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宗罪
2016-09-21童馨儿
文◎童馨儿
一宗罪
文◎童馨儿
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我赠了她一场死亡。除了姐姐,那是我最爱的一个女人。
“等我确定了他爱的人是我再说”
桃孜失踪之前,我们见过面的。她像往常一样穿着性感的小小吊带上衣,胸很饱满,腰很细,卷曲的头发上还沾着水珠。说实话,她真的算不上一个漂亮的女人,可是只要她一出现,她总能成功地吸引人们的视线,无论是男人的,还有女人的。
比如我,认识她这么些年,每一次见她都仍然有惊艳之感。这感觉让我懊恼,相较之下,我是一个多么乏味普通的女人啊。虽然许多人都说我们俩长得挺像。
可是桃孜很爱我。我们俩很相爱,别误会,我们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与友情有关的相爱。我俩都各自有男朋友,我的男朋友叫宾,她呢,她的男朋友一日三换,我经常被搞得晕头转向,她只好对我把他们简单称为A,或者B,或者 C,以此类推。
最近她嘴里最常挂着的,是一个名叫H的男人。据说长相很儒雅,很有钱,举止也适度,而且,还很年轻。她在我面前说了几次,她很少这么频繁地向我提起一个男人,让我不由得对这个男人产生了好奇心。
后来我就见到了H。桃孜说得很对,这男人,真的很不错。要不是我已经有了宾,肯定也会动心。
看得出来,H很爱桃孜,桃孜爱吃海虾,整餐饭,他都在微笑着耐心地帮她剥虾子,然后一只只地搁在她碗里,那目光,爱怜且仰慕。
我对桃孜说:“就是他了,嫁他吧,没错。”
我和宾的婚期都定下了,她还是孤单一个人,我有点儿心疼。
她吸着烟,仰起头吐烟圈,那样子既漂亮又性感,我曾经无比嫉妒她的这个动作,花了几天时间努力仿效,结果我只在镜子中看到一个姿势古怪的女人。她说:“等我确定了他爱的真的是我再说。”
最后一次与她的对话,是在 10月28日清晨。彼时我在遥远的家乡小城里,寻找一种名叫红木的树,好为我和宾打造一套弥久珍贵的新婚家具。她给我打来电话,声音有点儿沙哑,“芜芫,我在北海,我想死。”
我取笑她,“呀,总算碰到个治住你的了吧。瞧你以前的得意样,报应来了。”她骂我,“靠。”然后“砰”地挂了电话。
一个半月后我回到家,宾神色凝重地对我说,桃孜失踪了。今早刚有警察来过。
我失笑了。桃孜这妞儿,闹失踪又不是头一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是真的不以为然。这么些年,她总是突然就恋爱,突然就失恋,突然就消失一阵子,突然又出现在我面前。我都习以为常了。
警察再次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安慰他们,“没事的,我了解她,估计就上哪疯去了。很快就回来的。”
警察有点儿无奈,说:“她男友天天到警察局要人,我们也没办法。”
原来是H报了警。
我的心顿时跳了一下。我想起桃孜说过的那句话,“等我确定了他爱的人是我再说。”
我给H打了电话,他在那头有点儿惊喜,叫,“桃孜!”我轻轻冷笑,“我是芜芫。”
许多人说过我们俩的声音有点儿像,可 H也不至于错认吧,他跟她什么关系啊。我说:“你爱的真的是桃孜吗?”
他突然沉默了。
桃孜的博文
桃孜有一个博客,不过内容都是隐藏的。这是我唯一能向警察提供的线索了。桃孜的博,我从来没打算看过,我猜想,最多也就是她的那些繁花般的恋爱史罢了。有几次她曾在Q上问我,“芜芫芜芫,要不要看看我刚写的博?”我正忙着和宾玩杀人游戏,哪有空理她,她就说:“哼,重色轻友的东西,以后我若有些什么三长两短,你得为你的行为后悔死。”
我们都知道的啊,那只是她的玩笑话。桃孜就是这样的,说话总是不知轻重的。
可是我真的后悔了。我后悔没有多多了解她。
一个星期后,警方给了我一个密码,于是,我看到了桃孜的博文:
6月 16日,今天有点儿特别,认识了一个男人,挺不错的。看得出来,他对我很有好感,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晚上跟芜芫提起,她不以为然地叫他H。好吧,就叫他H。
6月25日,晚上和H一块去吃豆花鱼,其实我不能吃辣,他好像有点儿失望。
6月 30日,短短半个月,我和 H竟然发展到如胶似漆的地步了,这一次和以往有点儿不同,他真的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我想我真的爱上他了。可是他呢,他爱的真的是我吗?
7月10日,晚上陪H去参加他朋友的生日宴会,他给我准备了一条裙子,很漂亮,可是却是我最不喜欢的黑色,我不愿意穿,他很不高兴。整个晚上不肯看我。回家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亲我就直接开车离开。我的心很疼。为什么他总是要求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7月28日,芜芫说我对她提到H的次数有点儿多。我微笑了。
8月15日,今天是我生日,他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条精美的项链,可是我更喜欢手链。我们之间总是有许多不同。他喜欢长久地看着我,可那目光,却像穿越了我身体,不知落在何处。这个男人,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懂他。
9月2日,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心情很不好。H打电话来给我,他好像喝了很多,一定要求见我。一见面,他就直接吻了上来,激情暴发的那一刻,他突然叫出一个名字。不是我的。
9月20日,H向我求婚了。我看着他深情的目光,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爱情。
10月15日,我看到了 H抽屉里的一张女人照片,我很冷静地问他,你爱的,其实是一直是她,对吗?他目光痛楚地凝视着我。我哭了。
10月26日,H不住地打电话给我,求我给他一个机会,他保证从今以后只爱我一个人。我心软下来。经历过许多爱情,我偏偏这么爱他。我们决定后天一块去北海。H已经请好了假。
博文到这里戛然而止。宾走到我身边,说:“H被拘留了。”
我关闭了电脑,轻轻咬着嘴唇,“他活该。”
假如桃孜已然死亡,就算不是H所杀也与他逃脱不了干系。博客上清楚地记载,桃孜失踪前,明明是跟他在一起。
警察说,他一口咬定,他们到达北海的第二天,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桃孜不告而别。
“她们是存心要我生不如死”
我常常想起桃孜。我不愿意相信她就这样消失了。虽然许多时候我嫌她和宾太过随便,人又长得比我迷人。可是我们多年来唇齿相依,她总说,她姐姐不在了,在她心里,就把我当成了她的姐姐。
桃孜经常跟我提起她姐姐,桃孜父母早逝,她和姐姐多年来相依为命,在她嘴里,她姐姐是一个美丽纯真的女孩儿,去世的时候才21岁,那年桃孜刚刚18。她总记得那一幕,姐姐从 10楼轰然坠地,满地的鲜血像鲜花一样怒放。
“只为了一个男人。”桃孜边削着指甲,边轻描淡写地说。我一度担心,她会为了这个原因始终游戏情场,H出现的时候,我暗自替她庆幸过。现在想来,假如没有H,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独自坐在阳台上吸烟,往事像潮水一般涌来。夜风沁凉,宾踱到我身后,轻声说:“别再想她了。生活还得继续。”
我的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命运是一件多么莫名其妙的事。桃孜怎么会猜想得到,有一天,她和姐姐一样,也会因为一个男人失去一生?
H平安地出了警察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杀害了桃孜。
我去找他,他的家里一片凌乱,他躺在沙发上,胡子拉碴,样子萎靡,衬衣的扣子扣错了地方。我冷眼看着他,他眯缝着眼睛回看着我。我说:“你害死了她。”
他突然流泪了。无声地,剧烈地。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说什么都没用。桃孜她还会回来吗?
我转身走,H突然在身后说:“其实第一眼看到她,就把她认出来了,我情不自禁地要接近她。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知道我不对,我对不起她。可是,我是真心想要跟她在一起的。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了他们两姐妹!”
我倏地回过头,眼前的男人闭上了双眼,“多年前,我和她姐姐恋爱了,我们只不过吵了一架,她姐姐就跳了楼。然后,命运让我又遇上了她,她们姐妹长得好像,呵呵,性格也像,还是吵了一架,她就失踪了。”他突然桀桀地怪笑起来。“她们都用死亡来惩罚我,她们是存心要我生不如死。”
我燃枝烟,仰起头来深吸一口,然后默默地走出了H的家。好了,从此后,他将一生活在痛悔当中,永远无法开始新生活。
手机响起来,H说:“你到底是谁?”
我轻轻一回头,看到H站在阳台上,目光里充满惊惶。
我轻笑起来,“我是芜芫啊。”
所有这一切,都只为了爱
警察局的结论是,当桃孜发现H爱的始终是自己死去的姐姐时,万念俱灰,于是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好文艺的说法,从此可以做生死未卜的同义词。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我和宾的婚期越来越近了。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宾好像变了。
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回来了也总是呆在电视机前使劲地看电视,他不说话,我也不愿意说话。
很偶然的一天夜里,他仍然回来得很晚,他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还在卫生间里洗澡,我顺手拿起他的手机,发现那是一条新短信,“亲爱的,到家了?记得要想我哦。”
好亲密的语气,傻子也知道是什么回事。我的头倏地疼起来。
宾裹着浴巾出来,我还拿着他的手机,全身都在发抖。“桃孜走了,连宾也要离开我了吗?”
宾愣了一下,疾步上前来抱住了我,我的泪流了下来,我说:“你爱她吗?”他的额蹭着我的发,“没有,芜芫,没有。”
我软弱地相信了他的解释,那只是一个暗恋他的女孩儿。动不动就发神经似地给他发花痴短信。
一星期后,我把他和那女孩儿堵在了酒店的大床上。女孩儿仓皇地坐起来,扯过被子遮住胸脯,他却从容不迫地点了枝烟燃上,我看到他强壮的胸膛,突然惊觉,自从桃孜离开,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爱了。
女孩儿悄悄地穿好了衣服,要走,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孔,不禁一呆。瞬间里,那声“桃孜”几乎冲口而出。
转过头来,宾说:“芜芫,我们分手吧。”
他的神情,比我还悲伤。
我说:“不不不。我爱你,宾,我爱你那么多年。”
我抓住他的手,我不介意他犯下的错,我只要他留在我身边。宾轻轻地拨开我的手,突然笑了笑,“芜芫,原谅我。我要到桃孜走了才明白,我爱的究竟是谁。”
我捂住耳朵叫,“别说了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看到那女孩儿的一刻,我就已明白,宾,爱上了桃孜!
他的目光里有怜悯,有悲伤。而我只懂得哭。
他说:“我明天就搬走。”
我一个人游荡在深夜的大街上,所有发生过的事像一场虚幻的电影,我不愿意相信它们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那一天,和 H吵了一架之后,我给她打了电话,她不放心,立刻赶了过来陪我。她在海滩上找到我,劝我,“别不开心了,走,咱们游泳去。”
然后我亲眼看着她,在黑夜的海水里挣扎,她用微弱的声线叫我,“桃孜!”我猜想她一定是腿抽筋了,我本可以快一点儿游过去救她,最起码,可以呼救。可是我想到了宾。那个我第一眼看到就爱上了的男人。我转身游走,一直走。再回头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天空漆黑,没有一丝月光。偌大的海滩,看不见人影。登上了前往广州的客车,我的泪才流了下来。
我让自己相信,这只是一场意外,纵然我去救她,也不一定救得到。
在美容院里,我变成了芜芫。我从来没有爱过H,相反地,我憎恨他,我跟他在一起,只不过为了有朝一日抛弃他。那些博,是我故意写就,不过为了把警察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我才是真正的罪人。我赠了她一场死亡。除了姐姐,那是我最爱的一个女人。
我走进了警察局的大门,里边恰好坐着那个见过几次面的警察,他打趣我,“怎么了?失恋了吗?失魂落魄的?”
我说:“我犯了一宗罪。”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问:“你犯了什么罪?”
我犯的这一宗罪,叫爱。
我爱宾,所有这一切,都只为了这爱。到头来,宾却告诉我,他爱的,是消失了的桃孜。
生活真会捉弄人。
我看着窗外蓝绒般的天幕,微微地弯了弯嘴角,笑起来。
编辑/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