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里来
2016-09-18梦也
梦也
从出生到渐渐懂事,我在我们村子里一直生活到18岁。这大约相当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四分之一,还不算其他停留的时间。其实从心智成熟的角度上来说,18年的经历足够你咀嚼一辈子的了。
那18年,我活动的范围基本上局限在我们村子方圆五公里内的地方,最远去的地方也是三十多公里开外的县城。为此在我青少年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对人世以及对世界的了解也就仅仅局限在那么一小部分人或那么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上。
相对于对人世的了解,大自然却以它独特的方式最先进入了我的内心。那大约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夏天的午后,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顷刻之间地面上就积起了一尺深的水,满院子的雨水还来不及从院墙根部的水洞眼里流出去,就慢慢地涨上了门槛。惊恐不安的我们被吓得蜷缩在炕角里,用双手捂着耳朵。心里觉得这不是正常的下雨,而一定是老天爷在有意地惩罚我们。尤其是那咔嚓嚓的雷声和急促的闪电,更加重了我们的这种认识。正在这当儿,母亲沉着脸,赶紧把案板上的擀面杖和菜刀扔出门外。那意思明显带有一种避邪的意味。你还不要说,过了一会儿,那雷阵雨就减弱了,以至最后终于停了下来。奇怪的是,还没等我们真正安静下来,紧接着就听见,在村庄外面的葫芦沟里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三哥说,听,山水下来了,对,一定是山水下来了。于是他拉开门就往外跑。我还没顾得穿上裤子,就紧跟在三哥后面跑。等我们跑到村庄边上的一处坡头上时,那里已聚集起了很多的人,有老人和孩子也有青壮年。他们一齐盯着山下的葫芦沟沟口。果然,不大一会儿,山水就下来了。山水下来的时候,挟带着那么一种威猛的森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像一条巨蟒那样试探着慢慢向前移动。它并不喧哗,而是非常安静,凡是它经过的地方,那些河道中间的乱石啦土块啦、河道两边的杂草啦树木啦等等,都在无声无息的状态中被它吞没了。
我注意到,在浑浊的巨浪翻滚的前端,既好像是一些奔跑着的张牙舞爪的巨兽被后面的兽群推动着,又像是一群武士在挥舞着棍棒开路。能明显地看到在洪水的上面有随着浑浊的波浪起伏的一只黑牛的躯体,它的僵硬的四肢直楞楞地伸出在水面之上,随它一起颠簸的还有零星的羊只、破皮袄、烂木箱,以及沿途被裹挟的树枝和庄稼。
原本清亮的葫芦河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满河道的洪水。
在我一楞神的刹那间,却听见,洪水突然发出了咆哮声。原来当山洪流到村庄对岸的台地那儿时便开始打旋儿——停下身子不走了。我们看到,洪水像人在挖崖坎子一样,先从崖坎子的底部旋起,等旋空了底部,就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大块土崖像一堵墙一样倒在洪水里。如此这般,不多一会儿,我们就看到,洪水在慢慢地接近站立在台基上的那一棵大柳树了,而且在不断地进攻。此刻,能感觉到站立观看的人群都屏住了呼吸。每当那棵大树的根部被洪水旋掉一块,树就可怕地趔趄一下。不多一会儿,在我们张大了嘴巴的同时,那棵站立了上百年的老树就开始摇晃、颠簸,然后慢慢地倾斜,当它最后终于放下了自己的高贵和尊严,被野蛮的洪水刮倒之后,我们才呼出了一口气。然而我们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觉得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了心上。
我们茫然地看着那巨大的洪水慢慢地、略感沉重地抬起它那庞大的身躯,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在随后的一股更强大的洪流的冲击下慢慢移动,被送往远处的什么地方……
在大树被冲走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像其他的孩子那样感到好玩,而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失落。这大约标志着我已由懵懂的童年进入了敏感的少年。
或许是与大自然贴得更近的原因,使得我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和理解总是先从大自然开始最后又回归到大自然。但我知道,这还不是结束,而是从有限进入到无限。
从这棵大树被冲走时开始,我仿佛才真正进入了可感知的世界。它的对象是我赖以生存的这个村庄。尽管它不大,却依然承载了日月的变迁和人间的世事风云。
……
我们这地方,按乡亲们的话说,苦焦得很,是个连兔子跑了都不愿回头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来我们这里考查,连我们这地方的水都不喝,据说顿顿吃的是西瓜。因为在我们吃的窖水里,从显微镜下观看,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布满了细菌。其实,我们常常也能仅凭肉眼就能看到打到桶里的水面上有细小的蠕动的白色虫子,更不要说其他。他们为眼中的荒出秃岭叹息、为干涸的黄土地叹息、为沟涧里流出的细如发丝的河水叹息。想不到在如此荒凉的一块地方,竟然还有人类生存?他们不理解。为此他们下的结论是:这是一块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
这就是西海固,是西部大地上那些日夜吹刮的老毛黄风抹不掉的一块伤疤。
实际上,我们祖祖辈辈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生儿育女,迎送嫁娶,养老送终,不一而足。由于不知,他们觉得天地不大,由于不闻,他们觉得安然自足,由于坚韧,他们能够承受别人所难以承受的一切。
我的老家叫葫芦沟,是由西北边的葫芦河和东南边的麻春河围绕起来的一座圆圆的山丘。由于地势高,且身处葫芦沟的沟口和麻春河的河道边上,一年四季吹刮的西北风毫无遮挡地吹刮在我们的村庄里,感觉要比别处村庄里的风大。我们对葫芦沟的叫法与别处的人不一样,按乡亲们的发音标准判断应该是虎龙沟,并且虎龙二字全是声调里的“去声”,一刀切,干脆简截,毫不拖泥带水。听起来有点冷有点硬。我小时候常听邻村的人说,你们葫芦沟的人麻达。这麻达就是不好缠、不好惹,个性里多少有点野性。
我们村子是个典型的杂居村,如果仅按姓氏划分,在我们村子里生活的人则一共有九个姓,它们分别是李郭白赵张党刘王杨,如果按血缘关系划分则应该有十一个家族,因为李张二姓就分别有两个家族,但他们却没有血缘关系。在我们村里李姓人家几乎占了一半,可以说是个大家族。可是从解放后直至今天处于主导地位的却不是他们。因为他们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孙,是受到监督和管制的对象。在我们村贫下中农掌权,并且这一传统还在延续,只是不太明显罢了。或许是家风的传承,李姓人家的子女都是一副低眉纳目的样子,跟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子女明显不一样。但也有特殊情况。
今年春节回老家,听说由我的一个李姓同学牵头为他家的老坟地被占了一点边边为由,将另一家李姓人李树森按倒在地上捶了一顿。后来叫了几个在村里能说得起话的人,才算平息了这次乡邻间的纠纷。我大哥也作为乡老之一参与了说服工作。他可是我们家话语不多的人,但人缘好。
我们村来得最早的住户,要算是李老五他大了,时间大约在清中期,因为从我们村子中心的那棵老柳树的躯干上就可以大致推断得出来。这棵树大约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它就呈现出一副苍老的样子,其根部裸露出碗口粗的根茎,有的都有罐子的口那么粗。在这棵大树的边上还有一棵小一点的柳树,也苍老得不得了。当然了,在我们村子下面的葫芦河对岸台地上还有一棵老柳树,也是这个样子。遗憾的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被洪水冲走了。据说,矗立在村子中心的这棵粗一点的老柳树,在月亮皎洁的晚上,它的影子能投射到四十里开外的鸵场堡一带。
有时候我会在我家火窑里盛水的那口大黑缸里看见黑黝黝的水面上有浮动的树枝,母亲就说,那是咱们村的那棵老柳树的影子照到缸里面来了。现在想来,这棵大树的影子怎么会照到家里来呢?并且是照进了黑黝黝的窑洞里,还映在水缸里呢?但据母亲说,在四十里开外的鸵场堡一带,每到有月亮的夜晚,家家户户都能在院子里或水缸里看到我们村子里的这棵大柳树的影子。谁知道呢?然而母亲说的话,在我小时候的心灵中却是留下了某种想像和虚幻的影子。
由于这两棵柳树躯干苍老、枝条干枯,到了冬天,每遇刮大风的日子,到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会发现,在它们的树根部会有许多被吹折的枝条。所以我老是担心它们到了春天难以再发芽抽枝,可是这两棵老柳树却很争气,年年春天都发芽抽枝,在苍老的躯干上罩一身绿阴,垂下碧绿的枝条,尽管上面还有枯干的枝条伸出在绿阴之外,但依然显出一派春意。
到了盛夏,我们一群娃娃喜欢在它的阴凉下玩耍,大人们也喜欢坐在它的阴凉下聊天。所以这两棵大柳树就成了我们心灵的依托,无形中也成了村子的象征。
可惜的是,在去掉“地富反坏右”帽子的那一年,李姓人家集体干了一件大事,就是把这两棵大柳树给挖掉了。这是他们在改革开放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据说,他们为这一行动还在暗地里召开了家族会议,并且准备了镢头、铁铣、木棍还有铁棍。那阵式不像是去伐倒一棵树,而像是准备与村里的杂姓人家决战。他们集体伐树的那一天,李姓人家几乎全部出动,由李老五亲自指挥。
那一天,村子里特别安静。我们这些杂姓人家几乎没有人出去干涉一下。只有一些好事的妇女拉开大门,悄悄地瞄上一眼,然后闪身掩门。
第二天,人们发现村子里一下子空了。在那两棵大树站立的地方,徒然留下两个大坑,四周堆积的黄土上遗落着许多被砍掉的新鲜的木片和树枝。实际上这两棵大树已经没有用处了,只能被当作柴禾烧掉。可是没了它们,村庄一下子就空了,像是一个人的嘴里被人一下子拔掉了两颗大门牙,显得空荡荡的。因此,人们就觉得那天晚上的风特别大,并且是长驱直入似地从村庄里吹过去。
可是,虽然两棵大柳树不在了,好在李姓人家却终于能和杂姓人家平起平坐了,也许这一点很重要。
尽管这是压抑了许久的李姓人向全村的杂姓人家宣布做人的权力。可是按说,这是集体的财产,他们是无权这样去做的,可他们做了。他们的理由是,这两棵柳树是他们的祖先栽的,他们有权力这样做。事后他们还放出话来说,要准备收回在土改时被分掉的田地和家产,并且说要准备打倒村里的几个人,其中就有我当过队长的二哥。好在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好在时间正在化解一切。我注意到,在日后的岁月里每遇谁家有红白喜事,几乎是家家出人帮忙,呈现出真正的一派和谐。
据父辈们讲,我们村子里早期的开拓者李老五他大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并且是一个致力于勤劳致富的人。在解放前都是勤劳治家的典范。他的身下有五个儿子,并且个个身强力壮。他们在老父亲的亲自带领下翻山越岭地去开荒,精耕细作地去种地。一旦遇到五黄六月,他们就白天顶着烈日抢收,晚上也不回家,实在累极了,就头枕着麦捆打一会儿盹,眼睛睁开了,继续拔(麦子)。到临近解放时,弟兄五个家家牛羊满圈,粮食成仓,可以说是不错的殷实人家。
光阴最好的要属李老五,据父亲讲,那时候李老五家喂了一头猪,肥得都走不动路了,就整天躺在门板上,人喂食的时候都要把食盆子端在猪嘴跟前去喂。李老五为什么要把这头猪喂得这么肥呢?是因为他快要娶第二房太太了。可是还没等他操办喜事,解放军就从兰州一带北上解放了海原县城。
后来李家五兄弟的地都被没收了,牛羊骡马也都充了公,并且把房子以及家什也都分给了穷人。那时候,我们家还分到李老五家的一张桌子、几只吃饭碗,并且还分得了他家的两间厢房,其中有一间就是李老五的新房,是他准备娶第二房太太用的。
李家老大是个柔性子,人也相对和气一些。好像他家的光阴也不大好,解放不久就死掉了。他老婆我还记得,是个红眼疤疤(烂眼病),衣服大襟上一直挂着个脏手巾。她一说话就流眼泪,于是手里就老捏着那条脏手巾,不停地擦眼泪。据说,她年轻时吃饺子都不吃皮儿,只吃瓤瓤,饺子吃完了,桌子上就堆一堆饺子皮儿。
她一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叫李国云念过小学,是村子里不多的识字人之一,也是我的第一位小学老师。冬天,他从家里赶来上课时,鼻尖上老挂着清鼻豆豆,我一直担心那吊着的清鼻豆豆,就忘了听课。他也会发脾气,生气的时候,就用教鞭敲你面前的桌子,但不愿意真的下手。因此,我们都觉得他亲切,不像别的老师。
李家老三没解放那会儿就死了,听说是被李老四拿放羊的剁铲剁死的。原因是李老三和李老四两家的院子连着院子,李老四住前院,李老三住后院。李老三每次赶着羊回家时,就直接从李老四家的院子里穿过去。他不愿意另开一个大门,他是故意这样做呢。谁也能看得出来,他这是跟弟弟家过不去呢。
于是,李老四的老婆就对李老四说,你看你个囊怂,叫人骑着脖子拉屎呢,还不敢吭声。跟上你这个窝囊怂,活着没意思透了。其实李老四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子气呢,可看在哥哥的份上就不愿意去闹。但事情实在忍不下去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李老四就做好准备在院子里等着,等李老三赶着羊群啪达啪达地进了院子时,就被李老四三锤两梆子放倒了。
李老三两口子是个独户,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于是李老三死了后,家产就被弟兄几个平分了,留下的空院子被老四独占着。李老三的老婆一看没守头了,就改嫁了。
解放以后,那个空院子就成了生产队给牲口堆放草料的场院。我们经常在那高高的草垛上翻跟头。院子里有七八棵老杏树,每当春天开花时,香气就会飘散到每家每户。
李家老弟兄五个里面,只有李老四最精神,他个子不高,但麻利、精干。即使老了也是一个麻麻利利、清清爽爽的老头子,他见人总是挺和气,不像李老五一直拉着个脸。
李老四年轻时,娶的是董家水董家的大女儿,董家在我们这一道河是有名的大地主。他家有弟兄三个,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身上都背长枪,手里还提着棱镖。他们不喜欢务地种庄稼(那些活都由长工们去干),而喜欢满山遍野地打狼套野狐子。有一年,海原县国民党县政府的人来收税,还没走到他家大门口,就被三弟兄一顿乱枪打跑了。由于声名在外,他家连土匪都不敢来。他们家的人脾气都倔,说话都闷声闷气的。
董家老太爷——董石脑还生有三个女儿,人虽然都长得浓眉大眼,但就是嫁不出去。原因是,他们家是臭太子(狐臭病)。有这种缺点的人,尽管家里再富,要想说媳妇和嫁姑娘都是一件困难的事。
解放前,李老四就给董家拉长工。大概是人长得精神,一来二去,董家大女儿就看上了他。于是董石脑老爷就把大女儿许配给了李老四。结婚的时候,他给大女儿陪了一群羊、五匹马,还有其他铺的盖的吃的,于是就回到葫芦沟单门立户地过日子了。
李老四的老婆是个瘸子,走路的时候,身子一歪一歪的,小时候我们就常糟践她,常喊她瘸母羊、瘸母羊!这时候,她会突然暴怒,提起手中的拐杖向我们一颠一颠地追过来。她才不管你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呢,要是追上了照打无误。有几次她都追到我家大门口了,用拐棍敲开我家的大门,给我母亲告状,吓得我藏在洋芋窖里不敢出来。
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政治形势还比较紧张。村里每次开批斗会,李家老弟兄几个还有他们的老婆就被民兵押着,在生产队的会议室里站成一排,接受贫下中农的批评。其他的几个还老实,都是一副低头纳目的样子,只有李老四的老婆不低头,而是歪向一边,嘴唇抿得紧紧的;再一个就是李老五,头虽然低着,但是脖子绷得硬硬的。有几次我看见郭满堂他爹,拿拐棍去捣李老四老婆的脖子,但不敢去动李老五。
就连一个小孩子,我也能感觉到李老五身上有一股子不服人的倔犟气。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只记得李老四和李老五,而对于李老二却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记忆了。
我记得李老二,脑袋剃得光光的,穿一身黑制服,在每家每户的墙壁上写毛主席语录。他的字写得很规整,是标准的楷书,一笔一画都很到位。他是李家弟兄五个中唯一读书断字的人。他年轻的时候当过海原县保安团的连长,因此,村子里的人都喊他李连长。他只生有一个儿子名叫李国栋,在兰州上过学,是我们这个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了。但他从不显山露水,有时候我遇到作业上的难题,向他求教,他也只是笑一笑,模棱两可。现在想来,他是一位最有心计、最会做人的人了。虽说他是地主成员,但没像别的兄弟干过苦活,在村里,无论是哪一个人当队长,都对他另眼相待。每当分配农活时,都给他分一些轻省活。我看主要原因是他会做人,跟贫下中农处得好。小时候,我常记得他时不时地就会在大家都闲下来的时间里来串门子,每次进门手里都拿着一把羊毛和一个毛线疙瘩。坐在炕边一边跟家里人聊家常,一边打着手里的毛线。他的表情不卑不亢,亲切而和蔼。
但是,李老五的大儿子李国强就看不上他。李国强是李老五的大儿子,个性也像他大,不温不火,好像心里老装着什么事。有一次在场上打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弟兄两个就打了一架。
李国栋家我去过。房子又深又黑,靠墙的柜子上面,有油漆得十分精美的图案,上面画的好像是八仙过海和劈山救母等传统图案,那时候看起来却觉得里面的人物多少有点恐怖。那柜子上面的小抽屉上,都安着黄铜锁扣,那是我感觉到的地主家豪华的缩影。好像在他们家靠墙角的一只柜子上还放着一顶狼皮帽子,看了却莫名地让人恐惧,以为那就是李老二戴过的。
我一直想不通,作为海原县国民党保安团连长的李老二,为什么没有在解放后被镇压。今年从同学党宝杰处才知道,李老二在海原县解放后被解放军关入监狱时,曾给解放军某部的一位首长写过一封信。据说,李老二救过这位首长一命。信是党宝杰的父亲连夜送去的。要是送得不及时就被枪毙了。
据说李老二临死时,喉咽闭了,说不出话来。而儿孙们知道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藏有财宝。于是,在他还没有咽气时,就把他放在一张门板上抬着,在村子的四周转圈圈。当李老二看着村子外面的某一块田地时,便吃力地抬起胳膊来,用手指了指,但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所在来。
那么李老二家到底藏有多少财宝呢?村子里的人只是猜测而已。但能看得出的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年,他的大孙子李建忠便成为我们村子里第一个盖起了一院子大瓦房的人,也是第一个买得起手扶拖拉机的人。那时候,我们全村子才有一辆手扶拖拉机,那还是整个生产队的,你想想看。
据说李建忠挖出了财宝,因为他另建家的时候就住在他们家的老院子里。他家的老院子里有一座很高的堡子——我们叫墩,金银财宝大概就是从墩里挖出来的。
李建忠是个很结实的小伙子,打篮球时,横冲直撞,跨篮时脸就涨红了,并且舌头也吐了出来,他像一辆坦克一样冲过来,没人敢阻挡。有一次他跨篮时,杨真龙跳起来盖帽,结果失身了,摔下来时绊了个半身不遂,到现在也只能拄着拐杖走路,算是把一生给毁了。杨真龙是我们村杨世忠的大儿子,被摔之前是向阳中学的民办老师,代体育课,打篮球是他的长项,是一个特别精神的小伙子。他当体育老师时跟学校的一位已婚女老师关系特别好,那时候,我们正在向阳中学上初中,常常看见他骑着自行车,后座上捎着那位女老师去他家串门子。
现在我们来说说李老五,李老五是个温吭子,话不多,走路头一点一点的,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能感觉到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他就好像一直给生产队放羊。他放的羊比我父亲和白家老爹放的羊都要肥,看起来也精神。不仅毛色鲜亮,并且个个膘肥体壮。由于村子里每家每户都还保留着几只私羊,所以每家人都愿意把自家的羊让他去放。
每天黄昏羊群归圈时,我们这些各家的小娃娃就提着拌好麸子的切碎的洋芋或是萝卜给自家的羊开小灶。那时候,我们发现他家的羊最肥,并且产的羔子也最多。
我还注意到,我们村每家种的自留地里,就属李老五家的蔬菜长得最好,也不知道他家的人是咋务弄的,就是比别家的长势好。
平时总觉得李老五像一个老头,但到了改革开放那会儿,他突然年轻了许多,腰板也挺直了。他经常拉着一只大羯羊到村子下面的田地里去放。那里有各家种的蔬菜、油籽和小麦,边上还有很大一个果园。那是葫芦河湾里最美的风景了。李老五一般拉着羊在地埂上放,有时候就会把手里的缰绳松开,羊就钻进别人家的菜园或麦地里去。为此常受到别人家的指责。
李老五死的时候,我们全村的人都去送葬。过去和李老五有矛盾的人也都去了。
我注意他家西墙的边上有许多封口的蜂窝。那时已是冬天了,他家一窝窝的蜂都在冬眠,却不知道伺弄过它们的主人已驾鹤西去。于是我就联想起在盛夏的某个时日里,李老五怎么指挥三个儿子爬上村子里的那棵大柳树去收野蜂。
老实说,在务农和放牧上他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他失去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好像随着李老五的去世,一个家族的恩怨都消除了。但是他依然给我们留下了遗憾,比如那两棵大柳树。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梦想着,能在我们村子里的中心再植上一棵柳树,就在那棵大柳树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我希望这棵小柳树也能迅速地长大,也能像那棵大柳树一样,在月光皎洁的晚上把影子投射到几十里以外的驼场堡那儿。
……
无疑时光是向前流动的,但许多事情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而泯灭,反而愈久愈显出光华来。时隔三十多年,再回过头去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依然觉得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也就是在洪水冲走村外那棵大柳树的那年秋天,故乡一带连续下了七八天的连阴雨,天空成天到晚阴沉着一张脸,刚才还是欲晴未晴的天气,一忽儿却又下起了雨。墙根部那些在初秋原本死去的无名小草,却突然发出了新枝。就连放在院子里的烂脸盆的底部下面也长出了根茎发黄的小草。由于我家的屋顶是用草泥抹就的,连续几天的雨水已使四五寸厚的屋顶吃透了雨水。因此就在屋内的某一处房顶上开始渗水。到了晚上尤其让人难以入睡。偏偏在正对着炕的那处屋顶上雨水渗得特别厉害。于是母亲便在我们睡觉的地方挂起了一张床单,盛接漏水。
第二天,天还是阴着,透过被淋湿的窗户看见,阴沉沉的半空里飘着丝丝缕缕的雨丝。感到寒冷的几只鸡挤在炕洞门边,叽叽咕咕地唠叨着什么。院子里的梨树上那些饱饮了雨水的树叶也在往下啪哒啪哒滴水。
突然,我听见大门外有人急切地喊门,并且还听到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当三哥跑出去打开大门之后,一看是饼剩,三哥便问他什么事时,他说,我找赵姨娘,我妈不行了。说完又在哭。母亲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就急急忙忙地开始穿衣。我看见母亲要准备出门,便也赶紧穿上了衣服跟着她。随后我们就跟着饼剩来到了他们家。
所谓的家,实际上是一眼临街的箍窑,旁边是生产队停放拉拉车的车棚。那是一眼很黑很深的窑洞,当我战战兢兢地跟上母亲走进这眼窑洞时,就看到黑古隆咚的窑脑里点着一盏煤油灯。虽是早晨了,而这眼窑洞里依然像是黑夜。我牵着母亲的手抖抖索索地走向有灯光摇晃的地方。在窑脑里有一盘炕。当我们走到跟前时,才发现炕上躺着一个人,脸部蜡黄浮肿,头发乱蓬蓬地罩着前额,肯定是饼剩他妈了。只见三个儿子一齐趴在炕沿上低声哭泣着。饼剩他爹却站在地上,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听见我母亲从胸腔里哎哟了一声之后,就上前抓住病人的手说,他姨娘你好着吗?哎,几天不见,你咋成了这个样子了?母亲接着说,他姨娘你把心放宽展些,没有啥想不开的。孩子都大了,你想走就走吧!……
我没有想到,母亲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让饼剩他爹突然一楞。三个儿子也突然停下了哭声,吃惊地瞧着我妈。后来母亲对我说,她都睡炕半年了,这样连磨下去,啥时是个头啊?当时,我看见病人一直拉着母亲的手,肿胀的眼睛里渗出泪水。母亲也流着泪,一边给她抹平头上的乱发,一边抹起她的衣袖,在她变得像小腿一样粗的胳膊上轻轻按了一下,我发现那被按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复原。接着母亲又在她的小腿上轻轻按了一下,那地方也很容易地陷下去一个深窝,接着,便慢慢地现出一个紫斑来。
等我们回到家后不久,我就听到了哭声。
我记得饼剩妈死后,饼剩一直舍不得他妈走,常常乘人不备的时候,一个人从家里跑出去,坐在村边的沟岸上哭泣。那年他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一个孩子悲悲戚戚的哭声长久地弥留在我的记忆中。
饼剩长大之后,眼睫毛由黑变黄了,眉毛也慢慢由黑变黄了,最后竟都变为白色的了。他后来找了一个有腿疾的姑娘,还生了两个孩子。他到现在还活着,只是每年给他母亲上坟时就哭得死去活来。
饼剩他爹是个佝腰子,眼睛不大好使。他为了能看清东西常常会把整个头伸过来。为了拉扯三个儿子长大他又当爹又当妈,到了老年腰佝得越加厉害了,而且永远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虽说他是富农,但家境比贫下中农还贫困。但是他越老就胆子越大,敢在很孤僻的地方看粮食,或在有人吊死过的保管院里看库房。其次,在我们村要是谁家死了人,都叫他去给亡人收殓。他做起这活来非常地仔细非常地认真,并且也很在行。
到了他临去世的那一年,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不再是过去那种悲悲戚戚的样子了。尤其在没人的时候他还嘿嘿地笑出了声,并且嘴里还小声地嘀咕着,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会被吓一跳。
他死的时候非常安静,提前一天让人剃了头,并且在晚上打开箱子穿上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寿衣。那时两个大儿子都已成家另过了,偌大的院子里就只剩他和小儿子饼剩两个人住了。临走的那一天晚上,他甚至还偷偷地爬起来给小儿子做好了第二天的早饭,是一碗黄米散饭,在锅里抹得圆圆的。炒熟的洋芋菜盛在盘子里,放在锅台上,上面还用一只碗扣着,倒扣的碗底上还放着一双筷子。
第二天就响起了饼剩的哭声。这一次他的哭声变得响亮多了,因为他都二十几岁了,虽然人长得瘦小单薄。
饼剩他爹死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不怎么安宁,据说饼剩患上了夜游症,但毕竟没人抓住过他。但是有好多个晚上,深夜里突然就传出了狗叫声。
然而,这还不是村子的全部。在饼剩他大去世后不久,村子里就住进了一批架桥铺路的工人。有几个年轻人特别活跃,不多几天就跟村子里的人混熟了。
一位高个子的胖嘟嘟的年轻人为人特别亲和,名字叫王顺开。他在休息或下工后的晚上喜欢和村里的年轻人打篮球,有时还到一些人家去串门子。筑路工人们在我们村里住了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们村后的那座砖桥就是他们建的。
他们是在初冬的一个早上离开的。当拉着他们的卡车开出村口时,有人注意到,在临近公路的打谷场的边上站着一个围着红头巾的姑娘。当卡车路过场边的时候,站在卡车上的王顺开便使劲地拍打车顶。等卡车停下来后,他就跳下车,跑向了那个姑娘。
这个姑娘小名叫海棠,是我们村李树森的姐姐。有人看见,海棠很大方地给王顺开的手里塞了一件包裹。
可是王顺开离开后,就杳无音信了。忽然的一天,村子里有人发现海棠坐在桥墩下面唱歌,眼睛直直的,手里还舞着一截红绸子。
海棠是个烈性子姑娘,她死了好几次都没有死成。后来就被她妈嫁给了很远的一个人家。那男人的年龄好像比她大十几岁。海棠每次回娘家都要被我母亲叫到家里来坐上一坐。
她的手很灵巧,她绣的喜鹊登梅和鸳鸯戏水被我妈长久地保留着。
……
三十多年过去了,时间并没有像一阵风,说吹走了就吹走了。它肯定会遗留一些什么,在人的心里或在人的记忆里重新生根发芽。
无论如何,我得感谢过去,因为我的未来就是建立在过去之上。因此,我得感谢那给予了我一切的村庄。因为,就是在这样的村子里,我见识了美,品尝了人间的温情,也尝试了让人痛疼的尖硬,然而重要的是,它们让我懂得了如何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