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2016-09-18丁小龙
丁小龙
第一部分:春祭
1
我是一个夜游人。
再过三个月零五天,我就二十八岁了。我每天都用无意义的活动来填满白昼这个容器,但是,到了夜晚独处的时候,巨大的虚空会在黑暗中凝视我与我的孤独。驱逐黑暗的方式有很多,我也尝试过好几种。比如说,我会沿着护城河长跑,直到自己筋疲力尽,但意识却在漫漫长夜中更加清醒。比如说,我会在睡前聆听古尔德弹奏的巴赫,但《哥德堡变奏曲》与《法国组曲》却加重了我的失眠症。再比如说,我尝试在睡前抄写《金刚经》与《心经》,但仍旧没有效果。最后,我选择了冥想。关掉灯后,我端坐在黑暗中,闭着眼睛,迷失于意识的黑暗森林:我找不到了自己来时的路。突然间,我在森林中的一条小径分叉口,看到了另外一个暗影。原来,在这片森林中,还有另外一个夜游人。我快步跟在他的后面,而我也一直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快要靠近他时,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我之前认识的某个人。但是,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与其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与此同时,我听不到我们的脚步声。就这样,我们共同向黑暗的未知深处走了十多分钟。在穿越了一条暗溪后,他突然转过身来,欲言又止。看到他的脸孔后,我突然想到了他的名字。我喊出了那个名字,但他在我的眼前却突然消失了。我在黑森林中迷失了自己。我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森林只有黑色的回音,却没有回答。
我在冥想中突然清醒过来,但那个夜晚,我再一次失眠了。我想到了那个只能在夜晚行走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总是让自己避免被往事惊扰,但过去却如住在心房中的恶魔,时不时会出来啃噬灵魂。整个夜晚,我都无法入睡。坐在黑暗中,观看着远处的群山淡影,我知道,新的白昼又要到来,而我则是午夜之子。
第二天,我又度过了和过去五百三十二天相同的一天。下班后,我又带着自己的空皮囊回到了家。吃完晚饭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守在家中,而是换上了运动鞋,走出了家门:我尝试在夜色中释放出心中的恶魔。
原本打算绕着小区走一圈便回家,没想到的是,刚走出小区的大门时,我便改变了主意:我要沿着公路向南走,向着山的方向走去。距离城市越远,空气也变得越轻盈。我成为一名夜游人,黑夜是我的风景,也是我的眼睛。在不断靠近山的过程中,我在运动中忘记了我自己,只有双腿在丈量着无尽的长路。当听到山的呼吸时,我才意识到城市已经不在我的视野范围了。走到一个分叉路口时,我打开了手机,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近三个小时的路了。等我停下来的瞬间,一股困意携带着黑夜灌入我的身体。我的身体重如黑铁。现在返回,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我在附近的旅馆开了个房间。冲完澡,裸着身体上床后,我立即进入深眠。在梦中,我又看到了那个夜游人。只不过这一次,我知道这是自己的梦,而夜游人在我的梦中做着另外一场梦。我没有再喊他的名字,我只是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与夜色之间。
夜晚起风的时候,我醒来了,我没有关窗,而是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听着户外群山的浅吟与低唱。
接下来的一天,我没有去上班,也不想与外面的尘世有任何瓜葛。于是,我关掉手机,躲进自己的房间。我取出了苹果笔记本,新建了一个未被命名的文档,而眼前的空白像是另外一片黑夜。有两年多没有写过小说了,我的手指已经忘记了如何去开始。我凝视着眼前的黑夜,而电脑的音响中传来海顿的钢琴奏鸣曲。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寻找着句子的隐形节奏,但还是找不到最开始的那个声音。我闭着眼睛,看到了夜游人从黑暗森林中走了出来,不断地向我的黑暗城堡靠近。在他喊出我名字的那瞬间,我睁开了眼睛,仿佛看到了光。我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第一句话:冬季的月亮只是黑幕上的遗珠,而绸缎般的云会时常涌过来,将其吞噬。
2
冬季的月亮只是黑幕上的遗珠,而绸缎般的云会时常涌过来,将其吞噬。黑夜会笼住所有人的惊恐,成为无形世界的假面具。声音来自河流。河水冲刷着河岸,也冲刷着黑夜的边际线。天与地的边际变得模糊,而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却因此变得格外清晰。
孟庄的人只能在黑暗中发现陆阳。整整十年,他都是一个夜游人。
我爷爷记得陆阳童年时的样子:“那个时候他是个很俊的孩子,夏天经常和那些孩子们到河里去捕捉鳗鱼,还很懂事,会把捡来的废铁用来换钱。”
“据说十年前他患了怪病,脸上却留下了疤痕,村里人都说他有一张魔鬼的脸。” 妈妈对我说,“你要离他远点,据说看到他的脸后,会遭到厄运。”
但是,妈妈疑神疑鬼的样子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在这十年之间,没有人在白昼时见过他。他将自己围困在蓝房子。我对各种怪人怪事有一种天生的癖好。种种传闻让他变得更模糊,但是,我喜欢这些没有谜底的人。孟庄有太多没有故事的人了,而我也不喜欢与那些无聊的大人们来往交谈。有几次,我从高坡上往下看,刚好可以看到他家的院落。我期待着陆阳的出现,但前两次的等待都落空了。第三次,他出现了。他向厨房走去,整个人的脸被一层黑纱所包裹。取完饭后,他又返回蓝房子。直到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他也没有再出来。
后来,我的好奇心在等待中死寂。与此同时,我可以听见自己的身体在黑夜中生长的声音。有一个夜晚,我梦到自己逃出了孟庄,而陪在我身边的,却是看不见面孔的陆阳。梦醒之后,我穿着短裤与背心,走出了房门。我从桶里舀了半瓢水,然后扬起头,将月光与水同时灌入体内。我坐在石凳上,静听万物在月光下生长的声音。与此同时,石头上的凉意让我突然明白,我与陆阳的命运在冥冥之中有某种看不见的关联。
3
有一次,我在阴雨天去舅舅家借镰刀,他突然对我说:“陆阳是我的同班同学。”
“小学同学吗?”我问道。
“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有一天,据说他生病了,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后来,你还见到过他吗?”
“在白天没有,但是在夜晚见到好几次。”
“你们说话了吗?”
“没有,他看到我后,转头就走。”
“你能看清他吗?”
“不能,他夜晚的时候也带着黑面纱。”
“你去过他家吗?”
“去过几次,他妈妈总是以同样的理由拒绝我。”
“什么理由?”
“他生病,不能见到任何人。”
“你上次去是什么时候?”
“五年前,或者是七年前,总之,现在也没有见他的想法了。其实也无所谓了,对于我而言,他已经死掉了。”
“为什么这样说?”
“他在我心中始终是少年时的样子。小时候,我们经常在夏天去河里抓鱼,他可是这方面的专家,而我笨得经常抓不到一条。每一次,他都会分我一些鱼。上了初中后,我们又是同一个宿舍,上下铺,我们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我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其实没有永远。当他拒绝见我的时候,他已经死掉了。”
说完后,舅舅的眼睛被时光蒙上了一层薄暮。
陆阳偶尔会出现在黑暗之中,我也见到过他携带着黑暗从我的身边闪过,但他从来不理会周围的人。他整个人携带着黑暗:他只穿黑色的衣服,戴黑色的面纱。他从来不会携带手电筒。在黑暗中,他仿佛是自由自在的夜鸟,不需要光与温度:或许,黑暗就是他的光与温度。
在我的记忆中,他是神秘莫测的夜游人。
4
有一次,苏瑞家的玉米在夜间被洗劫一空,紧接着是隔壁王家的马驹也突然消失。又隔了一天,邻居家传来了哭喊声,原来是他们家刚诞生不久的婴儿在昨夜消失。整个孟庄都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有人怀疑这是陆阳的所为,因为只有他与众人不一样,能在黑夜中看得到方向。少数几个人立即反对这种猜测,他们认为陆阳虽然属于黑夜,但他是孟庄最纯真最善良的人。众人都想知道问题的答案,而他们却处于等待的煎熬之中。突然有人说,今年春季,他们没有祈祷河神。另外一些人立即补充说,他们也好久没有祈祷谷神了。众说纷纭之后,他们才发现很多祈祷仪式已成为历史尘埃。
“可是谁还记得祈福的仪式呢?”
“我只在书上看到过,但从来没有亲眼看有人表演过。”
这时候,年纪最长的婆婆拄着拐杖站到人群中间。她估计近一百岁了,没有人记得她的姓名。她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大多数已忘记她还活着,以为她是徘徊在孟庄周围的幽灵。她手中的拐杖仿佛是自己的令牌,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记得,”她的声音中仿佛带着大雨将至前的风唳,“但要有几个人的配合才能完成。”
接着,她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围观人的脸上露出了莫名的表情。这些名字好久已经被历史的尘土砂砾所覆盖,听起来如同用铁钉凿着大理石。
几个岁数相当的婆婆也站了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她们好像刚从尘土中苏醒过来。这些婆婆从人群最边缘走向了中心。四周的人都仪式般地分出道路,让她们站到舞台中央。她们围成一个半圈,最年长的婆婆在吩咐写什么,而身边的人也点头同意。
其中一个婆婆叫来村长,用干枯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十字。手上的金戒指散发出耀眼的光泽,驱逐着围观者心中的恐惧。在这样的情境下,年龄便意味着权力。
“大家不要慌张,明天早晨十点钟在渭河河滩上集合。”村长说。
人群作鸟兽散。
5
母亲说她关于祭祀的记忆存在于三十年前,她只是记得会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跳舞。这种说法激发了我的想象力,因为那时候的我用自己编造的各种各样的故事来消磨无聊的童年时光。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因为我心中居住着一个会讲故事的蓝色巨人,而我早都看到了大人世界的无聊与无趣。如今回想起来,这种对故事的天然喜好让我在那个荒原般的世界存活了下来。我一直生活在自己想象力的后花园中,而如今,这座花园却因为疏于管理而逐渐破败,无人问津。那时候,我想要尽可能多地去尝试各种新鲜的事情。于是,在仪式的前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前往渭河,心中的恐惧随着夜色的加重而变淡变散。直到听到渭河的声音,这份恐惧才荡然消散。借着远处的星光,我走到渭河的岸边。虽然看不见河水,但我的耳朵却能描绘出河水的形状。闻到河流散发而出的春夜之味的同时,我看到了一颗流星从天边掉落。我对着流星喊了一声,黑夜与流星都没有回答。与此同时,我看到夜色中浮出一个黑影。我没有恐惧,因为我确定那个人是陆阳。那个瞬间,我也明白我们都是孤独的星辰,也只有夜色通晓孤独的咒语。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子,但没有说话。之后,他仍然站在那里,凝视黑夜。而我,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对他突然有种亲密感。或许是因为,我们刚才见证过同一个星辰的坠落。没过多久,我在黑夜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两束光也距我越来越近。我想要逃跑,但黑夜像空瓶子那样将我罩住。我喊了一声作为回应,之后,我便站在河岸边等待着妈妈和舅舅的到来。
见到我后,妈妈给了我一巴掌。这是她第一次打我。我没有哭,她却哭了。
“你是不是要学你爸,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妈妈质问我。
“不是这样的,妈妈。”我说,“我只是突然想看看这条河,我想看看它在夜晚是什么样子的。刚才,我还看到了流星。”
“你真是一个怪孩子,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不害怕,我已经长大了。再说,陆阳还在我身边。”
“陆阳?他人在哪里?”
我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他的身影,而河流映出了夜的孤独。难道刚才是我的幻觉吗?我在心里嘀咕着,但没有说出口。回家的路上,妈妈拉着我的手,生怕我被黑夜吞没。她告诫我不要和陆阳那个怪物有来往,也不要独自去河岸。我理解她的困境,因为爸爸就是被黑夜带走的。我对爸爸几乎没有印象了。他离开孟庄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周岁。爸爸是在一个夜晚消失的:他走出了家门,走入黑夜,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爸爸的消失已经成为了一个谜语。妈妈没有再改嫁,而是独自将我拉扯养大。我不会突然消失的,因为我不会让她再次经历心碎。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我要找到爸爸,要找到他离开我们的理由,同时,我也要保护好我的妈妈,不要让她再受到伤害。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爸爸。他领着我在黑夜穿行,他说他要教会我在黑夜中看到万物显形。我知道那是梦,但我不愿在这场梦中醒来。在梦中,我记住了他的样子。在跨越一座桥的时候,我问,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在白天看到你?他说,等你找到宝石的那一天。我正想要问是怎样的宝石时,爸爸却在桥上突然消失了,而我独自一人在桥上等待。梦醒后,我清晰地记得爸爸的声音,但始终想不起他的样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想要去找那颗宝石,但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我偶尔会梦到爸爸,他始终只在夜间出现,而他终究没有告诉我宝石的下落。不过,我的生命与爸爸以梦的形式联系在一起。梦境是另一种真实,另一个新世界。因此,爸爸从来也没有离开过我。然而,我从来没有把这些梦告诉过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对爸爸的承诺。在无梦的夜晚,我会常常想起那些与他相关的关于夜晚的梦。
第二天,渭河在初春发出悦人声响,淙淙的声音唤醒着沉睡的渭北平原。这一天注定是我记忆中最热闹的一天。人们涌向了河滩,如同涌向海洋的波浪。每一个人都包裹着红色的绸缎,各家各户都带来了腌制的菜、馒头、纸钱与大柱的香火。
人们高涨的热情驱逐走了春日残存的寒意。
那几个婆婆化了浓妆,在人群中跳着仪式般的舞蹈,嘴中吟唱着远祖们的歌谣,而舞步召唤着她们回到往昔。这个早已被遗忘的仪式却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注入到这些老人的身体中,给她们带来力量。仪式的最后,人们挨家挨户将各家的祭品送到了祭台上。等到仪式结束,最年长的婆婆命令几个壮硕的年轻人将祭品放到一条古船上,而顺着河流的方向,古船消失在天的尽头。
当天夜里,最年长的婆婆离世了。
她被火化了,骨灰被撒到了渭水,有水鸟在水中央唱着葬歌。她来自于河流,也归于这条河流。
6
写完这场仪式之后,我站了起来,走到阳台,观看户外的夜景。夜色下的长安城像是在深海中沉睡的巨鲸,而此时此刻,无眠的我们或许只是巨鲸的一个虚构之梦。
我点燃了一根烟,忽然看到一颗星辰坠落到东方。在此刻,我并不孤独,因为我相信有很多人与我共同目睹了星辰的坠落。之后,我坐在沙发上,在夜灯下,重新阅读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学》。
我的房间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书,而当我身处其中时,似乎能听到来自不同时代与地域的作家对我的密语。当身处于人群中时,我倍感孤独,只想逃离。当独自与书相处时,我从未感到孤独。那些印在书页上的文字,仿佛是引我向上的发光体。
对我而言,阅读是完成自我的仪式,而写作是对自我的祭祀。
我又想到了小说中的那个我,他躲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场春天的祭祀。他的观看方式与我的观看方式完全不同,而我甚至无法揣度他看到祭祀时的所思所想。他是我所创造的人物,是我脑袋里某个怪念头的产物,但是,他又是独立于我的个体。他并不存在,而他又无处不在。此时此刻,他或许在另外一个世界游荡、迷失与做梦,而我只想暂时地躲进书本的世界。在列维-斯特劳斯书本中夜游,我越发地感到,人类的种种仪式,无论是来自肉身,还是来自灵魂,都像是在完成一场没有止境的自我祭祀,而祭祀的需要来自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噩梦。
那个夜晚,我又梦到了那条河流,而一个没有名字的孩子,坐在河岸边,凝视自己的水中倒影。
第二部分:河梦
7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说过,神话意指心智,而心智借助世界精心制作神话。从某种程度上看,我们仍旧处于另一种世俗的神话世界中,即使高科技也无法毁灭这种现实。只要人类的心智还存在,那么,神话便会以不同的变奏形式而存在。
比如此刻,我将自己囚禁于密室,用语言来建构另外一个神话世界。这个自我的形象其实就是一个与洞穴相关的神话变奏曲。
此刻,我在写作,而多个世界在我的体内同时相遇。与此同时,我想到了河流的梦,想到了那个只在夜间游荡的陆阳。
8
陆阳拒绝除黑色以外的所有的颜色。
听说有一次,他的母亲为了更换他的心情,将其所有黑衣服藏匿起来。她在他的房间中放着从县城里买来的新衣服。第二天早晨,她在院中发现了烧成灰烬的残物。她大声地哭喊,很多人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谨慎的女人的咆哮。尖锐的声音穿过门缝,穿过院中密葱的树叶,传到声音可以触及的所有角落。人们怀着同情、猜疑与鄙视的眼神看着这个女人,在观望中热切地交谈。院中的灰烬显得如此突兀,像是脸上突然长出的疮痍。女人仿佛觉察到了院子的狼藉,她收紧了自己的声音。
十年前,他们母子的行为突然显得如此怪异:他们几乎断绝了与孟庄所有人的交往,陆阳再也没有在白天出现过,而他的父亲也突然从孟庄消失了。他的母亲卖掉了所有的地,从起步学起,用了三年的时间便织出全镇最好的布匹。这一家人有着令众人疑惑的种种谜语,但没有人能揭开问题的谜底。
女人的哭喊声瞬间浇灭了嫉妒,换回了同情。一些女人并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也留下了眼泪,顺着皱纹流到岁月的深处。女人听到了外面嘈杂的声音。她清扫完衣服的残迹,脸颊露出了笑意,走进蓝房子。
这种笑意让我体会到寒冷的本质。那个时候,我是村子的孩子王。虽然我不是跑步最快的,不是力气最大的,我也不擅长捕鸟、爬树或者游泳,但我最擅长讲故事。这种能力为我带上了无形的王冠:小伙伴们喜欢我天马行空的故事,也因此喜欢我甚至崇拜我。其实,我只是将听到的故事改变了模样。我也发现一个故事其实有很多种变奏,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因为这些变奏是我内心的宝石。
“下一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怪人的故事。”讲完一个故事后,我对伙伴们宣布道,“因为种种原因,这个人只能在夜间走动。”
“是陆阳的故事吗?”有人问道。
“不,这个怪人比陆阳的故事有趣多。”
他们纷纷点头,等待下一次的聚会。
之后,我再也没有提这个故事。因为我不知道从何处讲起,而他们也没有再问这个怪人的事迹,好像他们也选择性地遗忘了我的承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故事,若隐若现,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出口与入口:这位故事中的夜游人成为我灵魂域的另外一个熟悉人,我知道关于他的一切,但我不知道如何去讲述。即使在我放弃写作的这几年来,夜游人常常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在我眼前,成为我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
9
春末,渭河的水涨高了,淹没了很多浅滩。孩子们在河滩上筑起的塔楼也瞬间坍塌,河流卷走了孩子们曾经的欢快。整条渭河都装载着失落的欢快。我独自去河滩,迎着河风,捡了一块心状的褐色鹅卵石。听妈妈说,爸爸以前经常独自在河边散步,而他也不愿意与孟庄的其他人有过多的交往,孟庄像是囚禁他的铁笼。我沿着河岸,向海的方向前行,而手中所握的石头,也渐渐回暖。
没过多久,陆阳要结婚的消息传遍了孟庄。
那一天,陆阳的母亲非常反常地从那间蓝房子走了出来,她的脸上充满活力,与每个遇到的人都打招呼,甚至没有遗漏孟庄的哑巴们。她向我走了过来,抚摸着我的脸颊,说:“多么俊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一股玫瑰的味道从她的头发中散出来,我没有说话,而是从她携带而来的光芒中逃走。听妈妈说,陆阳的母亲以前是孟庄最美的女人,经常有爱慕者为了得到她的芳心,给她送去玫瑰。她曾经也坚称,自己独爱的是玫瑰。她拒绝所有的邀请,却不拒绝玫瑰。她将玫瑰放到屋子,而新鲜的玫瑰替代着衰败的玫瑰,源源不断的玫瑰巩固了她的美貌。她在待嫁的年龄便获得了玫瑰姑娘的美誉,同时也招来了女人们的流言蜚语:她是私生女,她早已经将自己许配给了妖怪,她的美貌源自于她是花妖。于是,她的母亲便开始为玫瑰姑娘的终生大事而奔波。她给附近最忙碌的红娘送去了昂贵的礼金,也拜访了以前断了联系的亲戚朋友们,她甚至通过关系寻找到了十八岁到二十八岁的所有未婚男子的花名册,并且一一打听拜访。玫瑰姑娘执拗地拒绝了所有的人,而玫瑰的香味却愈发的浓烈,路人们甚至会停下脚步,短暂地沉浸于其中的幻觉。有的女人为了拥有玫瑰的芬芳,也给自己的家中插满了玫瑰,但香味却转瞬即逝,很快便全部凋谢了。没有人知道玫瑰姑娘的秘密,也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而玫瑰姑娘并不在意这些,她经常对着玫瑰唱歌。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嫁给了一个异乡人。
她的母亲在疟疾中死去,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消失,而在此刻,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寻找爱情。她继承了当年她母亲身上的那种持久的热情。为了能吸引到更多的姑娘,她特别强调了自己的交换条件:她会把自己的玫瑰园交给儿媳,她会传授自己的纺织本领。很多人来目睹玫瑰姑娘二十五年后的面容,而那种淡淡的玫瑰香味仿佛又重新复活了。她贴好了自己的告示,对围观的人报以笑容,便离开了人群。
“她的儿子就是那个只会在黑夜中出现的那个陆阳吗?”
“十年前听说发生过一场事故,他的脸就毁掉了。”
“那陆阳的父亲为什么也突然不见了。”
“谁知道呢,不过谁会嫁给陆阳啊,他们家也太奇怪了。”
“对啊,那个蓝房子看起来真恐怖。”
我跟着玫瑰姑娘走了很远的路,一直到她关掉大门,重新走回那间神秘的蓝房子。之后,我带着心形石头去找其他的伙伴们,因为我的心中又生长出一个崭新的故事。
10
一天很快便过去了,没有人去敲响那间蓝房子的大门。第二天以同样的节奏过去了,大门仍旧紧闭着。一些闲散的男人将象棋游戏摆到蓝房子对面的榕树下,开始了往日的呼喊与厮杀。
一周的时间就过去了。日出又日落,飞鸟相与还。
人们在等待中失去了耐心,但是对象棋的耐心却始终没有变化。年老的玫瑰姑娘再次打开门的时候,总会对每一个人露出微笑。有一次,她甚至叫住了我:“如果碰到有合适的姑娘,一定要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赶紧跑开了。
她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她会主动地带上自己煮好的玫瑰茶来到榕树的下面,给空闲的杯子倒满水。
十三天之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一个老人领着孙女敲响了蓝房子的大门。
“这个姑娘是一个瞎子。”围观象棋的一个人说,“要不然,她不会一直拉着那老头的胳膊,也不会走进那座蓝房子。”
其他旁观者都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也从象棋转移到了蓝房子。玫瑰姑娘打开门,将老人和那个姑娘领进蓝房子。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黄昏时,榕树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更暗,但蓝房子依旧没有动静。直到好奇的人群解散,老人与盲姑娘也没有离开蓝房子。
第二天,陆阳与盲姑娘要结婚的消息在整个孟庄传开。玫瑰姑娘走到人群中,将这个消息告诉每一个遇到的人。有人问她是否对这个盲姑娘满意,有人问她是否会举办婚礼,还有人问她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玫瑰姑娘走到村子中间的广场上,而这个废弃的广场以前是族长们慷慨陈词的地方,如今却长满了蒿草与蚂蚱。她清理了自己的喉咙,这样做好像是让自己回忆起说话的方式与语调。
“各位朋友们,邻居们,”她的声音有些高,但她很快调整了音高,试图回忆起很多年前说话的方式,“我的儿子陆阳就要结婚了,就在这个周末的中午,我的儿媳是来自远方的一个姑娘,她的家乡有水有山。她的视力不好,但她是一个聪明的姑娘。我们家陆阳可以娶到这样的媳妇,我很欣慰。到时候的宴会,欢迎各位来参加。”
围观的人因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而惊愕。为了确定这个事实,玫瑰姑娘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村民们在村长的带领下鼓起掌来,而玫瑰姑娘在掌声中似乎又获得了多年前的光芒。
我坐在广场边的柳树上,与人群保持距离,观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太阳不断地沉落,而看不见的海洋似乎在召唤万物。
11
写到这里,我暂时不知道如何再进行下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将自己在象征界中的命运与实在界中的命运联系起来。也许,那是因为内心的灯塔被汹涌而来的浓雾挡住了方向。我关掉了文档,打开了音响,站在阳台上,观看户外的落日与归鸟。突然间,我感受到万物都与我休戚相关。
音响中传来的的是勋伯格的弦乐曲《升华之夜》。在第一乐章开始时,我听到了音乐中有两个人在沉默地行走,他们借着月光而走进不远处的黑色森林。
最近,我对这位现代音乐家充满了兴趣,在图书馆找来他的传记来读。事实上,我承认音乐对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启发,我从音乐的各种调性与曲式的转换中获得了某种神谕。
勋伯格说过:“时间将治愈一切创伤——甚至包括那些不协调和弦留下的伤口。”
那么,我应该怎样用时间来治愈小说中人物的伤口?我应该怎样完成我手中的这个怪异的小说呢?玫瑰姑娘和陆扬的命运仿佛就捏在我的手中,而我如同上帝一般俯视他们的命运,但是,我又明白自己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在故事被写出之前,他们的命运似乎已被某种力量铸造成型。我突然想到,人类的命运或许也被某种力量铸造成型:我们只是天书中的卑微角色,而我们所谓的改变只是天书中可以被忽略的注脚。也许,我们只是一群在茫茫黑夜中不断游荡、不断失落又不断推翻自我的虚构之物。
在陷入写作僵局时,勋伯格的十二音体系理论给我带来了天启:我不应该像传统那样设计小说的开始、发展、高潮与结束,而应该让自己参与到小说的本体中,让小说自体也发出不协调的音响。
写小说的过程就像在黑夜中游荡:你所认为的入口或许只是关卡,而你看到的桥梁或许是一叶扁舟。我突然想到了那个梦:我站在桥上,而爸爸却逐渐消失于黑夜之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归来,也没有找到那颗宝石。
《升华之夜》结束后,我开始为小说中的婚礼做准备。
12
婚礼如期举行。
与孟庄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婚礼是在夜晚中举行的。仲夏的夜晚,长满了星辰,布满了笑声。玫瑰姑娘用红色的绸缎点缀着门框与窗框。每张桌子上都放着红色的蜡烛。全村人都得到了邀请,他们带着自家的孩子,领着无望的老人,坐到了席位上。唢呐与笙的声音让孟庄再焕活力,沉浸于仪式的喧闹中。盲姑娘与陆阳出现了。盲姑娘穿着红色的旗袍,挽着发髻。陆阳却穿着黑夜般的套装,而他的脸依旧被黑纱挡住。玩乐的人群停了下来,而音乐却在继续。盲姑娘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她拉紧了陆阳的手。陆阳站到舞台中间,脸依旧隐藏在面纱之下。他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家今天晚上吃好玩好!”
盲姑娘露出了笑容,而所有的人又陷入夏夜的欢愉中。这个婚礼也融入到黑暗,像是被黑纱蒙住了一样。
这个盛大的婚礼依旧残存于我的脑海。第二天刮起了罕见的西风,将夜晚留下的残骸裹挟到渭河,但却无法裹挟每一个人关于这场婚礼的记忆。
多年以后,当我看到那些平淡无味的婚礼不断地重复之时,便会想到陆阳抱着盲姑娘踉跄地走入到他们未来的场景。如今想来,那种期许的未来是不存在的:未来只是对过去的重复与变奏。
13
小说中的我、现实中的我与写作中的我是自我的三位一体。我无法区分哪一个我是真正的我,哪一个我是想象中的我。也许,情况是这样子的:我在写作中不断创造“我”这个乐曲,而这种创造始终处于未完成状态,即使是死亡,也无法更改这种事实。
另一种情况是这样子的: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回忆起现实中的我,而小说中的我是写作中的我的镜像。
关于“我”的无限循环,于是,自我的世界陷入到超语言的悖论与僵局。也许,写作本身不是对时间的反抗,而是对语言洪流的抵挡。
我起身,脱掉衣服,在浴室清洗自己的想法。有那么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我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
洗完澡之后,我擦干身上的水迹,赤身裸体,对着面前的镜子,问道:我到底是谁?镜中人的脸上露出了迷惘,他向我说出了同样的问题。
之后,我坐在房间,静听布鲁克纳的《第九交响曲》。当第三乐章从音响中涌出时,我站到窗口,面对着世界的黑夜。我突然明白,所有人都只是在茫茫长夜中游荡的生灵,而心中的光是支撑其活下去的理由。
14
结婚仿佛给陆阳家这座枯井注入了新的泉水。
蓝房子被雨水与阳光抹去了刺眼的光芒。从那以后,我经常可以看到陆阳牵着盲姑娘的手在夜晚游荡。当盲姑娘询问时间的时候,陆阳给出的是同样的回答:“现在是黄昏。”听到这句话后,盲姑娘便紧紧地握住陆阳的手。盲姑娘似乎早已适应了黑夜,因为她的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白昼。
她抓住陆阳的手,仿佛是抓住了期待已久的光明。身边的人也早已习惯了陆阳的谎言,他们是他谎言的同谋者。
整个村庄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和谐宁静。夏汛刚刚结束,渭河的流水也慢慢减缓,时间也仿佛因此而变得缓慢。
我和伙伴们偷偷地去浅水中捕捉鳗鱼。我们用自制的尼龙网在水中捞鱼,这些鱼仿佛还没有适应秋季河流减缓的现实,依旧在水中快速翔动。半天下来,我只能够捕捉两三条鱼,而我会把这些鱼交给妈妈。舅舅在杀鱼的时候,我会躲在不远处的榕树后观看。童年的时光显得冗长而又难以忍受。秋季之时,村庄的落叶会被忽至的西风吹落下来。尤其是泡桐树叶,它们干枯的身躯在河水中似乎重获新生。
我想到了爸爸。多年以前,他也和我一样,在这条河流中捕捉鳗鱼。但如今,他却消失于黑夜。河流始终没有变,但踏入河流的人都改变了自己的样貌。也许,河流也被时间改变过模样,但是我们很难察觉,只有河床才能记住河流的各种面孔。
我经常会独自去渭河岸边。我会喊着爸爸的名字,但天空与河流从来没有应答。但我确定,天空与河流会将我的呼喊传到爸爸的耳朵里。晚上睡觉时,我经常会梦到那条河流。有时候,河流上会有渔夫泛舟而歌,而大多数情况下,河流上空无一物。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太多的人出生与死亡,也有太多的人回归与迷失,而河流见证了世间的一切,仍旧无动于衷地流向大海。我猜想,在河流的梦中,一定没有人类的存在。
夜晚醒来时,我似乎能听到河流的呢喃。我没有打开灯,因为我不需要光亮,黑夜会让我照见另外一个自己。我内心世界也有一条河流,但是,我却没有大海:这条河流无始也无终,而我只能向低处与深处涌动。
第三部分:夜游
15
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感兴趣的不是其中所蕴含的朴素辩证法,而是时间的隐喻符号——河流。在写盲姑娘与陆阳的故事的过程中,我甚至听到河流在我内心河床上涌动与翻滚。在梦中,我甚至能听到河流的浅吟低唱。我知道,是时间所营造的迷宫让我迷失与留恋。
那么,小说中的时间是河流的另外一种隐喻:你选择了某个词语,而这个词语会彻底地改变小说的最终去向。心理预想的小说是一个世界,而写下来的小说是另外一片天地。灵魂中的河流一旦落在词语的河床上,我们便很难用绝对的理念来拆解这条河流:词语同时也是这条河流发出的声响与其自身的回音。
在写作过程中,我越发地感受到小说的本质性问题就是时间。在用存在与虚无建构另一个世界时,时间的不同维度在我的面前展开,就像乔治·布拉克的某些立体派画作。也许,所写下的一切便是对多重时间的雕刻与凝固。这或许也是我喜欢勋伯格音乐的原因:多重时间在他的音乐中因为凝固而自由,因为立体而生动。
我所写下的一切都是对时间之书的阐释与注解。同时,我也知道,在通往死亡的时间冥河中,写作是我泅渡的唯一方式,是我打捞存在意义的唯一途径,而我也明白,所有的意义都只是无意义的幻象。但是,此时此地,我宁愿选择依靠幻觉而活。
16
第二年秋季,盲姑娘的身体变得浑圆胀满,走路也变得迟缓。
妈妈告诉我:“你看到了吗?盲姑娘怀孕了。”
虽然被黑色的纱幕所包裹,但依旧可以感受到陆阳的喜悦。夜晚,他牵着着盲姑娘的手,走向了河岸。以前,他是她的眼,而此时,他更是她的拐杖与双腿。总之,他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两个人因未出生的孩子而融为一人。
在孟庄,孕妇是最受尊重的人。她们怀中的孩子是她们无形的冠冕。无论到任何地方,他们都会受到格外的呵护与照顾。有人会送去自家的豆沙饼与煮玉米,有人会将捕捉的野兔送到陆阳家,还有人带去了奶羊与白鹅。他们似乎忘记了蓝房子的魔咒。妈妈连着几个夜晚,织好了一件黄色毛衣,上面缝了一条蓝色河流。织好毛衣的第二天,她便命令我把这份礼物送到盲姑娘的手上。自从陆阳结婚之后,他们家的蓝房子就不再紧闭,但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我更想看到陆阳的脸。但除了他眼神的恍惚与孤独之外,那张未知的脸对我而言,仍旧是一个谜语。盲姑娘的心情似乎越来越好。她会在夜晚唱起自编的摇篮曲,曲子伴随着她肚子中的孩子,同时也使秋季的村落显得格外静穆。这个村落所孕育已久的果实也开始泛出成熟的味道。梨园与苹果园成熟的味道让整个村落都沉醉了。母亲说,这时候的味道比春季花开的时候还要迷人。成熟的果子同时酝酿着时间与花朵。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逃课之旅。我不喜欢上学,也不喜欢老师们单调无味的说话。我喜欢四处游荡,喜欢在山野与果园中漫步,喜欢沿着河岸与公路行走。当然,大多数的情况下,我还是要乖乖地坐在教室中上课,但是,没有人能阻挡我在想象的王国中游荡。我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故事,像是快乐的果农,采摘着那些成熟的果实。
我偶尔会碰到盲姑娘,她走路的样子显得更加笨拙。玫瑰姑娘会白天陪在她的左右。她们会向河流的方向走去,直到消失于我的视野之外。与身边的盲姑娘相比,玫瑰姑娘显得愈发老朽了。盲姑娘的肚子每大一圈,玫瑰姑娘像是缩小了一圈。新生命总是在这个不变的空间之中排挤着衰老的生命。母亲们的力气越来越衰弱,她们的力气通过血液与子宫传给了新的生命。只有新生命才可以摆脱子宫所带来的束缚,才有力气看到更新的世界。对于我而言,新世界就是爸爸所在的那个地方,但我不知道那个地方的确切位置。给伙伴们讲故事会让我一次次地靠近那个新世界,我一直坚信自己会到达。但是,在故事结束后,新世界又从眼前消失了。
有一次,我梦到了自己在海滩边找到了那块宝石,而当我离开大海时,那块宝石却不翼而飞。我按原路返回海滩,却发现那座海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漠。
我哭着醒了过来。打开窗子后,没有形状的雨敲打着院中的泡桐树叶。我想去见大海,但又不知道海的方向。我突然害怕自己一辈子也走不出孟庄这个牢笼。
17
我对玫瑰姑娘的最后印象停留在秋末的一个晚上。
那晚,他们一家三口走在路上散步。玫瑰姑娘这一天晚上比以往更加动人。她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换了一袭白衣。妈妈说二十多年前,玫瑰姑娘经常穿着白衣,身上散出玫瑰的香味。那个时候,她还是名副其实的玫瑰姑娘。有很多年轻人都守候在玫瑰姑娘的家门口,期待着目睹她的芳容。那时候,玫瑰姑娘刚一出门,他们便大声地喊出她的名字,然后将礼物塞到她的怀中。玫瑰姑娘几乎没有笑过,这种冷酷更加坚定了那些追求者的爱慕之情。
她的家就像玫瑰园,篱笆上爬满了带刺的藤类植物。那个时候,她会把收来的玫瑰与其它花草插满自己的房间。春末夏初之时,她的房子外面也摆满了鲜花。与周围暗淡的环境相比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好像那些灰旧的房子一直在经受着严寒的拷问。
很多女人开始咒骂这间房子,同时也在暗地里诅咒玫瑰姑娘。玫瑰姑娘依旧默默无言,每一天早晨,她都会清扫自己的庭院,接着便是做饭、种花与读书。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他的爱人:一个从孟庄经过的陌生人。他给她写信,写赞美玫瑰与月亮的诗歌,写自己熟知的童话。很多年轻人不服气,他们开始挑剔这个年轻人。他们给他写下战书,但他并没有接受这种挑衅,因为他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人的粗鄙。他租住在距离玫瑰姑娘很近的地方,帮助她的父亲搬运玉米、修葺房屋与引渠灌溉。
有一次,渭河突然吞掉了两个游泳的孩子。他不顾玫瑰姑娘的阻拦,冲向了河流,与泛滥的河水进行斗争。最终,他救出了其中的一个孩子。他没有抓住另外一个孩子的手,而那哭声最终被淹没在河水的波涛中。他异乡人的身份也因此得到了改变,没有人再去挑衅他,每一个人都认同了他在孟庄的合理性。最重要的改变就是,玫瑰姑娘嫁给了他。
从结婚开始,玫瑰姑娘的生活便发生了重大的转变。房子中摆放的玫瑰越来越少。最后一只玫瑰枯萎后,她便连瓶带花一同扔掉,仿佛要与过去的生活决裂。她的丈夫,人们刚开始习惯称他为玫瑰先生,他见证了所有的玫瑰慢慢枯萎的过程。她身上的玫瑰气味消失了,她的家也不再有玫瑰,也不再有追求者们在某个角落等待着她。唯一没有留下的是她的名字。大多数人甚至忘记了她真正的名字。
直到现在,每当有人提起玫瑰姑娘的名字,年长者的表情都会因此而变得鲜活生动,仿佛那些玫瑰繁茂的日子有着整个村庄辉煌的过去。
在婚后的几年生活中,玫瑰姑娘过着普通的生活。玫瑰先生与他的父亲在外面耕地、饲养牛羊、种植蔬菜水果。玫瑰姑娘在家里面做饭、清扫与织布。她织的布获得了很好的名声,甚至有人越过渭河,委托她来织布。玫瑰姑娘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委托而变得慌忙,她依旧是从午饭到晚饭这个时间段去织布,不缓不慢,与时间为伍。也许,她是真正懂得时间奥秘的人。同时,她自学了缝纫的技能,但她只为自己与家人做衣服。她的衣服式样与其他女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衣服上精致的细节与她的气质搭配在一起,虽然没有玫瑰的气味,但仍旧被公认为孟庄最美的冰女人。
在外人看来,玫瑰先生和她过着最为平淡的生活。但是,突如其来的事件打碎了这个幻觉。有一天,她正在织布时,玫瑰先生回家了,表情惊慌失措。
“怎么现在回来了?”玫瑰姑娘问。
“这,找不到你爸了。”
“什么?”
“我们在一起种玉米,他说要去远处一下。我当时没仔细听,只顾着自己干活。过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他回来,我就一直等,最后都没有见到他回来。”
“你没有去找吗?”
“我找遍了所有可以看到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再次强调了下面一句话,“甚至我还去河滩上找,也没有看到。”
玫瑰姑娘丢下了手中的纺线,整个人杵在那里。
她和他一起去找,翻遍了孟庄所有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他们甚至在渭河边等了很久很久,仿佛他的父亲出去远航,会在约好的时间准时返航。一直等到天黑,秋季的夜晚变得清凉,依旧没有等到返航的父亲。只能够听到渭河的水汩汩地流淌,诉说着某种密语。玫瑰姑娘注目聆听,好像在这密语中藏着父亲的呼喊。她坐在那里,唱起了父亲曾经教给她的童谣:
渭河的水,你慢慢地流
我要给爸爸去送行
渭河的水,你快快地流
我要让爸爸快返航
玫瑰姑娘听着河水声,流下了眼泪,而泪珠的咸涩让她忘记了时间。
他们一直等到午夜。她相信父亲会听到自己的歌谣,但父亲却没有如期返航。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又在原来的地方重新找了一遍,但始终看不到父亲的踪迹。她坐在岸边苦苦等待,等待父亲的返航。
玫瑰姑娘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摆渡人,让他载着父亲回来。
为此,玫瑰姑娘的容颜衰败了太多,而很多人都以为她疯掉了。
接下来的整个秋季,每一天,她都独自带去食物和水,等待父亲的返航。他把食物转交给摆渡人,而他安慰她:“如果可以看到你的父亲,我一定会把这些食物给他。”
可是每一次等待都是徒劳,她再也没有看到她的父亲。
一场大雪来了。渭河的水被冻结成厚厚的冰层,而她的内心也被冻住了。她再也没有遇到那个摆渡人,更没有等待到他的父亲。
一直到现在,孟庄都会有人提及她父亲的消失。有人说是他的父亲摔到悬崖底下被猛兽叼走了,有人说他的父亲是搭着一条船去了没有尽头的远方,还有的人说亲眼看见玫瑰先生在柳树下埋葬了他的父亲。然而,对于我爸爸的离开,他们却没有半点热情。但是,在我的不断追问下,爸爸在我心中的形象逐渐成型:他是一个不得志的诗人,却被孟庄的人当作狂傲的疯子;他看不起身边的所有人,同时也被所有人抛弃。因此,在我爸爸突然消失之后,他们都认为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容忍一个异己的存在。然而,对于玫瑰姑娘父亲的消失,他们种种的猜忌与猜想来源于他们持久的热情。
玫瑰姑娘一直相信他的父亲没有死去。
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玫瑰姑娘不再是所有人羡慕的对象。那段时期,她整个人枯萎了。他们夫妻的生活也悄然转变。玫瑰先生成为了家中唯一的男主人,而他却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变得独断专权,禁止玫瑰姑娘在白天去织布,而是要和他去干体力活。有人甚至听到他大声痛斥玫瑰姑娘的声音,但听不到她的回应。对于他的变化,她置之不理,而这种态度更惹怒了他。她是一个冰冷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融化他。
新的生命来临了。
玫瑰姑娘怀孕了。虽然依旧要去干繁重的活,但她明显比过去愉悦了很多,脸上也露出了罕有的笑意。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种。”他说。
她只是看看他,不做任何回答。
这个小生命从她身体的内部慢慢地融化她。
玫瑰姑娘亲手给陆阳做小棉衣的时候,他便提前来到这个世界,要和母亲一起度过难熬的冬季。那天暴风雪封住了整个孟庄的路。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她在家里生下了儿子,她给他起名叫做陆阳。太阳的阳。接生婆看到了她的肚皮上细长的鞭痕,而那些都是被抽打过的伤痕。陆阳还没有出生之时,便得到了父亲的最初的拷打与厌恶。
有了儿子后,玫瑰姑娘又焕发出了早年的魅力。
她在自己院中辟开了一个空地,只种植玫瑰花。她托人从县城买来玫瑰的不同品种。她恢复了对生活的热情。第二年,她看到各种颜色的玫瑰开放,她身上的玫瑰味道又出现了,只是变得更加清暗寡淡。
陆阳从来不敢靠近那个被称作爸爸的人。他始终不离开母亲半步。她给他教唱歌,她带着他在渭河里面捕捉鳗鱼,她也给他唱着当年父亲教给她的童谣。
“你以后要找你爷爷回家。”玫瑰姑娘对儿子说道。
他点了点头。
如今,孟庄的老人们依旧可以回忆起陆阳和他的母亲在夕阳下的照射下,带着刚捕捉的鳗鱼,返回村子里的场景。那个时候,陆阳的脸上充满了生命力,很难与现在这个夜游人联系起来。
“那么他是我的爸爸吗?”陆阳问她。
“是的,他是你的爸爸。”
“那他为什么不陪我一起去捉鱼呢。”
“他怕水,他从小就害怕水。”
陆阳经常可以看到父亲对母亲的苛责辱骂。有一次,当他回家时,他看到父亲坐在母亲的身体上,抽打她。看见陆阳后,他只是站了起来,离开了玫瑰姑娘。她抱着儿子失声哭泣。他感到母亲是如此需要他的保护,可他没有力气去保护。
就在十年前的夜晚,陆阳的父亲突然消失了。
玫瑰姑娘和陆阳并没有去寻找。与此同时,陆阳成了夜游人,他不再去上学了,而是被围困于蓝房间中。他和母亲的距离似乎因为某种原因而拉远了,但他们好像又是在密谋中共同生活。
丈夫消失后,她又开始了婚前的生活状态:种植玫瑰,将自己的土地承包出去,整日在家织布做衣。她靠自己的布和佣金过着丰足的生活。有时候,从门旁经过时,村民们甚至可以听到她的歌唱。
陆阳不再去捉鳗鱼,不再制作风筝。他也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伙伴和朋友。有人说他开始学习某种炼金术,也有人说他的脸上根本没有疤痕,而黑面纱只是一种掩饰。更可怕的说法说,他们共同杀掉了他的父亲,而父亲的魂魄始终缠绕着他。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怪物。据说,这是因为陆阳是玫瑰姑娘与某一个恶魔共同生养的孩子。当时,整个孟庄的人都对玫瑰姑娘与他的孩子产生了畏惧之心,他们纷纷疏远这家人。当他们家在一夜之间变成蓝房子之后,人们更加坚定了当初的推断: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恶魔,但他们的心却是恶魔的牢狱。
这种敌视在陆阳娶了盲姑娘的时候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观。玫瑰姑娘主动联系别人,以及盲姑娘始终明亮的笑脸,这些都逐渐瓦解了人们种种荒谬的猜测与恶意。他们试图将陆阳一家人当作正常的人。
一个夜晚,玫瑰姑娘突然感觉到双腿变得沉重,仿佛从地缝钻出来的恶魔之手拉住了她。她紧紧地抓住陆阳,身体却轰然倒地。
“妈,你到底怎么了?”陆阳喊道,“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玫瑰姑娘来不及说话,便死在了通往光亮的路上。
玫瑰在黑夜中凋落坠地。
陆阳最终选择将母亲埋在靠近枫树林的地方,因为那里便可以看见不远处的渭河,可以听见来自海洋的风。
他在她的坟墓旁种了七株玫瑰。
18
玫瑰姑娘的命运果真如此吗?
不,那是我的猜想。
与此同时,这个我是小说中的我,而不是写下这个故事的我。那么,写作中的我、生活中的我与小说中的我是不同的我,但都是我心中的幽灵,而小说中的我更接近我的核心。也许,真实的我是所有这些幽灵的集合。也许,那些由词语、行动与肉体所构成的我只是我的幻象:真实的我或许是不存在的。在写这个不存在的故事过程中,我越发感觉到真实的我在语言的森林中迷失方向,不知所终。
我所体验的世界是一种真实,而我所写下的故事为另外一种真实。大多数情况下,我更相信后一种真实。
小说中人物命运是写作者众多的命运之一。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他所要强调的便是这个道理。当包法利夫人吞下砒霜那个瞬间,当安娜·卡列尼娜跳向铁轨那个时刻,福楼拜与托尔斯泰的命运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也跟随着主人公的死去而死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说中的所有人都是作者本人。所有人的死亡都是作者对艺术与心灵谜语的一次回答。
没有死亡的阴影,小说便失去了腾空而起的可能。
对于我而言,写作就是一种向死而生的仪式。
19
冬季的渭河结了冰,很多小孩会在寒冰上追打玩闹。冬日的太阳没有温度,冰层回馈着太阳的光线。反射的光线让整个孟庄都明亮鲜活。
我们这些在白天偷偷地出去溜冰的孩子从河岸的这一边溜到河岸的另一边。我们带着自制的溜冰鞋,想要融于冬日的静默。我们享受着在冰上行走时的危险与快乐。
有一天夜晚,陆阳居然带着盲姑娘去渭河岸边。到了夜晚,冰层仿佛包含了世间所有的寒冷。
陆阳喊道 :“现在是夜晚,我们在渭河的冰上!”
黑夜没有回应他。
之后,他们在渭河岸边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火似乎向寒冷发出了抗议。盲姑娘站在火堆旁静静地取暖,而陆阳走向了这个冻结的世界。他在冰层上跑着,然后摔倒,起身后继续奔跑。他喊着什么,只有黑夜能听懂。
盲姑娘微笑,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孩子已经成为了盲姑娘的眼睛,好像能看见冰层万里的景象,好像可以看到陆阳在冰层上的狂欢。他对冬季有一种归属感。一直到篝火熄灭,陆阳才带着盲姑娘离开了渭河。之后,河流开始了一场冬天的梦,只有午夜的孩子们才能读懂这个无尽的梦。
冬季的冰冷已将孟庄围困,而人们已穿上了厚重的衣服。生活的节奏也因厚重而变得迟缓。妈妈说,盲姑娘的临产期就在最近几天。全村人进入到了迎接新生儿的静穆中,这座陈旧的村庄在母亲的每一次分娩之时都要新生一次。女人们会在夜晚去陆阳的家中看盲姑娘。她们带着蜂蜜、红枣与枸杞,带着熬好的米粥或者肉汤。她们给她分享一些生育秘密。陆阳只会站在门外,他无法适应这么多的声音,更无法适应这么多的光线。
20
那是我记忆中的最大的一场雪。大雪封闭了孟庄的所有路。整个渭河平原都下着雪,雪笼罩住了所有的黑暗与肮脏,雪洗净了天空。大雪出现在人们的瞳孔中,润湿了他们干涩的眼角。大雪使整个村落孤立起来,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大雪压垮了好多棚屋,里面的兔子、灰鸭与黑狗被流放在雪中,找不到了方向。
我感到一种被大自然孤立但却自由的快乐。
孩子诞生的那天刚好是农历年最后一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在雪地里奔跑的陆阳,也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这位夜游人。陆阳敲响了我家的门,我不会忘记他眼中的那份喜悦与恐惧。母亲穿好衣服,请来接生婆,和其他几个女人一同去了蓝房子。她们关闭了门,将男人们赶出门外。这对于她们来讲就是一次秘密的仪式,只属于女人们的游戏。
整个下午,他们都可以听到盲姑娘哭喊的声音。外面的人变得格外紧张,有人要安慰陆阳,但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大雪越来越大,似乎要笼罩所有的一切。盲姑娘的声音吸引了很多人,他们对女人的这种仪式怀有虔诚的态度。
雪依旧下着,通往远方的路已经消失了。与此同时,盲姑娘的声音也消失了。
“陆阳,是个男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有个女人打开门后,喊道。
陆阳的眼睛也仿佛获得了新生。
“她不在了。”她补充道。
他的眼睛又突然失去了光。
他没有立即走进房屋,而是看着院子的雪。盲姑娘变成了雪花,被风带向了远方。
21
春天来临了,渭河也消融了。渭河开冻的欲望开始从最底层涌动起来,向前缓缓地游动。底层的水开始涨高,太阳倒影在河面。河流深处也有一个太阳,两个太阳加速了冬日的结束。开始时只是一道道裂痕,慢慢地,裂痕越来越多,最后连接在一起。冰面如同破碎的镜子,每一块镜子都反射出一个太阳。
有一天晚上,陆扬的房子燃烧起来。全村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而不是被光亮所吸引。村民们从各自的家中走了出来,走向了那场大火。孩子们围绕着这团大火大声喊叫,而大人们却没有想到去灭火。在蓝房子建立的那一天起,他们便开始诅咒它、厌恶它。他们很多次密谋摧毁它,但始终没有采取行动。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发生了,但他们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快乐也是有时间保证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期待中的快乐会随着时间的打磨而消失殆尽。即使是大火,也无法烧尽他们心中麻木过久的记忆,更无法换回长久的等待。大火燃烧黑夜,照亮黑夜。每一个被火照亮的人都可以在他人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灵魂图像。
有人说,陆阳抱着新生儿离开了这里,他走的时候点燃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人说,陆阳和孩子同时被恶魔带走了。
蓝房子变成灰烬后,村民们也纷纷揣着各自心中的火种离开了火灾现场。没有人愿意清理这个废墟。
从此,在孟庄,没有人只在夜间行走。有太多的谜语还没有被揭开谜底,却归于尘土。有太多的人虽然还活着,但早已死去。
春天,渭河的水全部融化了,而那些记忆的残骸被带入时间的长河,永远消失于水中。不过,另外的人会在另外的地方重新遇见这些水与这些故事。
22
写完这个故事后,我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喝掉电脑旁的半杯水。我没有立即关掉电脑,而是让自己从长夜中缓缓地走出来。即使是个短篇小说,但仍旧像是独自走夜路,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向未知的方向走去。小说写完后,我并没有看见如期而至的白昼,相反,另外一场更大更深的黑夜在前方召唤着我。
关闭了文档之后,我打开了音响,重新听勋伯格的《升华之夜》。在听到第三乐章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那座蓝房子燃烧时的场景——凶猛的火焰点亮了周边的黑夜。虽然短暂,但是炽烈。我不知道陆阳这位夜游人何去何从,我也不知道陆阳为什么只在夜间行走。我只知道,小说应该伴随着大火的终结而终结。也许,陆阳带着自己的儿子开始了新生活。也许,他再也不会在夜间独自游荡。还有一种可能,他已经死掉了。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但这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写小说的过程,就是在漫漫黑夜游荡的过程:所有的白昼均化为黑夜。
晚上八点二十二分,我关掉了音乐,也关掉了电脑。穿上外套后,我走出了房门。外面的城市并没有因为黑夜的降临而变得宁静,相反,喧哗在夜色的衬托下反而显得更喧哗。或许,只有这些声音才能短暂地驱逐人类内心的孤独野兽。我向小区附近的树林走去,一路上甚至听到了夜枭的歌唱。
走进树林后,城市的声音成为遥远的背景,而我可以听到自己内心的焦灼与恐惧。此刻,我是一个夜游人。我摸着杨树粗糙的表皮,听着树叶在风中的浅吟低唱。我闭上眼睛,焦灼与恐惧渐渐地在我的内心退潮,而我也获得了黑夜般的寂静。
回到房间后,已经是夜里十点三十五分了。我打开手机,收到了黎主任发来的短信:你这几天为什么不来上班?这半年的奖金你就别想领了!
看到短信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天没有去上班了。以前要是迟到一次,我都会觉得是一场灾难。而现在,我却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洗完澡后,把闹铃又调回到上班的时间,我还不知道明天应该做些什么。
明天与我还有一整夜的距离。
喝了半杯红酒,我很快便潜入梦海。在梦中,我又听到了渭河的召唤,于是,我便独自前往河岸。等到河岸时,我看见了爸爸的身影,却看不清他的脸。他在前面走着,而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又再次站在桥中央,转过身后,我仍旧看不清他在夜色下的脸,但我没有说话。令我惊奇的是,他这次并没有立即消失。
“孩子,你找到那颗宝石了吗?”他问。
“没有,爸爸。”我羞愧地回答,“有一次在海滩上找到了,但又被我弄丢了。”
“不,你已经找到了。”
“在哪儿?”
“就在你的右口袋里面。”
我把手伸了进去,掏出了一颗心形的宝石。宝石发出了光亮,而这光亮照亮了附近的黑夜。我看清楚了爸爸的脸,而他的神情略显沮丧。
“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他说。
“为什么?”
爸爸摇了摇头,突然从眼前消失了,而宝石的光也随之黯淡下来。周围的黑夜将我团团包围,但手握着宝石的我却没有丝毫恐惧。
第二天,闹钟在七点一刻准时响起,而我也机械般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完毕后,我坐在桌子旁,铺开一张A4纸,用笔写下最开始的五个字:辞职申请书。
很快,我便写完了这份申请书。
之后,我又在网上订了一张飞往江城的飞机票。我想独自去看大海,我想将那块在渭河边上捡来的,保存了十八年的心形石头还给大海。
临走之时,我看见鱼肚白的天空染上了红色。太阳挣脱地平线后,从东方升起,而黑夜被白昼吞没了。但是,我知道,黑夜会再次降临,而我也将终生无法摆脱夜游这种命运。
我是一个夜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