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的隐喻(四)
2016-09-19赵彦
肌 肉
1
肌肉是我们身体里的一些线。
这些线以集合的方式包裹着骨骼,包裹着血液,包裹着神经,包裹着内脏,并让皮肤紧贴自己,从而将骨架高大模糊的造型显现出来。肌肉含着骨骼,就像肉体包裹着灵魂,它让骨骼与其他器官和空气之间建立起一个过渡,以免让骨骼的坚硬碰触到柔软的内脏和血液,也避免了骨骼的脆弱受到外部世界的伤害。在面对光怪陆离的外部世界,肌肉的柔软作为一种过渡是一种妥协。
在解剖学的注视下,肌肉的确就是一些纤维,无数多的纤维填塞在骨骼、器官与皮肤之间的空隙里,构成了人体体积最大的组织单元。纤维在生理学上——用哲学家狄德罗的话说——作用犹如线条在数学之中。正是线条们的变化和运动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几何体。同理,也正是肌肉的纤维们通过伸缩,牵引带动了骨骼产生各种运动,产生了姿势,形成了力量。因而人们常将肌肉,这些纤维线束视作活力的象征。狄德罗认为哲学家的梦想就是要在身体的内部空间中将无穷多敏感、活跃的束与线错综纠结在一起。
既然连哲学家都崇拜这些敏感的肌肉“束与线”,男人们为了向他人展现自己的男性魅力而蓄养自己的肌肉就不足为奇了。健美运动员就是在这样的一种偏见下应运而生的奇葩。健美运动员将肌肉视作身体这棵大树上结出的果实而不是一种功能,他们展示肌肉的立体感、坚硬度、紧致度、弹性和光泽感,并让人们深深崇拜。但对肌肉的崇拜和嗜好一般只体现在男性身上。对女性而言,肌肉并不是人体最好的装饰物,除了一些必要的部位,如乳房和屁股。女人既然作为一个受体而存在,肌肉就不应该成为骨骼和力量的帮凶,而应该集其全部的柔软为男性提供安慰和温存。有些部位最好能够看到骨头,如肩胛处,因为女人体现的是线条和遗缺,最好不要有宽度和厚度,应显得像是一个未完成的等待男人来补充的作品。她还应该是一种沿着混乱的秩序变化着的液体、曲线、容器,在视觉上,她不应该以其宽度充盈人们的眼眶。
2
无论提供力量还是温存,肌肉都必须有弹性,也就是说,它每一次被摁、被挤、被揉、被掐都必须回到原点,正是肌肉所具有的弹性,使我们的身体有一个固定的造型和基本的轮廓。能够出发,又能回到原点,是肌肉的追求。骨骼通过硬度来坚持自己,但在硬度上“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骨骼的硬度总会碰上更大硬度的物体,如岩石、铁器;而肌肉的柔软却几乎没有敌手。肌肉包容、缓冲、抚慰、温暖了朝向它的一切,它是身体上的和平。
肌肉还美化了我们。它将骨头所形成的锐角深深隐藏,它联系起了所有大大小小的骨节,它填平了骨骼与内脏的空隙并把身体变成许多面,它在上面建立起许多起伏,最后通过这些起伏区别了我们:我们看到的人,并不是直接的骨骼、血液、内脏、神经,而是肌肉。肌肉让我们显得像是一个软体,尽管我们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骨骼做的坚硬的结构,在结构里又有一些更软的内脏——我们的身体正是这样,通过包裹着各种各样矛盾体的方式,让自己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生存下来。
肌肉的起起落落也让我们感受到健康和时间在我们身体里的变化。当我们衰老时,我们身体里的那些纤维,也就是肌细胞线粒体DNA开始分裂、老化,水分逐渐减少,肌纤维变细,肌肉总量逐渐减少,脂褐素沉积增多,肌肉韧带萎缩……我们变得越来越小,肌肉变得就像是刚刚获得了重力开始下垂,也就是说,衰老把肌肉吸向地面,让我们渐渐去接近岩石和尘土——肌肉最后总会变成坚硬的岩石和尘土!在衰老的最后那几年,我们的肌肉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薄,它与骨头之间越来越无法像年轻时那样密切,它们的联姻再也产生不了任何力量——最后,我们那具似乎混沌、感性、偶然、暂时但又终极的身体,在死亡的授意和追踪之下,扑向真正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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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体旅游者对另外一个人体景点所能达到的最远的深处,就是看见对方的肌肉,肌肉包裹着这个人的内脏和内心世界,在这样的旅行中,一个人看上去是那样的简洁。整架身体的运作都在肌肉和皮肤之下,看不见内脏和内部生活,看不见那列始终行驶在我们身体里的命运的列车,我们能看见的只有脸,只有胸,只有腹,只有腿,只有手,只有手指与手指之间那条又深又浅的沟壑——这些肌肉的造型是我们眼里能看到的一切。在我们眼睛里,肌肉成了独一无二的现实,就是交媾也是肌肉之间的交媾。在性关系中,其他人体组织无能无力:毛发无法对话,骨骼无法交合,血液无法交换,内脏无法互融,只有肌肉可以相互之间进行摩擦,这些摩擦让我们快乐,这些摩擦构成的现实主义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所追踪。
我们需要大脑,是因为想让这个看上去已经很大的世界变得更大;而我们需要肌肉,是想让这个看上去太大的世界变得小一点,以便我们能触摸,能够感受,能够摩擦。
佩索阿说,一个人需要的现实世界,作为最为深邃思想的起点,是何等的小:吃中饭晚了一点点,用完了火柴然后把空火柴盒抛向街头,因为中饭吃得太晚以致稍感不适,除了可怜落日的许诺以外空中什么也没有的星期天,还有我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其他如此形而上问题的生命。
在肌肉中,现实世界小到只有一根根紧凑的纤维!
心 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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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是最有庄严感的器官。因为它管理的是人生中最主要的两件大事:爱情和死亡。
不过现代科学已经证明它这两项伟大的职能都是建立在一个严重的误解上之的。心脏既不是人们在死亡之前最后关闭的一个器官,也不分泌爱液。它实际功能非常平庸:为其他器官运输血液。有点像轨道交通的调度室。
我们却在它身上浪漫了太多的谀颂之辞,我们以为它是个控制中心,还以为它大部分时间效劳于罗曼蒂克,我们还以为它是灵魂的房子,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它不过是一坨丑陋的肉。
我们曾经以为,人光有肉体是不够的,一定还有一个更加高级的东西,在我们的身体死了之后,可以被上帝带走,因而,它必须是轻便的,就像气体。我们还以为,既然世界是永恒存在的,本着我们有着喜新厌旧的本能,那么,灵魂可以与人类脱节,在它再次复活时,它可以附身在一朵花上,一棵树上,一只夜莺的羽毛上,一块岩崖上,形式多元化,甚至,它可以不再有实体。但是,当它与我们人体结合时,一定是有处所的,就在身体位置最好的心脏那儿。而且心脏的模样也大致上也配得上它,心脏外形优美,非常适合于抒情和绘画。endprint
我们还给这个所谓的灵魂称出了重量,21克,非常轻便,随随便便就可以升空,这有利它于解脱我们沉重的躯体。“方法宗”学派的阿斯克勒庇俄斯认为人的灵魂同身体一样是由原子构成的,灵魂是由光滑、圆润和细小的原子构成的,而身体其他部位的原子则有四方、椭圆、三角等不同的造型。他们将这种光滑的原子视作是心脏的产物,将它视作是心脏分泌出来的一种物质,这种物质还有善恶良莠的品德,能左右人们的行为,最后,这些光滑的原子当然还有个总的去处——每当一具身体死去时,灵魂都要到上帝那儿报到,也就是那些其他造型的原子留下来,而圆润细小的原子会升空,升到上帝那里等待审判,是上天堂呢,还是下地狱?这是西方宗教体系里的灵魂。天堂是灵魂最好的去处,地狱是最不堪的归宿,之后,人类的故事就讲完了。但在佛教中,人的故事是一个一个的接龙故事,永远不会完,因为有轮回,佛教也不将地狱视作最终审判和最终归宿,地狱不过是一系列的客厅,恶灵魂待一段时间就要离开,改造好了,它们仍旧可以在下世做人。
到底有没有灵魂,这其实是一桩悬案。不过将心脏想象成一个总的器官,一个有灵性的内脏,会让我们得到一丝安慰,也让心脏在具备其生理功能之外再多了两个额外的功能:宗教和娱乐。如果没有一个会思考,会自己死去的心脏,我们觉得人体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这样的人体不够机智,不够复杂,不够悲剧,不够氤氲。永生也不是一种最好的状态,因为永生意味着没有故事。
我们还经常会将心脏想象成我们体内一个最深的内部,而其他一切都是它的外化和部件。我们有时候还将心脏想象成一个在无限距离之外的点,神秘、幽暗、不可测量。一个能量之源。
心脏在我们的身体里每分钟跳动60-100次,与其他内脏相比,它的运动最容易让我们感知到,其他内脏器官虽然也在动,唯有它最拟人化,它跳动的样子就像一个脆弱的婴儿,所以我们经常觉得我们的身体里还包裹的另一个生命,深处的深处。我们还经常觉得,心脏并非作为器官在那儿,而是作为思想和意识的容器,作为爱,作为恨,作为心痛,作为孤独存在在那儿。它分泌出来的思想使我们做出各种各样重要的决定,也使我们可视的世界显得迤逦,它还使我们觉得,我们看见的一切,不过是它思考出来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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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心脏的跳动能使我们感知到,我们便错误地以为,心脏最重要的功能是爱。因为当我们看见心上人时,我们的心脏会剧烈跳动,有时候那种感觉还同死亡很接近。在解剖学被应用之前,人们就曾武断地将心脏视作爱情的引擎,认为人们在恋爱和宗教行为中做出的一切疯癫行为都与它有关系——心脏就像一个腺体,爱就像液体,可经由心脏源源不断淌出来。所以丘比特的爱情之箭射向的是人的心脏,而不是肺、肝、脾,也不是嘴唇和大脑。
《身体的历史》曾有一些有趣的记载:1624年,多明我会修女保拉·迪·桑·托马斯去世了,人们对她的遗体进行检查时,发现她的心脏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纤维网状物,两根比较粗大的纤维,其中一根明显地显示出一个十字架,在其肋前一个跪倒的人。而另一位于1308年逝世的修女,人们打开她的胸腔后,发现她的心脏长得像一个神龛,装满了耶稣受难时用到的所有刑具……这些呈现出异状的心脏都是因为“爱上帝”,为了向上帝靠拢,她们让自己的心脏改变了结构,笨拙地模仿起了祈祷的场景。
爱,爱情和对上帝之爱都一样,我们已经在误解中将它们简化成这样一种事物:它是我们胸腔里一小块肉几十年来持续不断地作法的产物。我们的心脏终年待在一个湿漉漉的伸手不见五指的身体里,除了一刻不停地运输着那些血液之外,还指挥着腹腔外的整个世界。心脏,这个被身体关押的囚徒,它在黑暗的胸腔里犹如站在明亮的指挥台上,它没有视野却犹如天眼,它没有嗅觉却能捕捉异性相吸的气息。大脑执其功能,却被心脏窃取功劳。
所以,我们如果“用心”去爱时,常常会爱错人,因为心脏执其情感之功能,大脑执其理智之功能。当我们的心脏用感情去爱一个人时,往往失志乱序;而一旦运用理智,爱情又会变得乏味。不论用哪种方式,爱情都不会让人更加幸福。爱情只是游乐场里的一次过山车游戏,童稚,短暂,刺激,上上下下,来来去去,最终不过以平淡和死亡告终,就像心脏自身。普鲁斯特说,“我们之所以谈分别,因为永别之时远未来临,爱情就和万事万物一样,都迅速地朝着永别的方向演进。”永别、缺席、不在场,这是爱情最好的状态。要让事物保持它的光芒,不让它自我降低,就不要天天看到它,得到它——每天能够得到食物,吃就成了一个平凡的行为。
经帕斯捷尔纳克牵线,茨维塔耶娃认识里尔克之后,这位俄罗斯最有才华的女诗人疯狂地爱上了其貌不扬且重病缠身的诗人,她在诗人生命的最后阶段给他写了很多滚烫的情书。1926年5月9-10日,她是这样向对方倾诉的:
我等待你的书,像等待一场雷雨,无论我愿意与否,这场雷雨总要降临。完全像一次心脏手术(不是比喻,你的每一首诗都刺入心脏,并以自己的方式切割心脏——无论我愿意与否)。不愿意!
你知道吗?我为何对你称“你”,为何爱你,为何——为何——为何——,因为你是一种力。一种最罕见的物。
心脏成了她装载爱情的一个容器。爱情对她来说就是一次心脏病:先是早博、心率加快,之后便是心肌梗塞,然后假死。里尔克同日(10日)给她的信也很暧昧,虽然不像她那样赤裸裸地提到心脏,但也极具暗示性:……我如你一样书写,如你一样从句子里向下走了几级,下到括号的阴暗里,在那里拱顶在压迫,曾经开放过的玫瑰的芬香在延续。玛丽娜,我已如此地深入了你的信!但最终这位男诗人没有接受茨维塔耶娃滚水般的爱。疾病和随后来临的死亡是一个原因,最重要的是里尔克在感情上极端理智,他不愿意被控制,他与任何一位情人的关系都很疏离,他经常站在起跑线上,但每一次都是短跑。他经常重新出发,从来不到达终点。他最长的一段恋情是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与她在穆简城堡厮守了三年。要不是因为生病,他也可能早就离开了她。endprint
用心脏去爱的人群里,诗人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正如他们用心脏去写诗。
我们倾向于将心脏视作一个感性的器官,而将大脑视作一个理性的所在。由理性来统领世界,会清晰、简洁、正确、整齐——但并不是一个好的世界。理性这样做,用纪德评价法兰西文学的话来说——“这样做只注意了轮廓鲜明,而没有了模糊,缺乏阴影……”模糊和阴影同光线一样,是一个健康世界的必须。感性的心脏给我们制造了一个模糊的幻影和意味深长的不可解释之物,制造了阴影,制造了幻觉,制造了文学,制造了艺术;理性的大脑作为严厉的消毒器,是光,是手术刀,是收纳盒。有时候,理性在行动中看到了感性对自身思想的一种连累,一种限制,并保持着警觉,随时打算清理一切。
但最终,人们会去赞美由心脏控制的那些错乱荒谬的不合常理的爱情和幻景——爱情越是荒谬不合常理越被人们赞誉。而人们却从未去写过一部赞美逻辑、赞美数学、赞美理性的作品。
前者是一座五光十色的海市蜃楼,后者只是一棵光秃秃的树枝。
3
心脏是一枚死亡的开关。这个误解对于我们来说同样是有吸引力的。因为它将死亡这个过程变得可以解释,可以感觉,让我们放心。
很长时间里,人们不知道“脑死”这种说法,以为心脏停止跳动一切就结束了,这个过程动力化,简单,而且还具有一定的视觉性。但真正的死亡并不是那么清晰,它与睡着具有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吉尔加美什》是这样写的:睡着的人和死去的人,他们是多么相像,因为他们都热爱经过乔装打扮的死亡。的确有人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有很多心脏有问题的人睡着睡着就睡死了,身体发动机停止工作,血液输送不到脑部。即使不死,睡着的时候,人的理性、人性,创造力离身体而去,这种状态也接近于死亡。
把实际上由大脑控制的死亡来归结于心脏的一项功能是有好处的,这样可以使死显得不那么神秘。与心脏相比,大脑的存在静默、晦涩、隐身,更像魔术;而心脏以它持续的运动令人放心,它的物理过程触手可及。正因为此,我们容易混淆真正的死,我们会把心脏停止跳动的休克误认为死亡,而把大部分再也醒不过来已经无法与我们交流死在自己身体里的植物人视作活人——他们的心跳令我们感到安慰,我们觉得那一阵阵搏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舞蹈,我们希望在耳边能够重新听到他们绵绵情话并得到他们温暖的拥抱,甚至他们的软弱也是我们行动的一种信念,但这些心脏还在跳动的人已经与我们永别了——他们的意识再也得不到回应了,他们能够感知到一切,却犹如魂魄,他们生活在我们旁边的一个平行世界里,看着我们,却只能沉默。他们是一些活着的雕塑。
4
心脏让我们觉得死亡更普通和日常一些,看得见,摸得到。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认为如今死亡对我们来说已经很陌生了,“我怀疑,尽管我们每周在电视屏幕上看到成百种死亡,但是我们其实已经变得完全不熟悉它们。我们在医院或者退休后的家里藏起我们即将死亡的身体。我们尽力相信自己可以直接从存在这一步跨越到不存在这一步,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好像屏幕突然间变黑了一样。人们不但藏起将死的身体,也喜欢藏起自己的死亡,因为死亡这件事非常丑陋。”
但如果我们将死亡从心脏功能的范畴移到分子学,死亡既不丑陋,也不崇高。因为死亡不是心脏停止跳动,不是脑路断电,不是消失,而是分解。一个人的身体一旦丧失运动,从生命状态过渡到被人们不恰当地称之为死亡状态时,它就开始了一段分解的旅程,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死”。其实人们在没有死之前就已经在死了,我们每天都在部分地死——细胞的更替一直在模拟和排演最后的死亡。我们体内这种生与死的平衡更换,使细胞显得就像我们这座身体大厦里不断进出的房客,入住、退房,入住、退房,入住、退房……
细胞从不间断的更新运动导致我们几乎无法确认自己,这种运动也让我们无法确认善恶。萨德侯爵就认为这个世上并无道德这个东西,只有自然规律,而自然规律是没有善恶的。死亡正是这类规律中的一种,因而人们无须为这样一个规律而悲伤。生和死,不过是分子们在我们的身体上组合,还是在一朵花身上、一块羊腿上、一只苍蝇上组合。“分解是一种非常大的运动状态。因此动物的身体没有任何一刻是完全静止的,它永远不会死亡。”由此,萨德认为导致死亡的杀戮也并非不道德:
我们的法律非常严格地处罚的杀戮,我们认为是对大自然最大侮辱的杀戮,不仅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对自然毫无损害,而且也不可能对自然造成任何损害,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从自然的角度来看,这还是有益的。因为我们看到大自然也在时常模仿这种杀戮,而且它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希望把所有创造出来的物种统统都消灭掉,好按照它自己的愿望创造新的物种。世界上最大的恶魔,最残暴、最野蛮的杀戮者其实是自然规律的机制。
萨德荒谬的机械道德主义固然令人安慰,但不能改变死亡和杀戮带给我们的悲伤。另一种说法——亨利·米肖说,人从本质上说不过只是一个小污点而已,而死亡吞噬的,正是这个小污点。
把人视作污点,把死亡视作一种清洁工作,可以给人另外的安慰——可惜这种观点后来被纳粹分子野蛮地误用了,并酿成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残暴的屠杀。
但有很多人真的将自己视作“污点”并自行抹去。
对自杀者来说,死虽然是一种状态,但更像是一个人自己的产品,自杀是一种反对自己的行为,而正是人会自杀体现了人性中神圣的一面。人们用手枪指向自己的大脑,用刀具剖开自己腹部,用绳子勒紧自己的脖子,用煤气毒害自己的血液,或者只是径直走向一面悬崖……结果自己的生命就像给自己写的文章画上句号,关上身后的门,把电闸拉掉。如果这一切都不是最佳选择,如果还想让这个过程显得有点争议和话题的话,就找一面向阳的山坡挖个坑,然后开辆破车去人群中寻找那个肯为你的墓地铲上一锹土的人——就像电影《樱桃的滋味》里的主人公做的那样。
公元前500年,A·冯·克罗顿医生发现了神经与大脑是人的中枢器官,这个发现令他对死亡有了一种独特的看法。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人之所以消亡,是因为他不能将开端与终结合二为一。云格尔根据他的发现接着在《死论》中说:人一出生就将开端抛在了身后,而终结却还在前面,这使它在逝性的意义上成为有限性……人的生命被迫缚于逝性上。endprint
人们控制住了出生,却对自由的死亡无能为力。人们害怕死亡,而害怕死亡不是害怕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不期而至。对于那些可以自己选择死亡的自杀者来说,死不可怕,死是解放,是肯定,是完成。所以在自杀者队伍中,诗人与哲学家尤其多,因为诗歌、哲学、死亡都指向终极——哲学是思想的终极,诗歌是幻想的终极,死亡是肉体的终极。诗人经常会将自杀当成诗歌之外的另一篇习作,最后一篇习作。而对哲学家来说,步入死亡是一种自我发现——它终于将我们的开端和终结合二为一了。
不管怎么样,死,什么样的死,以及怎么死,死了之后怎么复活,心脏都不是一个真正的管理者,更不是一个重要的器官。
《圣经·旧约》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也必永远不死。
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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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与其说是一个器官,不如说是一连串的关系。因为正是胃,使我们与不同物种之间建立起了一条长而永恒的食物链。胃,使我们在狮子和瞪羚,瞪羚和植物之间,在细菌和伤口之间,病毒和肌肉之间建立起了敌我关系;也在蚂蚁与大象之间,在鱼和珊瑚之间,在真菌和苔藓在之间建立起远亲的共生关系。胃还在屠杀和仁慈之间,在邪恶和善良之间,在贪婪和节制之间,在名词和动词之间,在一千年之前和一千之后之间建立起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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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的大脑还没开始思考之前,我们围着胃转。我们从婴儿的行为中观察到了胃的这种重要性。换句话说,在婴儿和其他低等动物的身上,胃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存在。我们把这只湿漉漉的袋子垂挂在紧靠我们的喉部和心脏部位,以便方便照顾它,因为我们身体里的一切能源皆来自于我们的胃,它是我们的初始,我们身体里的大自然:水、植物、动物和微量的矿物群聚其间,只有经过胃,这个被切碎的大自然才会烙上我们自己的印记——变成我们的血液、肌肉、骨骼、勇气、智慧、记忆。
在一个生命变成另一个生命的过程中,胃是一个关键的环节。而生命之所以短暂也是因为从一个胃到另一个胃的过渡是如此简便和迅速。轮回的本质其实是一个物种吃了另一个旧的物种:植物的根吃了一只蟋蟀的尸体,羊吃了这株植物,一个人吃了这只羊,一群细菌又吃了吃了这只羊的这个人的尸体,另一只新的蟋蟀吸收了这些细菌的营养,然后又变成另一株植物的营养,这株植物又被另一只羊吃了……在食物链上,没有一只胃是真正的赢家,一只狮子的胃同样要臣服于一只细菌的胃。在吃和被吃这件事上,所有的物种都是平等的。在你的身后,永远追随着一只胃的饥饿的身影。
也可以这样说,胃是我们真正要抵达的终点。在过去,我们人类对于归宿的踌躇不过是在一只狮子的胃和一群细菌的胃之间作选择,如今,或许医院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因为当我们在病床上合上眼之后,随即而来的火化炉就会将我们的肉体吞噬得一干二净,给不得细菌的胃半点机会。我们美化死亡的方式中借助了科技的力量,从而给这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封闭的食物链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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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使我们对食物上瘾。但我们从不将这样的上瘾当成一种疾病。因为饥饿的本质是匮乏,而我们早已将对匮乏的恐惧当成人的本性之一。每只胃都有它自己的性格。对于人类的胃来说,有容乃大、海纳百川既是美德,也是恶行。一方面我们通过胃的杂食增长了智慧,另一方面,杂食性的人类的胃也因此灭绝了地球上一大半的物种,几乎所有的生物都能在我们的胃里面找到容身之处,从海藻到苔藓到苍蝇的蛆再到猴子的大脑。《巨人传》的主人公卡冈都亚可谓是个能吃的巨人,他一出生就吃下了1793头母牛的奶,一顿饭就要喝上几十坛葡萄酒,但这个巨无霸与真正能“吃”的现实版的“大胃王”相比则是小儿科。阿尔及利亚艾因迪弗拉市的一位男子萨利姆·哈伊尼的胃简直是铜墙铁壁和无底洞。由于家境贫穷,萨利姆小时候经常感到饥饿,一次他被饿醒后,偷偷溜进了他叔叔家的菜地,坐在田头一口气吃下了五十公斤的生莴苣!他还曾一次吃下了两桶橄榄油,四十块面包、七十五碗汤,一次性地吃掉一只三十五公斤重的烤全羊,以及曾在三小时内一共吃下了一千五百只煮熟的鸡蛋的纪录!最令人惊奇的是,除了食物,他还爱吃电灯泡、日光灯管、蜡烛、锯屑、报纸和铁钉。
但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胃并不是一出生就吃下1793头母牛的奶的“巨人”和会吞噬日用品,吞噬铁、玻璃、沙子、蜡烛的萨利姆·哈伊尼的胃,而是螳螂的胃。母螳螂在交配后会吞下情郞的整个身躯。咀嚼海誓山盟如同咀嚼一片轻薄的草茎,这对于胃来说一定是一场艰难的考验。但螳螂的爱情与人类一样,与其等着公螳螂在日后活着背叛它,不如在最幸福的时候用胃囚禁它,把两性间尚未萌芽的出轨、衰老、离弃消灭在自己的胃中。在日后,螳螂的胃自然会努力将这样的凶杀事件予以陌生化,在母螳螂孕育后代那段有限的余生中,它的举手投足会越来越像它那已逝的爱人的倒影,它从相反的角度以透明的嗓音复活那位牺牲者。它的身体因此有了重影,每次当它说出一个词时,它同时听见两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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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胃让我们以猎人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当我们以抒情诗人的眼神留连在植物的花枝上并随后用鼻子去陶醉它的芬芳时,胃看到的是花朵下面紧致的果实和果实里可以繁殖的种子;当我们由衷地欣赏有蹄动物健美的身姿、并打算去赞美飞鸟的自由时,胃先于我们闻到了它们毛发里烤肉和血液的腥味。胃的实用主义使我们优雅尽失。胃改变了我们眼睛里的温柔,改变了我们对天籁的定义,改变了动植物的死和我们自己的死,及至后来,我们不得不在胃的贪婪上建立起了神学,我们规定了可以吃植物的尸体,但不能杀害动物。后来的环保主义者于是认偏颇、伪善的神学为同盟,也对我们的胃的食物清单作了一些有限的削减。
5
胃是一座化学工厂,里面充满了各种用来腐蚀食物的黏液。胃也是让食物最后失去造型的地方,在这些化学试剂的合力作用下,我们很难再为动物和植物恢复它们的体形。食物们在这里失去了它们最后的轮廓,失去了组合,失去了命名。在胃中,它们不知道它属于它们曾经的动物和植物还是这个人。是自己还是他者,这使胃成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场所。同时,胃也成了事物真正诞生的地方,分子们在这里重新组合,然后出发。胃成为众生不得不选择的一个驿站。
作者简介:赵彦,1974年3月出生,发表中短篇小说及随笔若干,现居上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