警觉:“你是来看8床无名老太的吧?”
我转身,逃一样离开了医院。是的,我又一次从她身边逃掉了,就像小时候,她举着鸡毛掸子打我,我总能飞快地逃掉一样。
“王香平从前挺文静的,现在咋泼辣成这样了呢?”
山里的日子艰难。爷爷奶奶怕她改嫁,扔下我们兄妹,把林场里赔给父亲的钱都收了起来。她去闹了几场,便偃旗息鼓,她说:“东子,那是你爸用命换来的钱,咱们不指着它过日子。”接下来的日子,她像男人一样上山砍柴,下地割豆子。这还不是最难的,寡妇门前是非多。有那么一段时间,段场长总到家里来,扛一袋米来,或者带来几个山里稀罕的冻梨冻柿子,坐下就不愿意走。我和妹妹很喜欢段场长来,只要他一来,我们就有好吃的。可是有一天,她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摔了出去,她说:“姓段的,你要是有心,就离了婚,堂堂正正地来。你要找相好的,走错门了。”
那天晚上,我被一阵骂声吵醒,她手里拿了把菜刀,说:“你个没人味的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算什么英雄好汉。你进来试试,老娘跟你拼了。”她的表情很吓人,我叫了一声“妈”,妹妹缩在被窝里很小声地哭。她说:“哭啥?咱光脚的还怕他穿鞋的。”窗外的白杨树被风吹得呼呼响。好半天过去了,再没声音。我小声问她是段叔叔吗?她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段叔叔好赖是人,今晚来的是鬼。”
没几天,关于她的谣言四起。学校里那些孩子指着我说:“你妈是破鞋。”我冲上去,把那些骂她的孩子一个个摔倒。我的衣服破了,脸上身上也被打得都是伤。我没有上后面的课,一个人悠荡在树林间,我想:长大了,我一定让她享福,让她天天在炕上坐着,啥也不用她干。
不知怎么我就在树林边的草垛上睡着了。远远近近的叫喊声把我惊醒时,天已经黑了,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我揉揉眼睛,大声哭了起来。她拎过我,上来就是两巴掌。
回到家,她阴着脸给我找衣服,端来水让我洗澡。我脱下衣服,她看到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一下子就急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是我自己玩儿摔的,她不信,说我不说真话,她就不要我了。无奈,我说了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她没吭声,第二天送我去上学,却在办公室里好顿闹。她说:“我这辈子也没啥指望了,谁再敢动我家东子和小西,我就跟他拼了。”
她走了,老师们小声议论:“王香平从前挺文静的,现在咋泼辣成这样了呢?”
我的泪顺着面颊流进嘴里
我回到家,已经晚上10点多了。洪丽没睡,她把饭菜热了给我端上来,我开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空嘴喝进去半瓶。洪丽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事情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想想,你要是去认她,那近10万的医药费不说,单说你被曝光出来,你这个国家干部的工作也不用干了……”
我把手里的酒杯摔到地上,大声吼:“是的,钱,工作,面子,哪个都比她重要,她就快死了,是个累赘,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儿子林林听到我们吵,光脚站在卧室门口。我说:“你给我滚回去,养儿养女有什么用,良心都他妈的喂狗了。”洪丽说:“你疯了,冲孩子喊什么?”
我就是疯了。我连自己的妈都不认,让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医院里,我可不就是疯了嘛。
我一夜没睡,面前的烟灰缸里是小山一样的烟头。电话响了,是妹妹。我问她咋这么晚打电话来呢,她说:“哥,我昨晚眼皮一个劲儿跳,夜里梦见咱妈了,她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不说,就是哭。哥,咱妈不是有啥事吧?”
我干笑了两声,说:“咱妈没事。”妹妹说:“哥,你还是让妈回来吧,你们城里的床妈睡不惯,她的腿风湿得厉害,你上学那年,割豆子,她都跪在地里爬。这两年,她的记性也差了……”
妹说:“哥,有些话,也许我不该说,那天嫂子打电话来数落她的不是。她是不好,但她是咱妈,她为咱俩脸都不要了,你上大学后两年,咱家这遭了灾,黄豆绝产,一年到头一分钱不挣不说,还白搭了种地的钱。她急疯了似的,你在读大学,她上场部去闹,哭天抢地,跪在人前,一跪就是一个礼拜,人家说:闹就给钱,就都闹了。她说:先把我儿的学费给上,钱我还你们。她打了八千块钱的欠条啊,她回来,大病了一场,却硬是靠吃止疼片挺了过来。”
我的泪顺着面颊流进嘴里,又苦又涩,这些事,她从没对我说过。放下电话,我狠狠地敲自己的脑袋:林向东,你真没人味啊!
她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地里的玉米叶子
她变成了村子里最厉害的女人,霸道不讲理,爱占小便宜,她在村子里基本上没什么亲戚朋友。她很孤单,干完活,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一坐就是小半天。我跟妹妹不忙了,她就跟我们说父亲,说他当初怎么追她,说他说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她说:“你爸那个挨千刀的,等我死了,我饶不了他。”妹妹笑:“都死了,再饶不了还能咋的。”她便也笑,她说:“你俩小兔崽子给我听好了,我的后半辈子全指望你俩了。你们要也像你爸那样没良心,我就活砍了你们。”妹妹说:“妈,你都说些啥呀!”她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地里的玉米叶子。
她不骂人已经不会说话了。为了多分几根垄,她能去场部闹上一个星期,为了多挣几块钱,她会用最恶毒的话骂那些干部,她甚至说:“不就是老娘没让你们睡吗?就给老娘戴眼罩!”林场里的干部怕了她,凡事也就让了她。
我和妹上了高中,她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她说:“你俩使劲考,考上哪儿妈供你们到哪儿,就是砸锅卖铁,我王香平也要供出个大学生来给那帮混蛋看看。”
我考上大学那年,她的腿疼得厉害,她说自己可别瘫在这床上,她还等着带孙子去林子里采蘑菇呢!我说我不去上大学了,她回手就给我一巴掌,她说:“你个狗熊玩意儿,还能有点儿出息不?”
我上了大学,妹妹考了两年,便心疼她死活不再考了。为这事,她提起来就骂妹没出息。
“妈,儿子带你回家”
我穿大衣时,洪丽问我去哪儿。我说:“我去把良心找回来。”又说:“离婚协议书我放桌上了。”
我结婚八年,她只来过四趟。这次,她来过年,她说:“梦里都想着这小兔崽子。”说这话时,她已经是个很弱很弱的老太太,再没有年轻时的霸气。她说的小兔崽子是我的儿子林林,林林连手都不让她拉。她想亲亲林林,洪丽大呼小叫的,说:“人嘴最脏了,会有传染病的。”她就那样愣在那儿,看看我,又看看林林,然后说:“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贵,我孙子也成金贵的孩子了,多好!”
洪丽给她专门准备了一个碗,吃饭时,她挟给林林的菜都被洪丽挑出来放到了桌子上,就好像她是个病原体,不能碰不能摸。她在这个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曾经的飞扬跋扈变成了现如今的小心翼翼。终于她说:“东子,给我买张回去的票吧,听不见松涛声,我睡不着觉。”我跟洪丽闹别扭,“怎么就不能让她过完年再走呢?”
那天我在外面喝酒回来,洪丽哭着跟我说她给林林倒水,把林林烫着了。我的火呼地就上来了,我冲她吼:“不是让你啥都别干吗?”她站在门前,个子又瘦又矮。半晌她说:“东子,我还是回家吧。”我醒酒时,她已经不在家里了。
第二天电视的早新闻里播出了这样一条新闻:由于天黑雪大路滑,一位无名老太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逸,老太被路人送去医院抢救,由于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甚至连个电话号码都没有,以致现在都无法联系到老太的亲属。看电视的我一眼看到了车祸现场红色的三角兜,那是她来时给我装松子的。洪丽说:“林向东,你去认她咱俩就离婚。”我很犹豫,司机逃逸意味着高额的医药费要自己拿,我的房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林林还在学钢琴……
我以为我可以昧着良心等她死,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可是,那样没了良心的日子还会有幸福吗?她养我时,搭上了一辈子的幸福,她比较过得失吗?
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妈。比起她来,什么都不重要了。
医院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到了她面前,我说:“妈,咱回家,咱回林场老家去!”
她的手满是老茧,粗粗拉拉地。她的头发都白了,我把脸贴到她的脸上,多少年了,我没再亲吻过她。我轻轻叫着:“妈,儿子带你回家……”她的眼角一点点渗出泪来,她在等我,她在等我找回雪夜丢失的良心……还好,我来了!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