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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告别

2016-09-18黄荣才

四川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水生荷花奶奶

黄荣才

汽车喘着粗气,把我“吐”在路旁,又吭哧吭哧地往前走了。

我抬头看看,太阳挂在远处的山梁上,红通通的,没有了炙热的光芒,很像已臻化境的武林高手,刚硬收敛,把柔和的光芒罩在山峰上。路旁地里,几垄地瓜长得生机盎然,地瓜藤缠绵得恋人般互相纠结,还有几畦蔬菜,嫩得想直接掐下来送进嘴里。有个老人正在干活,她用尿勺从水沟里舀水,把尿勺往前一送,在水脱离尿勺瞬间,手轻轻一抖一拧,水成扇状飘洒出去,浇在菜地。菜很均匀地接受水的滋润,菜地又不冲浆。老人看起来快六十岁了,齐耳短发,穿着一件蓝色对襟的衣服,因为劳动,衣服后背有几处地方有汗渍。

我看得有点呆了。我想起我的奶奶。我单肩背着旅行包,愣愣地站在夕阳下。“少年的,做什么?”老人主动打招呼。“阿......阿姨,我随便看看。”我迟疑一下,还是没叫她奶奶。“哦,随便看看,又是一个吃饱无事做的人。”老人边说边挑着尿桶从地里走出来。尿勺把上,挂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油菜、空心菜、茄子。“阿姨,我帮你挑。”“不用,不用,这尿桶我挑得动。一整担尿水我都挑得动。你看,我这身子骨,还需要像城里人那样整天扭屁股跳舞或者比比划划做什么操吗?”老人笑得很得意,缺了几个牙齿的口腔有点“呵呵”抽气的声响。见老人不让我挑尿桶,我就帮她拎菜篮子,这她倒没反对。“我今年六十八了。对了,我叫水荷。村里晚辈叫我荷婶,更小的叫我荷婆。少年的,你叫什么。”“荷婶,我叫安子。我是个作家,喜欢到处看看。”“作家?哦,我知道了,就是写作文的。会写作文不容易,我有两个孙子,也很会写作文。大孙子十三岁,作文经常被老师在课堂上念。现在被他父母带到城里读书,小孙子晓亮五岁,在村里幼儿园读,会写三句话呢。”

“厉害,厉害。”我顺着老人的话题。我和荷婶并列走着,她挑着尿桶,我拎着菜篮子,很像刚好回家去地里找活干的奶奶。“明年他就到城里读书了。不过这村里的学校确实读不了什么东西。只有一年二年两个班级,一共才十三个学生。一个教师,校长兼老师。他后年就退休了,到时候学校就倒了。幼儿园是私人办的,说是幼儿园,其实就是关在里面教乖。”荷婶有点伤感。“这村叫石村,因为村后面有个石头山,整座山包都是石头。浅浅披着一层土,长着一些茅草,不长树。我小时候经常爬上去玩。我孙子晓亮也经常爬上去,他很厉害,自己可以跑去那里玩。有两三层楼高呢。喂,少年的,日头要下山了。石村有你亲戚?你这样跟着我,是要去我家吃饭啊。我没有女儿,可没有办法招你当女婿哦。”“哈,我没有亲戚,我晚上到你家住一个晚上怎么样。我交房钱和饭钱。”“嗯,好像可以。反正我儿子儿媳妇出门打工,家里地方多着呢。这样,你一天房钱饭钱交一百块。你想住几天就几天。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把到农村玩玩和吃饭叫农家乐,切,多住几天,就农家哭了,还农家乐。你看石村,原来三百多个人,现在不到六十个人,基本上是老人妇女小孩,年轻男人有三个,一个疯的一个脚瘸一个当年打工时手指头被机器切了三个。连村里的狗都是不是老的就是母的。村里的人都往城里跑了,村里的事情就很多。”

我没有接话。我知道老人的话头转得快。果然,老人又说起她的孙子“我孙子很聪明,那次村里脚瘸的那个,刚站起来夹菜,晓亮把他屁股下的凳子一拉,那人坐空了,一屁股摔倒地上,饭菜扣了满脸;晓亮还把家里烧水的锅拿去卖了,这孩子害怕收废品的不要,拿石头先把锅砸一个洞,一个好好的锅被他卖了两块钱。我看他以后适合做生意,头脑灵活。”正说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跑了过来,老远就叫到“奶奶,奶奶,疯牛要打我。”荷婶一听,拉着孙子的手,说:“晓亮,别怕,奶奶给你出头去。”晓亮有了撑腰的,拉着奶奶的手,走得很有底气。走不了多远,就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人正跑过来。我想这应该是石村里疯的这个男人了。荷婶看到他,大吼一声:“疯牛,你发什么疯。”疯牛被一吼,紧急刹车一般,脚步停住了,身体还往前倾。他着急了,指着晓亮,说:“他,他,他骂我是疯子。”我一听,明白了,疯牛其实并不傻到底。“你疯牛不是疯子是什么?你要再欺负晓亮,看我不打你的头。”荷婶不理会疯牛的话。疯牛还想再说,荷婶把尿桶猛地放下来,抽出尿勺就想打过去,疯牛一见,掉头就跑,“死人了,死人了。”荷婶哈哈笑了,对晓亮说,“看到没有,恶人就得恶人治,下次疯牛想欺负你,别怕,你捡石头砸他。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回家告诉奶奶,奶奶给你出头。”我想说什么,可是把话吞回去了。“奶奶,奶奶,那我以后到城里上学,同学欺负我,你也帮我出头吗?”晓亮拉着荷婶的衣襟,“帮,怎么不帮。谁欺负你,奶奶带着尿勺到他家里泼水,不,泼尿。”“噢,噢,泼尿了,泼尿了。”晓亮欢呼着往前跑,推开一家的门,我知道,荷婶的家到了。

天逐渐暗了下来。

房子是三间两层瓦房结构,旁边一间放着寂寞的镰刀、锄头、犁、风柜、箩筐等等。中间客厅,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几张塑料椅子。桌上有茶盘、开水瓶,荷婶说:“要喝茶自己泡,我饭已经煮好,你来了,不够吃,就再煮点面条。”荷婶把茄子从菜篮子拎出来,拿水冲一下,丢到水缸里,茄子在水缸里扎了一个跟头,浮起来,漂在水面上。“茄子晚上不能吃,败肾。放水缸泡一个晚上,明天吃。”荷婶掐空心菜,把头一段和黄了的叶子掐去。荷婶炒菜的时候,我蹲在灶前烧火。荷婶炒菜烧茅草,“我平时炒菜用液化气,知道你们城里人图新鲜,我就烧茅草。明天还用大鼎烧木材给你做咸菜饭。你们城里人真是,老说农村好,可你们就只是来住几天,然后就逃命一样逃掉了。真的以为农村好,就搬过来住啊。你们说农村好,却又不愿意回到农村,就像要离婚的人说对方漂亮、人好,说几句好话,虚情假意。”我只好装着看火烧得旺不旺,拿出吹火筒吹火,避免目光和荷婶对视。荷婶炒好菜,用木勺从水缸里舀水,竹枝扎成的竹把一刷,把刷锅水舀着倒到天井,残余的水竹把一扫,干干净净。

“少年的,我跟你说,疯牛不是出生以后才疯,是吓疯的。”荷婶的故事让乡村的夜晚显得惊心动魄,尽管,荷婶的叙述因为事情已发生过好几年,显得平静。疯牛发疯是因为凶杀案。当时村里有个叫水生的,是个泥水匠,跟着建筑队转战城市各个建筑工地,砌砖盖房子。水生的老婆荷花带着儿子在家里种地。那时候,村里已经没有什么年轻人了,水生回来几次,想接荷花到工地去,可是荷花不出去,她说儿子那么小,整天在工地里跑来跑去,万一掉下去或者被掉下的砖头砸到,哪一件都是大事,她宁愿在村里过日子。水生只好走了,建筑队的男人就起哄,说荷花别是在家里有人了,要不怎么忍得住。男男女女就笑了,尤其是几个老婆跟着到建筑队当小工的。水生很老实,被人说了脸红红的。

过年前几天,石村演社戏。外出打工的人大多回来了,村里有了平时没有的热闹,当晚几乎整村出动看社戏。荷婶记得还和荷花打招呼,当时社戏还没结束,她抱着孩子要先回家,说孩子睡着了。水生又感冒没来看戏,她要回家熬中药给水生喝。荷婶知道荷花还有个意思,荷花是想让看戏的人散了之后踩药渣。村里有个说法,中药熬完后,药渣要倒到人多的地方,让路过的人踩,踩的人越多,病好得越快。村里平时人少,药渣倒路口三五天都没人踩,难得村里演社戏,戏散了,从村口经过的人就多。荷婶提醒荷花动作要快点,戏估计再不用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荷婶没有料到,不用一个小时,荷花已经死了。“死人了,死人了。”石村看戏的人被疯牛的狂喊给搞蒙了,疯牛一路狂奔,扑进戏台下的人群,人群炸开了,戏台上的戏也停了。“死人了,死人了。”疯牛又叫嚷着,拉着身边的人往水生家跑,后面的人跟着。到了水生家,推开大门,血腥味轰地涌出来。大家呆了。荷花是被水生用斧头砍死的,脖子基本被砍断了,只剩下一层皮连着。荷花的儿子也死了,也是被水生砍死的,孩子的小鸡鸡还被削了下来,放到水生家的八仙桌上。“婊子,偷人,野种。”水生坐在八仙桌旁的凳子上,口里念叨着,带血的斧头丢在地上。大家轰地往后退了几步。“婊子,偷人,野种。”水生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死人了,死人了。”站在后面的人听到疯牛边喊边往远处奔去。水生被几个男人按住,其实他根本不想动。水生的母亲哇地哭了起来,好几个女的也跟着哭了,男人嚷嚷着报案,要把水生送到派出所。现场闹哄哄一片。

水生后来呢?“枪毙了。当时有律师建议做精神病鉴定,如果砍人的时候是精神病发作就不用枪毙。可是水生的父母坚持不做鉴定,说枪毙了好,留着也没用。就是真的是精神病,说不定哪天发作又砍人了。”荷婶长叹一声,“水生的父母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怎么向荷花的父母交代呢。再说孙子也没了。”水生被枪毙后,骨灰送回村子的时候,据说水生的父亲把骨灰抱到数里外,扔到河里,痛骂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回到家,水生的父母关起门,哭得昏天暗地,不久后就相继去世了,水生的其他兄弟姐妹,从水生被枪毙后,闭口不谈水生的事情。疯牛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疯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大喊“死人了,死人了。”然后在村庄里到处奔跑,或者在墙角颤抖着后缩,低声嘀咕“死人了,死人了。”好像要把自己缩到墙里。疯牛怎么会看到水生杀人?疯牛疯了,荷花死了,水生被枪毙了,没有人说得清楚。村里有人嘀咕,说水生知道荷花是和疯牛好上的,至于水生为什么杀了儿子和老婆,却没有杀疯牛,是因为疯牛跑得快。“人都死了,疯牛也疯了,再说那些有什么意思呢。”荷婶说了这段故事,夜色凝重。晓亮已经睡着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直到鸡开始打鸣了,才模模糊糊地睡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荷婶已经做好了早饭。白米稀饭,茄子在粥锅里煮烂乎乎的,捞起来,整条形状还在,用筷子一划就开了,放上盐水、姜丝,淋上香油。荷婶还煎了两个鸡蛋,一碟生切咸菜条,一碟老萝卜干炒肉丁。我吃得稀里哗啦的,差点就像猪一样发出哼哼的满足声。荷婶看得很高兴,目光里慈祥的光彩闪现,好像我是她的大孙子或者小儿子,刚从外地读大学回来。荷婶让晓亮带着我,到处转转。

晓亮和荷婶一样,也是话篓子。晓亮告诉我他干过许多大事,除了把自己家的锅砸了当废铁卖,撤去瘸脚猫的凳子之外,他还把邻居的菜花割了,在包菜里挖一个洞,塞进鞭炮点燃,把杯子大的蜜柚摘了等等。“你就不怕别人骂你?不怕别人找你奶奶告状?”“不怕,谁骂我谁倒霉,谁告状我奶奶准骂谁。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我奶奶是石村第一高手。”我听后摇摇头,晓亮人小鬼大,看我摇头,说:“你别摇头,要不我告诉我奶奶去,把你赶出去。我奶奶说了,我的爸爸妈妈在城市打工,他们欠我,我奶奶就要还。对了,叔叔,你有没有欠别人钱,欠了要不要还?”我不搭理晓亮,我看远处的田野。好些地抛荒了,杂草丛生。田埂到处坍塌,已经没有明显的界限了。当年一到溶田季节,田埂是要重新做的,细小的缺口都补齐,田坎草拔得精光,拔不动还用刀尖挖,水田里有杂草是会被人说的,很没面子。我在一块地里蹲下来,扒开杂草,泥土有点腐,陈年杂味,飘散出来有点沉滞。挖开一坨土,掰开,有点板结了,捏一下,就成团,死气沉沉,不活跃了。我站了起来,放眼过去,地里没有人在干活。我突然想起我为什么会在石村下车,就因为我看到荷婶在地里干活,那份亲切把我从车上拉扯下来。

我和晓亮爬上了石山,确实是整座山包是大石头,占地数百平方米,两三层楼高。山上有些地方薄薄地披着一层土,有野草稀稀落落地生长。有些野草被风吹倒了,根部裸露,看得出根在石壁上长成平平地贴过去,没有纵深发展,难怪风一吹就倒。我坐在石山上点着一根烟。石村很冷清了,屋顶上空落落的,原来挂在屋顶上的炊烟不见了,大家都换了液化气或者电磁炉,村庄都没有几个人在行走,大多的门紧闭着。

我走下石山,绕着石山转圈。晓亮不想去,说人家都是从前面上去前面下来,没有人走到后面去,后面有蛇,说不定有鬼。荷花和她的儿子就埋在从石头后面那条路走过去的山上。晓亮很不高兴地告诉我。我让晓亮在前面等我,我自己绕一圈就走。我走到石头后面的时候,看到杂草中有一个小山洞,我捡了树枝,拨开洞口的杂草,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想看看是否像晓亮说的,真的有蛇。我没有看到蛇,不过我看到一块木牌,我的好奇心上来。我跳下那个坎,凑近看,木牌上用黑漆写着四个字“水生之位”,有的地方已经褪色了,但看得清楚。我像突然窥探了别人的隐私一样,有点慌张,爬上来,四处张望了一回,走了,找到晓亮就回去了。吃饭的时候,犹豫几次,我还是告诉荷婶我的发现。荷婶楞了一下,说:“这应该是水生的父亲做的事,唉,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啊。”荷婶长叹一声,叫我别告诉别人,“不过,你既然发现了,下午就带点纸钱去烧给他吧。水生就怎么下这狠手呢?”

荷婶烧水泡茶,泡了一杯白芽奇兰茶。在袅袅升腾的茶香中,荷婶告诉我另外一个故事,荷婶肚子里不缺故事。荷婶的故事是有关村里那个瘸脚的男人,就是晓亮说的瘸脚猫。荷婶说瘸脚猫原名陈茂坤,村里叫他阿茂,小时候从石山上摔下来,腿摔断了,就有人叫他瘸脚茂,至于被人叫瘸脚猫,是水生杀人前几年,他被人打了一顿,原来有点瘸的腿更瘸了。瘸脚猫被打和女人有关。

瘸脚猫原来没有娶老婆,正常人都娶不到老婆,何况他瘸脚。瘸脚猫也认了,当村里的人大多外出打工的时候,瘸脚猫只好靠给村里人打零工换口饭吃。开始的时候,谁叫瘸脚猫去打工,他很高兴,感谢的话总挂在嘴边。后来,在外面挣钱的人越来越多,瘸脚猫有点摆谱了,讲究个先来后到亲疏远近。村里人说瘸脚猫抖起来了,瘸脚猫也不生气,只是有更多的人到瘸脚猫家喝茶,或者有人请瘸脚猫到家里喝两杯本地酒。瘸脚猫就常常在村里这家那家进进出出。说瘸脚猫和某个女人好上的消息逐渐传开,瘸脚猫只是一只脚有点瘸,其他又没有毛病。关键的是,瘸脚猫是成年男人,而村里,成年女人好几个,丈夫一年到头才回来一两趟。“瘸脚猫这小子有桃花运。”荷婶笑笑说。不过瘸脚猫的幸福日子不长,有一次被村里一个女人突然回来的丈夫堵在家里,瘸脚猫被打了一顿,腿更瘸了,而且到人家屋门口下跪放鞭炮。“不过,现在还是有几个女人和瘸脚猫的关系说不清楚。水田那地可以抛荒,女人这地抛荒不得。你主人不去耕种,总会有人帮忙。犁不耕地,地会找犁。”荷婶说得很平静,但我听得目瞪口呆。我不知道这小小的石村到底藏着多少故事。我觉得在石村下车是对的,我应该可以从荷婶那儿听到许多故事。

荷婶指着从屋檐下垂下来的一个挂钩,那里挂着一个已经不用的肉笼。荷婶说当时家里肉少,很久才买一块。炒菜的时候,把肉笼托下来,取出肉块,用煎勺按住在热锅上擦两圈就铲起来,装到盘子放到肉笼挂起来。就这样,肉笼还是经常有猫从灶台上往上窜,想叼一块肉,那肉太香了。还有老鼠,也在打肉的主意。“只要有肉,就会引来猫和鼠。”荷婶的话很有味道,她理了理头发,很像一个哲人。这一个晚上,我依然失眠。

晓亮是我到石村后第三天失踪的。那是下午,因为持续两个晚上没有睡好,中午我吃完荷婶用大鼎烧柴火做的咸菜饭之后就去睡觉,我满足得像头猪,不一会就进入梦乡。我睡觉之前,荷婶去找晓亮,他没有按时吃饭,荷婶认为是晓亮贪玩,错过了吃饭时间。荷婶很亲昵地说这小家伙又跑哪疯去了,就招呼我先吃。我吃完了,晓亮还没回来,荷婶让我去睡觉,她去看看晓亮到底在哪里疯。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我都没有意识到晓亮会失踪。

我是在闹哄哄的声响中醒来的。我发现我睡了两个多小时。晓亮依然没有回来,荷婶以及村民已经找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晓亮。大家意识到事情不简单,我发现有人在准备铜锣,计划再次寻找。找人用到铜锣,是有“迷魂仔”的说法,普遍说法是人会莫名失踪,有时候就在附近,更多的是山上,人看不到,只好敲击铜锣,边敲边喊,“迷魂仔”害怕铜锣声,闻声就会跑掉,失踪的人就会出现,失踪的人往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嘴巴鼻孔耳朵眼睛七窍会程度不一地塞满泥巴,如果七窍都塞满,结局就是窒息死亡。运气如何要看寻找的时间把握得如何。我赶快起床,加入到焦急讨论的行列,我坚持报案。警察在数路人马分头敲打铜锣出发之后到来,荷婶已经说不出话,瘫在地板上,两只鞋子沾满泥土,她自己已经在村里村外找过几遍。

到了晚上,荷婶的儿子媳妇都已经赶回,村民也敲打铜锣找了几遍,依然没有晓亮的消息。村里外出的人大多已经回来,还有一些也正往家里赶。石村有个规矩,村子太小,只要有个人去世或者其他大事,其他人必须赶回帮忙,否则,连死人都埋不了。这是荷婶告诉我的,村里这规矩至高无上,没有人敢违背,“父母人人有,谁不回来,下次轮到他家的事,大家就都不管了”。荷婶认为这规矩很合理,公布之后没有人敢违背。

大家商议,天亮之后要把沿村流过的小河流每道弯都再认真检查,还有村里的两口鱼塘,以及顺着村口道路两端,分路追赶问询,看有没有可疑陌生人,预防拐卖人口的人贩子。派出所对沿途的监控录像调看之后,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我和派出所的警察聊天,我提醒说要注意心智不正常的人。我说不出具体的原因,但我隐隐觉得疯牛不太正常,晓亮失踪之后,他远离人群,看到我望过去,就喊着“死人了,死人了”跑远。

派出所的警察听了我的话,派人找来疯牛。没有证据,几句话问下来,疯牛要么不答要么就是“死人了,死人了”,身体直往后缩。派出所的人也不着急,就是随意和疯牛瞎扯,不管他是否有回应,是否听清楚了。几次疯牛要走,派出所的人都立刻端茶给他,让他再聊聊。过了午夜,疯牛打了无数次呵欠,灌了一杯又一杯的茶,疯牛要哭出来了,“警察,我说了你让我回家睡觉吧。”疯牛接着很清楚地说:“他骂我疯牛,我没疯。他骂我疯牛,我没疯。”疯牛重复两次,拉着警察的手往外走,我和警察以及几个村民跟出去。疯牛突然挣脱警察的手,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往前奔跑。我们几个紧跟其后。在石山后的那个山洞外,疯牛突然站住,指着那山洞,颤抖地说:“死人了,死人了。”疯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拨开洞口的杂草,晓亮在那里,但已经没有生命气息。警察简单看了之后,判断晓亮是窒息死亡。脖子上,掐痕明显。晓亮的父母扑过去,嚎啕大哭。“死人了,死人了。”疯牛站起来,扎进夜色飞跑。

警察下了结论,晓亮遇到疯牛的时候,朝他喊“疯牛,疯牛。”疯牛气急,把晓亮掐死了,又隐尸石山后的山洞。荷婶已经哭到没有声音了,只是嘴巴张开,用手抓地。疯牛被他父亲用铁链子锁住,锁在家里。疯牛曾被他父亲用铁链拉到荷婶家里,说任由荷婶家人处理。荷婶过去抓了他几次,已经没有力气,只是哀哀地哭:“你对一个孩子怎么那么狠?他再不乖也只是个孩子。他骂你你又不会痛,你为什么要掐死他。”警察要疯牛父亲把疯牛带走,这疯子又无法追究刑事责任,如果晓亮家人一急真把他打死,反倒要追究责任了。

晓亮下葬了,就安葬在村口的山坡上。荷婶病倒了,我走的时候去和她告别,她已经睡着。走到村口,我看到晓亮的坟头小小的,贴在山坡上,一点也不起眼。那块菜地的菜依然绿着,但我不知道是否还会再来石村,我真的不知道。

汽车来了,要上车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有点凉意。我没有回头,石村在汽车的喘息声中被抛在脑后。我没有挥手,我不知道向谁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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