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坏脾气的母亲
2016-09-20沈周霄
寂寞时,常常写一些文字来打发时间,但却很少在字里行间提起母亲,因为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有着太重的分量,无法言说。
我的母亲,个子矮小却声如洪钟,身材敦实,额阔脸方,眉宇之间自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英豪之气。自我懂事起,便时常听得她那洪亮的大嗓门。那时,家里刚造房子,经济窘迫,爷爷奶奶虽是教师,却都是不管事的人,不肯帮一丁点儿忙。母亲既要忙工作,又要管工地,还要照料我,免不了一肚子委屈,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和父亲吵起来。说是吵起来,其实就是母亲一个人在那儿发脾气,父亲是个老实木讷的人,并不还嘴。母亲这一通脾气下来,最短要个把小时,她会把陈年往事一点一点地翻出来说,说着说着,自己也就哭了起来。
儿时的我,脾气倔强,想要什么,总是不依不饶。记得有一次,我要喝鲜桔水,缠母亲买了一瓶。回到家,我又缠着母亲要去善卷洞旅游,说是同学们都去过了,我也想去。母亲她劝我说过几年再去,可我就是不听,又大哭起来。母亲知道家里经济拮据,又不愿和我解释,脾气上来,一把抢过我手上的鲜桔水,“通”的一下倒进了马桶里。
打那以后,在母亲面前,我不敢再犟了,但却依然顽劣。临近高考时,一次历史课上,我因为看金庸小说而被老师拎了出来,再加上最近一次模考又没考好,班主任便把我母亲叫到学校,说要再这样下去,连本科也考不上了。那天回家后,母亲一句话不说,拿出搓衣板,让我跪下,这一跪就是两个小时,看着我跪得双膝出血,母亲才带着哭声跟我说:“我是农村里出来的,你外公打小就对我说:‘有命爬山,无命落海,榔头氽地来也要来得及捡了。今朝,我就把这句话留给你,你好好品品滋味。”那天晚上,我心里很恨我的母亲,恨她太狠心。不过,也就是那么一跪,我高考竟然以584分的高分被南京师范大学录取了。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兴冲冲地跑去告诉母亲,希望得到她的表扬,但她只是冷冷地说道:“不要以为进了大学,就是进了红色保险箱!”其实,我知道她是不会表扬我的,她从来不会。我小学考了双百时,她没有;我中考作文满分时,她没有;直至今天,我在教师竞赛中得了一个又一个一等奖时,她也没有。
她是我的坏脾气母亲。
母亲的坏脾气,在家里是出了名的。可是,外人却说母亲是个仗义的人。母亲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是有点好名声的。
母亲是个医生,也是党员干部。她时常对我和父亲发脾气,但却从不对外人发火。有人来看病时,她总是不厌其烦地询问病史,查看病情,常常还会关心起病人的生活。病人总是对她交口称赞。碰上钱没带够的病人,她还会主动为他们垫付医药费,我们在家时总劝她说,小心被骗了,可是,她总笑笑说,骗不了几个钱,延误了病情事情就大了。门卫老苏是个外乡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母亲总是把别人送给她的礼物转送给他,有时是一箱牛奶,有时是两袋大米。在外吃饭时,总不忘给老苏带点菜,还说:“他们家经济困难,平时吃不上什么好菜,有好的,给他的俩孙儿留点。”
唯一一次记得母亲对着外人发脾气是在常熟小商品市场。当时,城管要把两个小贩带走,母亲看两个小贩生活不易,就动了恻隐之心,替那两个小贩出头。她平时就辩才无碍,出口成章,这时说起来更是理直气壮,声色俱厉,四五个城管都不是她的对手。不一会儿,周围就聚起了五六百人,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声援我的母亲,城管们眼看着就要乱了,就以扰乱治安为由,将母亲扣了起来。她单位领导听到后第一时间赶到,将母亲担保了出来,本来以为医院院长是要批评母亲的,没想到他们说,要是周老太(他们医院对她的尊称)不这么做,就不是周老太了。
母亲因为三岁丧母,从小就非常自立要强,五六岁时就自己垫着小板凳给外公和她弟弟烧饭了。也正因为这样,她对亲情十分依恋,她的坏脾气像导弹一样,只是精准地对着我和父亲,但却从来不对长辈们说一句重话。我九岁那年,年近九十的老太太身体不好,爷爷奶奶硬是叫了车要把她送去常州的叔公家里去,母亲不乐意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爷爷奶奶发了脾气,倔强的母亲硬是把老太太接到了我们在杨舍的家里,虽然那时我们刚搬到杨舍,环境简陋,房子和家具都是租的,但母亲却毫无怨言地替爷爷奶奶承担了尽孝的责任。直至今日,爷爷、奶奶、外公、叔公……家里长辈们只要是生病,几乎都是我母亲一手照料,亲戚们都知道,母亲是“刀子嘴,豆腐心”。
2011年,母亲生了场大病,肾盂肾炎,尿血,常常酸痛得直不起腰来,本就宽大的脸庞现在浮肿得如蒲团一般,有时,要打大剂量的镇痛药物。治疗了两个多月,终于把母亲救了回来。从那以后,母亲性情大变,竟然再也不大声说话,再也不发脾气了,甚至连原本喜爱的打至深夜的麻将都不去打了。
如今,离那场大病又过了五年。原本显得年轻而干练的母亲也渐渐地老了,说话不再声如洪钟,眼部也因为肾病的原因而浮肿色黑。究竟是什么使我那坏脾气的母亲变得如此的安静而和蔼了?
母亲,那些年,你生气的岁月,竟随着这斜阳的残照从弄堂的这一头挪到了那一头,又倏忽间溜走了。儿多想再一次听听你大声的责骂啊,把你生命中承受的苦痛和压力在这一声声哭骂中宣泄;儿多想再一次听听你翻起陈年旧账,把那些年的辛劳和期望再一次次诉说;可惜,那样的日子,像被吹断线的风筝一般,被生命的大风吹走了!
风,一阵阵地吹过,远处的山峰早已不见了皑皑白雪,却显得更加沧桑,门前的苦楝树在风里摇曳着光秃秃的树枝,几只鸟儿飞来,又无可奈何地飞走……
哦,我那坏脾气的母亲!
作者简介:沈周霄,男,硕士,高中教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