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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儿子出嫁

2016-09-18陈永林

四川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村人乡长村长

陈永林

头顶上的太阳似个火球,那火球不是红的,是白的,白得刺眼。你只要看它一眼,眼就针刺了样痛,眼前也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藏在树叶丛里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喊:“热啊,热啊。”但片刻,知了没力气喊。极静,只听见阳光落在地上的吱吱声。

桂娥弯着腰撅着屁股割稻。

桂娥年轻时是割稻的好手。别人一棵一棵地割,可桂娥左手握着稻杆,握镰刀的右手把稻禾往怀里一搂,然后只听见“嚓”的一声,七八棵稻禾化成一捆倒在桂娥的脚下。桂娥不但割稻快,做其它事,如栽禾、捡棉花、挖红薯,不管干啥活,村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同桂娥比。那时桂娥拿男人一样的工分,十二分。

桂娥现在老了,手脚再没以前麻利了。半亩稻谷割了一上午还没割到一半。桂娥越割越慢,手没力气,握着磨得锋利的镰刀像握着一把木刀。空气不但稀薄,还烫热,吸进肚里,像吸了一团火。桂娥尽管不停地呼吸,还觉得胸闷,嘴巴也用上了,大口大口地吸气。桂娥觉得极热极渴,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胸窝里沁出来。汗水掉进了眼里,眼涩痛得张不开。身上一件汗衫早已湿透,能拧得出汗水。带来的一壶水早喝光了,喉咙干得冒烟。早晨喝的两碗稀粥,也早变成汗水了。肚子里也似有鸡爪样的东西抓个不停。

一群麻雀飞来,歇在稻杆上,不停地啄吃着稻谷,这就像啄在桂娥的心尖上。桂娥想站起来驱赶麻雀,但僵硬的腿不听使唤,桂娥不但没站起来,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桂娥只有“哗——哗——”地赶麻雀。麻雀不理睬,仍理直气壮地吃着稻谷。桂娥便叹口气:“唉,真老了,树老了当柴烧,人老了无用处,连麻雀也欺负我老了,也不怕我了……”桂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麻雀这才飞了,但没飞远,仍在稻田上低飞盘旋,片刻又散落在稻杆上。桂娥捡了块泥巴,朝麻雀扔去,麻雀这才极不情愿地飞走了。

“桂娥,日头这么毒,咋还割稻?老命都不要了?快回家,你以为你还是三十年前的桂娥?来,先喝水。”福生一个劲地责怪桂娥。桂娥的眼窝子湿了。桂娥丢下镰刀,坐到田岸上,接过福生递过来的水,便往嘴里倒。水加了糖,很甜。

“你养的两个儿子,还不如养两口猪、养两只狗。这么热的天,让你这个老婆子割稻,自己在家享清福。他们不心疼你,你要自个儿心疼自己。”

“不能这么说……”桂娥为儿子辩解,“金锁成了家,也有干不完的活。银锁娶不到老婆,心里难受不愿干活。成家了,准愿干活,也准会心疼我……”

福生“哼”一声冷笑:“不说了,你先回家弄饭。这稻禾我来割。”

“别,人家看见了会说闲话。”

“还怕人家说闲话?人家已说了三十年,该说的早说了,再没话说了。再说我们马上要合盖一床被子,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怕啥?”

福生说的是实话。桂娥三十岁那年,男人在鄱阳湖里捕鱼,突然刮起狂风,下起暴雨,船翻了。桂娥跌跌撞撞跑到湖滩上,倒在男人身上晕过去了。醒来后,桂娥的眼前黑糊糊的一片,耳畔满是轰隆隆的雷声,满是雨点砸在湖面上的噼哩叭啦声。“你咋这么快就不要我啦?你不是说还要我为你生铜锁、铝锁、铁锁吗?我一个怎么生呀!”桂娥的哭声稠得如一块黑布,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哭得泪人样的桂娥三番两次要往湖里跳,都被村人死死地拉住了。金锁抱着桂娥的腿喊:“娘,娘,弟弟饿得一个劲地哭,他要吃奶……”金锁的话如一盆泼来的冷水,浇醒了桂娥,自己的眼一闭,死了就死了,可金锁、银锁咋办?桂娥便断了死的念头。桂娥便回家,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肉里放了蒜、葱,香喷喷的。桂娥把一大碗肉放在男人的头跟:“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我好悔呀,好悔昨天没弄红烧肉给你吃。”昨天,男人突然说想吃红烧肉,桂娥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咋吃红烧肉?还有十几天就端午节,到时我再烧肉给你吃。”男人说:“好,好,端午节吃红烧肉。”桂娥的哭诉,让村人的眼里都湿了,许多心软的女人跟着哭出声。一时,村子上空荡着厚厚一层黑乎乎的哭声。

日子还得过下去。桂娥一个人拉扯着金锁、银锁,日子自然过得极其艰难。福生帮衬着桂娥,耕田耙地、挑水担粪的力气活,福生总抢着干。开初福生总在下半夜帮桂娥干活。桂娥知道后,福生再不偷偷摸摸地干,而是光明正大地干。村里有了许多闲言碎语。也有好心的村人撮合福生和桂娥一起过。福生和桂娥也有这个心,哪知十三岁的金锁不同意。桂娥苦口婆心做金锁的思想工作,说福生做了他的爹怎么怎么好,金锁就是不松口,金锁还说:“如你同他过,那我不认你这个娘。”桂娥只有死了这个心。两人只有偷偷地好。桂娥安慰福生:“待我们的孩子都成家了,我们再在一起过。”

金锁已成家了,福生唯一的一个女儿也嫁出去了,只等银锁娶了女人,福生和桂娥便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了。

但就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银锁。银锁已不小了,二十八岁。村里同银锁同庚的人生的崽女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但银锁的女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主要根源还是桂娥家太穷,村里别的人家都住进了二层的楼房,差一点的也住进了红砖瓦房。可桂娥家呢?住的仍是低矮的泥坯屋,墙是自家在田里砌的土砖。泥坯屋有些年头了,墙面裂了不少缝。刮风天,风呼呼地从墙缝里往屋里灌,睡在屋里同睡在外面没啥两样。桂娥低声下气求了不少媒人,但女人一进泥坯屋,一句话也不说,脸黑着,转身便走。这怪不得女人,哪个女人不想住楼房,住瓦房?结婚后自己盖,那得吃多少苦?盖房不是说盖就能盖,而是要好多好多的钱。钱又不是那么好赚的。银锁的婚事便一直拖着。再拖下去,银锁有可能打一辈子单身。桂娥急得夜夜睡不踏实,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多。

“想要女人嫁给银锁,得先盖房,楼房盖不起,得盖幢青砖瓦房。要不我找我女儿要点钱。”福生女儿嫁的男人在市里一所中学当校长,女儿女婿对福生还孝顺,他们早要福生同他们住在一起,但福生放心不下桂娥,一直没答应。

“这不好。”

这时银锁来了。银锁见了割稻的福生,脸阴了。银锁说:“娘,那事村长答应了。”

桂娥“啊”了声,再说不出话了,看了银锁一眼,又看了福生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割稻。

“那事指啥事?”福生看着银锁。

“就是乡长的爹想娶女人的事。”

“你,你混账!你,你是畜牲……”

乡长的爹托村长在村里娶个女人的事传开后,许多村人去求村长,都想把自己的亲戚嫁给乡长的爹。银锁也求村长牵线。村长先是打官腔:“有许多比你娘年轻的女人想嫁给乡长的爹。”

“知道,我知道。”银锁一个劲地点头,“要不我怎么求村长呢。村长帮帮我,你瞧我奔三十岁的人,要再娶不到女人,准得打一辈子单身。若乡长的爹娶了我娘,那我就可找到女人了,也不要过这苦日子了。只要这事成了,我决不忘记村长的大恩大德。我今后也一定在乡长面前说你的好话。”

村长仍面露难色:“这事我再考虑考虑。村里的贵生也极想把他离了婚的姐姐嫁给乡长的爹,他为此还送了一千块钱我。我幸好没收他的钱,要不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银锁自然明白村长话里的意思,忙回家拿了两千块钱来。村长这才答应了。

银锁一走,又有人来求村长。村长一口回绝了。村长的女人问村长为啥答应银锁。村长说:“乡长的爹指名道姓想娶桂娥。乡长的爹说他年轻时就想娶桂娥,只是认识桂娥时,他已结了婚。桂娥曾救过他的命,他在山上砍柴,累了,躺在山上睡。一条眼镜蛇往他身上爬,桂娥看见了,抡起柴刀把蛇砍成两段……”

“唉哟——”桂娥的心思没用在割稻上,镰刀割破了手指,血涌了出来。福生忙挖了块泥巴按在桂娥的手指头上。泥巴被血溶化了,往下掉。福生又挖了块泥巴。血很快止住了。

“桂娥,那畜牲的话你就当他放了个屁,别往心里去。只要你不愿意,那畜牲拿你也没办法。”

桂娥看福生的眼里满是湿漉漉的愧疚:“我不想他打一辈子单身,再说我欠他的,要不是我,他早已成家了。”

五年前,银锁同一个女人好上了。那女人是邻村的,瘸着一条腿。女人想同银锁结婚。桂娥不答应。因鄱阳湖一带有这种风俗,哥哥没结婚,弟弟一般也不能结婚。若弟弟先结婚了,那哥哥会戴一辈子窝囊废的帽子,哥哥在别人眼里是个好孬的人,再没哪个女人愿嫁哥哥。如嫁了哥哥,那她也会遭人耻笑,被人看不起。这也意味着哥哥会打一辈子单身。因而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弟弟不会先结婚。女人催着银锁结婚,说她不能再等。这回女人对银锁说:“你明年正月若不娶我,就不要再见我。”在农村,一般都在正月里结婚。正月里没农活干,村人都有空,结回婚至少要四五十个人帮忙。在别的时间里,请不到这么多人帮忙,都要忙农活。另外在农村,元宵前村人觉得年没过完,还一直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这种氛围也适合办喜事。

金锁也不止一次对桂娥说:“娘,先让银锁结婚吧。”

桂娥却摇头。

“我知道娘怕我打单身,但我不能耽搁银锁。再说我也看开了,打一辈子单身就打一辈子单身。”金锁嘴里尽管这样说,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想打一辈子单身,任何男人都不想。

桂娥说:“你若想打一辈子单身,那我今后见了你死去的爹,怎么向他交待?总有办法的。”

“娘,错了这村就没这店。我担心我今后再找不到女人,我也不小了……”

“你们两个都会娶到女人的。”

银锁这桩婚事便这样黄了。瘸腿女人很快出嫁了。银锁也因此恨上了桂娥。银锁变懒了,不睡到太阳起山不起床,起床了也不干农活。桂娥叫他干农活,他就同桂娥吵。银锁有时莫名其妙砸碗砸热水瓶。桂娥没办法,只有由着银锁。

此时的田野显得空旷寂静,村人都回家吃午饭了,日头也更毒了,田埂上的几棵柳树像病了似的,枝条一动不动地低垂着。空气变得火一样,烫着了福生和桂娥的脸。鄱阳湖面上升起一股股热气。

“回吧,太热了,再呆下去会被太阳烤熟的。”

“我,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

“你,你真的要嫁给乡长的爹?”

桂娥先是摇摇头,然后点点头:“你说我该咋办?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银锁打一辈子单身?……我反顺为金锁嫁过一回,现在该为银锁嫁一回。”

那时,金锁同现在的银锁一样,没有哪个女人看上。穷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金锁的头上小时候生了瘌痢,现在他的头上没几根头发,露出的头皮疖疖疤疤的。主要原因还是金锁太老实,脾气又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人。嘴又笨,说出的话硬得石头一样,能砸死人。而女人喜欢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以前老实的男人很吃香,许多女人都想嫁老实的男人,老实的男人可靠。现在的女人看不上老实的男人,老实的男人不会赚钱,老实也成了窝囊废的代名词,嫁给老实的男人意味着过一辈子穷日子。没有哪个女人愿过一辈子穷日子。因而女人一见金锁,就摇头。

福生也为金锁的婚事发愁。福生极想金锁明天就能结婚,金锁结婚了,银锁也可结婚,银锁结婚了,他就可以同桂娥盖一床被子了。可去哪儿给金锁找个女人呢?福生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婆的孙女想了个遍,才想到一个女人。这人是福生表姑父的孙女。女人同金锁见了面,同意了,但提出一个极其苛刻的条件,她要金锁做上门女婿,说今后好照顾她爸。在农村做上门女婿是极没面子的事,会被别人瞧不起,生的孩子同女人姓,因而愿做上门女婿的男人极少,许多男人情愿打一辈子单身也不愿做上门女婿。金锁也不想做上门女婿。女人又说:“那你让你妈嫁给我爸,我爸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了。”

桂娥答应了。

但桂娥嫁给女人爹的第二年,女人的爹就病死了。

“回吧?”

“回。”

福生在前,桂娥在后,两人走得极慢。

“要不我求我女儿,让她给五万块钱银锁。五万块钱可以娶个女人。”

“我同银锁说说。”

桂娥回到家,银锁已做好饭。银锁盛好了饭,端给桂娥:“娘,饿了吧,快吃饭。”桂娥的眼睛竟湿了,以前银锁不但没给她做饭盛饭,火都没烧过一把。

“你也吃饭。”桂娥说着,眼泪扑嗒扑嗒地掉进饭碗里了。

桂娥吃完饭,银锁抢着洗碗。桂娥不让:“我来,我来。”

“娘割了一上午的禾,累了,歇歇。以前都是儿子不懂事,娘别记恨。我今后一定好好孝顺娘。”

桂娥拿衣角抹起眼睛来:“哪有娘记恨儿子的,都是娘不好,如娘没拦着,你早已成了家,娘心里一直不好受。娘以前说过,一定要让你娶上女人。福生说他让女儿给五万块钱给你,你有了五万块钱可以娶个女人。再说,这么多年,我同福生有感情,他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前若不是他帮我,我早累死了。你们也是他养大的。有一天晚上,你发急病,他背着你走了十几里路去了乡医院,治病的钱也是他出的。他其实也没钱,他把他结婚的大衣柜卖了。他对我们家的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了。”

“五万块钱有啥用?盖幢房都盖不成。我觉得你还是嫁给乡长的爹好,你一进他家,就可餐餐吃香喝辣的。我也不愁娶不到女人,到时女人任我挑。”

“福生等了我二十几年……”桂娥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银锁竟扑通一声跪下了:“娘,求求你,嫁给乡长的爹吧……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着。”

桂娥笑了:“好,娘答应你。娘为金锁嫁了一回,也该为你嫁一回。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嫁一回同嫁两回有啥区别呢?……”桂娥说不下去了,笑声变成了哭声,哭得极伤心,眼泪鼻涕糊满了坑坑洼洼的脸。

桂娥拿着镰刀又要去割稻,银锁拦住了:“娘,你好好歇歇。我这就去割稻。”银锁抢过桂娥手里的镰刀出了门。

发了一天淫威的太阳终于感到疲倦了,一跛一跛往鄱阳湖里坠。蜷缩了一天的树叶尽力舒展开来,狗也有了精神,不时汪汪地对着天空兴奋地叫两声。桂娥在自家门口的地上泼几盆水,放两条长板凳。然后往板凳上摆上一碗辣椒,一碗茄子,盛了两碗饭,把一碗饭递给银锁。

银锁说:“我想喝瓶啤酒。”

“不过年不过节的,喝啥啤酒?”

“有好事,该庆贺。”银锁说着去了村头的杂货店,拎了二瓶酒,还拿了一包花生米。银锁拿出两个碗,把一个碗放在桂娥面前,“娘,你也喝一碗。”

“我不喝,花这冤枉钱干啥?”

“娘,今后我天天可以喝酒。刚才我割禾时,乡砖瓦厂的厂长找到我,让我进厂当保安,工资一个月一千二。”

“他咋一下变得这么好?以前你想进砖瓦厂做事,不知求过他多少次,他就不答应。”

“还不是听说你要嫁给乡长的爹。他想讨好乡长。今后不晓得有多少好事落在我头上哩。”

有村人路过桂娥的家,都热情地打招呼,男人都给银锁敬烟。银锁很冷淡,眼睛不看人家,仍喝自己的酒。倒是桂娥不好意思,热情地给人让座。

一村人这么说:“你们现在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过上好日子,可别忘了帮穷乡亲一把。”

桂娥不好回话,但不说话又不行,只说:“这鬼天太热,树叶都不动一下。”银锁不说话,边吸烟边喝酒。银锁眼前的凳上摆了十几支村人敬的烟。

“银锁命好,有桂娥婶这么好的娘。要我爹早死了就好,那我也把娘嫁给乡长的爹,那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可我爹活得一餐吃两蓝边碗冒尖的饭,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上了肩,腿都不晃一下。”

这话说得有点刺耳,但桂娥又不好放下脸,人家是笑着说这话的,桂娥便回屋里去了。“即使你爹死了,你娘那样,乡长的爹可能看不上。到时你爹不在,你嫌你娘是个累赘,你可以把你娘嫁给要饭的。”银锁这话说得更损,那村人的脸红一块,黑一块。村人说:“你慢慢吃,我走了。”

银锁刚放下碗,水杏嫂来了。水杏嫂说:“银锁兄弟,吃了没?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把我妹妹介绍给你。”

水杏人长得好看,脸白嫩得像块玉,眼睛黑亮得似镜子,胸脯饱满,她不管穿啥衣服,那衣服都绷得紧紧的,衣服仿佛要撑破。腰却细,屁股滚圆,且往上翘。尽管三十多岁,却水嫩得如二十岁的闺女。水杏无数次出现在银锁的梦里。梦醒后,银锁便感到下面湿漉漉粘乎乎的,银锁便叹气,水杏不可能同他有啥瓜葛。他连水杏的手也摸不到。以前水杏在路上碰到银锁,理也不理,头昂着,胸挺着,眼眯着,仿佛银锁在她眼里是条狗。现在水杏离自己这么近,他闻见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像桂花的香,很浓郁。银锁很激动,感到更热。

“水杏嫂,你说的是真的?”

水杏笑了:“我吃饱了撑的?当然是真的!”

“你妹妹长得跟你一样?”

“比我好看多了。”

“行。”银锁一口应下来。

“我妹妹在我家里,你不想看看?”

“好,去看看。”

萤火虫拉着亮闪闪的尾巴飞来飞去。草丛里传来青蛙“呱儿,呱儿”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跟在水杏身后的银锁起劲地吸着。银锁说:“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是吗?”水杏咯咯地笑。

水杏的笑声给了银锁勇气,银锁加快脚步,从背后一把搂住水杏,搂得很紧,银锁的双手抓住了水杏温软的胸脯。银锁的脑子里轰隆轰隆地响,呼吸也哧儿哧儿地极急。“要是你没结婚就好,那我就娶你。你知道不,我总梦见你,梦里总同你亲热。要是能娶你,我少活十年也值。”银锁语无伦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水杏说了啥。水杏想掰开银锁的手,但银锁搂得太紧,掰不开。水杏只有任银锁搂着。

传来脚步声。水杏说:“来人了。”银锁这才松开手。

水杏说:“待会儿,你见了我的妹妹,别这么馋。”

“我只馋你。”银锁嬉皮笑脸的。银锁很奇怪,以前见了水杏,话都不敢同她说,现在却吃了豹子胆,竟敢搂水杏,竟敢摸水杏的奶。

进了水杏家,水杏喊:“水仙,水仙。”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房里出来了。女人太漂亮了,银锁的眼珠子一直粘在她的脸上、胸脯上。水杏推了推发呆的银锁:“坐呀。”

“好,坐,我坐。”

水杏又对水仙说:“这是银锁,快给银锁泡杯茶。”

银锁接茶时,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泼到银锁的腿上,银锁烫得“丝丝”地叫。水杏笑了,水仙也笑了:“对不起,怪我毛手毛脚的。”

“怎么怪你?怪我只顾看你了。”

水仙闪进房。

银锁小声对水杏说:“你妹妹像画上的人,你咋不早介绍我?”

“现在也不迟呀。”

“不迟,不迟。你妹看上我没?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我妹没看上你,我叫你来干啥。”

银锁一脸的笑:“谢谢嫂子。今后若我富贵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行,我就等着。”

后来又有几个村人帮银锁介绍女人。银锁同那些女人见了面,但那些女人都不能同水仙比,若有比水仙更好的女人,银锁会重新考虑的。

水杏要银锁同水仙订婚,银锁说:“我没钱。”

“我妹妹说一切从简。有好多人给我妹妹做媒,我妹妹都拒绝了,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如若你再三心二意,再天天同别的女人见面,我妹妹会同别的男人订婚。”

银锁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同意了。

订婚说是从简,但一点也不简。银锁家摆了十桌,村长、乡里村里几个厂的厂长都来贺喜了。乡长也来喝酒了。这些钱都是水仙家拿的。那天银锁极高兴,不停地敬乡长的酒,说乡长是他的恩人,若没有乡长,就没有今天的他。

桂娥见了天仙样的水仙,笑得嘴都合不拢。桂娥原以为银锁会打一辈子单身,想不到找的女人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许多村人也给桂娥敬酒,说桂娥苦出头了,说桂娥今后嫁给乡长的爹,天天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村人看桂娥的眼里满是羡慕的光。这让桂娥心里极受用,或许自己嫁给乡长的爹,没啥不对。要是自己嫁给福生,银锁能娶到这么好的女人?村人会这么敬重她?一想到福生,桂娥心里又愧愧的,她对不起福生。福生前些天去他女儿家了,福生对邻居说,他不再回来了。

喝完酒,乡长同银锁商量父母办婚事的日子。乡长嘴里说商量,还是由他说了算,银锁想越快越好,因而说:“过几天就办了。”乡长说:“就中秋节那天。”银锁再没话了:“行,一切听乡长的。”

中秋节这天的天气很好,天那么蓝,那么高。太阳温柔了许多,不再像夏天那样粗暴。田岸上到处是一丛丛的菊花,菊花金灿灿的耀眼。村子上空弥漫着菊花浓郁的香味,一群群蜜蜂在菊花上嘤嘤嗡嗡地叫。村头有一片柿树林,叶子红得火一样。狗也精神多了,时不时对着天空汪汪地叫两声。不像夏天,陌生人从身边过,也懒得叫。

村子里荡着喜庆的气息。

一大早,乡长家请的迎亲队伍便来到村里了。一挂万响的爆竹噼哩叭啦地响了许久。小孩捡了没燃响的爆竹,在人群里放。大人受了惊吓,佯装要打放爆竹的小孩,小孩欢笑着跑开了。

一半以上的村人都来帮忙,烧火的、切菜的、端点心的、接待的。没事时,便打牌。

喝过酒,鼓声、锣声、唢呐声、笛子声、爆竹声汇成一片。桂娥在伴娘的搀扶下进了一辆扎着鲜花的小轿车。桂娥穿了一件水红褂子,脸上被映得红红的。

村人的眼里脸上满是惊羡。

银锁的头发梢上都是笑。许多村人围着银锁,都争着同银锁说这说那的,银锁不知道同谁说话好,索性一句话也不说,只幸福地笑着。

车子走了不见影了,村人还站在村头,久久不愿离去。

只是,只是让银锁一万个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半个月,乡长因贪污受贿被两个警察押上了警车。

砖瓦厂当天便辞退了银锁。

银锁垂头丧气地回家,路上遇到了不少村人。有的村人瞎子样,似没看见银锁。有的村人同银锁招呼:“银锁,咋霜打的茄子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村人的语气满是兴灾乐祸。银锁一回家,水杏来了。银锁见了水杏,脸痉孪成一团,皱巴巴的极难看:“啥事?说吧。”

水杏嘴唇动了动,却没话。银锁说:“有话就说,我这人是铁打的,啥事都找扛得起。”

“那,那我就说了。我妹妹让我给你捎信,说她配不上你,让你再找一个更好的。”水杏的头一直低着,没敢看银锁。

“我知道了,你回吧。”

“那我走了。”

“走,立马就走。”银锁大声吼起来。

水杏忙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银锁便扛着锄头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红薯还是桂娥种的。一群群麻雀嘁嘁喳喳地叫着从银锁头顶上掠过。银锁挖了半垄红薯,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才从鄱阳湖里蹦出来了,太阳鲜红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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