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阿太
2016-09-18岑燮钧
岑燮钧
七阿太死了,九十三岁。可是她不是寿终正寝的。
小的时候,我讨厌七阿太。有年夏天,七阿太在周塘桥的柳树下摆棒冰摊,正好我经过,她叫住我,说能不能替她管一下。她双手递给我一根棒冰,我嘴馋,就很乐意地答应了。
第二天,母亲回来,骂道:你怎么还欠着七阿太钱呢?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没呀。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竟敢赊钱买棒冰吃,看你爹不收拾你!”
我一听就急了。我说,你去问七阿太,是她自己给我吃的,棒冰都滴水了,吃一口就断掉了。母亲说,你骗谁啊,就是七阿太向我要的钱。我真是冤死了,急得都要哭了,母亲才和缓了口气。
此后,遇到七阿太,就是她给我打招呼,我都自管自走开。
可是,她还是好事。夏天游泳时,大家都从周塘桥上往下跳。她喊住我,说危险。当晚,母亲就声色俱厉地警告我,如果再从桥上往下跳,就不用再进这个门了!
好在,不久,她与我家反目成仇,就不用再多管闲事了。我家的出水,自有这老房子以来,便是打从她家后门过的。阴沟水嘛,杂七杂八,不免是有点气味的。七阿太时不时要叫骂几句,而她小儿子做得更绝,干脆把沟填了。我父亲气不过,就和他理论。七阿太竟然破口大骂,她的五个儿子一起到场——这架势是显然的。
我家还是照样泼水,出水,后面积了水,就成了烂泥路。
从此,两家成了冤家。
七阿太与我家缓和关系,是从她与媳妇吵架开始的——那已经是十多年后了吧。
七阿太住在小儿子家的那一头。这间房说定了是归小儿子的,但须等七阿太百年之后。但是,小儿子也要讨儿媳妇了,房子紧,他们打算把自己的卧室让给儿子做新房,让七阿太让出前半间,他们搬进来。七阿太不肯,一则这是五兄弟分家时当着族里长辈说定的;二则打从她嫁过来就住在这间房,从来就没有动过,即使老头过世多年了,依旧摆着他的床;更打紧的是,向阳的地方温暖,老年人怕冷,让了前半间,从此见不到阳光了。
这事最终没有成,媳妇见她像仇人,孙子从此也不再叫她一声“奶奶”。
本来,七阿太与小儿子一家同进一个门,同吃一锅饭。烧饭,汰菜,洗碗,扫地,都是七阿太的分。现在,那间房通向中间堂屋的门隔断了。
七阿太朝南开了一扇板门,另立门户,自个烧着吃了。
有一回下大雨,家里人都不在。等到母亲赶回来时,发现晒着的衣服都不见了。七阿太正坐在檐下念佛,她向我母亲招招手,原来她帮我们收进去了。
“谢谢,谢谢!”
“勿用个,自己族里人嘛!”
第二天,家里烧了毛芋艿,母亲让我端一碗给七阿太。
她小儿子正好在摘毛豆,不声不响。
几天后,他把三支茭白放在了七阿太的门口,正好被他媳妇看见。他媳妇拿起茭白,扔到了阴沟里。
儿子媳妇都不在时,七阿太拄着拐杖到我家门前来唠嗑,我母亲端出一把椅子让她坐。她已没了当年的凌厉,梳着“绕绕头”的发髻,插着一支木钗,白发多,黑发少,俨然是一个老太太了。
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也越来越小,只剩一道缝。
她听人说,有一种眼药水很有效,可是没人陪她去医院。后来,我曾帮她买过一次眼药水,好像是治白内障的。
她常常一个人在黑乎乎的房里摸来摸去。有时,我家有好吃的,送一碗给她。
她讨饭钱时,小媳妇骂道,别人家好,你到别人家里去拿啊。我母亲说,这是在指桑骂槐,骂我们呢。
七阿太最担心的是,万一眼睛真瞎了,那怎么办。她是没有女儿的。遇着同辈人,她总是说,你好福气,阿囡会看看你。同辈人安慰道,女儿也一样的,只能一时,她也有自己的一户人家,哪能全指望她?俗话讲,有子有气,最终还得靠儿子!七阿太听了,似乎宽慰些。
有一天,七阿太不知怎的,跌倒在那个烂泥路边的水潭里,正好我母亲看见了,软扶硬拽才把她拖起来。
此后,七阿太似乎衰了不少,时不时会有几天躺在床上,终于没法一个人过日子了。
族里的舆论很汹涌,几个长辈跟老大、老二说,你娘总得有人照顾啊。老大老二的意思是一致的,当初说定了,房子归谁谁照顾,其他几个只须每月拿出一些饭钱就好。既然房子归阿小,就该阿小照顾。五兄弟一碰头,阿小媳妇不肯放弃房子,说我照顾了这么多年,临到头了,你们要来分房子!
于是,一切照旧。其他几个儿子媳妇偶尔也有来看望的,但也就是看望一下。大儿子老得很厉害,佝偻着背,自顾不暇;老二媳妇最好,可是老二媳妇生癌了。
没人知道七阿太是怎样一天天过下去的。她在檐下晒太阳的日子越发少见。有时会听到儿子媳妇大声呵斥她什么,但她已老得说不了什么。我母亲有时会去看一看,七阿太总是说:为什么我不死呢?
小媳妇越发忙了。她要带孙子,管作坊,遇人总是叹息:上有老下有小,人家的婆婆都走了,可我没福气……
孙子又要造房,小儿子夫妇忙得脚底翻天,老房子的门总是关着。
“你孙子造大房子了,三楼三底,你高兴吗?”我母亲跟七阿太说。
“高兴高兴!”可是,她在擦眼泪。
这一天清早,有人在周塘桥上看到一双黑色的河蚌口布鞋,摆得齐齐整整的,上面还端端正正放着一件斜襟衣裳,几个经过的人都觉得奇怪——谁忘在这里的啊?
这时,猛听得一阵炮仗声,好生热闹——七阿太孙子的楼房上梁啦!
中午时分,不远处的埠头边,有人惊呼:一具死尸!撩上来一看,是个老太太——七阿太!
村里顿时炸开了窝。
小儿子事后回忆,清早三四点钟,他曾听得隔壁有轻微的响动。当时,他还看了一眼窗外,月亮晃晃的,像下雪了一样。
小儿子喃喃曰,娘,你这是要我好看啊!