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云烟

陈睿毅

阳光，微醺，跃动着钻进屋内，依稀地投在男人的脸上。

屋内，安静，蔓延着斑驳苔藓，隐约可以听见沙沙的响。

是男人在熬炼着糖浆，为了生计，更是为了艺术。

繁华褪尽的京畿路，如一位深居闹市的隐者，少一分摩登，多一缕清幽。行道的梧桐上密枝掩遮着这条路，更荫庇着这条路上的人。箍桶匠瞪大眼睛用墨绳度着钉进的木板，一丝不苟；补碗匠天衣无缝般在碗上敲进一枚枚铜钉，叮叮当当；卖状元饼的老人在小路上慢慢烤着一片一片的薄饼，香气袭人……这条路上没有行色匆匆的过客，没有冒失莽撞的粗汉，有的只是一群安详无争、艺术家似的百姓。

走上京畿路，并非偶然。相逢这群人，绝非邂逅。

听闻旧城改造的消息后，我心血来潮，害怕错过美好，一直想回到我的旧居。怀着寻古的憧憬，回到这早已深埋于历史记忆的精神家园。

重游京畿，心中更带着一种敬畏，去膜拜这群艺术家，去寻找一种精神。

在艺术家的集合中，总有一个令我怦然心动——他，那个男人。

打开记忆的闸门，耳畔仿佛传来遥远时空飘来的吆喝声，载满沧桑而又勾人心魄。

少时的“摸彩”记忆就是从这“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带有魔性的吆喝声开始的。他从路的顶头款款走来，手里拿着两块铁板，边走边吆喝。金属碰撞的清越之音掺着吆喝盘桓着上升，沉稳有力，绝不拖泥带水。“卖糖喽！”“阿要摸彩伐？”这两句平淡无奇的吴语被他演绎得出神入化，孩子们被它勾着，飞似的奔出家门，把男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视觉和味觉的饕餮盛宴拉开了序幕。

他沉着地慢慢卸下扁担，拿出一个满是补丁的布包，不过既然人不可貌相，东西什物难道可以？这是一个神奇的布包，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卡片。空白的卡片代表什么都得不到；而写着不同字的卡片，象征不同的形象。“摸到什么，就画什么。”男人踌躇满志地微笑着望着路的尽头，狡黠地眨了眨毫无奸诈市侩的眼睛。

然而在那个精神匮乏的时代，连看电视都是一种奢求。天真的孩子禁不住这好似有魔力的布包诱惑，争先恐后地将紧紧攥在手心中沁有汗珠的五毛钱毕恭毕敬地送到他面前。然后规规矩矩地排成一排，等待着幸运之神的眷顾。

当轮到我摸彩时，时间好似定格住了。蝉鸣既靡，蛙声暂息，万物刹那归于寂静，奇异而诡谲。和煦的阳光静静停在我的脸上，点染出，抹抹兴奋的红晕，惴惴不安。终于，心脏的搏动如石片入水，打破世界的宁静，泛起阵阵涟漪。我颤抖着将手伸入布包之中，深呼一口气，然后屏息凝神，抓住一张纸又急忙放下重摸，就这样，来来回回挑了四五次。望着他眯着眼，气定神闲熬糖的神态，我终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从布袋中抽出手来，慢慢地展开纸片，定睛细视，“凤凰”二字蹦入眼帘。

铁炉上的糖早已熔化，发出馥郁的香气。他用一根中空的木棒挑起些糖，胸有成竹地捏着，而我，总是被他的手吸引：那双粗糙的手娴熟地上下运动着，日复一日的摸彩艺术染黄他的指甲，微微变形的手却也无妨他神圣的艺术创作。

不一会儿，一只凤凰就栩栩如生了，我生怕错失美好，忙伸手去抢，他笑着拦下我，从木棒下端吹气，渐渐地凤凰丰满起来，欲展翅高飞，飞出京畿路，飞向远方的太阳……

记不清是何时，幢幢高楼大厦在如凤凰腾飞般的城中拔地而起，如围城般将京畿路与繁华相永隔。青年人总是耐不住寂寞，在刺激和清欢的选择面前，他们选择展翅高飞，飞出京畿路，向着外界的红尘斐灿飞翔。

觥筹交错中，“凤凰”们的意识总会迷茫，在声光电的感官刺激下，神经变得那么的脆弱。灯火阑珊时，“凤凰”们总会在梦中重新踏上京畿路的青石板，又忽得惊悸而醒，唯见“襟袖上，空惹啼痕”。

我们从京畿路来，要到哪儿去……

叮叮的金属碰撞之音又一次将我从朦胧的记忆中拉回，熟悉的吆喝声如山岚般缭绕在云台山际。独自坐在屋内的男人熬好了糖，招呼着主顾的光临。孩童时期的玩伴已经长大，而如今的孩子们蜂拥着凑在男人的身边，紧张的小脸涨得通红，一如他们的父辈。

血脉传承。

男人的手依旧娴熟，心境更如同止水，宝刀未老地捏出各种形象，惟妙惟肖。摸彩是他一生的职业，更是他一生的创作艺术。甚至，可以说，他的人生即是艺术。作为艺术家，有谁何尝不把人生当成生命中最珍贵最完美的艺术作品去雕琢，去打磨？

人生不朽。

江南烟雨中的京畿路是最美丽的，“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在朦胧的细雨中梧桐抽出几茬新芽，黛色砖瓦上濯去几分尘埃，人们的内心洗尽层层铅华。艺术，春风化雨般，荡涤人的心灵；艺术，温暖阳光般，照进我们的精神家园。蓦地，心中潜藏已久的某种精神喷薄而出，我知道，这是我的灵魂与京畿路的共鸣。是的，我们从京畿路来，到京畿路去。

灵魂归根。

或许，随着城市化建设，京畿路会逐渐成为历史风尘，永远成为美好而遥远的记忆。但是京畿路上的艺术，包括京畿路上居民的处世态度、精神风貌，早已扎根于此，以其包罗万象的胸襟，获得永生，朝气蓬勃。

阳光，与你同在；艺术，伴你同行。

美好逝去，精神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