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妈妈和她的孩子
2016-09-20吴鹏
◎吴鹏
胆小妈妈和她的孩子
◎吴鹏
妈妈怕鸡,尤其是那种刚孵出来的小鸡崽儿。
小鸡脱壳而出,胖乎乎的一团。小鸡孵出来就会走路了,跟着母鸡四处啄食,身上还带着母鸡的温度。
不过,“四处啄食”并不是在山头田间任意逐跑,而是不能越笼子一步。鸡笼就是鸡窝,三面是土墙,一面是铁栅栏,铁栅栏的外边底下横着一个水槽,里面有水,有鲜嫩的玉米粒。
小鸡生下来就会吃玉米粒了,吃了玉米粒很快就能长大。
长大了并非是好事。等母鸡又带大了一群小鸡,母鸡就要迎来被妈妈宰杀的命运。
妈妈打开鸡笼的门,弓着腰进去,再从里面扣好,母鸡就开始四处逃窜。母鸡拼命地扑腾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偶尔能飞到土墙的凹洼处,但凹洼的小坑容不下母鸡的脚,母鸡便掉下去了。它又朝铁栅栏飞去,与其说飞去,不如说撞去。母鸡似乎已经接受了赴死的事实,但赴死前总要挣扎一番,这是人的习惯,也是鸡的习惯。
妈妈从母鸡脖子处下刀,像削萝卜那样,斜着向下剐。母鸡发出的嘶吼比公鸡打鸣的声音还要响亮,释放出悲壮的一生。
家里来了长辈要宰鸡,来了晚辈也要宰鸡;来了近亲要宰鸡,来了远客还要宰鸡。但宰鸡的速度总比不上下蛋的速度,因此,鸡笼里像从来没死过鸡一样。母鸡和小鸡,大的是妈,小的是孩子,不用分得很清。
妈妈掏母鸡肚子的时候,摘除了母鸡的胃,胃里尽是未消化的玉米粒。妈妈丢掉了胃里的玉米粒,把洗净的母鸡的胃,连同母鸡的肉一同炖了。
如今的妈妈再也不宰鸡了。妈妈说,这些小鸡崽儿全是母鸡投胎转世来的,来找她报仇的。
我把一只小鸡握在手里,像握鸡蛋一样,能整个儿握进去,并不会碎;但又和握鸡蛋有很大的不同,鸡蛋是硬的、冷的,小鸡却是软的、暖的。
我把握好的拳头伸到妈妈眼前,松开拇指和食指中间的圈儿。小鸡像出生时那样,伸出头来看着妈妈的眼。结果妈妈尖叫一声,围着屋子来回地跑。撞翻了板凳,跳上了床,连门也找不到了,就是出不去。
妈妈像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了。
有段时间,城里特别流行铺地毯,和现在的地板砖不同;只要谁家铺了地毯,进门就要脱鞋,和穿上鞋直接踩地板砖不同。地毯吸灰,踩脏了很难处理。
大太阳的日子,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起各种颜色的地毯,绿的红的灰的,鲜有黑白。妈妈们口罩遮面,手拿掸子,对着地毯不停地打。尘土在阳光下显耀地飘动,动作缓慢,不愿离开这安全的寄生地。
地毯一定要定期拿出去晒,不晒了就潮湿,潮湿了就要生虫。生出的虫又分为两种,一种是肉眼看得见的,一种是肉眼看不见的。看不见的好对付,阳光一晒就死了,掸子一打就飞了。
肉眼能看得见的就恐怖了,最恐怖的要属老鼠,俗称耗子。你当买个粘鼠板就成了?那你太低估耗子的智商了。
耗子不会在明眼里跑,而是钻到地毯底下去跑,主人察觉不到,连耗子打洞了都察觉不到。最可怕的是,连耗子长大了都察觉不到。
晚上睡了,耗子在地毯底下窸窣穿梭,偶尔还翻到地毯上来肆意妄为,睡觉的人还是察觉不到。
这天,我睡不着,光着脚跑到妈妈床上来了。妈妈被我弄醒,再也睡不着了。妈妈说老听着有动静,不会是小偷吧!
我说不是,是蝙蝠撞墙的声音,天黑了,蝙蝠看不见了,妈妈竟然信了,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妈妈收拾墙角的木箱子时,瞬间尖叫一声,双脚同时离地,蹦到空中去了。
我慌忙赶过去,只见妈妈半个屁股蹭在床沿,胳膊抱着双脚,不敢踩地,口中一个劲儿地念“耗子!有耗子!”
耗子的胆子也小,比妈妈还小,妈妈一叫,耗子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耗子晕头转向,在地毯底下忘形地行动起来。我目不转睛,始终跟着地毯隆起的部分,从墙角到窗边,从床底下到门口。最终,趁耗子钻到一条死胡同的时候,我两手按住了耗子的一头一尾。
我清楚地感受得到耗子的颤抖,试图挣脱这来自天外的神奇引力。这种感受和握住小鸡崽儿的感觉极其类似,握住小鸡和压住耗子的东西是我的手,但感受到死亡的东西还是我的手。我的手连着我的心,母子连心,母亲也感受到了这种死亡。可能是母亲又一次想到了宰鸡的盛大场面,一只只母鸡的尸体被母亲开膛破肚,母亲掏空母鸡的肚子,剁掉母鸡的屁股和头,一块块儿地分尸碎骨,再丢入滚起的沸水里。
可能是母亲的手上还残留着血腥的味道,可能是母亲手上的味道再也褪不掉了,母亲顺势倒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
耗子的身体从抖动到偶尔抖动,再到彻底不抖动了。我放开了双手,跑去床边,用亲手杀掉耗子的手抚摸母亲的胸。我的手上下捋动,母亲的喘气终于由粗变细,由急促变均匀了。
夏天到了,为了奖励我优异的考试成绩,妈妈带我去游乐园。
别家孩子的妈妈要么给孩子买汉堡吃,要么给孩子买自行车骑,我的妈妈从来不这么做。妈妈说,吃汉堡、买自行车不叫奖励,想吃汉堡随时可以吃,想买自行车随时可以买,去游乐园就不能随时去了,夏天要做夏天才能做的事情。
和妈妈下了公交车后,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才到游乐园的门口。我有些怄气,说好的要玩,走了这么远的路,哪还有劲儿玩呢!
来游乐园之前有个约定,我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妈妈只管付钱,不陪玩儿,妈妈怕。
这下我可不愿意了,累坏了我这双小脚丫。妈妈也心疼起来,坐在那种仿制的木桩子上,脱掉我的袜子,给我捏了起来。捏着捏着,竟用嘴巴吹了起来,吹得人痒痒的。
我咯咯咯笑起来了,吹什么啊,又没有灰,妈妈也咯咯咯笑起来了。
为了表示对我的歉意,我硬拉着妈妈陪我去玩“疯狂老鼠”。一个耗子模样的小车子,在高低上下左右不均的铁架子间来回穿动。妈妈不愿意,硬是被我拽了上去,家庭套票便宜,有便宜白不占,我跟妈妈算了这笔账。
妈妈哪能拗得过我。“就一次,就一次”,边说边被我拽上去了。
小车子上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拴好安全带,耗子启动了。耗子真的很疯狂,在密密麻麻的铁架子上疯狂起来。启动的时候,妈妈还没有反应过来,头朝后仰了一下,然后顺势转头过去,她大声喊给控制室的工作人员:“开慢点!开慢点!”
妈妈的声音淹没在耗子的疯狂中,每次拐弯儿的时候,耗子都恨不得冲下去,把我和妈妈摔死,不摔死也摔残。但耗子的脚被铁架子固定住了,它只能按照预设的轨道跑。于是,耗子决定不摔死我们,也不摔残我们,而是吓死我们。它快慢变化,时而一脚踩油门,时而一脚急刹车,时而把油门当成了刹车,时而把刹车踩成了油门。我和妈妈的头同时冲向前,同时仰向后,像草原上的马。脖子就是马腿的关节,马跑一步,关节就剧烈地曲折一次,蹬地,再起,再蹬地,跃起。
这只大耗子和地毯下的那只小耗子一样,生命顽强,想尽办法生存,在黑暗中偷食、探路。只是,小耗子最终被我压死了,大耗子最终被工作人员熄火了。
大耗子停下的一刹那,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像回到了生命的起点,死而复生。这一熄火,马腿像骨折了,朝着相反的方向折出一个角度。妈妈的脖子和头靠在座椅上,久久不能起立。妈妈如躺在床上一样,喘着粗气,闭着眼睛,嘴巴半张,像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于是,我又用那双手,那双刚刚被妈妈牵着的手,去抚摸妈妈的胸,上下捋动。妈妈的喘气终于由粗变细,由急促变平缓了。
妈妈再一次被我救活了。
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泡了泡那双劳累的小脚。泡完了,妈妈用我泡过的水接着泡。妈妈说水不够热,我便端来暖瓶,朝盆里倒水。刚要倒,妈妈就喊起来:“臭小子,你要烫死我啊!”对了,妈妈的脚还没拿出来呢。
电视里一个小伙子在溜冰场上滑冰,裤腿口像朵喇叭花,一滑起来,喇叭花的花瓣就被风吹起来了。
“呀!这是什么?”我指着自己的脚底。脚底中央偏上的地方,竟长了一个小小的圆。透过皮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圆是黄边的,按下去硬硬的,略带些疼。
妈妈如白天给我脱袜子一般,把我的脚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小小年纪就长鸡眼!”
“鸡眼?什么是鸡眼?”我好奇地问。
“就是鸡的眼睛!”妈妈盯着我的两眼。同时,两脚从盆里拿出来了,也不擦,直接走入了里屋。
妈妈翻出了清凉油、指甲刀。先用指甲刀对着鸡眼的外层,一点一点地剪下去,一块一块地抠掉。
“疼不疼?”妈妈问。
“不疼。”
疼的在后头呢!这回尖叫的是我了。
等那层表面的皮剪掉后,里面的鸡眼显露了出来。确实是鸡眼,跟鸡的眼睛一模一样,周边泛黄,中间一个孔。可能是刚刚泡过脚的缘故,里面的肉泛出白色,像泡久了的指尖,一层层皱,还点缀着小窟窿。
妈妈每剪一下,我就叫一下。我仰天叫,不敢直视自己的脚,撕心裂肺的痛。好狠心的妈妈,把我弄得这样痛。平时都是骗人的,表面上对我好,其实是个狡猾的狐狸。逮住机会就让我痛,让我痛不欲生。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妈妈的目光始终盯着我的脚,根本无视我绝望的呐喊。
我低头看见自己那可怕的脚面。刚刚还是一只完整的鸡眼,水波灵动,这会儿竟血肉模糊起来。鸡眼被戳瞎了,狠心的妈妈用刀子直指鸡的眼睛,一把插了进去。鸡眼裂开,瞎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了。鸡眼里流出了血,鸡眼被剜了出来,连同鸡屁股鸡头一起被扔掉了。
我不怀好气地把脚缩回来了,眼泪都快下来了:“不许碰了!”心想:就是为了报复我!
“给,等血止住了,自己涂上。”妈妈递给我清凉油。
“我自己涂!”心想:不用你涂了!
凑近脚丫一看,惨不忍睹。我简直没有看一看它的勇气,那被捅的鸡眼,还散发着一股恶臭。
我本能地撇过头去:“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妈妈竟少有地大胆起来:“还是我来吧!”
我不得不把脚再次伸过去,心想:咦?这回怎么不怕了?
我始终不敢直视自己的脚,只看着妈妈的眼。她不眨眼,盯着我的脚丫,我的创口,我的鲜血,我的鸡眼。
清凉油涂上了,一阵凉爽的快感从脚底袭上了胸。
这时候,电视里的小伙子由于动作失误,摔倒在地。全场观众都以为小伙子要退场了,没想到,小伙子竟在短暂的恢复后又重新上场了。
小伙子像一匹马,在白色的草原上驰骋起来,飞奔起来,转起圈儿来了。
(责任编辑 刘月娇)
吴鹏,男,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中国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